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宮臨濟的手下滿世界尋找常相知的時候,常相知和三大隊大隊長楊家嶺正坐在廬州城西稻香村酒樓,同手下一幫子弟兄在喝酒。

弟兄都是好弟兄,當年跟吳大帥打孫大帥的時候就在一起摸爬滾打了。孫大帥沒打完,接著打南蠻子老蔣,然後再打東北老張,再然後反水投奔老蔣打老共。十多個年頭下來,大家都是一身功夫一身膽,砍頭無非碗大的疤,殺人隻當掐根草,自認為天下沒有什麽樣的軍隊能跟自己比了。哪知道日本鬼子一來,隻打了兩仗,就全給打蒙了。頭一仗是棗兒莊保衛戰,兩個團硬是沒有頂住鬼子的一個大隊。矮胖子原信少佐指揮三挺輕機槍開路,專打他常相知的隊伍,一仗下來,全團死傷二百多號人,跑掉二百多人,剩下不到二百人,他隻好下去當營長,幾個弟兄依次降為營副和連長。第二次更窩囊,打固鎮的時候,同宮臨濟部交鋒的,其實就是鬆岡聯隊的一個中隊,中隊長河田大尉還戴著眼鏡,就是這麽個高度近視的金魚眼,設計了一個聲東擊西的戰術,以一個小隊佯攻黃埡口,牽製宮臨濟的注意力。鬼子主力三個小隊迂回到守軍左側,先是一陣劈頭蓋臉的炮火覆蓋,接著又是一陣短兵突襲。那鬼子硬是鐵皮腦袋不怕打,死打死衝,凶猛如獸。守軍一公裏正麵很快土崩瓦解,部隊傷亡過半,跑了一半,營連長幾乎都成了光杆司令。

也正是因為沒有實力了,所以當宮臨濟扯起白旗投降的時候,大家也就半推半就地跟著走了。當然,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要不是走投無路了,龜孫才願意當漢奸呢!日本鬼子實在太厲害了,攻占上海之後所向披靡,南京城裏幾十萬國軍都潰不成軍了,我們又有什麽辦法?先把命保住再說。有槍就是草頭王,有奶便是娘,這也算是當兵的生存之道吧。投降鬼子果然不一樣,首先招兵買馬收羅舊部,隊伍擴大了,宮臨濟又重新當了師長,水漲船高,弟兄們都回到了團長、營長的位置上,也就心安理得了。

往常,弟兄們在一起喝酒總是有很多話說,聊軍餉,談女人,緬懷南征北戰,酒至酣處,氣衝牛鬥。但這次喝酒情形有點不大對頭,大家都是喝悶酒,似乎找不到話講。

自從在魯南被收編為“皇協軍”之後,鬆岡大佐除了給“皇協軍”派了軍事教官以外,每個團還派了十名日軍下士官作為“親善員”,這些下士官都是幹部候補生,多數已擔任曹長職務,無論是士氣還是戰術,都是一流的,行動上歸鬆岡聯隊參謀長原信少佐直接指揮,鬆岡定期親自聽取這些人員的情況匯報。

“親善員”在“皇協軍”裏的主要任務是幫助“皇協軍”官兵認識天皇的偉大、日本國的富強、日本軍隊的勇武和中國朝廷的腐朽、政府的腐敗和百姓的困苦。一言以蔽之,中國已經是窮途末路了,隻有靠日本來幫助建立新的秩序,才會有開明的政治、發達的經濟和富裕的生活。那個叫荒木岡原的下士官——常相知一想到這個家夥就恨得牙癢——一個小小的下士官,也忒狂妄了,就是跟他這個一團之長在一起,也是趾高氣揚。他看中國人的那眼神,那是看人的眼神嗎?簡直就是像看一群動物。

