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獨立師的營區集中,除坦克團在山裏之外,其他部隊都在縣城的北邊,師直、師後和一個摩步團在路東,三個炮兵團在路西,大院子套著小院子,一個院子連著一個院子,馬路兩邊連成一片的都是式樣相似的建築,連住宅區家屬區在內,加上炮場訓練場和服務場所,地盤子占了十幾平方公裏。這裏委實是一個頗具規模的兵城。
離開常雙群的菜地,栗智高怏怏地往三團自己的營房趕,一路上沮喪不已。幹部製度改革的消息來源是可靠的。他本來是想去同常雙群商量個主意的,作為本師最有實力的骨幹,如果他和常雙群兩個人一道到師裏偵察活動一番,說不定柳暗花明還真有一線轉機呢。卻沒想到熱臉碰了個冷屁股,常雙群這鳥人真不是個東西,就算你不願意去找師長,可是咱們也得有個主意啊,至少也得把底摸實了,也好爭取主動嘛。
越想心裏越不是個味道。沒想到回到宿舍之後,還有一件更不是味道的事情在等著他。
與常雙群一樣,栗智高也是代理排長。部隊的營房是蘇聯人幫助造的,一個排一個大宿舍,大宿舍裏麵還有一個小間,本來設計的作用是裝精密器材的,但是到本軍手裏,這個小間同時還兼著排部。栗智高還沒進排部的門,就覺得不對勁,**鼻子嗅了嗅,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天啦,狗日的馬程度來了。
推門一看,栗智高的眼睛立馬被灼痛了——果然是馬程度,這老兄不僅脫了鞋子,而且還大模大樣地盤腿坐在他的鋪上,雪白的床單在那副肥厚的屁股底下皺得慘不忍睹。栗智高心疼得差不多快要呻吟了,說話都有點語無倫次了:“馬程度,你……你你……坐我的床幹什麽?這……這不是有凳子嗎……凳子!”
馬程度倒是不驚不乍,寬大的圓臉盤子上堆著傻乎乎的憨笑,挪了挪屁股說:“你這球床就坐不得?又不是金鑾殿。”
栗智高見他不當回事,氣急敗壞地沉下臉,喝了一聲:“你給我滾下來!”
馬程度見栗智高真上火了,才穿上膠鞋,從**搬動笨重的軀體,坐到兩屜桌前的凳子上,嘴裏嘟嘟噥噥地說:“啥球態度!我還跟你表妹談過戀愛呢,坐你個床都發火……”
栗智高冷笑著說:“我表妹要是嫁給你,我就跟她徹底斷絕外交關係。”
馬程度是炮兵獨立師二團六連四班長,跟栗智高是一個縣的老鄉。軍中有個流行說法,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這話是針對新兵說的,意思是老鄉聚在一起就想家,一想到共同的家,老鄉之間就親熱。但是這個說法也很片麵,實際上有些老鄉之間反而關係不好,甚至還互相提防。都是一起來的,你呼呼隆隆地往上進步,一道回家探親的時候你穿了四個兜,別人怎麽辦?那臉上好看嗎?
