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霍英山這天心情很好,因為上級通知,派到天茱山抗日遊擊支隊的政治部主任上午就要到杜家老樓了。霍英山已經向參謀長許成哲交代清楚了,要部隊這幾天都把虱子捉一捉,把褲襠洗一洗,把刀槍擦一擦,鍋裏多搞點糧食,少搞點麩糠,讓腰杆硬朗一點,讓臉色光鮮一點。天茱山抗日遊擊支隊雖然不是正規軍,但也不是烏合之眾,他這個司令還當過紅軍的團長呢。

這天霍英山還特意披上了黃呢子大衣。這件大衣是三年前從侯先覺的隊伍裏繳獲來的,可以理解是霍英山的全部私人財產,因此金貴得要命,白天穿在身上八麵威風,夜晚蓋在身上踏踏實實,一年四季的禮服都是它。春天支隊參謀長許成哲護送糧食到江淮軍區,想給老首長高毓廷司令員帶一件禮物,看中了霍英山的黃呢子大衣。跟霍英山一說,霍英山當時就把臉拉長了,陰陽怪氣地把許成哲臭了一頓,怎麽啦?老高是司令,老霍就不是司令啦?你作人情我不反對,拿我的東西作人情那就不義氣了。你是想拿本司令的大衣換個司令當是不是?

許成哲碰了一鼻子灰,再也不提大衣的事了。搜羅了十斤鹹魚幹帶上,算是多少給首長表示個意思。

早晨霍英山喝了兩碗稀飯,就布置支隊部的官兵練刺殺。支隊部就一個特務隊,四十多號人,武器卻是全支隊最好的,基本上人手一枝步槍。多數是漢陽造,沒有漢陽造的也有火銃。每人還配一把大刀,大刀的柄上係著紅纓子,舞起來十分壯觀。官兵們一招一式地練,霍英山一遍一遍地看,一邊看還一邊罵罵咧咧,糾正動作,講解要領。

霍英山披著黃呢子軍大衣出現在操練場上,的確很有大將風度。他的兩條腿長短不一,走快了蹦蹦跳跳;若是慢走,一步一聳,一步一頓,威風就出來了。大衣是從侯先覺的隊伍上繳獲的,但是他的腿也是跟侯先覺的隊伍交手時被打斷的。

那是更早一些時候了。早在鄂豫皖根據地反“圍剿”的時候,一次收尾戰鬥打到了白熱化的程度,那時候他是連長,他的連隊隻有四十來個人,十一條槍,而侯先覺部隊的那個連一百多號人,全是漢陽造步槍。打到彈盡糧絕的時候,侯先覺的那個連隊把他們兜屁股追了五六裏路。

逃了兩道山梁,霍英山火了,選了一塊地形,喝令隊伍停下,不跑了,兩邊埋伏,沒子彈了就上刺刀掄大刀,就在這裏跟狗日的白匪拚了。白匪那個姓唐的連長——以後才知道他就是唐春秋,實在是狡猾,一看前麵的逃敵突然去向不明,也下令隊伍停止追擊,然後疏散隊形,從兩麵搜索前進,包抄過來。結果這一仗霍英山又吃虧了,犧牲了十多個同誌不說,自己的右腿還被打折了。

霍英山的故事很多。

紅四方麵軍離開川陝根據地的時候,他已經是補充團團長了,指揮兩個營六個連隊。長征的路上遇上一個不太大的戰鬥,霍英山說先從東邊打,團政委說先從西邊打,兩個人爭了起來。後來團政委行使最後決定權,拍板從西往東打,結果這一仗打得半生不熟,沒有達到預期目的。霍英山就編了一個順口溜:有個政委點子低,你說東來他說西,倚仗最後決定權,煮了一鍋半幹稀。

部隊到了陝北,在延安清算張國燾流毒,這個政委揭發霍英山攻擊政治委員最後決定權,保衛局就把霍英山關起來反省。後來搞清楚了,霍英山隻是反對他那個團的政委利用最後決定權瞎指揮,並不是反對政治委員最後決定權製度。

