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按照“老頭子”的要求,天茱山抗日遊擊支隊的整軍工作,首先從文化工作入手,成立了抗敵劇社並辦起了《陣線報》。
新成立的抗敵劇社是鬆散型的,成員大部分兼職,上至彭伊楓,中間包括田紅葉和王淩霄等人,下至新戰士小侉子。政治部的幹事,司令部的參謀,隻要有點文化,統統上台。成立半個月之後,又從當地的學生中找來了五六個男女,這樣就掛上了抗敵劇社的牌子。這些人在打仗的時候各負其責,像田紅葉仍然是宣傳科長,王淩霄仍然是機要員,劉慶唐仍然是作戰參謀。
抗敵劇社不光要排練節目,要辦報紙,還擔負了文化教員的任務。彭伊楓鼓動霍英山給遊擊支隊和地方部隊共十二個連以上幹部下了死命令,每人在一個月內學習認寫三百個字,抗敵劇社的隊員被派了六個地方去教這些基層指揮員認字。
但是別的地方都好說,最初的阻力恰恰來自學文化呼聲最高的霍英山本人。霍英山在會上振振有詞地號召大家學文化,說沒有文化死路一條。但那是要求別人,他沒想到政治部的教員曾見湖會通知他去上文化課,還要帶小板凳。
霍英山一聽臉就黑了,衝曾見湖嚷道,老子大小也是個司令,你的意思是我跟大家一樣當小學生?完了還要考試,還要往臉上貼白旗紅旗?紅軍時期就是這麽幹的,老子也就是因為這個才不願意學的。
曾見湖說,目前隻是上大課,怎麽考試還沒說。
霍英山說,告訴你們彭主任,就說霍司令軍務在身,要想大事,學文化這點小事你們辦就行了。
話傳到彭伊楓的耳朵裏,彭伊楓笑笑。心想這個老排長,真是榆木疙瘩腦袋,連鬼子都不怕,就怕學文化。你在會上大呼小叫,可是說起來一套,做起來一套,那怎麽行啊?那讓別的支隊首長怎麽看?這項工作還不被你老人家搞成夾生飯啊?
彭伊楓對曾見湖說,好,你去告訴霍司令,他軍務在身,我給他派一個專職教員,就在他的門前等著,他啥時有空,啥時學文化。他這三百字不學會,教員不撤。
彭伊楓給霍英山派的專職教員是機要員王淩霄。
上次護送軍部幹部過江,對於王淩霄的情況,彭伊楓又有了一些了解。一種比較可信的說法是,這位同誌在蘇區時,犯過錯誤,而且是一犯再犯。一次是包庇犯錯誤的同誌,一次是誤解沒有犯錯誤的同誌,後一次尤其嚴重,直接造成了損失。後來新四軍成立了,從陝北抽調一批幹部,王淩霄就要求過江了。這些年王淩霄十分低調,原本一個朝氣蓬勃的女幹部,變得沉默寡言甚至有點老氣橫秋了。
通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彭伊楓感到王淩霄雖然文氣了一點,但並沒有未老先衰。這個同誌參加工作有些年頭了,鬥爭經驗其實還是很豐富的。初來江淮,在大蜀山一二五團駐地同唐春秋唇槍舌劍,王淩霄隻是插了幾句話,卻是句句有分量,讓彭伊楓刮目相看。
彭伊楓安排王淩霄輔導霍英山學文化,是有所用意的。他的想法是以柔克剛,看似沒有什麽道理,但彭伊楓就這麽想的。他總覺得,像霍英山這樣一腦袋倔筋的人,就該由王淩霄這樣不緊不慢的女同誌來對付。
王淩霄遇到了空前的麻煩。
