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鬆岡大佐散步的習慣堅持下來了,而且在散步中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好。他在散步中巡視小城的變化,體驗“懷柔親善”政策的成效,感覺到這個小城正在沿著“皇軍”確定的方向運行,老百姓從行為方式和生活習慣上已經逐步開始接受了“王道樂土”的思想。這讓鬆岡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因為這種穩定意味著“皇軍”在陸安州建立戰略物資中轉基地的宏偉計劃初步成功。
自從開展“親善活動”以來,陸安州的秩序逐步走向正常。鬆岡及其助手就像一群慈祥的救世主,雙手伸在陸安州的頭頂上,使勁向上煽動,鼓動著“懷柔親善”的春風。逃難的居民陸續返回,幾家不大的工廠,諸如紗廠、鐵器廠、木器廠、水廠和食品加工廠等等也運轉起來,市麵上又出現了小商小販,糧食、畜禽、茶葉、油鹽等貿易也逐步活躍起來了。小城的日子又平和起來。鬆岡散步數日,閱人無數,那些中國人見到他,全是謙恭的、誠惶誠恐的,隔著老遠就閃到一邊讓路。盡管並不是所有的陸安州人都知道他是鬆岡大佐,但是他們從他走路的風度上,從他周圍前後的氣勢上,能夠感覺出他是一個大人物。
這種景象讓鬆岡大佐的內心很有成就感,也增添了不少安全感。一個顯而易見的道理是,隻要老百姓安下心來過日子,敵對情緒就會逐步減少,“皇軍”的安全係數也就相對增加。否則,你很難想象,一支隻有兩千人的部隊,生活在有二百多萬敵對的人群中,能夠相安無事。老百姓是很容易對付的,老百姓隻想過平安的日子,如果能讓他們過上富庶的日子,那他不僅不敵視你,久而久之,反而有可能對你感恩戴德。重要的是,不能讓人煽風點火,不能有人挑頭鬧事。現在,在西部天茱山的抗日武裝已經偃旗息鼓了,也許他們在默默地準備著,蓄勢待發。但是,他們並不可怕,他們在鬆岡大佐的眼睛裏,不過是一群裝備低劣、,營養不良、戰術糟糕、士氣低下、各懷異誌的烏合之眾。比起二百多萬老百姓,他們簡直微不足道。
當然,鬆岡大佐也很清楚,老百姓的平靜是暫時的,暫時的平靜是因為他們缺乏組織,缺乏思想,缺乏裝備。一旦他們被組織起來,被鼓動起來,被點燃起來,後果仍然是十分可怕的。占領軍永遠是孤立的,永遠是海洋中的一座小島,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淹沒。
陸安州需要一個既能夠貫徹“皇軍”意圖,又能夠收攏民心的精神領袖和行政長官。這個人隻能是中國人,而且應該是一個體麵的、深孚眾望的紳士。最好在當地樹大根深,有盤根錯節的根基,有一呼百應的感召力。這個角色舊官僚不行,黑勢力不行,“皇協軍”更不行。
此後的一段時間,尋找一個代言人,一個向陸安州二百萬人灌輸“皇軍”的“懷柔親善”思想的人,以便幫助“皇軍”建立以“王道樂土”為基礎的、安全的、穩固的軍事戰略支撐基地,就成了鬆岡大佐的一件重要的事情。可是這樣的人到哪裏去找呢?當然不能寄希望於大街上撞一個,更不能指望天上掉下來一個。
