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常雙群所在的W軍區炮兵獨立師駐紮在靠近滄圜江的一座縣城裏,同譚文韜的部隊相去千裏。別茨山彎彎曲曲地走過來,到了這裏雖然隻剩下結束語了,但青山秀水卻始終未減姿色,即使進入嚴冬,這裏也還執拗地保持著亞熱帶的溫暖和濕潤。

天空是藍色的,山巒是粉紅色的,心情是明朗的。

因為沒有進山訓練,還因為部隊駐紮集中,又挨著指揮機關,所以常雙群們得到幹部製度改革的消息,就要比譚文韜們早得多。起先是幹部們私下裏傳說,後來就進入到戰士階層,再然後,常雙群這群預提的“幹部苗子”們也就知道了。

常雙群個頭不高,腦袋不大,眼睛鼻子都似乎比別人的小一號,那模樣要是在嘴唇上蓄一抹胡子,就很有一點兒魯迅的派頭,嚴肅而又深沉。不論做什麽事,一律有板有眼,絕不東張西望,總像是在老謀深算地思考什麽。話是絕不肯多說半句,說出來的話都有一些曲裏拐彎的哲學味道。二十郎當歲的年紀,臉上卻很少見到笑容,像個小老頭兒。休息的時候嘴角還常常叼根煙卷,就更顯得老氣橫秋的。

為了那根煙卷兒,連隊的首長們曾經跟他進行過不屈不撓的鬥爭,但是沒用。

常雙群毫不含糊地說過,不讓吃飯可以,不讓抽煙不行。

鑒於此人所帶的班是本師訓練標兵班,又常常在軍區拿名次,就連師長高興了都給他發煙,連隊幹部對其抽煙劣跡也隻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至多也就是提醒一下,少抽一點,注意點形象——常雙群本來個頭就低,嘴角上再怪裏怪氣的叼根煙卷,有時候煙卷兒已經燃到了根還舍不得吐掉,熏得小眼睛眯一隻斜一隻,那副尊容委實不雅,用該連某排長的話說,就像兵痞。問題是就是這個小個子兵痞指揮一個班在全師幾百個炮兵班考核競賽中連續兩年六次奪了冠軍,前不久還在軍區大出了一把風頭。

別的毛病他沒有,就是愛叼根煙卷,你能把他怎麽樣?

除了操炮爐火純青,常雙群還有一個愛好,就是種菜。

有個晚上連點名完畢,常雙群便乘著月色去看菜地。這是他的老習慣,哪怕白天訓練再累,隻要晚上有月亮,熄燈以前的那段時光,他就必然要到菜地去消磨掉。常雙群並不是貨真價實的農家子弟,但當了班長之後卻對種菜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大約和他喜歡抽煙是一個道理,就像有人喜歡“捉鱉”有人喜歡摳腳丫子一樣,沒有什麽明確的目的,就是喜歡。尤其是喜歡在月光下蹲在菜地埂上,捏一根小棍撥撥水渠,看那一條細細的銀色在菜棵間汩汩地循環,再看著嫩嫩的菜葉上晃動著星星般的亮色,側耳細聽,菜地裏似乎還有一些微小的生命低吟淺唱,每當這個時候,心裏便油然滋生出一種清涼的——舒服。

栗智高是西院三團的,是常雙群他們那批“幹部苗子”中最講風度最愛幹淨的一個,雖然生長於灰頭土腦的河南小縣,卻也相貌白淨,儀表堂堂,即使連隊不讓蓄長發,他的平頭也比別人的多些分寸,方正整齊,軍裝一塵不染。

軍中規定不許戰士穿尼龍襪子和的確良襯衣,要穿部隊發的線襪和白洋布襯衣,但洋布不洋,而且皺皺巴巴的,難看不說,出汗還粘皮,像栗智高這樣注重儀表的人當然有理由對此表示不滿。每當節假日進城,這小子總要在軍裝裏麵藏一件蛋青色的的確良襯衣,僅從軍裝領子裏露出一條細細的的確良領邊,便顯得比別人多出幾分格調。

