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鬆岡大佐人還沒到陸安州,陸安州駐屯軍司令的任命就下文了。江淮派遣軍司令石原次郎中將明確地告訴他,現在武漢外圍攻堅戰正在艱苦地進行,需要大量的軍糧。“皇軍”計劃在八月底拿下陸安州,八月份就免了,從九月份開始,他的駐屯軍就開始為南下西進部隊提供糧食,每個月至少二百萬斤。每月下旬,派遣軍將派出一個輜重營二百輛汽車到陸安州取糧食。
石原次郎給鬆岡算了一筆賬,陸安州係江淮富饒之鄉,是個人口密集的地方,所轄各縣,共有二百多萬人口,以每人每月繳納一斤計算,即可得二百萬斤。二百萬斤糧食最多隻夠兩個師團吃一個月,所以,數額不能再少了。
鬆岡說,哈依!
但鬆岡的心裏也算了一筆賬,陸安州有二百萬人口,這是派遣軍支那統計局提供的數字,就算這個數字是準確的,但是,這二百萬人分布在五個縣的廣大地區,山山水水溝溝坎坎都有。鬆岡聯隊兵力僅一千五百人,按石原次郎的算法,每個士兵至少要向一千個支那百姓征收糧食。假設是分散行動,陸安州東部平原的邊緣是大小蜀山,西部是天茱山,南部是淠水河,西北部是人跡罕至的原始密林。這一千五百個士兵進入到陸安州的村寨集鎮,那就是細水流沙,恐怕再也收不攏了。這是問題的一個方麵。第二個問題是,陸安州二百萬人口是中國人而不是日本人,要是逼急眼了,有人登高一呼,二百萬老百姓別說動刀動槍了,他扛著鋤頭鐵鍬來跟你拚命,一千五百“皇軍”哪怕人人手裏都是機關槍,也是擋不住的。
石原次郎又給鬆岡算了一筆賬,你的兵力少是不錯,派遣軍長官部又給你從淮北魯南調配了“皇協軍”一個師,三千多人,武器至少不比中國抗日軍隊差。加上從“滿洲國”來的“親善團”,又有五百多精銳兵力。那些老百姓大多是男耕女織的農民,本分老實,對“皇軍”早已聞風喪膽,倘若交點糧食能保住平安,那就謝天謝地了,哪裏還敢拿雞蛋碰石頭?所以,每月二百萬斤糧食,小小的,輕而易舉的,不能再少了。
鬆岡算來算去還是心裏不踏實,他在中國呆的時間很長,深知中國人的性格,恐怕還不是像石原長官說的那麽簡單。“皇軍”進行聖戰,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無論作為“皇軍”軍官還是皇國國民,他都必須以身作則率先垂範。但是,每月二百萬斤糧食是實實在在的數字,他不能腦子一熱就承受下來。表態容易,倘若完不成任務,讓異國作戰的“皇軍”在前線挨餓,導致戰鬥失利戰爭失敗,那就是對天皇的犯罪。再說,怎麽能依靠“皇協軍”呢?他們連自己的國家都賣,這些人在中國是最沒有信譽和道德的人,指望他們搞糧食,他們會為虎作倀,他們能把老百姓的骨頭榨出油,但未必能把糧食交給“皇軍”多少。如此,“皇軍”白白背了黑鍋,還得不到實惠。
再有,根據過去在“滿洲國”和華北作戰的經驗,一旦戰火燒到家門口,那些青壯勞力大多拖兒帶女背井離鄉。留在家裏的,往往是跑不動或者根本就不願意跑的老弱病殘,僅有的糧食也會被他們上天入地地埋藏起來。想從他們那裏搞到糧食,比搞到他們的老命還要困難。
因此,鬆岡破天荒地向石原次郎討價還價了。鬆岡說,糧食是聖戰的根本保證,我將全力以赴。但是,糧食需要從中國人那裏搞到,需要中國人生產,需要中國人繳納。既然把陸安州作為“皇軍”軍糧供應的一個基地,那麽是否可以在戰鬥中,盡量減少對於城市的破壞和對百姓生命財產的損毀?
石原次郎說,這個問題不是問題。陸安州的戰鬥將是外圍剝皮戰,盡量不損壞城市建築和設施。長官不會讓你在廢墟裏弄糧食。
鬆岡說,為了穩妥起見,保證派遣軍的計劃周密落實,請石原長官允許我在九月份先按五十萬斤糧食的數額繳納。
石原次郎的臉色很難看,盯著鬆岡,仁丹胡子微微顫抖。石原說,太過分了,作為“皇軍”軍官,如此不敢承擔重任,實在令人失望。難道就因為你在中國讀過書,就要高抬貴手嗎?
鬆岡說,對不起,我必須把困難想得充分一點,以避免影響聖戰。如果局麵打開之後,我會主動增加數額的。
石原次郎停頓了一會兒,喘著粗氣說,一百萬,再也不能少了。
鬆岡說,一百萬裏應該包括我的部隊和“皇協軍”一師的糧食。以每人每天二斤糧食,以五千人算,每個月是三十萬斤。也就是說,我每個月向派遣軍長官部繳納七十萬斤糧食即可。請長官確認。
石原次郎氣咻咻地說,鬆岡君,你何時變得像個商人了?這樣太有失“皇軍”體麵了。
鬆岡不屈不撓地說,對不起長官,跟中國人打交道,尤其是從他們的手裏弄糧食,我不得不精打細算。
石原次郎盯了鬆岡一會兒,終於表態,先這樣吧。還有什麽要求?
