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桃花塢方家小姐方明珠連續幾天都是在焦躁不安中度過的。
風聲越來越緊了,日軍自從占領廬州、固鎮之後,在淮北魯南一帶停頓休整,厲兵秣馬。陸安州已是風聲鶴唳了。
讓明珠小姐最頭疼的,是父親方蘊初不願意離開桃花塢。任明珠小姐磨破嘴皮子,老爺子就是一句話:在桃花塢我是財主,離開這三尺硬土,到哪裏我都是叫花子。
方蘊初這種心態很奇怪,明珠小姐把它理解為小農意識,理解為土財主意識。但你有你的千條計,我有我的老主意。方蘊初說,日本鬼子打的是中國,我躲在哪裏都跑不出中國,跑到哪裏他都照樣打。明珠說,那好歹也得到後方躲一躲,現在正在風頭上,日本人可是燒殺搶掠什麽都幹得出來的。方蘊初說,我這把老骨頭了,我還怕啥?我還是桃花塢的區長,堂堂民國政府任命的,怎麽能撇下一區老小不管呢?
其實,方明珠不知道父親的內心深處還有一個隱秘的期盼。
方蘊初這一生,真好比是在苦水裏泡著長的。那年皮諾爾治好了方蘊初的難言之疾,在此後的十年間,夫人給他生了五個孩子,存活了二男一女。長子方佛朗後來在上海讀書,沒承想在一次學生運動中死於非命。次子方索瓦自幼羸弱,長得像個女孩,眉清目秀的。但是長大了卻投筆從戎,從黃埔軍校畢業後,隨軍到鄂豫皖地區“剿共”,在一次戰鬥中失蹤。方蘊初得到消息,一滴眼淚沒落,卻在後花園裏不吃不喝地坐了一夜,那樣子有點嚇人。任你勸也好,拉也罷,他就是紋絲不動。要知道,二兒子跟父親生活的時間最長,小時候沒有去城裏讀書,是在桃花塢的私塾和皮諾爾的**下長大的。這個兒子自幼聰慧過人,學業優異,聽皮諾爾講外國故事,過耳不忘,並且能繪聲繪色地轉述給父親。這樣的孩子怎麽能說走就走呢?方佛朗已經死了,方索瓦是方家唯一傳宗接代的人,倘若真的不在人間,老爺子還有什麽盼頭呢?
不久,夫人因為思念兒子,積鬱成疾,也撒手人寰。自那以後,方蘊初的耳朵就有點聾了,經常麵對麵說話也是答非所問。但凡涉及方索瓦的消息,他的耳朵又特別靈敏。他從來不認為方索瓦已經到另一個世界了,每年吃年飯,飯桌上都多放一套餐具,這已經成了規矩。盡管這套餐具讓家人感到壓抑,每年年飯都吃得淒涼,但是沒有人敢提出撤了這套餐具,撤了這套餐具也就等於默認方索瓦已經死了。倒是方蘊初在去年過年的時候自己提出來了,說今年就別擺老二的碗筷了。大家心裏都明白了,老爺子也死心了。
但這事有點蹊蹺,就在方家不再為方索瓦的生還抱有希望的時候,今年春上忽然有人說,在徐州看見過方索瓦,大街上擦肩而過,方索瓦頭戴禮帽,身著長袍。自從有了這個似真似幻的消息,方蘊初就有點瘋癲了,不厭其煩地嘮叨,又是登報,又是派人尋找,折騰了半年,還是沒有動靜,這才暫且作罷。但是,這並不等於方蘊初徹底死心了,像是有個聲音老是在他的耳邊幽幽地嘀咕,你的兒子沒有死,他還活著,他很快就會回來。你們要是走了,他到哪裏去找你們呢?所以你不能走!
