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王淩霄把那份由皮貨商口述的指令寫好之後,眼看著彭伊楓默讀指令時的表情,心裏突然湧上一種異樣的感覺。恍恍惚惚,她覺得這個神秘的指令同她有某種關聯。指令中的行文風格、語氣和思維方式,似乎都在喚醒蟄伏在她心中的某種記憶。有一會兒工夫,她竟然把這個指令同他聯係在一起了。
但是她很快就排除了這種可能。因為他已經死了。她曾經得到過肯定的答複,他已經被保衛局的同誌“代表黨和人民”處決了,那麽,他怎麽可能還在這裏出現呢?僅憑幾句話,僅僅憑借這幾句話的語氣和風格,就判斷是他,似乎有些荒謬。她想這或許是她背的包袱過於沉重的原因。她太渴望有一天能夠見到他,從而把這些年來她的委屈、她的痛苦和她的愧疚向他傾訴。這或許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產生了幻覺。
來到天茱山之後,王淩霄一直告誡自己,要克服一切困難,褪去資產階級嬌小姐的習氣,澄清對於革命的模糊認識。她甚至不允許自己傷感,她願意承擔一切艱苦的、甚至危險的工作,來洗刷自己曾經有過的錯誤乃至罪責。
這些日子,她一直有意無意地關注著一個地方,那個叫作雲舒莊園的地方。然而,她沒有得到任何關於那個地方的信息。那就像一場夢,那是她夢裏去過的地方,在夢裏,她在那一片純淨的陽光裏遨遊過。她曾經依偎過的那副寬大的肩膀和那個滿山都是桂花的雲舒莊園,似乎都沒有真實地存在過。
但這一切分明又不是夢,那些事情真真切切地發生過。如今回想,猶如昨天。
她至今仍然清晰地記得,離開雲舒莊園的前一天,沈先生的臉上終於有了笑容。他告訴她,交通員已經為他們鋪設了一條通往川陝根據地的秘密路線。他們不僅可以安全越過敵占區,而且還可以帶去一批藥品和槍支彈藥。
這下好了,這下好了。我們的隊伍太艱苦了,他們不光吃不飽穿不暖,而且連生病負傷都沒辦法治療,隻能眼睜睜地抗著。這下好了,這下又可以解決很多問題了。
他一遍一遍地說著,眼睛裏流露出幸福的光芒。
那些物資多數都是他的家族出資高價購買的。他那個家族似乎都是革命者,而他隻是其中的一個代表。他後來還向她介紹了紅軍根據地的艱苦和堅強——我們的同誌都是鐵打的筋骨,任何艱難困苦也打不倒他們。即便沒有糧食和藥品,但是憑借堅定的信仰,他們可以支撐到生命的最後一息。想想他們,我們沒有任何理由退縮。我們絕不能退縮,我們必須實現英特納雄耐爾,我們一定要建立一個民主、平等、自由的政權……
他激動地訴說著,她平靜地仰望著他。這時候她發現他像一個虔誠的聖徒,他的目光純淨如同嬰兒,他的聲音猶如低沉的雷鳴……
那天下午,在雲舒莊園南邊的那片阡陌之間,在一片隨風飄香的桂花的海洋裏,他教會了她騎馬。他說那是為了戰爭的需要,他們必須使自己擁有速度。他自己騎的是一匹雄壯的雪青馬,讓喬喬給她牽來一匹紅色的小馬駒。他教她乘鞍、持韁,然後讓喬喬拉著韁繩在前麵小跑。可是她還是害怕,馬一跑起來她就驚叫起來。
為了鼓勵她的膽量,他讓喬喬給她做示範。她驚異於喬喬有那樣精湛的騎術,喬喬沒有騎那匹小馬駒,而是笑嘻嘻地、無拘無束地從他的手裏接過了雪青馬的韁繩,縱身一躍便打馬飛奔。那馬在縱橫交錯的田野裏像一道流星,疾馳遠去。她借機抱住了他的胳膊,不無嫉妒地說,啊,你們家的丫頭都是騎手啊,你是怎麽**她的?
