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山東巡撫富倫坐在簽押房公案旁用餐,飯菜隻是一葷一素,幾個大饅頭。他一邊吃飯,還一邊看著公文。掉了粒饅頭渣在桌上,富倫馬上撿起,塞進嘴裏。旁邊侍候他吃飯的衙役們雖是見慣不驚,心裏總還是感歎不已。

這時,幕僚孔尚達前來稟報:“巡撫大人,有個叫何宏遠的商人求見您!”

富倫一聽,臉就黑了:“商人?本撫從來不與商人往來,難道你不知道?”孔尚達說:“我也同他說了,巡撫大人實在忙得很,飯都是在簽押房裏吃,哪有工夫見你?那人說事關重大,一定要請巡撫大人撥冗相見。”

富倫沒好氣地說:“一個商人,不就是想著賺錢嗎?還能有什麽大事?”

孔尚達說:“庸書以為,您還是見見他,好好兒打發他走就得了。”

富倫歎道:“唉,本撫手頭事情忙得不得了,欽差要來,我總得理一理頭緒呀,還要見什麽商人。好吧,讓他到客堂等著。”

富倫說著就放下飯碗,孔尚達卻說:“巡撫大人,您還是先吃完飯再說吧。”

富倫揮揮手:“先見了他再來吃飯吧。”

孔尚達搖頭半日,說:“巡撫大人就像當年周公啊,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富倫卻不愛聽這話:“老夫子,您就別肉麻了,咱們呀,給百姓幹點兒紮紮實實的事情吧!”

富倫去到大堂,何宏遠忙迎上來拜道:“小民何宏遠拜見巡撫大人。”

富倫不叫他坐,自己也站著:“說吧,什麽事?”

何宏遠說:“巡撫大人,小民想從外地販些糧食進來,請巡撫大人準許。”

富倫臉色大變:“今年山東糧食大獲豐收,要你販什麽糧食?巡撫衙門早就發了通告,不準私自買賣糧食,你難道不知道?”

何宏遠說:“正是知道,小民才專門前來請求巡撫大人。”

富倫冷眼望著何宏遠:“你既然知道,還故意同巡撫衙門對著幹,是何居心?”

何宏遠遞上一張銀票:“巡撫大人,請您高抬貴手!”

富倫勃然大怒:“大膽!光天化日之下,堂堂衙門之內,你竟敢公然賄賂本撫!來人,打出去!”

立時進來兩個衙役,架起何宏遠往外走。何宏遠自知闖禍,高聲求饒。

富倫不管那麽多,隻對孔尚達說:“老夫子,我說過凡是商人都不見,你看看,果然就是行賄來的!”

孔尚達麵有愧色,說:“撫台大人的清廉,百姓是知道的,您對朝廷的忠心,百姓也是知道的。可是上頭未必知道。您報了豐年上去,皇上就派了欽差下來。聽說陳廷敬辦事一是一,二是二。”

富倫冷冷一笑:“他陳廷敬一是一,二是二,我就不是了?”

孔尚達說:“可是撫台大人,地方政事繁雜,民情各異,百密難免一疏,就怕陳廷敬吹毛求疵!”

富倫卻道:“本撫行得穩,坐得正,不怕他雞蛋裏挑骨頭。本撫要讓陳廷敬在山東好好看看,叫他心服口服地回去向皇上複命!”

孔尚達說:“陳廷敬同張汧是兒女親家,按說應去德州府看看。可他直接就上濟南來了,不合情理呀。”

富倫說:“那是他們自家的事,我且不管。他不按情理辦事,我也不按情理待之。他沒有派人投帖,我就不去接他。他擺出青天大老爺的架子,我比他還要青天!就讓他在山東好好看看吧。”

卻說陳廷敬一行到了濟南郊外,遠遠地看見很多百姓敲鑼打鼓,推著推車,很是熱鬧。陳廷敬吩咐道:“大順,你騎馬前去,看看是怎麽回事兒。”

大順打馬前去,不多時回來稟道:“老爺,百姓送糧去義倉,說是這幾年大災,多虧朝廷救濟,不然他們早餓死了。今年豐收了,自願捐糧!”

