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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整整半個世紀以前的六月初六夜裏,爺爺早早地上床睡了。傍晚時分,他在客店裏與住在那裏的一名少婦有過一場銷魂的**。少婦是下遊一位富人的小妾。爺爺在街上碰見她的小轎時,她正好撩起轎門上的簾子向外張望。爺爺盯了她一眼,然後就一直跟在轎子後麵走,也不說話,隻聽得見他的腳響。小轎走出鎮子一裏多遠時,爺爺仍跟在後麵。少婦忽然在轎裏吩咐,我有些不舒服,不走了,回鎮子住一晚上。少婦剛在客店住下,正在向臉上搽粉描紅,爺爺就進了她的房。
爺爺這一回遇上了對手,他使盡了渾身解數,才與少婦弄成個平手。結果,他沒有像以往一樣,在女人房中留宿,穿了衣服就出門回家。少婦怎麽挽留也挽留不住。
走在街上,他看見月亮長了毛,潮乎乎的風吹得身上像是浸在水裏。幾隻狗的吠聲,也沒能引起他的注意。他還在想著,那個女人看上去有些瘦弱,勁頭卻是如此厲害,以致幾乎使他當場露出敗象。
爺爺上床時,雙腿感到竹席上有水,就罵起父親來。
爺爺說,你擦席子怎麽不擦幹,**盡是水。
父親那時不到十歲。
他分辯說,我擦了幾遍,可怎麽也擦不幹。
爺爺說,你狗卵子用也沒有。
父親說,我聽人說,可能要發洪水了。
爺爺莫名其妙地罵了一句,發洪水好,都淹死了才過癮。
父親拿著扇子給爺爺扇了幾下風。
爺爺又罵起來,說,你想將我扇癱呀?
爺爺的功夫日後漸見深厚,是與他一貫堅持男女**之後,半日之內不浸冷水、不吹涼風等一係列措施有關。
半夜裏,天上響了一聲炸雷,暴雨像瓢潑一樣傾瀉下來。父親先醒,他被雷聲嚇哭了,趴在爺爺身上叫喚了好久,才將其叫醒。爺爺打開門後,被迎麵而來的大雨大風驚得後退了兩步。
他站在屋子中間,看著在閃電中鋪天蓋地的雨水,心裏不由得有些緊張。過了一會兒,他吩咐父親上去將門關好。
風很大,父親關上這扇門,那扇門又被吹開了。爺爺沒有上去幫。父親被弄得精疲力竭時,才將門關好,身上被雨淋了透濕。
爺爺坐在椅子上,抽了一袋煙後,樣子變得安詳起來。
父親提醒他,說,外麵好像有人在哭。
爺爺說,我聽見了,哭就哭吧。
父親說,別人好像在逃跑。
爺爺說,腳長在他們身上,我們管不了。
爺爺在屋裏終於熬過了半日時辰。
這時,洪水已從西河裏漫上來,蠻橫無理地將西河鎮淹成一片汪洋。
爺爺一開門,見洪水已經進到了門檻底下,前麵的低窪處,小樹隻剩下一枝梢頭。
父親見了,說,我們逃不出去了。
爺爺鎮靜自若地轉身找了一根竹竿,搭在牆上,貓一樣屈著身子,順著竹竿爬上去,用手將屋頂的茅草掏了一個洞,鑽出去,站到屋頂上麵。父親太小,爬竹竿時跌跌滑滑,曆經幾次反複才爬上屋頂。
天亮後,西河鎮已麵目全非。浪頭像蛇信子一樣,舔著幾處岌岌可危的瓦脊,大多數的茅屋頂上都站著人,牛和豬則在街道上胡亂遊著,一些女人和小孩與木桶或木箱一起浮在浪頭上。
父親看到昨日坐在轎裏的那個少婦,抱著一隻澡盆,拚命地朝爺爺喊著,救救我。爺爺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
慢慢地,少婦被浪頭推向洪水中流,顛了幾下便不見了。
爺爺睜開眼睛後,父親對他說,有個女人叫你救命呢!
爺爺說,我睡著了,她人呢?
父親說,我也不曉得去哪兒了。
爺爺說,這怪不得我,這茅屋頂隻能站兩個人,人多了會垮的。
過了一天一夜,洪水退了。
鎮上大多數人都在四處竄著弄吃的。為了搶奪食物,鎮上一天之內就打了一百多次架,有三個女人和一個男人,被人用石頭砸破了腦袋,另有兩個男人和兩個女人,被人咬掉了耳朵或鼻子。
爺爺在倒塌的客店裏,見到了那個少婦的屍體,身上仍和與他分手時一樣,隻穿著一件小褲衩,不知是被水泡的,還是被水灌的,肚子鼓得老高,那對曾又高又挺的**,變得一點也不起眼。爺爺見被洪水衝走的女人不是剛剛和他睡過覺的少婦,心情變得開朗了些。
他在滿街的瓦礫中獨自尋找一種東西。有時碰見大米、黃豆等食物,他絲毫不在意便一步跨過去。
父親幾次來找他,說家裏的米被水浸得沒用了,問怎麽辦。
爺爺不理他,問煩了時,就舉起拳頭要揍他。
後來,爺爺終於在一堵尚未倒塌的牆上,發現了一隻牛角和一個黑瓷罐。他上去取下來,從中摳出一點黑色的粉末,放到鼻尖上聞了聞,臉上露出了笑容。
回屋後,爺爺讓父親將缸裏被水浸過的米掏出來,放進清水裏洗一洗,再放進鍋裏用火慢慢炒幹。
爺爺一點不在乎父親將米炒得又黑又糊。他埋頭將自己的那支土銃擦幹淨,將那罐子裏的黑色粉末灌進銃管,站在門口朝天放了一銃。
這一銃很響。
爺爺收回銃,說,這火藥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