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陳廷敬去巡撫衙門辭行,富倫迎出轅門,兩人攜手而行,禮讓著進了二堂說話。衙役斟上茶來,陳廷敬說:“巡撫大人,這些日子多有打擾,實在抱歉。”
富倫恭敬道:“欽差大人肩負皇差,秉公辦事,何來打擾。唉,不是您陳大人真心幫忙,我富倫這回隻怕就栽了!”
陳廷敬自是客氣,直說豈敢。閑話會兒,陳廷敬說:“既然公事已了,我就不再在您這裏礙手礙腳了,明日就啟程回京。”
富倫挽留說:“欽差大人何必如此匆忙?不妨多住幾日,我陪您在山東好好走走。”
陳廷敬歎道:“唉,沒這個福氣啊!杜工部有詩道,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他說的那個亭子,應在大明湖吧?我這次看不了啦,隻好留下遺憾。”
富倫臉上微露尷尬,說:“那個亭子,正是孔尚達關押您親家張汧的地方。唉,既然欽差大人急著回京複命,我也不好相留了。”
富倫執意要送上程儀兩千兩銀子,這些早已是慣例了,陳廷敬略作客氣,吩咐大順收下。卻又有衙役抬出兩個大箱子,陳廷敬驚疑道:“巡撫大人這是為何?”
富倫哈哈大笑,說:“欽差大人是怕我行賄吧?我富倫哪有這麽大的膽子!要不是您到山東辛苦一趟,我富倫遲早會淪為罪人哪!為了聊表謝意,我送欽差大人兩塊石頭。這不為過吧?打開讓欽差大人瞧瞧。欽差大人,請吧。”
衙役小心打開箱子,隻看得見大紅綢緞。揭開紅綢緞布,原是兩塊奇石。富倫說:“這是山東所產泰山石,號稱天下第一奇石。”
陳廷敬摩挲著奇石,讚不絕口:“真是絕世佳品呀!巡撫大人,這太珍貴了吧?廷敬消受不起啊!”
富倫說:“欽差大人說到哪裏去了!再怎麽著,它也隻是兩塊石頭!”
陳廷敬點頭道:“好好,巡撫大人的美意,廷敬領受了!”
次日大早,陳廷敬啟程回京。富倫本來說要送出城去,陳廷敬推辭再三,兩人就隻在轅門外別過了。辭罷富倫,陳廷敬上了馬車,一路出城。街上觀者如堵,有說這回來的欽差是青天大老爺的,有說照例是官官相護的,有說那騾背上的大箱子裝滿了金銀財寶的。七嘴八舌,陳廷敬他們通通都沒聽見。
走了十幾日,又回到了德州境內。大順笑道:“老爺,這兒正是您來的時候,百姓跪道迎接您的地方,是吧?”
陳廷敬也笑了起來,說:“百姓耳朵真有那麽尖,又該趕來相送了。”
說話間,恰聽得忽然喧嘩震天。隻見山上衝下百多號青壯漢子,個個手持刀棍。劉景、馬明等見勢不妙,飛快地抽刀持棍,護著陳廷敬的馬車。大順嘴裏直嚷嚷:“乖乖,這可不像是來送行的啊!”
劉景喝道:“你們什麽人?”
有人回道:“我們要殺貪官,替天行道!”
劉景怒道:“大膽,車裏坐的可是欽差!”
那人叫道:“我們要殺的正是欽差。兄弟們,上!”
陳廷敬竟然下了馬車,大順攔也攔不住。剛才搭話的那人喊道:“兄弟們,殺了那個貪官。”
正在此時,遠處又趕來一夥人來,呼啦啦叫喊著。大順慌了:“老爺,怎麽辦?又來了一夥,這下可完了。”
陳廷敬喊道:“你們都住手,聽本官說幾句話!”
眾人哪裏肯聽?蜂擁而上。大順心裏正著急害怕,忽然眼睛放亮:“老爺,您看,珍兒!”
隻見珍兒飛馬前來,大喊:“李疤子,你們快住手,你們瞎眼了!”
原來喊著要殺貪官的那個漢子諢名叫做李疤子,也是楊家莊的人,自然認得珍兒:“啊,珍兒小姐!”這時,珍兒爹帶著家丁和楊家莊的百姓趕來了。
珍兒爹跪下拜道:“小民謝欽差大人救了我楊家!”
陳廷敬扶起珍兒爹,說:“老人家不必客氣!您有個好女兒啊!”
珍兒爹站了起來,搖頭道:“我這閨女,自小不喜女紅,偏愛使槍弄棍,沒個女兒家模樣,讓大人見笑了。”
陳廷敬笑道:“未必不好,女俠自古就有嘛。”
珍兒跳下馬來,瞪著李疤子說:“你們真是瞎了眼,欽差陳大人,可是你們的救命恩人!”
李疤子喊道:“什麽救命恩人?他救了你楊家,可沒救我們!他往濟南走一趟,巡撫還是巡撫,他自己倒帶著兩箱財寶回去了!”
珍兒爹望著李疤子說:“李家兄弟,你千萬不可在欽差大人麵前亂來啊!我們鄉裏鄉親的,你得聽我一句話。”
李疤子說:“楊老爺,您老是個大善人,我們都是敬重的,眼前這個卻是壞官!”
陳廷敬微微笑道:“如此說,好漢們今兒是來謀財害命的?”