說話間陳廷敬的轎子走近了送糧百姓,突然領頭敲鼓的人大喊一聲:“拜見巡撫大人!”

鑼鼓聲停了,百姓們一齊跪下,喊道:“拜見巡撫大人!”

陳廷敬想自己路上都當了兩回巡撫大人了,暗自覺著好笑。他下了轎,朝老鄉們喊道:“鄉親們,都起來吧。”

老鄉們紛紛起來,原地兒站著。陳廷敬又叫剛才敲鼓的那位,那人卻茫然四顧。大順便指著那人:“欽差大人叫你哪。”

那人慌忙跪下:“原來是欽差大人呀?草民驚動大人了,萬望恕罪!”

陳廷敬說:“起來吧,你沒有罪。你們體貼朝廷艱難,自願捐獻餘糧,本官很受感動。本官想留你敘敘話如何?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回道:“小的叫朱七,我……我這還要送糧哪!”

陳廷敬道:“不就少個敲鼓的嘛,不妨!大順,招呼好這位朱七。鄉親們,你們送糧去吧!”

朱七像是有些無奈,卻隻好把鼓和槌子給了別人,自己留下了。場麵甚是熱鬧,沒人在意有位騎馬少年遠遠地站在那裏。

進了濟南城,大順先去巡撫衙門投帖。不多時,大順回來,說富倫大人在衙裏恭候。快到巡撫衙門,卻見富倫早迎候在轅門外了。陳廷敬落了轎,富倫迎了上來。

富倫先拱手向天:“山東巡撫富倫恭請皇上聖安!”

再朝陳廷敬拱拜:“見過欽差大人!”

陳廷敬也是先拱手向天,然後還禮:“皇上吉祥!欽差翰林院掌院學士、教習庶吉士、禮部侍郎陳廷敬見過撫台大人!”

富倫道:“富倫有失遠迎,萬望恕罪!請!”

那位神秘少年騎馬站立遠處,見陳廷敬隨富倫進了衙門,便掉馬去了。

進了巡撫衙門客堂,早有果點、茶水侍候著了。陳廷敬坐下,笑道:“巡撫大人奏報,山東百姓感謝朝廷前幾年救災之恩,自願捐糧一成獻給國家。皇上聽了,可是龍顏大悅呀!可皇上又念著山東連年受災,擔心百姓顧著感激朝廷,卻虧待了自己,特命廷敬前來勘實收成。”

富倫麵帶微笑,說:“陳大人,您我都是老熟人,剛才我倆也按朝廷禮儀盡了禮,我就直話直說了。您是來找我麻煩的吧?”

陳廷敬哈哈大笑,說:“巡撫大人的確是直爽人。我雙腳踏進德州境內,就見百姓沿路迎接,把我當成了巡撫大人。到了濟南,遇上去義倉送糧的百姓,又把我當成巡撫大人。富倫大人,您在山東人望如此之高,我哪裏去找您麻煩呀!”

富倫笑道:“陳大人該不是在說風涼話吧?”

陳廷敬很是誠懇的樣子:“富倫大人說到哪裏去了!我是個京官,地方上一日也沒待過。到這裏一看,方知百姓如此愛戴一個巡撫,實感欣慰。這其實都是在感謝朝廷啊!”

富倫不由得長歎起來:“陳大人真能如此體諒,我也稍可安慰了!地方官難當啊!不是我說得難聽,朝中有些京官,總說封疆大吏在下麵如何風光,如何闊綽!讓他們下來試試,不是誰都幹得好的!”

陳廷敬喝了口茶,說:“廷敬佩服富倫大人才幹,到任一年,山東就如此改觀!也不知前任巡撫郭永剛那幾年都幹什麽去了!”

富倫搖搖頭,說:“前任的事,不說了,不說了。不知陳大人如何安排?我這邊也好隨時聽候吩咐!”