董矸石的調查工作卓有成效。現在已經搞清楚了,上次搞的那份陸安州工商界知名人士名單,基本上是名副其實的,而且多數沒有排日傾向。這一點鬆岡理解,生意人嘛,最看重的莫過於一個利字,唯利是圖,見利忘義,利欲熏心,說的都是商人。鬆岡當然不會隻聽董矸石的,又密囑原信,讓江淮派遣軍諜報機關再組織一次調查。結果同董矸石調查的情況大同小異,證明這些人確實隻是生意人,而沒有其他政治背景。唯有夏侯舒城,早年曾經讀過江淮學堂,攻讀法律,但是由於國共開戰,此人對於中國法製心灰意懶,很快又棄法從商了。作為古井坊上房長子,這些年一直是古井坊駐外經銷總管。
情況是搞清楚了,但是靠這些人來維持“親善商會”,能不能撐得起來,能不能打開局麵,鬆岡心裏還不是很有數。如果沒有一點政治頭腦,光會做生意是不行的,那樣他們反而會利用為“皇軍”征糧的機會,中飽私囊。所以,必須找一個既有生意路數又能深謀遠慮的骨幹,哪怕他並不忠誠於“皇軍”,那也沒有關係。反正是利用,用完了再處理。再說,在這個國家裏,你別指望誰會真正忠誠於“皇軍”,你隻要搞清楚誰能為“皇軍”所用、能派多大的用場、能用多長時間就行了。一個淺顯的道理是,越是忠於“皇軍”的人,越是背叛他們的祖國。與之相悖的是,他們越是可以背叛祖國,他們也就越有可能背叛“皇軍”。
自從有了這個想法,鬆岡就開始留意了。他打算等陸安州的局勢再穩定一段時間,就開始一一接見夏侯舒城王月鳳之流。不管怎麽說,“親善商會”還是要早一點成立,糧食嘛,能夠通過商業手段搞到更好,真正要動武力,那就麻煩了。
鬆岡對那個夏侯舒城更感興趣一些。一是因為夏侯舒城是酒業家族的老大,二是因為他曾經讀過高等學堂,而且學過法律,比起單純的商人,更適合做“親善懷柔”的招牌。當然,有從軍從政經曆的,背景也就更複雜一點,但是沒關係,反正又不是讓他們管軍隊。
有一天清晨,鬆岡照例散步。他突然發現這個小城多了一張麵孔。小城有將近十萬人口,鬆岡不可能記得所有的麵孔,這些麵孔出現不出現並不重要。但是,有一張麵孔,隻要出現了,就不能不讓他注意。
在城南淠水河邊的摩青塔下,鬆岡看見了那個穿著黑色長袍的中年人。他無法估算那個人的年齡,也許是三十多歲,也許更年輕一點。他引起鬆岡注意的唯一原因是因為他在思考,他在塔下的廣場凝望,凝望霞光映照的波光粼粼的河麵,若有所思。黑色的長衫下擺款款飄動,逆光遠遠看去,像是一個剪影。鬆岡向身後示意,讓那些環繞前後、拱衛四周的幽靈們斂步,然後獨自一人靠了過去。
早晨的陽光很好。微風清爽,河麵上白色和灰色的水鳥歡快地舞蹈。廣場上人很少,這個時候的人們都在忙活自己的營生,在鬆岡的感覺上,他們也是在享受“王道樂土”的安寧。但是這個身著黑色長袍的男人卻擁有如此閑情逸致,在這裏風雅信步,這本身就不是一件尋常的事情。
走近了。在距離黑袍人五六步遠的地方,鬆岡停下腳步。黑袍人側過頭來,看了看鬆岡,眼睛裏有一絲詫異,似乎對有人打破了這裏的寧靜而不安。但隨即恢複了正常,繼續凝望河麵,並移動步子,沿河岸向東邊走去。
先生——鬆岡在後麵輕輕地喊了一聲。
黑袍人站住了,回過頭看著鬆岡。
鬆岡說,在這個秋高氣爽的小城,在這個秋高氣爽的時候,有兩個人在一個秋高氣爽的地方相遇了。先生,你認為這是一種巧合嗎?
黑袍人看了鬆岡一眼,微微一笑說,我不明白先生說的是什麽。說完又要走。
鬆岡跟上去說,我是說,如果這個城市在這個時候還有人在思考什麽問題的話,那麽就是兩個人——你和我。
黑袍人笑了,說,哦,是嗎?可是我想,我們思考的並不一定是同一個問題。
鬆岡說,何以見得啊?當然,我們的身份決定我們思考的內容。先生你在想什麽問題呢?