在這個師裏的骨幹中,論軍事技術,常雙群和栗智高是第一和第二的關係。他們是在全師模範班長經驗交流會上認識的。在一定的範圍內(尤其是在沒有利益衝突的前提下),優秀的人還是更容易接受同樣優秀的人。而且栗智高還有一點讓常雙群頗為佩服,這小子不僅炮上功夫過硬,還寫得一手好文章。他們那批兵剛入伍不久,就遇上南方發生了局部戰爭,大家都去走了一遭,都是新兵,建功立業的機會不多,但是栗智高另辟蹊徑,逮住一個大功連隊和幾個戰鬥英雄猛寫報道,一個月內就在各類報紙上發表報道十幾篇,差不多成了本師家喻戶曉的筆杆子。

這晚栗智高來了,從連隊問到排裏,最後才風風火火地在菜地找到常雙群,開口便道:“嗨,常雙群,你可真是心閑,一個軍區上榜的尖子班長,怎麽老是在菜地轉來轉去,就跟十裏鋪的老百姓似的。”常雙群嘿嘿一笑說:“你看,這棵茄秧原先栽偏了,吃不上水,前天我來看,都快幹死了,我把它挪了個位置,現在好了,葉子稈子顏色都鮮亮了。”栗智高隻好蹲下來,跟常雙群一道看那棵茄秧,壓低聲音說:“常雙群你知不知道,壞菜啦!幹部製度要改革,文件已經到軍區炮兵了。”常雙群哦了一聲,不知道是真懵懂還是裝蒜,隨口問道:“幹部製度改革,與你什麽相幹?”栗智高說:“你真是小事聰明大事糊塗。這次幹部製度改革,其實就是一個內容,以後不再從戰士中直接提幹。我們幾個人的提幹報告不是已經報到師裏了嘛,現在都不算數了,一律凍結。”

常雙群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放下手裏的小棍,慢騰騰地站了起來,問:“你這是小道消息還是大路消息?造謠惑眾可是要上法庭的啊。”

栗智高說:“絕對可靠。你細細一琢磨就明白了。我聽我們副連長說,他們提幹的時候,上午談話,下午填表,再過十天半個月就該補發工資了。咱們填表多長時間啦?快三個月了,還沒影子,原來是在等上級的新精神呢。”

常雙群聽了半天不吭氣,摸出一根煙卷叼在嘴角上,十分投入地吸了幾口,又十分痛快地長長地吐了一口煙氣,吸了半天悶煙,然後才仰起臉來,不痛不癢地說:“球,提不了拉球倒,不讓我在部隊幹,我就滾蛋。”說完,車轉身子,兩手一背,走了。其悠然自得的架勢和超然物外的態度與其班長的身份很不協調。

栗智高急了,跟在後麵嘟噥:“你看你這個人,這麽大個事怎麽就不當回事呢?還開個球玩笑,沒心沒肺的,糊塗蛋一個……”

常雙群把煙卷從嘴角上取下來,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舉在眼前,看了看栗智高,說:“當回事怎麽樣?不當回事又怎麽樣?當回事不當回事都是一個球樣。這棵菜秧子我叫它死它就不能活,我不讓它死它就可以活下去。可是幹部製度一改革,老天爺給咱出的難題,咱就沒招了,總不能去遊行示威吧?”

栗智高囁嚅著說:“你不是跟師長……關係很好嘛,我來找你,就是想跟你商量,趕快去找師長,咱倆一起去。趁正式文件還沒下來,搶在前麵把這批人的命令下了……”

常雙群笑了,捏著煙卷的左手揮了起來:“你開什麽玩笑?我跟師長有什麽關係?師長班長,碼子差大了。他管萬把人,我管七個人,差一千倍還多。再說了,他老人家要是有辦法,你我這些幹部苗子早都穿上四個兜了。命令之所以現在還沒下來,肯定是有原因的。我料定,師長也沒招,我可不去冒那個昧討那個沒趣,出洋相的事情我常某是絕對不會幹的。算了,快熄燈了,你也回去,按時作息,明天我還要到八連幫人家殺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