陳廷敬說:“俗話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明日想去看看義倉,然後查看一下百姓捐糧賬目,就完事了。”

富倫道:“如此甚好!隻是皇上還沒恩準,我們還不敢放開接受捐獻,實在壓不住的就接受了一些。義倉還沒滿哪!各地捐糧數目倒是報上來了。”

陳廷敬點頭說:“這個我知道,全省共計二十五萬多石。”

這時,聽得外頭有喧嘩聲。富倫吩咐左右:“你們快去,看看怎麽回事!”又聽得外頭有人喊著什麽欽差,陳廷敬便說:“好像是找我的,我去看看。”

富倫忙勸道:“陳大人,下頭民情複雜,您不要輕易露麵。”

陳廷敬隻說無妨,便同富倫一道出去了。原來外頭來了很多請願百姓,有人嚷道:“我們要見欽差大人!咱山東百姓好不容易盼來了一位清正廉潔的巡撫,朝廷卻不信任,還要派欽差下來查他!這天下還有公理嗎?”

見富倫出來了,一位百姓喊道:“巡撫大人,您不要怕,我們山東百姓都可為您作證!”

富倫卻是怒目圓睜:“你們真是無法無天了!什麽是欽差你們知道嗎?就是皇上派下來的!皇上是天!你們怎敢如此胡鬧?你們以為這是在幫我嗎?這是幫倒忙!”

陳廷敬朝百姓們拱手道:“本官不怪你們,有話你們說吧。”

前幾日在巡撫衙門挨了打的何宏遠高聲喊道:“欽差大人,您看看我這頭上的傷,這傷就是巡撫大人吩咐手下人打的,巡撫大人可是清官哪!”

突然冒出這麽個說話牛頭不對馬嘴的人,大夥兒都哄地笑了起來。陳廷敬聽著也覺得蹊蹺,問:“這倒是件稀罕事,說來聽聽?”

何宏遠說:“我前幾日去巡撫衙門送銀子,被巡撫大人趕了出來,還挨了棍子。”

富倫睨視著何宏遠,道:“你真是無恥!做了這等見不得人的事,還敢當眾說出來!”

何宏遠低頭說道:“小民的確沒臉麵,可我親眼見識了您這樣的清官,自己受些委屈也心甘情願了。”

陳廷敬點頭不止,說:“巡撫大人您看,山東百姓多麽淳樸啊!”

富倫忙拱手向天:“這並非我富倫的功勞,而是我們各級官員每月宣講皇上《聖諭十六條》,春風化雨,沐浴萬象。”

陳廷敬正同富倫讚許民風,不料有人喊道:“欽差大人,我們山東既是孔孟故裏,也是宋江家鄉。欽差大人如果故意找巡撫大人麻煩,小心自己回不了京城!”

富倫跺腳怒罵:“大膽,真是反了!把這個人抓起來!”

眾衙役一擁而上,抓了這個人。陳廷敬忙說:“巡撫大人,還是放了他吧。他這話有些難聽,卻半個字都沒說錯。”

富倫不依,道:“欽差大人,這個人竟敢在巡撫衙門前麵說這種反話,應按律重罰!請您把他交給本撫處置。帶下去!”

“鄉親們,本撫求你們了!你們在此喧鬧,成何體統?你們一片好心要幫我,卻是在害我呀!你們都回去吧。”富倫說著,突然跪了下來,“百姓是我的衣食父母,本撫今兒就拜拜你們!隻要你們各安本業,好好地過日子,本撫就感激萬分了!”

百姓們都跪下了,有人竟哭泣起來,說:“巡撫大人,我們都聽您的,我們這就回去!”

大家都跪著,隻有陳廷敬和他左右幾個人站著。他抬眼望去,又見那位騎馬少年,臉上露著一絲冷笑,掉馬離去。

陳廷敬小聲囑咐大順:“看見了嗎?注意那個騎馬少年,他從德州跟到濟南來了。”

次日,富倫陪著陳廷敬查看義倉。糧房書吏打開一個糧倉,但見裏頭麥子堆積如山。接著又打開一個糧倉,隻見裏頭堆滿了玉米。

富倫說:“皇上未恩準,我們不敢敞開口子收,不然倉庫會裝不下啊。”

陳廷敬笑道:“有糧食,還怕倉庫裝不下?”