鬆岡說,“皇軍”異國作戰,精神緊張,已婚軍官和老兵長期沒有**,容易導致精神錯亂,甚至狂躁,喪失理智。本聯隊將長期駐屯陸安州,倘若沒有緩解辦法,必然擾民,難以約束,於官兵安全和軍心穩定極其不利。
石原次郎皺皺眉頭,舌頭在嘴唇上滾了幾下說,這件事情你可以向服務課提出來,但是請你不要過分。“皇軍”遠離本土作戰,戰線又拉得過寬過長,方方麵麵的資源都很匱乏,大家要互相謙讓,能夠就地解決、自行解決的,盡量不要給上級增加負擔。
鬆岡不吭氣了,臉上湧現一絲不易覺察的愧意,隱忍了一陣才立正回答,哈依!
離開派遣軍長官部之後,鬆岡大佐乘坐敞篷汽車返回固鎮駐地,一路上心情很不好,甚至感到痛苦。平心而論,他何嚐願意像個商人一樣跟長官討價還價?這是不得已而為之,討價還價了,心裏就非常慚愧。他十二分不情願到陸安州去當什麽駐屯軍司令,更不想天天為糧食發愁。他是軍官,他的聯隊戰鬥力非常強,當年從中國東北長春一直打到哈爾濱,然後又從哈爾濱打到了天津,幾乎所向披靡。他從中隊長一直擢升到聯隊長,全是靠槍炮打出來的。他寧肯率領部隊去戰鬥,攻城掠地,赴湯蹈火,那種征服和占有的快感真是妙不可言。尤其是去年在南京,攻破城池後,鬆井石根將軍用一種特殊的方式,也是“皇軍”士兵最願意接受的方式犒勞了浴血奮戰的部下。“皇軍”的士兵們精神太壓抑了,他們太需要釋放了。鬆岡率領他的聯隊就像迅猛的戰車,在南京的大街小巷縱橫馳騁。他們整整當了四十天的“上帝”,想殺誰就殺誰,想在哪裏殺就在哪裏殺,想怎麽殺就怎麽殺;想強奸誰就強奸誰,想怎麽強奸就怎麽強奸。看著一片廢墟和廢墟上狼奔豕突的中國男人和女人,他們是那樣的軟弱,那樣的無助,他們的眼睛裏流露出的是哀求和絕望。他們像刀俎上的魚肉一樣任憑“皇軍”宰割,那種快感和自豪感簡直難以遏製。
要知道,這個國家在過去的歲月裏是怎樣的讓人景仰啊!這個國家千百年來都是日本民族的老師,都是日本政府和百姓必須進貢的天朝帝國。然而,現在情況終於改變了,這個龐然大物原來是泥塑的,是不堪一擊的,轉眼之間就是血流成河屍骨成山。“皇軍”的皮靴踏在泱泱大國的土地上,“皇軍”的刺刀挑在禮儀之邦國民的肚皮上,“皇軍”的槍炮在華夏廣袤的土地上精液一般洶湧澎湃地噴射。這種感覺太美妙了。軍人,尤其是“皇軍”,太需要證實自己的力量和威嚴了。而在所有的征服中,征服中國人是最可以激勵“皇軍”官兵的。因為從地理上看,中國太龐大了,從曆史上看,中國文化太悠久了。征服這樣的民族,實際上就是征服了世界,至少也是征服了東亞。
可是,現在石原次郎將軍竟然讓他充當所謂的駐屯軍司令,竟然讓他和他的那些如狼似虎的士兵像農夫一樣地去搞什麽糧食,這實在讓鬆岡大佐有點不太適應。
鬆岡心裏清楚,這個駐屯軍司令對他來說可不是什麽好差事,一旦陸安州打下來之後,主力南下,他就要坐在火山口上了。光靠槍炮刺刀恐怕還不行,士兵們的生殖係統也不能再像過去那樣活躍了。一百萬斤糧食聽起來不是個大數目,但是,真的搞起來,讓老百姓鑽洞挖牆上房揭瓦,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不比打仗,用中國話說是大炮一響黃金萬兩,搶就是了。可是你按部就班地坐下來跟中國的老百姓要糧食,這意味著什麽?對於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中國人來說,與生俱來就是為了糧食而生存的,糧食不僅是他們果腹生存的東西,而且是他們的理想和夢想。同農民爭奪糧食,甚至比爭奪城市還要艱巨。因為爭奪城市你麵對的僅僅是軍隊,而爭奪糧食,你的對麵橫眉冷對的將是陸安州二百萬老百姓。想想後背都是涼的。
況且,即便把陸安州打下來了,你能保證已經把陸安州境內的抗日武裝全都趕盡殺絕了?他們能讓你隨心所欲地把糧食搞到手,能讓你痛痛快快地運走?
假如就像石原次郎樂觀分析的那樣,老百姓不反抗,但是,戰爭之後的老百姓又有多少呢,一百萬還是五十萬?就算他們全有糧食,可是,他們要承擔中央軍的食糧,新四軍的食糧,國民政府的食糧,臨時政府的食糧,地下組織的食糧,當地軍閥的食糧,過路軍閥的食糧,破落軍閥的食糧,鄉村官僚的食糧,土匪的食糧,等等。你簡直沒有辦法搞清楚,他們一年要向各路神仙各路諸侯繳納多少糧食!
這樣一算,鬆岡對每個月能否按時征收到一百萬斤糧食就難免心存憂慮了。盡管他知道他不應該對石原次郎布置的任務討價還價,但是,這個討價還價是必須的。鬆岡是個穩妥的人,是個講究實效的人,他寧可把姿態放低一點,姿態低點,路好走了可以把腰杆硬起來。如果一開始就站得很高,遇上障礙再把腰貓起來,那就有失體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