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出乎常雙群意料的是,他沒有去找師長,師長卻通知團裏把他叫了去。

會見場所是在師長的辦公室裏。更讓常雙群想不到的是,師政委也在場。這就使常雙群意識到這次接見意義非同尋常地重要。

師長首先告訴他軍區炮兵教導大隊要成立預提幹部速成培訓中隊的消息。師長麵無表情地說:“為什麽要單獨告訴你呢,是因為名額極其有限,競爭對手很多而且很強,尤其是還要考文化,怕你沒有把握。不過不要緊,我和政委都坐在這裏,我們的決心已經定下了,一定要保障你入隊學習,成為我軍的一名炮兵幹部。”

常雙群頓時愣住了,他沒有想到他作為一個士兵,竟然得到了師首長如此高度的重視。那一瞬間真是百感交集,眼淚不由自主地就從心窩裏湧了上來,熱熱地在眼眶裏直轉圈。

政委見他不說話,從沙發上站起身子,坐在了他身邊的位置上,給了他一根煙,笑了笑說:“常雙群啊,我是一貫反對戰士吸煙的。你問問師長,我連師長都沒有遞過煙,但今天我來給你點根煙。”然後就打著火遞了過來。

常雙群慌忙站起來,立正,卻不敢接火。

師長在一旁說:“政委把火打著了,你就點嘛。點著火,政委還有話說。”

常雙群又猶豫了一下,終於低下頭來,雙手捂著,由於緊張和激動,接火的時候兩隻手像發動機似的哆嗦不停,以至於火苗差點兒燎著了政委的手。終於把火點著了,一個全師著名的戰士煙鬼,此刻卻嚐不出煙是啥味,竟然還被嗆住了,趁著咳嗽的工夫,把眼淚也悄悄地抹了去。政委等常雙群平息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常雙群,你想必也看出來了,師裏對你是很重視的,這也是應該的。一支部隊,靠的是什麽,叫我說,靠的就是老兵骨幹,靠的就是標兵尖子。我們當首長的成天也是工作,可是我們做來做去,做的就是你們的工作。如果說部隊是一座大廈,老兵骨幹們就是支撐這座大廈的鋼筋。論起部隊作風,怎麽看?看什麽?有的時候就是看幾個人。譬如上次到軍區比武,你們一個班拿了第一,就是我們全師拿了第一。人家不會說是某某班拿了第一,人家隻會說是某某師拿了第一。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你們對我們師的貢獻,不比我們當師長政委的少。我說這些是什麽意思呢?就是說,該我們來為我們的老兵骨幹們做點什麽了。”

說到這裏,政委停了下來,看了一下常雙群的反應。常雙群怔怔地坐在沙發上,準確地說隻是半個屁股搭在沙發沿上,沒有什麽顯著的反應。政委沉吟片刻,接著說下去:“剛才師長說了,軍區炮兵要在教導大隊成立一個預提幹部速成培訓中隊,搶救那些在部隊做出突出貢獻的骨幹,保留優秀戰士,這些人可能就是我軍最後一批直接從戰士中提拔起來的幹部了……不過我們有點擔憂,名額少,隻有六十三個,第一輪組織篩選之後,全區還有六百多人參加競爭,我們師取六個,預選也有六十七人。這且不說,還要考試。考業務我們絲毫不擔心,就算你發揮失常,也不至於從第一掉到第六十四名吧?我們顧慮的是文化考試。”

師長接過話頭說:“這幾年我們都看在眼裏,你是在炮場上度過的。政委專門把你的檔案調過來了,我們兩個數了數,四個三等功十七次嘉獎。你當班長期間,班裏立過兩次二等功,如果不是你個人堅辭不受,你還應該有兩個二等功。以這樣的工作成就判斷,你平時不可能有太多的時間去複習文化。現在我跟你攤個牌,上級對我們獨立師有一個特殊政策,隻要是師黨委認為是特別優秀的,可以免考保送一個。政委,還有張副師長劉主任馬參謀長我們都交換了意見,我們可以以師黨委的名義保送你入隊,確保萬無一失。”

政委說:“老實講,特殊政策是師長到軍區去爭來的,說明白了,也就是為你爭的。為什麽?就是怕你文化考試出紕漏。軍區比武第一,要是這一錘子買賣砸了,對你是痛失良機,我們也不好交待……是不好對自己的職責和良心交待。”

常雙群一直靜靜地聆聽兩位首長對他的命運所作的安排,竭力地控製著內心不斷翻湧的東西,他想我這個兵當的是值了,就是提不了幹也值了。一個普通的士兵受到這麽多這麽大的首長的重視,這說明什麽呢?說明自己這個兵當得好。不錯,自己是努力了,努力是可以得到回報的。

常雙群慶幸自己當了個好兵,同時也為自己曾經閃過的一絲陰暗的想法而愧疚。

師長和政委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偌大的辦公室寂靜無聲。這是冬末的下午,從窗子裏望出去,院子裏的花圃奇卉正豔,陽光從白樺的縫隙裏篩下來,落下一地斑駁。更遠處是一方湛藍的天空,像是一塊透明的寶石,上麵遊弋著雪白的雲團。

常雙群的心裏此刻也是晴空一片。他知道,就是在這個豔陽高懸的晴朗下午,他的人生之路,就要進行一次重大轉折了。自從點著火之後,常雙群就沒再抽那根由師政委親自幫他點燃的中華牌香煙,他覺得他的心裏有一種東西在拚命地抵製著生理上的欲望。他不是不敢抽這根煙,坐在師長的辦公室裏,他確實是沒了抽煙的欲望。他終於掐滅了煙蒂,站起身子,站直了,挺起了一米六五的腰杆,目視兩位首長,似乎想說點什麽,然而卻什麽也沒有說出來,緩慢地卻是莊重地抬起了右臂,無言地敬了一個軍禮。

兩位首長對視一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師長滿麵春風地說:“行啦。這個情況,全師的幹部戰士當中,除了師裏的常委,你是惟一一個知道的。相信你知道該怎麽做。”

常雙群站著沒動,隻是點了點頭,然後平靜地說:“首長,讓我參加考試吧,把那個保送的指標讓給別的同誌,我……我想自己考。”

兩位首長又對視了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但是很快,臉上都恢複了正常,一起很有興趣地看著這個身懷絕技的老兵。師長說:“啊,沒錯,這才是常雙群。你能想到這一步,我們不感到奇怪。”政委說:“夠種,不愧是全區的標兵。不過我可要提醒你……”

“我知道首長們是擔心我的文化成績過不了關,可這畢竟是……六十二個人都是考進去的,我不能戴上……”師長揮手打斷了常雙群的話頭:“明白你的意思。不是後門,是組織上打開大門請你進去的。”

“首長,還是讓我考吧,不然的話,即使去了,我的心裏也不踏實。請首長相信我,我不會敗陣的。”

政委背起手踱了兩步,又轉過身去看了看師長,兩人交換了一下目光,再扭頭問道:“常雙群,這可是你的最後機會了,你是不是再想想?”

常雙群說:“我想好了,我還是請求參加考試,而且向首長保證,一定要考上。”

政委複把目光移向師長:“你看呢?”

師長微微一笑:“也好,尊重他個人的意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