富倫笑笑,回頭對書吏說:“義倉務必做好四防:防盜、防火、防雨、防鼠。最難防的是老鼠,別看老鼠不大,危害可大。倉庫都要留有貓洞,讓貓自由出入。一物降一物,老鼠怕貓咪,貪官怕清官!”

書吏低頭回道:“巡撫大人以小見大,高屋建瓴,小的牢記巡撫大人教誨!”

富倫嘿嘿一笑,說:“你一個守倉小吏,別學著官場上的套話。好好地把自己分內的事情一件一件兒做好了!本撫最聽不得的就是官場套話!陳大人啊,這官場風氣可是到了除弊革新的時候了!”

不等陳廷敬說話,隨行在後的孔尚達接了腔:“巡撫大人目光高遠,居安思危,真令庸書感佩呀!”

富倫朝陳廷敬無奈而笑,說:“陳大人您看看,我才說了守倉小吏,他又來了。老夫子,本撫請你這個幕僚,就是見你是個讀書人,點子多。你呀,多給本撫出點好主意。山東治理好了,百姓日子一年好上一年,也不枉你我共事一場!”

孔尚達頓時紅了臉,說:“庸書謹記巡撫大人教誨!”

突然,一支飛鏢嗖地直飛陳廷敬。大順眼疾手快,推開陳廷敬,那飛鏢正中糧倉門框。眾人高喊抓刺客,卻不知刺客在哪裏。出了這等事情,富倫慌忙賠罪。陳廷敬淡然一笑,隻說沒什麽。

沒多時,刺客被抓了回來,按跪在地。仔細一看,原來正是那位騎馬少年。大順手裏提著少年的佩劍,回道:“老爺,正是一直跟蹤您的那個人!”

富倫指著少年喝道:“大膽刁民,竟敢行刺欽差!殺了!”

陳廷敬一抬手:“慢!”又低頭問那少年,“你為何行刺本官?”

少年狠狠橫了陳廷敬一眼,低頭不語。陳廷敬瞧著這人奇怪,讓人掀掉他的帽子,看個仔細。少年掙脫雙手,捂住腦袋。衙役們喝罵著掀掉了少年的帽子,眾人頓時驚了!原來是個麵目姣好的小女子。

陳廷敬也吃驚不小,問:“原來是個小女子。你是哪裏人氏,為何女扮男裝,行刺本官?”

小女子依然不開口。富倫說:“刺殺欽差可是死罪!說!”

女子仍不開口,隻把頭埋得低低的。陳廷敬吩咐道:“將人犯暫押本官行轅。一個小女子經不得皮肉之苦的,你們不可對她動刑。”

富倫道:“欽差大人,還是將人犯關在衙門監獄裏去吧,怕萬一有所閃失呀!”

陳廷敬笑道:“一個小女子,不妨的。此事蹊蹺,我要親自審她。”

富倫隻好點頭:“遵欽差大人之命。欽差大人,讓您受驚了。”

陳廷敬滿麵春風:“哪裏哪裏!我看到山東果然大獲豐收,十分欣慰!”

衙役將小女子帶走了,大順隨在後麵。

富倫應酬完陳廷敬,回到衙裏,心情大快:“皇上說陳廷敬寬大老成,果然不錯。他不像個多事的人!”

孔尚達卻說:“巡撫大人,我可有些擔心啊!”

富倫問:“擔心什麽?”

孔尚達說:“看著陳大人那麽從容不迫,我心裏就有點兒發虛!”

富倫哈哈大笑:“你心裏虛什麽?這些京官呀,沒在下麵幹過,到了地方上,兩眼一摸黑!下麵說什麽,他們就信什麽;下麵設個套兒,他們就得往裏鑽!何況我山東一派大好,怕他什麽呀?”