首先霍司令的味道她就受不了,霍司令身上的味道不是一般的味道。兩個人麵對麵地坐在小板凳上,霍司令吸溜旱煙管的時候滿屋子都是嗆人的煙草味,不吸旱煙的時候情況更糟,從他的嘴裏散發出來的是煙油和食物發酵之後的惡臭。霍司令活到三十多歲了,從來就沒有刷過牙,連漱口都少有。霍司令還不光是嘴裏的氣味讓王淩霄不堪忍受,霍司令的身上也是一股說不上來的難聞氣味。跟他坐在一起,王淩霄經常感到頭暈目眩。
但是王淩霄還是咬緊牙關挺住了,因為輔導霍司令是組織上交給她的任務。像她這樣的人,組織上能把任務交給她,就是一種榮幸,哪裏還能挑三揀四呢?當然更不能嫌棄革命同誌,尤其是不能嫌棄霍司令。隻要想到了革命同誌的感情,她就得心甘情願地捏著鼻子忍受霍司令的惡臭。
但是有一點她沒有想到,她尚且能夠忍受,霍司令反而受不了了。
自從彭伊楓等人上山,杜家老樓的房子緊張,霍英山嫌鬧得慌,住進了蓮花村桂氏莊園,跟獨立營二連住在一起。蓮花村離杜家老樓也就兩三裏路,地方是個好地方,依山傍水,而且地形比較安全。二連連長馮存滿是霍英山的老部下,在川陝的時候就是霍英山的警衛員,後來又追隨老團長到天茱山拉隊伍。可以說是霍英山最倚重的人,使喚起來自然比較方便。
這天是個好天,冬日的陽光暖暖的。
一個上午,王淩霄就坐在桂氏莊園霍英山的小院子裏。院子倒是寬敞,高牆大門,青磚黑瓦,院牆上搭著絲瓜架子,幹枯的秧條上還掛著幾條曬幹的絲瓜。院中心還有個花壇,一到春夏,裏央開滿各式各樣的花。
給霍司令輔導文化,第一個要解決的問題是霍司令到底是坐著還是蹲著的問題。起先是坐著,但霍司令坐在王淩霄的對麵,怎麽坐怎麽不自在,幹脆蹲著。因為一條腿不得勁,蹲的姿勢就很難看。王淩霄說,霍司令你還是坐著,你蹲在那裏像個什麽樣子?蹲在那裏也沒法寫字。
霍英山說,小王同誌你就饒了我吧。你說我一個扛槍打仗的人,你非讓我識字幹啥?你們還真把我當大首長培養了?
王淩霄說,霍司令你要體諒我,這是彭主任交給我的任務。彭主任說霍司令要是不帶頭學會三百字,支隊的學文化就會受到重大影響。
霍英山摳摳眼屎說,那你教吧。
王淩霄說,你得坐到桌邊來。
霍英山仍然蹲著說,你在桌上寫,我能看見。我腦子不靈眼睛靈光,火眼金睛呢,隔半裏路都能瞄準鬼子。
王淩霄心想,你不坐桌邊也好,離遠點味道也小一點。王淩霄說,霍司令我先教你“新四軍”三個字,“新”就是新舊的新。然後一筆一畫寫了一個“新”字,讓霍英山湊近了看。
霍英山吧嗒著旱煙,眯縫著眼睛看了看王淩霄,又伸長脖頸看了看桌麵上寫在黃裱紙上的字,把腦袋搖得像貨郎鼓,說,寫不來寫不來,橫豎太多了。
王淩霄沒法,隻好說,那先學“四”字,這筆劃少吧?
霍英山仍然搖頭,擠出一臉苦相,像一隻屁股上挨了腳踢的猴子,說,我學不會“新”字,光會寫“四”字也沒用啊!你還是饒了我吧。
一個上午,王淩霄口幹舌燥,沒有教進去一個字。
這個中午,王淩霄沒有吃飯,就坐在霍英山的住處門前,默默地看天。她抱定了一個主意,你霍司令油鹽不進,我就飯菜不吃,我就這麽坐著,直到你老老實實地給我坐下來認字寫字為止。於是乎,任炊事員和通訊員怎樣苦苦相勸,也不管霍英山怎樣軟硬兼施,王淩霄就是不動筷子。
二連那天給王淩霄準備的飯菜是很講究的,除了一個小蔥炒雞蛋,還有一個辣子炒筍雞。霍英山一遍一遍地嘟囔,看看,馮存滿還真有兩下子,這可是天大的麵子,我在這兒住一個月了才第一次看見這麽好的菜,全是沾你的光。你要是再不吃,那我就沒辦法了,我總不能到天上給你摘月亮吧?