李疤子說:“我們要殺了你這個貪官,劫下你的不義之財!”
陳廷敬說:“好漢,你們先去取了財寶再殺我也不遲。”
聽陳廷敬如此說話,李疤子倒愣了愣。他也懶得多加思量,喊道:“去,把箱子搬過來!”
珍兒抽刀阻攔:“你們敢!”
李疤子說:“楊大小姐,鄉裏鄉親的,您別朝我們動刀子。您楊家樂善好施,我們敬重,可您也別管我們殺貪官!”
珍兒說:“陳大人他不是貪官。”
陳廷敬道:“珍兒姑娘,你別管,我們自己打開,讓他們看看。大順,打開箱子。”
大順朝李疤子哼哼鼻子,過去打開了箱子。李疤子湊上去,揭開紅綢緞,見裏麵原來裝的隻是石頭,頓時傻了:“啊!我們上當了!”
聽了這話,珍兒心裏明白了,問:“李疤子,是不是有人向你們通風報信?”
李疤子說:“正是!濟南有人過來說,欽差斂取大量財寶回京,我們在這兒候了幾日了。”
這時,張汧也帶著人騎馬趕到了。張汧下馬,拱手拜道:“德州知府張汧拜見欽差大人!”
陳廷敬忙說:“張大人免禮!”
張汧早見著情勢不對頭了,說:“我專門趕來相送,沒想到差點兒出大事了!”
陳廷敬同張汧小聲說了幾句,回頭對眾人說:“鄉親們,我陳某不怪罪你們。你們多是為了活命,被迫落草。從現在開始,義糧不捐了,稅賦按地畝負擔,救濟錢糧如數發放到受災百姓手中。”
李疤子問:“你可說話算數?”
珍兒瞟了眼李疤子,說:“欽差大人說話當然算數!”
陳廷敬正了正嗓子,喊道:“德州知府張汧!”
張汧拱手受命:“卑職在!”
陳廷敬指著李疤子他們,說:“讓他們各自回家就是了,不必追究!”
好漢們聞言,都愣在那裏!陳廷敬又指指李疤子,說:“張大人,隻把這位好漢帶走,也不要為難他,問清情由,從寬處置!”
李疤子見手下兄弟們都蔫了,再想強出頭也沒了膽量,隻得束手就擒。
陳廷敬辭過張汧等人,上了馬車重新趕路。行走多時,大順無意間回頭,卻見珍兒飛馬趕來,忙報與陳廷敬:“老爺,珍兒姑娘怎麽又追上來了?”
陳廷敬叫馬車停了,下車問道:“不知珍兒姑娘還有什麽話說。”
珍兒說:“欽差大人,您救了我楊家,我今日也救了您,我們兩清了!”
聽著這話好沒來由,大順便說:“珍兒姑娘怎麽火氣衝衝的?我以為你還要來送送我們老爺哩!”
珍兒說:“剛才那些要取欽差大人性命的人,分明是聽了富倫蠱惑。可是,欽差大人死也要護著這個貪官,這是為什麽?”
陳廷敬沒法同珍兒說清這中間的道理,隻道:“珍兒姑娘,你請回去吧。”
珍兒眼神有些怨恨,說:“您剛才向百姓說的那三條,最後還是得寫在巡撫衙門的文告上,富倫今後就真成好官清官了!”
陳廷敬實在不能多說什麽,便道:“珍兒姑娘,你是個心明眼亮的人,什麽都看得清楚。你就繼續看下去,往後看吧。姑娘請回吧。”
珍兒突然眼淚嘩地流了出來,飛身上馬,掉韁而去。陳廷敬望著珍兒漸漸遠去,直望得她轉過遠處山腳,才上了馬車。
陳廷敬在官驛住了一宿,用罷早飯,正準備上路,卻見一少年男兒騎馬候在外麵。陳廷敬驚呆了,原來竟是珍兒。
陳廷敬快步上前,不知如何是好:“珍兒姑娘,你這是……”
珍兒跳下馬來,說:“陳大人,我想隨您去京城!”
陳廷敬驚得更是語無倫次:“去京城?這……”
珍兒兩眼含淚,道:“珍兒敬重陳大人,願意生死相隨!”
陳廷敬聽得臉都白了,連連搖頭:“珍兒,這可使不得!”
珍兒道:“珍兒不會讀書寫字,給您端茶倒水總是用得上的。”
陳廷敬拱手作揖,如拜菩薩:“珍兒,萬萬不可啊!快快回去,別讓家裏人擔心!”
珍兒鐵了心,說:“陳大人別多說了,哪怕您嫌棄我,我也不會回去的!我們鄉下女孩子的命,無非是胡亂配個人,還不知道今後過的是什麽日子哩!”
大順在旁笑了起來,說:“得,這下可熱鬧了!”
劉景、馬明兩人也抿著嘴巴笑。珍兒噘著嘴說:“我知道你們會笑話我的,反正我是不回去了。”
陳廷敬歎息半日,說道:“珍兒,你任俠重義,我陳廷敬很敬重你。可我就這麽帶著你回去了,別人會怎麽看呢?”
珍兒聽了這話,臉上露出苦笑,眼淚卻不停地流,說:“原來是怕我誣了您的聲名,珍兒就沒什麽說的了。您走吧。”
陳廷敬道聲珍重,登車而去。大順不時回頭張望,見珍兒仍駐馬而立,並未離去。他心裏暗自歎息,卻不敢報與陳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