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第二日,陳廷敬約了富倫同遊趵突泉,兩人都是常服裝扮。大順、孔尚達和陳廷敬的幾個親隨跟在後麵。
富倫說:“欽差大人,不是您來,我還真難得如此清閑。”
陳廷敬點頭說:“官場上的人哪,清閑不清閑,就看頭上是否頂著官帽。今日如果依著您,我倆官服出遊,就算是把趵突泉遊人全部清走,也是清閑不了的!”
富倫點頭不止:“欽差大人高論,高論!我在山東可是一日不得清閑,也就一日都沒脫過官服哪!”
陳廷敬笑道:“朝廷就需要您這樣勤勤懇懇的好官啊!”
富倫不無感慨的樣子:“我來山東赴任前麵辭皇上,皇上對我耳提麵命,諄諄教誨,我時刻不敢忘記啊!”
陳廷敬說:“巡撫大人如此繁忙,撥冗相陪,陳某真是過意不去!”
遇有小亭,兩人坐下。陳廷敬說:“趵突泉真是造化神奇啊。”
富倫微笑道:“是啊,趵突泉三眼迸發,噴湧不息,浪如雪霧,不論冬夏,冷暖如一。”
沒多時,下人端上酒菜,兩人對飲起來。陳廷敬舉杯道:“美景美酒,人間至樂呀!巡撫大人,我借貴地美酒,敬您一杯!”
富倫哈哈大笑:“不敢不敢!再怎麽著也是我敬您哪!同飲同飲!”
兩人碰杯,一仰而盡。陳廷敬說:“您把山東治理得如此好,就是皇上在此,他也會賞您酒喝啊!”
富倫說:“還望欽差大人回京以後在皇上麵前多多美言!”
陳廷敬點頭道:“廷敬自會把眼見耳聞,如實上奏皇上。”
這時,大順過來同陳廷敬耳語幾句,富倫不由得有些緊張,卻裝得沒事兒似的。孔尚達也有些著急,望望富倫。他昨夜派去的人沒有殺死珍兒,生怕露了馬腳,心虛得很。
陳廷敬同大順密語幾句,回頭對富倫說:“巡撫大人,那個行刺我的女子,終於肯開口說話了。我屬下已把她帶了來。”
富倫怒道:“如此大膽刁民,不審亦可殺了。”
陳廷敬說:“我看此事頗為蹊蹺。對了,忘了告訴巡撫大人,昨兒夜裏有人想殺死這姑娘,好在我的人手上功夫還行,沒讓歹人下得了手。”
富倫非常吃驚的樣子:“竟有這種事?”
說話間,珍兒被帶了過來。陳廷敬冷冷地說:“招吧!”
珍兒低頭道:“我想私下向欽差大人招供。”
陳廷敬假言道:“你既然願意招供,還怕多幾個人聽見?”
珍兒也說得跟真的似的:“大人要是不依,小女子死也不說。您現在就殺了我吧。”
陳廷敬顯得無奈的樣子,對富倫說:“撫台大人,您看怎麽辦呢?回去審呢?我又實在舍不得這無邊美景。”
大順在旁插話道:“老爺,那邊有一小屋,不如把人犯帶到那裏去審。”
陳廷敬拱手道:“巡撫大人,對不住,我就少陪了。巡撫大人要是不介意,我就讓大順侍候您喝酒。大順是我家裏人,我這裏就失禮了。”
富倫甚是豪爽:“好啊,大順請坐。”
大順忙說:“不敢不敢,小的站著陪巡撫大人喝酒。”
陳廷敬帶著珍兒進了小屋,匆匆囑咐:“珍兒姑娘,你待在這裏,什麽都不要怕。外頭看著的,都是我的人。我有要緊事辦,從後門出去了。”
原來陳廷敬早就派馬明尋訪張汧下落去了,自己這會兒假扮恒泰記的王老板,去同朱仁見麵。他從小門出了趵突泉,外麵早有快馬候著。
劉景同恒泰記夥計們早對好了口風,這會兒正陪著朱仁喝茶。劉景見陳廷敬半日不來,怕朱仁起疑心,便道:“朱老爺,您請喝茶。實在不好意思,讓您等這麽久了。”
朱仁知道自己要等的人被巡撫請去遊園了,哪敢生氣,忙說:“不妨不妨!你們王老爺同巡撫大人交往可是非同一般啊!”