王淩霄說,我不要你到天上摘月亮,你答應好好學文化,我就吃。不然我就絕食。
霍英山把大煙袋杆一橫,盯著王淩霄看了看,突然笑了,小眼睛裏閃爍著狡黠的光芒說,那好,你把飯吃了,我下晌就跟你學寫字。
王淩霄說,霍司令你說話要算話。
霍英山把旱煙杆舉起來,朝天上一戳一戳的,像是指天發誓:咦唏,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這麽大個老紅軍,還能糊弄你嗎?
王淩霄這才勉強一笑,端起了飯碗,味同嚼蠟地吃了幾口,覺得不對勁,起身讓通訊員去找霍英山,哪裏還能見到他的影子?霍英山腳底板抹油,溜之乎也。
霍英山去找彭伊楓去了。
霍英山這回找到彭伊楓,就不客氣了,大大咧咧地說,伊楓,我建議你們搞一個規定——這學文化嘛,大家都要學,都要好好地學。但是,這個,這個,有些人嘛,可以先緩緩。我們年齡大,腦子不好使,就不要跟大夥兒一樣了。
彭伊楓說,老排長你怎麽能會上一套,會下一套呢?學文化就那麽難?
霍英山斬釘截鐵地說,就那麽難,不然我當初就不會離開延安了!一個月內學三百個字,你打死我我也學不會。
彭伊楓說,一個月三百字,一天也才十來個字,怎麽就把老排長難成了這個樣子?這比打鬼子不知道要容易多少倍!
霍英山說,伊楓啊,你這是站著說話腰不疼啊。你有文化,一天學十個字不算啥,你哪裏知道,隔行如隔山啊。你再也不要派那個王淩霄去逼我了,我學不進去,她不吃飯,要死要活的,可真是愁死人了。
彭伊楓說,我就不相信,教你學文化,又不是逼你當漢奸,就會那麽難?其實是你自己心裏想著難。當初,要不是沒文化,你也不會受那些罪。
霍英山說,沒生過娃子你不知道肚子是咋疼的。伊楓,老排長求你了,你就特殊我一下,別讓我學了。我這個司令員讓給你當都行。
彭伊楓說,老排長,別的都好說,你要是願意,偷著娶倆媳婦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這學文化是上麵安排的重要工作,營連幹部人人過關,雷打不動,你當司令的不帶頭不行。
霍英山火了,把駁殼槍抓過來,又拍到桌子上說,那你就拿這把槍把我崩了。彭伊楓我跟你一句話講到底,我老霍要命一條,要我一個月學三百個字,比登天還難!
彭伊楓說,老排長你這是怎麽回事啊?學文化是個好事,隨著戰爭形勢的發展,敵情越來越複雜,仗越來越難打,我們的幹部職務也將越來越高。現在不像紅軍時期,一個團百十個人,大家都沒文化,隨便你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指揮。現在來天茱山參加抗戰的,有不少知識分子,你沒文化,就領導不住他,更別說打鬼子了。
霍英山說,說來說去,學文化不就是為了當官嗎?那我不當官了,司令也不當了。你讓我當夥夫去!
彭伊楓也火了,說,老排長,當夥夫也得有文化。天茱山抗日根據地不允許有一個沒有文化的人!這個文化你學也得學,不學也得學。不當司令也得學文化!
兩人正吵著,王淩霄在門外出現了,靠在門邊,也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屋裏。彭伊楓說,老排長你看看,你把我們的女同誌都氣得說不出話了!人家也是老革命呢!
王淩霄還是一動不動,就那麽瞪著一雙大眼睛看著霍英山,臉上甚至還掛著捉摸不定的微笑。霍英山可以跟彭伊楓來橫的,但他不能跟王淩霄來橫的。見王淩霄這副沒有表情的表情,當真以為是他把王淩霄氣得說不出話了,趕緊把罪過都攬到自己的頭上,慌忙站了起來,手足無措地說,王淩霄同誌你別生氣啊,都是我不好。你別讓我這個大老粗氣出毛病了,我跟你學還不行嗎?
彭伊楓說,好啊好啊,王淩霄你聽見了吧?雲開霧散了。你把司令員攻克下來了,天茱山就沒有攻不下來的堡壘。
王淩霄還是沒說話,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