孔尚達沉默片刻,說:“庸書有種不祥的預兆,今兒那個女刺客,會誤大人的事!”

富倫問:“怕什麽?她是來刺殺陳廷敬,又不是衝我來的!”

孔尚達說:“庸書想啊,還真不知道那刺客是想殺陳大人,還是想殺巡撫大人您哪!如果她要殺陳大人,這就更加叫人納悶!您想啊,她若是陳廷敬的仇家,就應該是從京城尾隨而來的,沿路都有機會下手,為何要到了濟南才下手呢?”

富倫聽了這話,也覺得有些奇怪:“你懷疑那女子是山東人?”

孔尚達眉頭緊鎖,說:“如果她是山東人,就更不可思議了。陳廷敬在山東怎麽會有仇家?”

富倫問:“你是說她可能是我的仇家?那她為何不早對我下手呢?偏要等到來了欽差的時候?”

孔尚達望著富倫說:“庸書也想不明白。我說呀,幹脆把那女刺客殺了,就什麽也不用擔心了!”

富倫思忖片刻,點頭說:“好,此人刺殺欽差,反正是死罪。你去辦吧!”

陳廷敬回到行轅,也百思不得其解。一個小女子從德州跟著他到了濟南,居然向他行刺!一路上多的是機會下手,她為什麽偏要趕到濟南來呢?陳廷敬正踱步苦思,突然聽得外頭一陣哄鬧,不知出了什麽事情。不多時,大順跑進來回話,原來是那小女子搶下衙役的刀要自殺,被人救下了。

陳廷敬更覺奇怪:“啊?她要自殺?傷著了沒有?”

大順說:“那倒沒有。”

陳廷敬問:“她說什麽了沒有?”

大順說:“從抓進來那會起,她一句話也沒說,飯也不肯吃,水都不肯喝一口。”

陳廷敬沉吟著:“真是怪了。帶她進來。”

大順走到門**代幾句,過會兒衙役就帶著小女子進來了。小女子很是倔強,怎麽也不肯跪下。兩個衙役使勁按住,她才跪下了。

陳廷敬語氣平和,道:“姑娘,你真把我弄糊塗了。年紀輕輕一個女子,平白無故地要行刺欽差,行刺不成又要自殺。說吧,到底是怎麽回事?”

女子低頭不語。

陳廷敬笑道:“世上沒人會閑著沒事幹就去殺人。說吧,為何要行刺我?”

小女子冷冷地白了一眼陳廷敬,又兩眼低垂,拒不說話。大順忍不住喊叫起來:“欽差大人問話你聽見沒有?你是聾了還是啞了?”

陳廷敬朝大順搖搖手,對小女子說:“我新來乍到,在山東並無仇家,你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我看你不像個平常人家女子,倒像個大家閨秀。”

小女子仍是不吭聲。

大順說:“老爺,看來不用刑,她是不開口的。”

陳廷敬搖頭道:“我相信她要行刺我是有道理的。我隻想聽她說說道理,何必用刑?”

問了半日,小女子卻是隻字不吐。

陳廷敬很有耐心,說:“你應該知道,殺人是要償命的,何況是行刺欽差?假如要治你的罪,不用審問,就可殺了你。可我不想讓你冤枉了,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這時,馬明突然推門進來,陳廷敬便叫人把小女子帶下去,等會兒再來審問。大順遞上水來,馬明顧不上喝,便把德州所聞如此如此說了。

陳廷敬略加思忖,提筆寫了封信:“馬明,辛苦你馬上去趟恒泰記,請他們看在老鄉麵上,到時候暗中接應。”

馬明帶上陳廷敬的信,匆匆出門了。大順問:“老爺,再把那女刺客帶來?”

陳廷敬搖頭說:“不忙,先把向大龍和周三叫來。”

大順帶了向大龍和周三進來,陳廷敬目光冷峻,逼視著他們,良久,嘴裏才輕輕吐出兩個字:“說吧!”