劉景說:“這個自然。巡撫大人還是京官時候,就同我們王老爺親如兄弟了。”
朱仁說:“我同巡撫大人雖然沒有交往,可我同孔尚達先生是好朋友。孔先生說,巡撫大人從不同商人往來,濟南這邊很多商人都想貼著巡撫大人,人家巡撫大人就是不理睬。孔先生在巡撫大人手下當差,同我交往起來,自然也格外小心。百姓心裏有杆秤,都說巡撫大人就是治理手段嚴酷了些,人倒是不貪。”
劉景笑笑,說:“朱老爺,咱們也談得投機,您同我私下說句良心根兒上的話,巡撫大人到底貪還是不貪呢?”
朱仁說:“貪這個字,說起來難聽。咱們換個說法。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可是古訓哪!是人,他就得愛財!”
劉景點頭道:“有道理,有道理!我們做生意,說得再多,不就是一個字?財!”
朱仁突然小心起來,說:“劉景兄,我說的隻是人之常情,可沒說巡撫大人半個不字啊!這話,說不得的!”
兩人正說著,陳廷敬到了。劉景馬上站了起來,喊道:“王老爺,您可來了!這位是朱家商號的朱老爺。”
朱仁忙站起來,兩人拱手過禮。陳廷敬笑道:“朱老爺,幸會幸會!”
寒暄完了,兩人開始談正事兒。陳廷敬接過合同看了,大吃一驚:“義倉的糧食,我怎麽敢要?”
朱仁笑道:“義倉的糧食,就是我朱家的糧食。”
陳廷敬故作糊塗,說:“朱老板這話我聽不明白。”
朱仁笑道:“既然都是朋友,就沒什麽隱瞞的了。王老爺同我做生意,也就是在同巡撫大人做生意。”
陳廷敬問:“此話怎講?”
朱仁說:“山東收成不好,糧食緊缺。巡撫大人不讓山東糧食外流,這生意全由我朱家來做。”
陳廷敬說:“難怪朱老爺開價這麽高,你可賺大了呀!”
朱仁說:“隨行就市嘛!今年山西災荒更是厲害,你的賺頭也很大。”
陳廷敬憂心忡忡的樣子,說:“萬一朝廷追查義倉糧食下落,怎好交差?我同巡撫大人是多年的朋友了,可不能害了朋友。”
朱仁搖頭半日,說:“王老爺您請放心,朝廷來人嘛,多半是能糊弄過去的。”
陳廷敬哈哈大笑,說:“好,就這麽著吧,拿筆來。”
陳廷敬提了筆,不留神就寫了半個陳字,忙將錯就錯,胡謅了“陋巷散人”四字,再在後麵簽上:王昌吉。
朱仁見了,笑道:“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王老板可有顏回之風啊!”
陳廷敬謙虛幾句,說:“朱老板,我還得回趵突泉去,巡撫大人還在那裏等我哪!若不介意,我給您在巡撫大人那裏引見引見?”
朱仁自然喜不自禁,卻說:“可是我聽孔先生說,巡撫大人從來不見生意人的。”
陳廷敬笑道:“我不也是生意人嗎?看誰跟誰啊!”
朱仁拱手作揖不止:“有王老板引見,朱某萬分感激!”
正要出門,忽見張汧同馬明來了。朱仁是認得張汧的,甚是吃驚,卻見陳廷敬拱手而拜:“小民王昌吉拜見知府大人。”
原來馬明訪遍濟南城,終於在大明湖的小島上找著張汧了,事先已同他備了底。富倫原想先軟禁著張汧,等陳廷敬走後再去參他。
朱仁滿心狐疑,卻也隻得恭敬拜了張汧:“小民朱仁拜見知府大人。你們這是……”
馬明搶著說:“我家老爺可是朋友遍天下!”
陳廷敬甚是客氣:“朱老爺,可否容我同知府大人到裏麵說句話?”
朱仁低頭說:“知府大人在此,朱某還有什麽話說?”