他一本正經地說,她不光會騎馬,槍也打得準呢。
王淩霄沒說話,心裏有種東西在爬。過了一會兒才說,我看這個喬喬,不像個土生土長的山裏女娃,倒像見過大世麵的。
他異樣地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長地笑笑說,是啊,這孩子雖然命苦,倒是聰明,琴棋書畫無所不精。要不是爺爺和奶奶舍不得,我就把她帶到川陝去了。那樣她一定會成為一個出色的紅軍戰士。
王淩霄突然來了情緒,氣鼓鼓地說,那你把她帶走好了,我留下來給你爺爺奶奶當丫頭。
他這才意識到王淩霄不高興了,轉過臉來,刮著她的鼻子說,看看,還大家閨秀呢,這麽小家子氣。要說剝削,對她我真是剝削了,為了老人,隻好把她困在這世外桃源了。不過,將來條件允許,我還是要把她接出去。
沒想到這一句話激發了王淩霄的鬥誌。等喬喬策馬歸來,王淩霄臉色很不好看地迎了上去,從喬喬的手裏搶過韁繩,還沒等他和喬喬回過神來,她已經翻身上馬,“刷”地一聲甩起了馬鞭子。那馬吃了一驚,昂首嘶鳴,然後就一躍而起,前蹄騰空,接著便衝出場壩。她本來是賭氣,沒想到雪青馬會如此不理解她,會如此不給麵子,在狂奔中她幾次險些被掀翻。他一邊大叫危險,一邊跨上小馬駒,從另一個方向迎了上去,在兩馬交臂的一刹那,縱身一躍,跳上了雪青馬的背上,把她穩穩地抱住了。已經狂躁的雪青馬,頓時就溫順下來,放慢了速度。
那天,在她的堅持下,他們騎著雪青馬跑了很遠很遠,向著西邊的山根下馳騁。在那個時刻,她不再有任何恐懼,也不再有嫉妒。一切都不存在了,遠山,落日,通紅通紅的火燒雲,隨風起伏的稻浪,遍地飄香的桂花,還有那個笑聲咯咯無憂無慮的農家丫頭喬喬……這個世界上似乎隻剩下了他和她。他就在她的身後,攬著她的腰際,他的喘息吹拂著她的發梢,他的汗和她的汗交匯在一起落在馬背上。
不久,他們就到達了川陝根據地,她被分配在紅四軍學習報務,並逐漸成為川陝根據地的一名電台專家。像她這樣擁有專科學曆的紅軍幹部,在根據地鳳毛麟角,幹什麽都是卓爾不群的。他則在紅四軍的一個團裏擔任政治委員,很快就升任師政委。
他並不像她想象的那樣隻知道革命,他的一顆心忠貞而又細膩。有一件小事王淩霄永遠也不會忘記。
那時候隻知道革命要吃苦,至於是怎樣的苦,卻很抽象,哪裏想到會苦成這樣啊?在她的生活經驗裏,從來不曾料想人類還有這樣一種活法——在一段特別艱苦的時期,他們常常住在草棚裏,或者山洞裏,條件好的時候分散住在老百姓的土坯草屋裏。他們有的背著破破爛爛的鋪蓋,有的連鋪蓋也沒有,睡覺的時候身上居然蓋著茅草。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王淩霄絕對不會相信,人類社會發展到今天,還有這樣茹毛飲血的生活,還有這樣破爛不堪的軍隊。他們吃什麽呢?多數的時候他們吃雜糧野菜,偶爾弄到一些物資,打一次牙祭。一個月能吃上一次肉,他們就幸福得像個上帝。
更為難以忍受的是,女人需要“戰勝生理上的困難”。生理上的困難怎麽戰勝呢?那就是說,包括洗澡、洗腳的問題都要克服,也包括來月經的問題也要克服。紅軍隊伍連糧食問題都解決不了,不可能為女人們解決手紙,這是令王淩霄最為痛苦的事情。有一天他來看她,沒有帶別的東西,居然從挎包裏掏出了兩大卷黃色的草紙。
就在這一瞬間,她對他的所有的感情都明朗了,她終於知道,自己已經不可逆轉地愛上了這個人。她愛他的理由有許多許多,而他在戰爭的間隙能夠給她送草紙來,應該是諸多理由中的最重要的一條理由。與眾多普通的紅軍官兵不同的是,她愛上的這個人是知道未來的,是懂得人應該怎樣生活的。他放棄了正常人的生活,甚至是優裕的生活,同樣在這裏茹毛飲血,過著非人的生活,是因為他想營造人的生活。他是一個有信念和理想的聖徒,是一個以自己的苦難感召生活的苦行僧。他的身軀內似乎蘊含著取之不盡的**和智慧,他的堅定的眼睛裏似乎永遠閃動著意誌和果敢的光芒。跟這樣的人在一起,你沒有理由不被他感染。倘若不是有他這樣的人跟這群沒有文化的、生活行為方式原始的漢子成為同誌,那她王淩霄在這裏一天也呆不下去。既然呆下去了,她就有理由認為自己也就有了某種崇高,也具備了聖徒的某種品質。她和他一樣,是帶領這個苦難群體走向文明殿堂的前行者。
然而,後來的事情卻是那樣的始料不及,她怎麽會想得到他是那樣的人呢?她又怎麽能想到,把他推向死亡之路的,竟然是她!於是乎她陷入到長久的、不能自拔的精神苦難之中。
今生今世,這一切還能重見天日嗎?
獨自站在杜家老樓外麵的山岡上,望著西邊那日複一日的火燒雲,王淩霄常常暗自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