霍英山被放出來之後,組織上看他瘸著一條腿,再當團長不方便,就安排他在留守兵團當馬場管理員。霍英山卻不幹了,火冒三丈地說,就憑一句話就把人關了,又是審查,又是餓飯,又是喂馬,這個革命我沒法幹了。

組織上倒是寬宏大量,對於這樣的落後分子,發點路費讓他回家種田算了。

霍英山離開延安之後,並沒有回家種田,而是沿途尋找打散的戰友,並且從山洞裏起出了十條漢陽造步槍,這是當年撤退時埋藏下來的。霍英山帶著這一夥離隊的戰友,重新扯起了紅軍的旗號。最初是天茱山紅軍獨立大隊,後來是天茱山抗日遊擊支隊,支隊下轄獨立營、特務隊。常年在天茱山杜家老樓駐紮的有三百多人,加上一個地方縣大隊,共有六百人左右。各種槍支三百多件。

僅僅三兩年的工夫,霍英山就把隊伍扯得這麽大,自然有他的絕招。霍英山招兵買馬的絕招在於他有糧食。陸安州東部屬江淮丘陵,盛產稻米;西部一半丘陵一半山,盛產包米。他的隊伍專門打糧食仗,地方軍閥的糧草他搶,地主的糧食他搶,侯先覺部隊的糧食他也搶,連土匪殷紹發的糧食他都不放過。所以唐春秋說他是個餓死鬼。各路神仙也都知道霍英山的特點,要糧食不要人命,甚至連金銀財寶也不要。押運糧草的官兵,隻要聽說是霍英山的隊伍來襲擊,把槍往腦袋上一舉,隨他搶去,反正他是謀糧不害命。

地之守在城,城之守在兵,兵之守在人,人之守在粟。

霍英山沒有文化,鬥大的字認不出一籮筐,管子的這段語錄,自從多年前聽紅軍一位師政委講課時引用後,他就牢記腦袋裏,並經常掛在嘴邊,這也是他不遺餘力弄糧食的理論依據。

民國二十六年,宿陽一帶大旱,饑民遍野。霍英山瞅準時機,懸幟招兵,就一句話,當兵吃糧,每日八兩。八兩就是半斤,那季節每日有半斤糧食,人就不至於餓死。於是乎蜂擁而至,十天之內就征得兵丁二百多人。霍英山趕緊打住,不招了。這些難民加入霍英山的隊伍之後才知道,其實每天的糧食不是八兩,而是一斤。霍英山多了個心眼,他怕把每天一斤的底露了出去,難民都爬過來,三天就把存糧吃光了。

那時候的天茱獨立大隊,用江淮地區負責人高毓廷的話說,基本上是個半土匪性質。直到成立江淮軍區,恢複了霍英山的紅軍身份,正式宣布了天茱山抗日遊擊支隊番號,這種情況才算結束。

霍英山對高毓廷的那句話耿耿於懷,合編的時候,給高毓廷出了不少難題。後來雖說沒有鬧出大的別扭,但霍英山拒絕江淮軍區委任政治委員。軍區出於團結考慮,掌握輕重緩急,隻好先派了作戰科長龍文琿到天茱山給霍英山當副司令員。龍文琿讀過三年私塾,粗通文墨,來的時候帶來一部電台。這樣,江淮軍區對天茱山抗日遊擊支隊的指揮關係才開始理順。

彭伊楓等人在大蜀山唐春秋的防區裏住了一夜。這一夜彭伊楓基本上沒睡著,想想即將開始的工作,想想闊別數年的父兄般的老排長,還真有點激動。再想想政治部那位首長的話,現在已經啟動了絕密的單線交通體係,直接由“老頭子”指揮,可見陸安州的形勢已經到了最嚴峻的關頭。