明珠小姐不知道父親的內心,就無法體會那種深層的痛楚,她隻知道,鬼子要來了,無論如何都得躲一躲。可是她哪裏知道,對於老父來說,鬼子算不了什麽,破財算不了什麽,死亡也算不了什麽。
明珠小姐對於父親的固執和迂腐已經充分領教了。她特別痛恨父親頭上那個區長的緊箍咒。不知道是哪個缺德軍閥開的頭,也不知道是從哪任缺德政府開始的,給桃花塢劃成一個行政區,給方蘊初安了一個區長的頭銜。明白地說,就是要他出麵征收苛捐雜稅。
方蘊初為人膽小怕事,凡事隻求平安,一遇到橫征暴斂,隻有一條辦法,那就是破財消災息事寧人。因此凡是活躍在陸安州境內的軍閥、土匪和曆任政府,沒有人不知道桃花塢有個冤大頭,有個掙錢不買富貴隻買平安的“方大善人”。自從方蘊初當了區長,桃花塢老百姓的日子也比過去好受多了,老百姓馬瘦毛長,榨不出多少油水,但凡有了難處,還是方蘊初出頭從自己的身上拔毛。幾年下來,方氏家族也就破落得不像樣子了。方蘊初本人卻很超然,像是看破了紅塵,還自作打油詩一首:人生還是窮點好,窮是窮人的破棉襖;窮了鬼都不上門,但求落個肚子飽。
明珠小姐學的是西醫,對西方世界的現狀自然有所耳聞,每每對比,深感中國之大、之亂、之虛、之弱,已經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了。她的理想是到西方國家留學,按照父親的意思,最好是到她的教父皮諾爾的家鄉法國去。
然而,在一九三八年的秋天,這一切都隻能成為夢想了。日軍打進了廬州城,醫科學校也被征為軍用。校方根據守軍指揮部的命令,在日軍進城的前三天組織師生撤離。
隨同明珠來到桃花塢的,還有女同學宋詩芩和羅雨,男同學翟維新。這幾個人都是外省人,而且家居淪陷區,跟隨明珠來到桃花塢,計劃動員方蘊初,一起遷往南方城市。翟維新是學生會成員,還是校刊《野火》的主筆,儀表堂堂,在醫科學院很受女同學青睞。但翟維新似乎隻對方明珠情有獨鍾,平時對方明珠格外關照,關於西方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和中國封建專製製度必然滅亡的道理,都是他向明珠灌輸的。
避難待行的日子裏,明珠因為父親不願意離開桃花塢而憂心忡忡,這段時間她無數次想起了她的二哥方索瓦。如果二哥在家,那麽一切問題都不再是問題,他自然有辦法說服父親,他有能力給父親營造一個安全港。可是二哥他如今在哪裏呢?
二哥自幼居住田園,同小妹有著天然的親近,他是明珠小姐童年的唯一夥伴和崇拜對象。皮諾爾大叔因為喜歡方索瓦而喜歡明珠,常常帶他們到淠水河上遊的天茱山去遊玩。十多歲的方索瓦跟皮諾爾一起采集植物標本,幾乎無所不知;用山裏竹木製作各種玩具,幾乎無所不會,讓明珠深感自己渺小。那時候方索瓦在她的心中,簡直就是皮諾爾嘴裏經常念叨的那個無所不能的上帝。
然而上帝一去不複返。二哥他到底是死是活?如果活著,他現在在哪裏呢?二哥,你能聽見我的呼喚嗎?如果聽見了,你就趕緊回來吧,幫幫我,妹妹好難啊!