栗智高就很不喜歡馬程度,不過這種不喜歡倒不是因為妒忌,他不喜歡馬程度恰好就是因為馬程度身上最不會讓人妒忌的那一麵。馬程度其人短矮粗壯,年紀輕輕地就堆了一臉橫肉,有點像日本人,尤其嚴重的是,鼻子下麵人中上還長了一顆比綠豆大點的黑痣,就更像“太君”了,在本連的老兵中被榮幸地譽為“土肥原”,但土肥原並非草包,在專業訓練中笨笨拙拙地也有一些神出鬼沒的招數,也是個榜上有名的幹部苗子。馬程度在做人上毛病委實不少,譬如說愛占小便宜,譬如愛瞎吹牛,譬如愛東拉西扯傳播小道消息。這些都尚且能夠諒解,而讓人特別不能忍受的是,這個人有個十分頑固的壞習慣——愛摳腳丫子。剛當新兵的時候,幾個老鄉在節假日聚會,這老兄高興了就把膠鞋脫下來,用手不厭其煩地撚腳丫子,撚得津津有味,甚至能撚出一些黑白攙雜的細條條,一邊撚還一邊拿到鼻子底下嗅,好像那是法國香水。馬程度有腳氣,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從他那雙非同尋常的腳丫子上散發的那股惡臭,具有很大的衝擊力和殺傷力,倘若遇上林黛玉那樣弱不禁風“水”做的千金小姐,即使不大病一場也恐怕會暈厥一陣子。用眾老鄉的話說,隻要有馬程度和他的腳丫子在場,蒼蠅蚊子都不敢靠近。栗智高以及眾多的受害者對馬程度的那雙臭腳無不深惡痛絕,並且進行過艱苦卓絕的鬥爭。可是這老兄卻全然不顧別人的痛苦,你隻要跟他在一起呆上一小時以上,他就必然要脫一次以上膠鞋。
鬥爭也沒有用,他說他腳癢,除非你不跟他接觸,既然是老鄉,你就得忍著點。
老鄉們(特別是那些沒有當上幹部苗子的老鄉們)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一個人有一雙臭腳丫子就已經夠不道德的了,還老是喜歡在公共場所摳來摳去,那就更不道德了。雖然是老鄉在一起可以包涵,可你自己也得注意一點兒啊,在哪裏也得講究起碼的社會公德啊。這樣的人居然還作為幹部苗子培養,簡直是對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褻瀆。再說,就表現而言,他的訓練成績即使是在二團也不是第一流的,充其量不過排在三五名左右,有人說這狗日的跟師裏某個首長套上了近乎,要不,又入黨又當班長又當幹部苗子,這狗日的走的路怎麽就那麽順呢?
與馬程度的窩囊行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栗智高偏偏是個極其講究又很愛幹淨的人,飯前便後洗手自不必說,褲頭一天一洗,枕巾三天一換,桌上窗下一塵不染,別人翻過的書堅決不看,他自己的教程永遠都是鎖在床頭櫃裏的,誰坐他的床,差不多就是割了他的肉。本排的兵是知道(代理)排長這個特點的,沒人敢坐他的床,副連長剛從七連調過來的時候不知道栗智高的這個規矩,來跟他聊天的時候坐了一下床,副連長離開還沒過三分鍾,栗智高就把床單扯出去洗了。現在馬程度(還有那麽一雙無比惡劣的臭腳)居然如此這般肆無忌憚地**他的床單,簡直就像捅了他一刀,是可忍孰不可忍!天知道他那副毫無教養的屁股剛剛才在哪個肮髒的角落坐過呀?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嘛,有事打電話給我。你看都快熄燈了,咱們兩個還在這裏會老鄉,影響多不好。”
“嘿嘿……嗨,你別那麽嚴肅嘛,我來問你,你有沒有聽說……”說到這裏,馬程度頓了一下,顯得神秘兮兮的。
“有話快說,說了快走。沒看見快熄燈了嘛。”
“老栗,咱倆是最近的老鄉了,你給我說實話,你聽沒聽說……提幹的事?”
栗智高的心裏一動,矜持了一下,說:“沒有。誰像你老鼠一樣一天到晚四處打洞啊!”
馬程度瞪著一雙不大的眼睛,認真地觀察著栗智高的表情。這麽大的事情,他不相信栗智高不知道。栗智高說:“什麽提幹不提幹的?就你那德行,也想提幹?就憑你那雙腳丫子,首先就應該把你擼了。不提了好,人民解放軍的幹部隊伍裏,再也不能讓你這樣的惡臭分子混進去了,有損軍威。”
馬程度哪怕渾身都是毛病,但他有一個優點誰也不能不承認,就是有副好脾氣,隨便你怎麽奚落怎麽嘲諷,他是絕對不會上火的,你就是罵他,他臉上也是笑模笑樣憨態可掬,頗有幾分大將風度。馬程度說:“你這個人就這點不好,小家子氣。不就是坐個床嘛,有啥值得生氣的?他人氣我我不氣,我若生氣中他計。你要是到我那裏,我的床不光是讓你坐,還讓你睡,你在那上麵放屁我都沒意見。”
栗智高冷笑一聲說:“哼哼,你那個床……你那個床打死我我都不會去坐,給我個師長旅長的我都不會挨你那個臭床。我在你那**放屁我還嫌弄髒了我的屁。”
馬程度說:“別扯淡了,我問你,關於咱們提幹的事情你當真沒有聽到什麽消息?”