兩人臉都白了,麵麵相覷。向大龍壯著膽子問:“欽差大人,您……您要我們說什麽?”

陳廷敬冷冷地說:“你們自己心裏明白。”

向大龍小聲說:“欽差大人,您可是我們百姓愛戴的欽差呀!我們百姓愛戴好官,這難道做錯了嗎?”

陳廷敬說:“你倆跟我好幾日了,見我沒問你們半句話,就以為自己碰上天下頭號大傻瓜了是嗎?”

向大龍仍是糊塗的樣子:“欽差大人,小的真的不知道您要我們說什麽呀!”

陳廷敬怒道:“別演戲了!你們早已知道我是欽差了,還要巧言欺詐,就不怕掉腦袋?”

兩人撲通跪下,把什麽都招了。原來兩人真的是德州府的衙役,路上場麵都是巡撫衙門那位幕僚孔尚達派人安排的。德州連年災荒,富倫卻不準往朝廷報災,要的是個太平的麵子。德州這邊百姓便四處逃荒,還鬧了匪患。富倫知道張汧同陳廷敬是親戚,就先把他請到濟南去了。

陳廷敬聽罷,氣憤已極,罵道:“哼,我就知道你們是衙門裏的人!你們想想,你們都是做的什麽事呀?花錢買了東西,雇了百姓來做假,百姓背後會怎麽說你們?我不想當著百姓的麵揭穿你們,是顧著你們的臉麵,顧著朝廷的臉麵,也是顧著我自己的臉麵!你們不要臉,我還要哪!”

審完向、周二人,陳廷敬又讓人把那送糧敲鼓的朱七帶了進來。那朱七是沒見過事的,嚇唬幾句,就倒黃豆似的全招了。原來義倉裏的糧食,既有官府裏的,也有朱仁家的。那朱仁同二巡撫孔尚達是把兄弟,凡事全聽巡撫衙門的。

事情都弄清楚了,陳廷敬警告說:“朱七你聽著。你受人指使,哄騙欽差,已是大罪。如果再生事端,那就得殺頭了。你好好在這裏待著,如果跑出去通風報信,後果你自己清楚!”

朱七叩頭如同搗蒜:“小的知罪!那是要殺頭的!”

大順在旁嚇唬道:“要是不老實,當心欽差大人的尚方寶劍!”

朱七被帶下去了,大順替陳廷敬續了茶,說:“老爺,俺頭回見您審案,你可真神哪!您怎麽就知道他們是假扮的百姓呢?”

陳廷敬笑道:“我神什麽了?看他們的神態、模樣兒,就知道有詐!不是有人指使,哪會有這麽多百姓自己跑來迎接官員?哪會有百姓敲鑼打鼓送糧食?隻有底下人把上頭當傻子,上頭的又甘願當傻子,才會有這種事兒!還有書上說的,什麽清官調離,百姓塞巷相送,一定要送給清官萬民傘,這大都是做假做出來的!”

大順納悶:“那我打小就聽人說書,百姓送萬民傘給清官,皇上知道了,越發重用這個清官,那都是假的呀?”

陳廷敬說:“曆朝曆代,也有相信這種假把戲的皇上。”

大順問:“那老爺您說,那些皇上是真傻呢,還是裝傻?”

陳廷敬笑笑,說:“大順,皇上才聰明哪!這個話,不能再說了。對了,大順,你不要老亂說我有皇上尚方寶劍,你看見了?那都是戲裏頭唱的!”

大順嘿嘿地笑著,替老爺鋪好床,下去了。

陳廷敬才要上床睡覺,忽聽得外頭大喊抓刺客。陳廷敬忙披上衣,抓起身邊佩劍,直奔門口,卻被大順攔住了。外頭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清楚,隻聽得廝殺聲、叫罵聲亂作一團。

不多時,人聲漸稀,馬明跑進來回話:“老爺,我剛從外頭回來,正好撞見有人摸著黑往那兒去,像是要殺那姑娘。”

原來馬明同恒泰記那邊說好了,剛回到行轅。陳廷敬問:“抓住人了沒有?”