去了間僻靜房間,張汧依禮而拜,小聲道:“德州知府張汧拜見欽差大人。”
陳廷敬忙說:“這是私室,不必多禮。親家,您受苦了。”
張汧道:“廷敬,富倫在山東口碑極佳,不論做官的,做生意的,還是小百姓,都說他為官正派,隻是嚴酷些。他幹嗎要如此對我呢?我還是不明白。”
陳廷敬說:“先別管明白不明白,你隻告訴我,你同他有什麽過節嗎?時間緊迫,你先揀緊要的說。”
張汧說:“我們個人之間一直友好,隻是最近在百姓捐糧這件事上,我以為不妥,沒有聽他的。”
陳廷敬問:“山東今年收成到底如何?”
張汧歎道:“各地豐歉不一,德州卻是大災。全省算總賬,應該也不算豐年。”
陳廷敬說:“富倫卻向皇上奏報,山東大獲豐收,百姓自願向朝廷捐糧一成。”
張汧說:“我仍不相信巡撫大人有意欺君罔上,也許是輕信屬下了。還有件事,就是救濟錢糧發放之策,我同巡撫大人看法也不一樣。”
陳廷敬點頭道:“我先明白個大概就行了,富倫還在趵突泉等著我哪。”
卻說那富倫讓大順侍候著喝酒,看上去已是酩酊大醉,說話口齒都不清了:“欽差大人審了這麽久了,怎麽還……沒有出來呀?”
孔尚達似乎看出了什麽,卻不敢造次,問:“要不要庸書進去看看?”
大順忙說:“外頭有人守著,有事欽差大人會吩咐的。”
富倫說話卻是牛頭不對馬嘴:“那小妞長得倒是不錯。好好,就讓欽差大人慢慢兒審吧,來,大順,咱倆喝酒!”
富倫其實海量,並沒有喝醉,隻是假裝糊塗。他雖說並不知曉珍兒底細,但昨夜派去的殺手也沒留下把柄。
又過了會兒,有人過來同大順耳語。大順點點頭,說:“巡撫大人,欽差大人請您和孔先生進去!”
富倫滿臉酒色,油汗直流,嘻嘻笑著:“我?請我?好,我也去審審那女子!”
富倫搖搖晃晃,讓孔尚達攙扶著,往小屋走去。富倫同孔尚達剛到門口,門就打開了。兩人剛進去,大順馬上關了門。陳廷敬同張汧、朱仁已在小屋,孔尚達早看出不妙了,富倫卻是醉眼蒙矓,笑道:“欽差大人,你可自在啊!”
朱仁頓時蒙了,嘴張得老大:“欽差?”
早有人衝上來,按倒朱仁和孔尚達。富倫愣了半晌,忽然借酒發瘋:“陳廷敬,你他娘的這是在老子地盤上!”
陳廷敬冷冷道:“巡撫大人好酒量!”
富倫神情蠻橫:“陳廷敬,你想怎麽樣?你扳不倒我!”
陳廷敬不溫不火,道:“巡撫大人此話從何而來?我不是為了扳倒你而來的!”
富倫喊道:“皇上是我娘養大的,皇上小時候還叫過我哥哩!”
孔尚達跪在地上著急,知道富倫說的句句都是死罪,有心替他開脫,說:“巡撫大人,您喝多了,您不要說醉話了!”
陳廷敬瞟了眼孔尚達,說:“你倒是很清醒啊!”
孔尚達跪在地上拜道:“學生孔尚達請欽差大人恕罪!”
陳廷敬聽著奇怪:“我哪來你這麽個學生?”
孔尚達說:“學生曾應會試,可惜落了第。欽差大人正是那一科考官!”
陳廷敬怒道:“如此說,你還是個舉人啊。一個讀書人,又是孔聖之後,巡撫大人這裏好多鬼主意都是你出的!真是辱沒了孔聖人!”
孔尚達伏在地上,說:“學生知罪!”
陳廷敬聲色俱厲,指著孔尚達罵了起來:“孔尚達,證人證詞都在這裏。因為你的調唆欺騙,又背著巡撫大人擅行其事,山東可是弄得民不聊生!你至少有七宗罪,休想賴在巡撫大人頭上:一,欺君罔上,作假邀功;二,敲詐百姓,置民水火;三,倒賣義糧,貪贓自肥;四,私拘命官,迫害循吏;五,勾結劣紳,壓榨鄉民;六,弄虛作假,哄騙欽差;七,牧民無方,治理無狀!”