在桃花塢的這些天,方明珠度日如年,她的三個同學卻是另外一番感受。他們驚歎於方家有這麽美麗幽靜的家園,驚歎於桃花塢世外桃源般的地理位置,也驚歎於這裏的老百姓對於方家的感恩戴德之情。有一次在花園裏閑逛,翟維新就跟方明珠開玩笑說,難怪伯父不想離開。此地簡直就像《鏡花緣》裏的無憂國,他老人家在這裏當逍遙王,你讓他去逃亡,他當然不樂意了。
方明珠苦笑說,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無憂國裏憂愁多,逍遙王無逍遙時。
同學們都表示不理解。方明珠就把方家的故事給他們講了一遍,尤其是父親為了維護一個鄉紳的體麵和桃花塢百姓的利益,忍辱負重委曲求全,一次又一次賣自己的血消別人的災,講到傷心處,不禁悲從中來,淚眼婆娑。同學們這才知道,方家原來是這樣一戶仗義疏財克己為人的人家。
自從日軍占領廬州,明珠小姐和她的同學已經在桃花塢滯留了十多天,實在是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了。直到日軍不日進攻陸安州的消息傳來,並且城裏的親戚已經開始轉移,方蘊初才勉強同意暫時到梅山避避風頭,看看動靜。
然而為時晚矣。
這天聽說方蘊初決定離開桃花塢外出避難,居民頓時奔走相告,方家大院很快就被圍住了。老百姓在外麵喊,方老爺您走了我們可怎麽辦啊?方大善人您走了誰來管我們啊?方老爺青天大老爺,您不能走啊!
外麵是男女老少哭聲動地,裏麵是桃花塢的幾個頭麵人物圍著方蘊初唉聲歎氣,七嘴八舌地說,方老爺要走,那這日子就沒法過了。也有人說,跑掉和尚跑不掉廟,跑到哪裏也帶不走桃花塢。莫非隻有逃跑一條路?方老爺您再從容幾天,能不能跟日本人商談商談?他打到中國來無非就是要咱東西,他要啥咱給啥,他未必就趕盡殺絕。還有人說,方老爺您放心,日本人來了,咱大夥還是推舉你出麵,無論如何不會隻讓你出錢了,不能隻讓你一家子吃虧。
方蘊初本身就是一個耳朵根子軟的人,加上也不甘心在眾目睽睽之下逃離家園,讓眾人這麽七嘴八舌一說,很快就亂了方寸,拿不定主意這個難是逃還是不逃。
方明珠和他的同學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把老爺子說動,一看又有反複的跡象,就沉不住氣了。幾個人躲在後花園裏,如坐針氈。方明珠一著急,小姐脾氣就上來了,喝令管家去喝退那些死拖父親墊背的百姓。倒是翟維新有見識,勸阻道,伯父在桃花塢是個主心骨,普度眾生一百次都過來了,如今哪能因為自己避難而玷汙菩薩之名呢?我認為這件事情還不能著急。
明珠小姐吃驚地看著翟維新,不知道他的話裏還有什麽話。翟維新說,眾怒難犯,眾願難違。實在不行,暫且把鄉親們穩住,今夜悄然離開。
明珠說,此舉斷然不可,這不是我父親的性格。
這天下午,方家大院的人絡繹不絕,大都是來打探消息或者請求方蘊初推遲行期的。日本人啥模樣大家沒見過,想必也是長鼻子長眼的。外國人怎麽啦?皮諾爾也是外國人,而且長得比猴還難看,但是隻要給他錢,他不照樣幫助桃花塢的老百姓求神看病做買賣嗎?然而方大善人倘若一走,就沒有人出這個頭了。桃花塢的老百姓堅信不疑,隻要方大善人不走,日本兵就不會亂來。
方蘊初在這個下午真是愁腸百結,反反複複,欲罷不能。到了晚飯的時候,方蘊初向眾人拱手表態,說暫時不走,容家人從長計議。大家知道方蘊初不會欺眾,這才散去。