荒木岡原看中國人的眼神不對,常相知看荒木岡原的眼神也不對,這兩雙眼睛都不是吃素的,摩擦也就不可避免了。常相知是讀過幾年私塾的,肚子裏多少還裝著一點氣節故事,血性也就比一般的漢奸旺一點。有一天荒木岡原居然闖到團部,衝著常相知嗚裏哇啦亂吼亂叫。常相知當時正在吸水煙,頭也不抬,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他叫喚,反正是聽不懂。沒想到這小子來勁了,見常相知態度傲慢,竟然衝進房間,手點著常相知的鼻子哇啦。後來翻譯來了才知道,這小子是吆喝團裏的長官也去上什麽“親善課”,並且指責常相知沒有理由缺席。

常相知當時就火了,心想老子好歹也是個團長,媽的你無非就是個曹長,沒大沒小的來教訓老子,我要是被你製服了,弟兄們會怎麽看我?以後我講話還有人聽嗎?什麽雞巴親善課,不就是要老子給你們當奴才嗎?

常相知二話沒說,喝了一聲,來人哪!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子拖出去打二十軍棍!完了還對翻譯補充一句,告訴他,這就是老子的親善課!

嘩啦一下,上來了十多個士兵。在團部擔任值勤的三大隊排長李伯勇拎著駁殼槍,疑惑地看著常相知,拿不定主意。荒木岡原一看常相知要動武,又是一陣嗚裏哇啦。這邊常相知的手下還在猶豫,圍著鬼子轉圈,那邊鬼子倒是先動手了,照準李伯勇就是一頓耳光子,嘴裏還一個勁兒地咆哮八格牙魯八格牙魯。李伯勇捂著半邊臉,一邊躲閃一邊看著常相知,不知道該怎麽辦。

常相知大怒,吼道:你捂在臉上的那是狗雞巴啊!就是狗雞巴也得硬起來,給我甩他一鞭子!

李伯勇可憐巴巴地躲閃,還是不敢動手。

常相知火了,命令士兵們,給我上,把他眼睛蒙住,每人踹他二十腳。

士兵們這才你推我搡地收縮了圈子,但是還沒等他們動手,荒木岡原就呀呀呀一陣喊叫,拿出柔道功夫,左衝右突,轉眼就踢翻了五六個。常相知一看,這鬼子還真不是一般的貨色,不親自下手看來還收不了場呢!常相知站在圈外,嘿嘿一笑,袖子一捋,喝了聲,鬼子看招!縱身躍進圈子,先是照荒木岡原的腿上踹了一腳,然後撲哧倒地,翻身一滾,給他來了個掃堂腿。荒木岡原沒防備常相知會親自偷襲,一個趔趄倒下了,還沒等他爬起來,幾個士兵一擁而上,把他死死地摁住了。

常相知爬起來,先拍屁股,然後搓著手,陰陽怪氣地笑著,嘿嘿,小鬼子,你耍個鳥,你以為老子當了“皇協軍”就是孫子了,是不是?不是看在鬆岡大佐的麵子上,我敢把你的二鬼子剁下來喂狗你信不信?媽的,不捋捋你的骨頭,你就不知道馬王爺長了幾隻眼!

荒木岡原被十幾個士兵死死摁住,動彈不得,嘴裏卻沒閑著,唾沫和血沫一起飛濺。他哇啦什麽,常相知聽不懂,但不用聽他也知道,這狗日的在罵他,恐怕祖宗八代都罵出來了。翻譯被眼前的場景嚇得麵無人色,在一邊跺著腳嘀咕,這可怎麽辦,這可怎麽辦?

常相知說,好辦。把他押送給原信少佐,就說這狗日的妨礙我的軍務,我按規矩揍了他一頓。

翻譯瞪著一雙迷蒙的眼睛看著常相知說,這樣能交差嗎?這可是日本兵啊,這是“皇軍”啊!

常相知說,豈有此理!日本兵也是兵!我一個堂堂的團長,還不能揍一個兵?走,我親自找原信說理去!