大順、馬明、劉景、珍兒等麵麵相覷,不知陳廷敬此話何來。罪分明都在富倫頭上啊!富倫也覺著奇怪,卻少不了順著樓梯下台。他晃晃腦袋,似乎方才醒過酒來:“哎哎哎,我這酒喝得……”
富倫說著,狠狠瞪了眼孔尚達,憤恨難填的樣子。孔尚達先是吃驚,待他望見富倫的目光,心裏明了,忙匍匐在地:“這……這……這都是我一個人做下的,同巡撫大人沒有半點兒關係!”
陳廷敬轉而望著富倫說:“巡撫大人,您的酒大概已經醒了吧?孔尚達背著您做了這麽多壞事,您都蒙在鼓裏呀!”
陳廷敬說罷,吩咐馬明將孔尚達帶下去,暫押行轅。富倫痛心疾首:“欽差大人,富倫真是……真是慚愧呀!我剛才喝得太多了。這個孔尚達,還是交給本撫處置吧!”
陳廷敬依了富倫,由他帶走孔尚達。富倫滿心羞惱,卻無從發作,隻道:“欽差大人,容本撫先告辭,改日再來行轅謝罪!”又回頭好言勸慰張汧,“張大人,孔尚達竟然瞞著我把您關了起來,無法無天!本撫自會處置他的。”
兩人其實心裏都已明白,話不挑破罷了。富倫說罷,拱手施禮,低頭匆匆而去。陳廷敬便命張汧拘捕朱仁,著令陵縣縣衙立即釋放珍兒爹,抄走的楊家財物悉數發還。
珍兒跪下叩頭:“欽差大人,珍兒謝您救了我和我爹!珍兒全家向您叩頭了!”
陳廷敬請珍兒起來,珍兒卻跪著不動,問道:“您為何包庇富倫?”
陳廷敬笑道:“珍兒姑娘,我同你說不清楚。巡撫大人是朝廷命官,我還得奏明皇上。”
珍兒仍是不起來,說:“我可看您處處替富倫開脫罪責!”
陳廷敬不知如何應答,望望張汧。張汧說:“珍兒姑娘,你這會兒別讓欽差大人為難,有話以後慢慢說吧。”大夥兒勸解半日,珍兒才起來了。
夜裏,陳廷敬同張汧在行轅敘話。陳廷敬說:“你我一別十幾載啊!”
張汧長歎道:“家瑤嫁到我家這麽多年,我都早做爺爺了,可我還沒見兒媳婦一麵!真是對不住了。”
陳廷敬說:“家國家國,顧得了國,就顧不了家。我倒是三年前老母患病,回鄉探視,見到了女婿跟外甥。家瑤嫁到您張家,是她的福分!”
張汧忙說:“犬子不肖,下過幾次場子,都沒有長進。委屈家瑤了。”
陳廷敬卻道:“話不能這麽說,隻要他們自己小日子過得好,未必都要有個功名!”
張汧又是搖頭歎息:“唉,說到功名,我真是怕了。我怎麽也想不到富倫大人是這麽個人哪!當年我散館之後點了知縣,年輕無知,不懂官場規矩,手頭也甚是拮據,沒給京官們送別敬,得罪了他們。從此就在縣官任上待著不動。後來富倫大人來了,見我辦事幹練,保我做了知府。我一直感激他的知遇之恩。沒想到他居然勾結奸商倒賣義糧!”
張汧說:“上任巡撫郭永剛大人被朝廷治罪,其實是冤枉的。”
原來地方上受災,清查災情,大約需費時三個月。從省裏上報朝廷,大約費時三個月。朝廷審查,大約費時四個月。朝廷又命各地複查,又得花三個月時間。再等朝廷錢糧下來,撥到災民手裏,又要大約五個月。如此拖延下來,百姓拿到朝廷救濟錢糧,至少得一年半,有時會拖至兩年。救災如救火,等到一年半、兩年,人早餓死了!災民沒法指望朝廷,隻好逃難,更有甚者,相聚為盜。德州還真是鬧了匪禍,正是這麽來的。
陳廷敬聽罷,問道:“您認為症結在哪裏?”
張汧說:“症結出在京城那些大人、老爺們!戶部辦事太拖遝,有些官員還要索取好處費。郭大人就是因救災不力被參劾的,其實該負責任的應是戶部!”
陳廷敬又問:“富倫是怎麽做的呢?”
張汧說:“我原以為富倫隻是迂腐,現在想來方知他包藏禍心!他說得冠冕堂皇,說什麽救濟之要,首在救地。地有所出,而民有所食;地無所出,民雖累金負銀,亦無以糊口也!”