這一夜就沒有走掉,也就注定了一場災難的不可避免。
後半夜,桃花塢的居民還在夢裏,突然傳來犬吠。先是一聲兩聲疑疑惑惑,後來所有街巷的狗都叫了,此起彼伏,連成一片。有膽大者起床看個究竟,原來是江淮保安團的隊伍開過來了,已經把區公所自衛隊的二十個鄉警和方家的十多個家丁捆了起來。除方蘊初本人以外,一家主仆十餘口,連同明珠小姐的三個同學,也全被捆住手腳扔在後花園裏。
問為啥捆人?江淮保安團的眼鏡團長放出話來說,眼下正是抗日艱難之際,方蘊初身為政府官員,不圖抗日之舉,竟然準備攜家眷家私逃匿,有造謠惑眾煽動民心之嫌。為懲其失責以儆效尤,需拿出大洋兩千塊資助江淮保安團充作抗日之需。天亮之時倘若不能湊齊,男人殺掉,女人充公。
這真是晴天一聲霹靂,方家全都蒙了。方蘊初幾乎是被江淮保安團的士兵拎著衣領從**扔到後花園的,他的手腳倒是沒有被捆住,眼鏡團長讓他能夠活動,就是為了讓他去找那兩千塊大洋。方蘊初拖著一雙軟腿,“撲通”一聲就給眼鏡團長跪下了,他著實拿不出兩千塊洋錢了。自從日軍進攻廬州那天起,官府已經三次到桃花塢征收抗日稅了,他連夫人遺下的首飾和宅院都抵押出去了,他再也無法充大頭了。他隻有九十塊洋錢裹在行裝裏準備逃難,就如數拿了出來,可是這點錢眼鏡團長連看都不看。
直到天亮,區公所的賬房先生才扛著東拚西湊的二百二十二塊洋錢和半筐銅錢,送到眼鏡團長的麵前。眼鏡團長眼一橫說,怎麽著?章軍來了你們給一千,洪軍來了你們給一千,段家政府你們給一千,袁家政府你們給一千,輪到老子來了,就這麽點?打發叫花子是不是?來人哪,把那幾個念書的推出來,先給點顏色看看。
士兵就把明珠小姐的同學宋詩芩、羅雨和翟維新推了出來,左一耳光右一耳光地打。眼鏡團長嘿嘿地笑著說,看見沒有,沒有打你的小姐,知道為什麽嗎?
方蘊初磕頭如搗蒜,苦苦哀求,不能啊長官,不能啊長官!我確實沒錢了,我要是藏錢不交,天打五雷轟啊!
眼鏡團長說,敬酒不吃吃罰酒是不是?那好,把他們家小姐的褲子給我扒了!看看是錢金貴還是你們家小姐的那東西金貴!
方蘊初大叫,長官,你們不能啊,天理難容啊!求求你長官,放過我的孩子吧!
他這裏撕心裂肺地哭喊,那裏保安團的士兵已經下手了。方明珠拚命掙紮,哪裏能夠敵過這些膀大腰圓的丘八?眼看褲子已經被扯掉了,露出了裏麵粉紅色絲綢**,方蘊初喊了一聲——你們不得好死啊……這一聲沒喊完,就伏在地上不動了。
直到這時候,眼鏡團長才向士兵們擺了擺手,站起來,向圍觀的桃花塢居民說,你們都給我聽著,眼下抗日戰爭如火如荼,我江淮保安團奉命來到陸安州守土安民,境內所有居民皆有捐餉納糧義務。有頑固抗拒者,概以破壞抗日論處,格殺勿論!
居民一陣**。這個眼鏡團長大家過去沒見過,江淮保安團是哪家的隊伍,他們也不清楚,看來桃花塢的老百姓頭上又多了一座大山。
大家正議論紛紛,不知道怎樣才能搭救方家父女,忽然聽到街東河岸響起一陣密集的槍聲,眼鏡團長愣了愣,命令身邊的人,趕快偵察,什麽情況?
眾人全都蒙了,引頸張望,開始**起來,有些人抬腳就往家跑。
槍聲越來越密集,也越來越近。不多時派出去的人就回到方家後花園,慌裏慌張地報告:團座,不好,是日本人……鬼子打進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