但是常相知想錯了。他是團長不錯,但是在鬆岡和原信的心裏,他連日本兵的一根手指頭都不如!鬆岡和原信在心裏咬牙切齒地罵,這個支那豬,居然毆打“皇軍”的幹部候補生,簡直死有餘辜!倘若不是為了建立“大東亞共榮圈”,不是考慮宮臨濟隊伍的穩定,斃他一百次也不算多。當然,這些想法鬆岡和原信不會說出來,能說出來的話就很好聽。

這件事情產生的後果是,原信少佐向常相知道了歉,並把荒木岡原調出常相知二團的“親善隊”。但是過後不久,常相知就發現,二團的“親善隊”又增加了十五個人,而且都是中國人,是從“滿洲國”日軍學校畢業的士官。這些“親善員”在各個層麵活動,半明半暗地建立了“親善學會”。常相知對此非常惱火,數次找到宮臨濟發牢騷,說鬼子不相信咱,咱還熱臉貼冷屁股,早晚沒個好下場。宮臨濟卻自有主張。宮臨濟說,虎落平川被犬欺,鳳凰落毛不如雞,你還能怎麽著?開弓沒有回頭箭,一步路窄步步窄。現在再回去投奔李長官白長官?嘿嘿,別說白長官剝你的皮,以後要是老共得勢了,還得再剝你一層皮。

常相知說,可是這鬼子就可靠嗎?現在都是層層控製,要是他把江山站穩了,那還有你我的好果子吃嗎?

宮臨濟說,兄弟,看事不能光看眼前,也不能光看自己。鬼子要是站穩了,他才幾個人?他還得靠中國人辦中國人的事,那時候還是你我說了算。隻要你不老惹他生氣,好槍好炮大洋都少不了你的。不管怎麽說也比回到老李那裏強!咱當“皇協軍”,除了在鬼子麵前彎腰矮他一截,無論走到哪裏都是人上人,至少在中國人裏咱是人上人。回頭當七十七軍也好,掉頭當老四也好,就算他不殺你,可你從哪兒弄這麽多銀子呢?

常相知左思右想,宮臨濟的話不一定全是理,也不一定全不是理。退一步說,眼下又有什麽辦法呢?也隻得忍氣吞聲了。

現在,在宮臨濟的“皇協軍”裏,看“親善書”,吃“親善糖”,花“親善錢”已經蔚然成風。因為都是中國人,二鬼子說話要比真鬼子說話可信程度高。二鬼子說日本好,能夠舉出大量的例子,說在日本人人有學上,人人有錢掙;日本的城市如何如何的闊氣,日本的老百姓都吃香的喝辣的,穿的都是綾羅綢緞。“皇協軍”的士兵一個個聽得迷迷糊糊,瞪著眼睛向往那櫻花盛開肥得流油的東瀛島國。二鬼子還向部隊散發了鉛印的宣傳品,多數都是“滿洲國”的照片,“滿洲國”裏的中國孩子坐在光線充足的教室裏,幸福地看著黑板;“滿洲國”裏的中國人,同穿著軍裝的日本人載歌載舞;日本軍官給“滿洲國”的孩子發課本,“滿洲國”的孩子向日本軍官行舉手禮;“滿洲國”的大街上,自由自在地行走著穿著高跟鞋的中國摩登女郎;“滿洲國”的商店裏,堆積著琳琅滿目的貨物……

到了後來,不光士兵們迷迷瞪瞪,連常相知這樣的軍官也疑惑了,這“大東亞共榮圈”難道是真的?如果不是,那些照片又明明白白。即便不是,日本人的日子比中國人的日子好過,這是確信無疑的了。

不久常相知們又有新的發現,他們麾下的部隊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如果說當初投降日軍是不得已而為之,是為了“留得青山在”,而現在情況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有所改變,青山依舊是不錯,可是不一定有柴燒了,部隊的魂已經丟了,已經有些搞不清自己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了。

常相知們的苦惱還不僅於此。因為日軍在“皇協軍”裏建立了秘密的基層組織,常相知們現在連同營長、連長在一起喝酒的機會都少了。即便抽空一聚,也不像過去那樣拍著胸脯無話不說了。因為你搞不清楚誰接受了“親善員”的“親善費”,你更搞不清楚誰就是“親善學會”的會員。自己的部隊自己控製不了,能不窩心嗎?

常相知一夥人坐在廬州城稻香村酒樓喝酒的時候,鬆岡聯隊的絕密命令已經送到“皇協軍”江淮第一師師長宮臨濟的手上:日軍進攻陸安州的計劃提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