陳廷敬問:“所以富倫就按地畝多少分發救災錢糧是不是?”
張汧道:“正是如此。山東這幾年連續大災,很多窮人沒有吃的,就把地廉價賣掉了。德州劣紳朱仁,十斤玉米棒子就買下人家一畝地!大戶人家良田萬頃,朝廷的救濟錢糧隨地畝發放,絕大部分到了大戶手中,到窮人手裏就所剩無幾了!像珍兒爹楊老爺那樣的大戶也是有的,卻會被衙門迫害!”
陳廷敬恍然大悟:“難怪大戶人家都愛戴他們的巡撫大人!有些督撫隻是專門討好豪門大戶,隻有那些豪門大戶的話才能左右督撫們的官聲!”
張汧繼續說道:“正是這個道理,小百姓的話是傳不到朝廷去的,督撫就可以完全不顧小百姓的死活。就說富倫,到了分派稅賦的時候,他的辦法又全部反過來了。他說什麽,普天之下,共沐皇恩,稅賦均攤,理所當然。結果,稅賦卻按人頭負擔。又是大戶占便宜,窮人吃虧!廷敬,我寫個折子托您代奏皇上,一定要把富倫參下來!”
陳廷敬搖頭半日,說:“張汧兄,富倫,你我目前是參他不下的!”
張汧很是不解,說:“他簡直罪大惡極呀!這樣的官不參,天理不容!”
陳廷敬悄聲兒說:“您還記得富倫醉酒說的那兩句胡話嗎?那可不是胡話!富倫喝酒是有名的,可以一日到晚不停杯,在京城裏號稱三日不醉!”
張汧驚問:“富倫他娘真是皇上的奶娘?”
陳廷敬神秘地搖搖頭,說:“這話您不該問。另外,富倫還有明珠罩著!”
張汧歎息不已,竟有些傷心。兩人良久不語,似乎各有心事。張汧忽又說:“不參富倫,您自己如何向皇上交差呀?”
陳廷敬說:“我是來辦事的,不是來辦人的。張汧兄,行走官場,得學會迂回啊!”
張汧想不到陳廷敬會變得如此圓滑,但礙著親戚情分,不便直說。陳廷敬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卻也顧不上解釋,反而說:“我不僅不會參富倫,還會幫他。”
張汧更是吃驚,問:“不參也就罷了,為何還要幫他?”
陳廷敬搖頭說:“日後再同你說吧。”
次日,張汧辭過陳廷敬回德州。張汧心裏有很多話,都咽了回去。他想盡量體諒陳廷敬,看他到底如何行事。珍兒也要回陵縣,正好同張汧同路,便騎馬隨在他的轎子後麵。
陳廷敬送別張汧和珍兒,應了富倫之約,去城外千佛山消閑。兩人乘轎上山,清風過耳,滿眼蒼翠。上了半山腰,望見一座七彩牌坊,上書“齊煙九點”四字,陳廷敬不禁連聲讚歎。富倫聽得陳廷敬嘴裏嘖嘖有聲,便吩咐轎夫歇腳。大順、劉景、馬明等並富倫的隨從都遠遠地跟著。回首山下,村莊、官道、田野,小得都像裝在棋盤裏。
陳廷敬極目遠眺,朗聲吟道:“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
富倫聽了,拱手道:“陳大人果然才學過人,出口成章啊!”