第二天天蒙蒙亮,遊擊支隊獨立營副營長李廣正帶領一個排趕來接應。一路翻山越嶺,目之所及,淨是蒼鬆翠柏,竹海浩渺;沿途桂花飄香,梔子盛開。曲裏拐彎走了約摸三四十裏山路,老遠便看見山坳裏掩映著一片灰牆黑頂的房屋。李廣正說,那就是支隊部杜家老樓了。

臨近杜家老樓的時候,剛翻過一道山梁,便見羊腸小道的附近有人影晃動。李廣正說,這都是霍司令派來暗中保護首長的。彭伊楓聽了,隻是笑笑。過了筍崗店,再走大道,道兩旁就有全副武裝的戰士,穿著短褲,打著綁腿,背著漢陽造,像樹樁一樣立在路旁。見到了彭伊楓等人,就打舉手禮,有的像樣,有的不像樣。彭伊楓偶爾擺擺手,微笑致意。

到了杜家老樓宅院的大門口,氣氛就熱烈了,有人練刺殺,有人練大刀,喊聲雷動,一片龍騰虎躍的景象。李廣正先行一步,跑過去報告了,不久就看見從大門口出現了一團黃色,遠遠看去,像一麵黃帆,一搖一晃,臨近了,就看見是一件黃呢子軍大衣迎風招展。軍大衣上托著一顆碩大的腦袋,目光炯炯,威風凜凜地向彭伊楓等人蹦躂過來。

彭伊楓停住了腳步,含笑等待。到了二三十步遠的時候,黃呢子軍大衣停止了擺動。霍英山站住了,伸長脖子,像一隻覓食的鵝,看著彭伊楓,擦了擦眼睛再看說,伊楓?怎麽是你?真是你嗎?

彭伊楓心裏一熱,眼眶就濕了,說,是我啊老排長,我是伊楓啊!

霍英山嘩地一下掀掉軍大衣,一拐一瘸地蹦到彭伊楓的麵前,抓住彭伊楓的手,喊了起來——天啦,他們說要給我派一個政治委員來,我哪裏知道是你啊!

彭伊楓說,都怪我這些年沒有跟老排長通氣。

霍英山說,我要知道是你,打死我我也不會抵製了。這下好,硬是把你降職當了政治部主任。你看這事鬧的!

彭伊楓擦擦眼角,笑笑說,你過去不是一直教導我們說,幹革命不分職務高低嘛。政治部主任也好,政治委員也好,不都一樣幹革命嗎,一樣地打鬼子啊!

霍英山說,嗨,我又犯“右傾”了,我隻琢磨咱們的隊伍是政治委員有最後的決定權。我想我拖著一條瘸腿在天茱山艱苦奮鬥了好幾年,總算拉起了一支隊伍,開辟了一塊根據地,加強政治工作可以,哪能讓別人來最後決定呢?去年我就抵製了一個政委,這次我又抵製了。來當政治部主任我歡迎,政委我不需要,我這個司令員兼政治委員也有些年頭了,我不習慣別人決定我。結果還把江淮軍區給得罪了,說我是山大王脾氣軍閥作風。要是早點知道是你來,也不會有這檔子事了。

彭伊楓說,老排長別檢討了,認識一下你的新部下。然後就把王淩霄和田紅葉等人介紹給霍英山。

霍英山說,好好,一看都是有文化的人,咱這隊伍,啥都不缺,就缺文化。你們來了,就是雪中炭、及時雨。

田紅葉是抗敵劇社的小頭目,嘴皮子厲害,馬上給霍英山灌了一通甜言蜜語,說霍司令你名氣大哦,沒有誰不知道你的大名,連延安和雲嶺都知道。你在天茱山開辟根據地勞苦功高,你跺一跺腳,天茱山半壁河山都是抖的。

霍英山哈哈大笑說,嘿嘿你這個田同誌,嘴巴還真甜。走,進屋談,我早晨讓馮存滿他們出去打鳥,中午還有斑鳩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