§一
淩雲河前腿弓後腿繃,雙手擎著五九式測地機,一隻手擰動著方向旋鈕,呈扇形掃描著前方。視界從左至右,構成四十五度銳角,目標依次是一號方位物山坡獨立樹,二號方位物山根突出岩,三號方位物石板橋頭,四號方位物樹林中黃色植被……一直到九號方位物居民房左角。
這是一項很有詩情畫意的工作。把世界拉近了看,把被距離縮小了的景物放大了看,然後再從一比五萬的炮兵專用地圖上確定它們的位置,量出它們的方位和與站立點的距離,根據對數射表計算出射擊表尺和方向諸元,判斷出高程。
至此,淩雲河作為“射擊指揮員”的第一步工作就完成了。
剩下來的事情是什麽呢?這就要看背景了。如果是訓練,剩下來的工作就是通過電台將上述若幹計算結果下達給身後五公裏處的陣地,在電台裏對照複述,聽那一片“表尺×××,基準射向××——××,高低××,修正量××”的吼聲,當然還有“一炮一發,裝填——!”或者“全連急火射向,××發——放!”之類的口令。
然後,一切都一如既往地複歸平靜,山川依舊,小河潺潺,藍天白雲悠忽優哉,綠葉紅花相映成趣。可是如果是實戰呢,那就有好戲看了。隻要他淩雲河對著電台說出幾個字,哪怕他是輕輕說的,那也了不得。須臾之間,便會有排山倒海般的嘯鳴從頭頂上空掠過,然後一切都將被撕裂,藍色的天空,綠色的森林,清澈的河流,黃色的阡陌,當然還有紅色的村落,彩色的人群,失色的眼睛……
在淩雲河的世界裏,這不是一幅曆史的場景,也不是一幀遙遠的圖畫,這一切都真實地發生過。每當他置身於觀察所的高地上,每當他的雙手觸上冰冷的測地機柄或者高倍望遠鏡柄,每當他的視野裏出現那些被稱之為目標的形形色色的方位物,炮擊就在他的靈魂深處真實地展開了。快感於是應運而生。
一個指揮員意誌的力量是無法用數據估量的。軍人的神奇就在於此。打擊或被打擊,消滅或被消滅,摧毀或被摧毀,征服或被征服……然後是複蘇,新生,重建,回歸,再然後是新的一輪……世界就在這周而複始的戰爭的履帶下循環,碾過了一個又一個世紀。
作為一個出生於50年代末就學於六七十年代的青年,淩雲河不可能有太好的學業,那個亂哄哄的時代,學校自然是不像樣子了,課堂猶如戰場,課本幾乎當了衛生紙。農村的孩子巴不得無學可上,回去幫助爹娘放鵝放鴨拾麥穗,城裏的孩子尤其是像淩雲河這樣出生在小縣城小幹部家庭的孩子卻大都成了遊手好閑的無聊少年。
淩雲河的外公是個老教書先生,滿腹經綸滿嘴學問,經常要給孫子外孫們灌輸諸如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一類的古訓,可是到了淩雲河的境界裏,卻盡在書裏發掘司令旅長的故事。他喜歡當司令或者旅長(而且堅信不疑自己將來準能當得上),他想那一定是很過癮很氣派的。即使是在少不更事的童年,淩雲河也知道指揮別人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可喜的是那時候雖然沒有電影了,卻還有革命的樣板戲,高大忠誠的革命英雄常常讓十來歲的淩雲河熱血沸騰。
如果不是數年之後參加過一場去也匆匆來也匆匆的邊境局部戰鬥,甚至可以說他對真正的戰爭滋味毫無所知,但是在他人生道路上有一個不可忽視的事實是,在他的童年,卻豪情滿懷地當過司令和旅長,在他所居住的那條街道南北兩端娃娃兵團開展巷戰的時候,他曾經機智靈活地使用過聲東擊西的戰術,指揮過若幹軍馬攻打過對方的威虎山並且奇襲過白虎團。
然而那畢竟是過去的光榮。十年之後,這位昔日的司令和旅長卻不得不放棄童年的高位,揣著一肚子生不逢時懷才不遇的牢騷,背著一卷子毛了邊的破書,心甘情願地來到中原某地,當了人民解放軍的一名炮兵士兵,然後是班長。
班長這個職務對於淩雲河顯然是小了一點,不說當司令旅長吧,以淩雲河自己的想法,當個炮兵連長或者炮兵團長應該是沒有問題的。淩雲河總覺得自己是將才而不是兵才,更適合於指揮,而委實不大適應操作,尤其是不適應接受平庸的指揮。
當個班長算什麽玩藝兒?班長能夠指揮的天地實在是太局限了,當了兩年班長之後,淩雲河沮喪地發現了一個現象,他並不比別人高超,差不多是個人有兩隻手都能當班長,炮手那一套要領,訓練好了猴子也能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