栗智高斷然回答:“沒有。”
馬程度大張著嘴巴,疑惑地看著栗智高說:“怪了,別人都知道了,你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嗅出來呢?”
栗智高心想,我知道了又怎麽樣?我知道了也不告訴你,告訴你了也沒用。他不想跟馬程度多糾纏。栗智高說:“求求你了馬程度,你要是還想說一會話,先去水管洗個腳怎麽樣?我免費贈送你一塊香胰子,用過了你還可以帶回去。”說完,當真從抽屜裏摸出一塊香皂。
馬程度接過香皂,看了看說:“咦唏,還是蘭草牌的呢,家鄉貨,我留著紀念吧。”說完,歪歪屁股,毫不謙虛地將香皂裝進了自己的褲兜。栗智高哭笑不得,說:“你這鳥人,真是……就這德行,還想當幹部,真是活見鬼了。”馬程度豁達大度地笑笑說:“你要是當真不知道,我就告訴你,咱們那些幹部苗子不作數了。”
栗智高看著馬程度,沒吭氣。在沒有摸清馬程度來意之前,他是不會跟他多說什麽的。馬程度嘴快,遇事沉不住氣,愛到處瞎咧咧,重大問題還是不跟他攙和在一起為好。
馬程度接著說:“看在這塊香胰子和你表妹的麵子上,我還給你通報另一個消息,還有希望,聽說要把部分幹部苗子推薦到炮兵教導大隊去,由軍區陸軍學校發代培畢業證,一年半就可以定級,不過要考試。”
栗智高愣了一下,這回不能不重視了,瞪著眼睛問:“你這消息是從哪裏來的?”
馬程度並不急於回答,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眼珠子東張西望,轉了一圈子才煞有介事不緊不慢地說:“這你就不用管了。反正咱倆不是一個團的,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你,就是跟你打個招呼,要把連裏團裏關係理順了,先解決推薦這一關。這一關不過,下麵就沒戲了。不過這個消息你千萬不能透露出去了,尤其是不能透露給一團的常雙群。我知道你老愛跟著那小子轉,但是這件事情你不能跟他講,跟他講了就等於跟全國人民講了,他們那群安徽狼個個賊精,他們要是有了準備,就沒咱們吃的菜了。”
栗智高的腦子飛快地轉動,如果信息來源可靠,馬程度沒有說瞎話,這還真是一個重要情況。心裏突然就湧上一層感動:親不親故鄉人,到底還是老鄉啊。馬程度雖然腳臭一點兒,畢竟還是念那一分鄉情。常雙群當真不知道嗎?沒準這鳥人跟我留一手呢。這樣一想,就覺得剛才對馬程度的態度過於那個了一點。但是轉念一想,又覺得馬程度主動提供這個信息的熱情有點可疑,這鳥人自私是著了名的,老鄉在一起聚會,連煙都吸不到他一根,個把月沒見了,難道他還學好了不成?這回來通風報信,估計是有所圖謀的。於是便說:“馬程度你也不要搞坑蒙拐騙那一套,你那球信息真的假的並不重要。有話就明說。都是老鄉了,還搞交易?”馬程度說:“我講的這個消息不說百分之百可靠,至少有九成把握。”栗智高說:“好了好了,是不是又要找我借錢去開後門?”馬程度大手一揮說:“嗨,你把咱老馬看成什麽人了?我什麽也不求你,就是來跟你商量的,提醒你有個準備。”
栗智高愣住了,頓時無比感動,甚至後悔剛才不該對馬程度的態度那樣惡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