馬明說:“他們有四五個人,天又黑,跑掉了。”

陳廷敬把衣服穿好,說:“去看看那姑娘。”

大順搬來張凳子,陳廷敬坐下,問:“姑娘,你知道是什麽人要殺你嗎?”

姑娘冷眼望著陳廷敬,不開口。

陳廷敬說:“姑娘,我在替你擔心哪!你不說出真相,我們救了你一次,不能保管救得了第二次!”

姑娘像塊石頭,大順忍不住氣道:“你這個姑娘,真是不知好歹!欽差大人現在沒問你為何行刺,倒是擔心你的性命,你還不開口!”

姑娘冷冷一笑,終於說道:“如此說,這位大人就是位好官了?笑話!”

大順說:“咱欽差大人可是青天大老爺!”

姑娘說:“同富倫之流混在一起的能是青天大老爺?”

陳廷敬點頭道:“哦,原來姑娘是位替天行道的俠女呀!”

姑娘怒視陳廷敬:“你別諷刺我!我是俠女又怎麽樣?”

陳廷敬說:“那麽姑娘是在行刺貪官了。”

姑娘說:“你不光是貪官,還是昏官、庸官!”

大順喝道:“休得無禮!咱欽差大人可是一身正氣,兩袖什麽來著?”

馬明笑笑,說:“兩袖清風!”

陳廷敬朝大順和馬明搖搖手,對姑娘說:“你說說,陳某昏在何處,庸在何處?”

姑娘說:“你進入山東,明擺著那些百姓是官府花錢雇的,你卻樂不可支,還說謝鄉親們呀,真是傻瓜!”

陳廷敬笑了起來:“對對,姑娘說對了,陳某那會兒的確像傻瓜。還有呢?”

姑娘又說:“百姓真有糧食送,推著車送去就是了,敲什麽鑼,打什麽鼓呀?又不是唱大戲!你呢?還說多好的百姓啊!”

陳廷敬又是點頭:“對,這也像傻瓜!我更傻的就是稱讚義倉裏的糧食!”

姑娘說:“你最傻的是看見富倫同百姓們相對而跪,居然還很感動!你那會兒好慚愧的吧?以為自己不該懷疑一個好官吧?”

陳廷敬說:“我的確聽山東百姓說,富倫大人是個好官、清官。”

姑娘憤怒起來:“哼,你不光貪、昏、庸,還是瞎子!”

陳廷敬又問:“姑娘說我昏、庸,又是瞎子,我這會兒都認了。可我這貪,從何說起?你見我收了金子,還是收了銀子?”

姑娘說:“要不是富倫把你收買了,你甘願做傻瓜?”

陳廷敬笑道:“好吧,依姑娘的道理,貪我也認了!”

姑娘白了陳廷敬一眼,說:“你的臉皮真厚!”

陳廷敬並不生氣,隻說:“姑娘,我佩服你的俠肝義膽。可我不明白,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女子,哪來這麽大的膽量?你獨自遊俠在外,家裏人就不擔心你?”

哪知陳廷敬一說到這話,姑娘雙眼一紅,哭了起來。

陳廷敬問:“姑娘有什麽傷心事嗎?”

陳廷敬這麽一問,姑娘反而揩了把眼淚,強忍住不哭了。

馬明說:“姑娘,你誤會了。咱們老爺正是來查訪山東百姓自願捐糧一事的!”

姑娘冷冷地說:“知道,欽差大人已經查訪過了,他見到百姓敲鑼打鼓自願捐糧,見到義倉糧食堆成了山,很高興啊!我說你可以回去向皇上交差了。你多在濟南待一日,就得多吃三頓飯。那飯錢,到底還是出在百姓頭上!”

陳廷敬說:“姑娘,我陳廷敬不怪你,恕你無罪!不過你得先待在這裏,過了明日,我會給你個交代!”

大順聽了心裏不服,忙說:“老爺,您怎麽能這麽同她說話?向她交代個什麽?”