陳廷敬忙搖搖手說:“巡撫大人謬誇了,這是李賀的名句,寫的正是眼下景色。”
富倫頓時紅了臉,自嘲道:“富倫雖說讀過幾句書,但是在陳大人麵前,卻是個粗人,哪知道這些啊。倒是聽說這裏是上古龍潛之地。舜帝為民時,曾躬耕千佛山下。我剛來山東時,專門上山祭拜了舜帝,以鼓勵百姓重視農耕。”
“全賴巡撫大人勉勵,山東百姓才不忘務農根本啊!”陳廷敬點點頭,突然轉了話鋒,“今兒您我頭上沒有官帽,又不在官衙,兩個老朋友,說說知心話吧。”
富倫故作玩笑,掩飾內心的尷尬:“趵突泉也不是官衙啊!欽差大人,今兒要不是我約您來的,我真會疑心這千佛山也暗藏玄機哩。”
陳廷敬哈哈大笑:“巡撫大人開玩笑了。您是被屬下蒙騙,我會向皇上如實奏明的。”
富倫拱手道了謝意,又道:“陳大人您可是火眼金睛哪!我真是糊塗!今年山東有的地方大獲豐收,可也有的地方受災很重,我怎麽就輕信了那些小人!稅賦按人頭分攤,救濟錢糧按地畝發放,確實有不妥之處。”
陳廷敬笑道:“巡撫大人,折子還是您自己上,我可以代您進呈皇上。您不妨先為捐義糧一事向皇上請罪,再向皇上提出兩條疏請:一是今後稅賦按地畝平均負擔,二是救災錢糧按受災人頭分發。”
富倫心裏明白,陳廷敬就是要他自己拉的屎自己吃掉,可也沒有辦法了,便道:“正是正是,我已想好了怎麽向皇上進折子。”
陳廷敬點頭道:“我想全國各地都會有稅賦不均和救濟錢糧發放不當的弊病,皇上如果依您所奏,並令全國參照執行,您就立了大功!您認一個錯,立兩個功,皇上肯定會嘉獎您的!”
兩人哈哈大笑,再不談半句公事,隻是指點景色,盡興方回。入城已是掌燈時分,富倫恭送陳廷敬回到行轅,自己才匆匆回衙裏去。進了巡撫衙門,富倫水都顧不上先喝一口,隻領著一個親隨,急忙去了大獄。他叫獄卒和親隨遠遠站著,獨自去了孔尚達監舍。
猛然見了富倫,孔尚達兩眼放光,撲上來哀求:“巡撫大人,我跟隨您這麽久,可是忠心耿耿呀!您一定要救我啊!”
富倫唏噓半日,歎息著說:“尚達啊,擺在你我麵前的,隻有兩條路,一是我倆都掉腦袋,二是您一個人掉腦袋!”
孔尚達聽了,臉色大變:“啊?哼,對您是兩種選擇,對我可是沒有選擇!”
孔尚達嚎啕大哭,叫罵不止,隻道富倫忘恩負義,落井下石。富倫並不生氣,聽他哭罵。眼看著孔尚達罵得沒有力氣了,富倫才說:“不是我不肯救你,是救不了你!尚達,假如我倆都死了,你我的妻兒老小怎麽辦?隻要我活著,你的妻兒老小,我是不會撒手不管的!”
孔尚達淒厲哭號:“我自己都死了,還管什麽妻兒老小!我不會一個人去死!要死我也要拖著你一塊兒去死!”
富倫跺腳大怒:“你這個糊塗東西!我念你隨我多年,一心想照顧著你。不然,我這會兒就可以殺了你!”富倫說著,湊近孔尚達,悄聲兒說,“你不聽我的,明日獄卒就會向我報告,說你在牢裏自盡了!”
孔尚達怒視富倫良久,慢慢低下頭去,說:“家有八十老母,我真是不孝啊!”
富倫放緩了語氣,說:“尚達放心,你的老母,就是我的老母,我會照顧好她老人家的。”
孔尚達不再多說,隻是低頭垂淚。富倫又說:“尚達不必如此傷心,大丈夫嘛,砍了腦袋碗大個疤。陳廷敬太厲害了!他讓我在皇上麵前認一個錯,立兩個功,說是以功抵過。可我回頭一想,這三條都是讓我認錯!我是吃了啞巴虧,還得感謝他的成全之恩啊!”
孔尚達突然抬起頭來,說:“巡撫大人,可您想過沒有,假如皇上以為您功不抵過,怎麽辦?”
富倫說:“輕則丟官,重則喪命!”
孔尚達眼裏露著凶光,說:“庸書以為,不如讓陳廷敬先喪命!”
富倫連連搖頭:“不不不,行刺欽差,這事斷不可做。”
孔尚達說:“哪能讓巡撫大人自己下手?”
富倫問:“你有何妙計?”孔尚達說:“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也不怕來世不得超生,最後向巡撫大人獻上一計!”
富倫說:“假如真讓陳廷敬回不了京城了,你也許就沒事了。快說!”
孔尚達神秘道:“德州不是鬧土匪嗎?”
富倫問:“老夫子的意思,是讓土匪去殺陳廷敬?”
孔尚達點點頭,叫富倫俯耳過去,細細密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