姑娘又冷笑起來:“欽差大人別抬舉我了,你回去向皇上交代吧!”

陳廷敬卻是正兒八經說:“不,姑娘是百姓,我是朝廷命官。做官的幹什麽事情,也得向百姓有個交代!”

姑娘鼻子哼了聲,說:“冠冕堂皇!這話你們做官的都是掛在嘴上的!”

陳廷敬不再多說,起身而去。姑娘仍被帶回小屋,門外加了人手看著。不多時,外頭傳來幽幽琴聲,那是陳廷敬在撫琴。姑娘聽琴良久,突然起身,過去敲門。門開了,姑娘問門外看守:“大哥,你們欽差大人真是位清官嗎?”

看守說:“廢話!咱欽差大人,皇上著他巡訪山東,就是看他為官正派!”姑娘說:“可我怎麽看他糊裏糊塗?”

看守說:“你是說,隻見他同巡撫大人在一起有說有笑,不見他查案子是嗎?”

姑娘說:“他除了待在行轅,就是讓富倫陪著吃飯喝酒,要麽就是四處走馬觀花,他查什麽案子呀?”

看守笑了起來:“傻姑娘,欽差大人查案子要是讓你都看見了,天下人不都看見了?”

姑娘低頭片刻,突然說:“大哥,我想見欽差大人!”

看守說:“都快天亮了,我們老爺這幾日都沒睡個囫圇覺。”

姑娘苦苦哀求,看守聽得陳廷敬還在撫琴,隻好答應了。過去報與陳廷敬,把姑娘帶了去。誰知姑娘到了陳廷敬跟前,撲通就跪下了,哭喊道:“欽差大人,求您救救我爹吧!”

陳廷敬甚是吃驚:“姑娘起來,有話好好說!你爹怎麽了?”

姑娘仍是跪著,細細說了由來。原來這姑娘姓楊,小名喚作珍兒,德州陵縣楊家莊人氏,她家在當地算是有名的大戶。陵縣這幾年大災,多數百姓飯都沒吃的,縣衙卻要按人頭收取捐糧。珍兒爹爹樂善好施,開了粥廠賑濟鄉親,隻是不肯上交捐糧。縣衙的錢糧師爺領著幾個人到了楊家莊,逼著珍兒家交捐糧。珍兒爹隻說以賑抵捐,死不肯交。師爺沒好話說,氣勢洶洶地就要拿人。村裏人都是受過楊家恩的,呼啦一聲圍過百十人,把那師爺打了。這下可把天捅了個窟窿,師爺回到縣衙,隻說楊家莊鬧匪禍了。第二日,師爺領著百多號人,刀刀槍槍地擁進了楊家莊。

珍兒哭訴著:“衙門裏的人把我家洗劫一空,抓走了我爹,說是要以匪首論斬。早幾日,我聽說朝廷派了欽差下來,就女扮男裝,想攔轎告狀。可我看到大人您甘願被下麵人糊弄,就灰心了。我一直跟隨著大人,想看個究竟。後來我越看越氣憤,心想連皇上派下來的欽差都是如此,百姓還有什麽活路?小女子這就莽撞起來了。欽差大人,您治我的罪吧!”

“真是無法無天了!”陳廷敬十分氣憤。珍兒嚇著了,抬眼望著陳廷敬。

大順忙說:“姑娘,老爺不是生你的氣。”

陳廷敬知道姑娘聽錯話了,便說:“珍兒姑娘,我不怪你,我是說那些衙門裏的人。你放心,我會救你爹的。對了,你知道是什麽人要殺你嗎?”

珍兒說:“我也不知道。”

陳廷敬也覺著糊塗:“這就怪了。衙門裏有人認識你嗎?”

珍兒說:“他們不可能認識我。”

陳廷敬說:“不管怎樣,你要小心。事情了結之前,你得時刻同我們的人在一起。”

珍兒叩頭不止,聲聲言謝。陳廷敬叫人領了珍兒下去,好生看護,自己再同大順、馬明細細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