黑袍人說,我在看淠水河的水。
鬆岡也把目光落在水麵上,然後問,不知道先生都看到了什麽?
黑袍人說,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我在看這水來自何方,又流向何方。
鬆岡的眼睛閃爍了一下說,你看這河麵,應該是帆過船往,漁舟曉唱,可如今卻空空****,徒有一泓碧波東流遠逝。不知先生在觀賞河麵的時候,是否想到了一句成語——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黑袍人說,我隻是一介草民,更多地關注這水的作用。具體地說,就是它給我帶來的利益。
鬆岡作不解狀,利益,什麽利益?
黑袍人說,在這地下,有一道我們看不見的暗渠,這來自深山的甘洌清澈的泉水,就從這暗渠裏汩汩流向我的腳下,然後它會變成火一樣的**,那就是我的財富。黑袍人似乎很動情,目光閃爍著投向很遠的水麵。
鬆岡這回真的有點驚訝了,說,也許你已經知道了,敝人的身份是大日本“皇軍”中國陸安州駐屯軍司令鬆岡龜尾大佐。請問先生您……
黑袍人也驚訝了一下,臉上馬上嚴肅起來說,不知道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鬆岡大佐,失敬失敬!說著向鬆岡掀了掀禮帽——敝人乃陸安州市民,古井坊傳人夏侯舒城。
鬆岡眯起眼睛問道,是古井坊老號嗎?
自稱夏侯舒城的黑袍人說,正是。鬆岡先生莫非對敝號有所耳聞?
鬆岡高興地說,豈止耳聞,敝人正想拜見夏侯先生呢!
夏侯舒城似乎有點意外,輕輕地哦了一聲。鬆岡解釋說,“皇軍”體恤陸安州百姓深受戰亂塗炭,有心解民眾以倒懸,攜手建立東亞“王道樂土”。本司令一再呼籲,恢複發展陸安州工商,其中貴號曆史悠久,品牌馳名,暢銷江淮,正是我要重點開辟之實業。不料今日得見先生,看來你我有緣啊!
夏侯舒城仍是一臉茫然說,兵荒馬亂,舉家遷徙,我也隻是代父打理老號,而且未作長久打算。承蒙貴軍溫和政策,清理盤點,不日也另遷他處,不知能為鬆岡先生做點什麽?
鬆岡說,我聽說夏侯舒城先生本來並不在陸安州經營,隻是近日才返回故裏,意欲重振家業。為什麽又要說走呢?
夏侯舒城無語,停了停說,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鬆岡怔了一下,突然笑了說,那這樣,夏侯舒城先生既然已經回來,何不體會一下“皇軍”的“懷柔親善”政策?我和諸君可以重建陸安州之文明,達成州泰民安之境界,形成道不拾遺之風氣,豈不是給生意人創造了公德天地?到那個時候夏侯先生再作定奪。若是合適,則留下,生意是有的做的;若是不合適,再說走也不遲。
夏侯舒城想了想說,陸安州乃我古井坊發祥地,樹大根深,何嚐忍心舍棄?如果真如鬆岡先生所說,道不拾遺夜不閉戶,那自然好了。
鬆岡立即展開笑容,一高興,中國話就不地道了,吆西吆西,大大的良民,中日友好提攜的幹活,“王道樂土”的有功之臣,等等。
夏侯舒城倒是寵辱不驚,好奇地看著鬆岡說,鬆岡先生過獎了,生意人,不過圖個財源茂盛而已,未嚐有那麽高的境界。況且,我隻是在觀望,並沒有說不走啊。
鬆岡說,那也很好,事情嘛,既然有了開頭,也就一定會有結局。
分手之後,回到駐屯軍司令部,鬆岡立即把原信叫來,布置對夏侯舒城進行嚴格的調查。不僅調查他的家族,而且調查古井坊的所有歸來人員,尤其是在陸安州易手前後半年,夏侯舒城及其古井坊傭工的足跡行蹤。
這項工作持續了半個多月,經華東諜報機關調查,夏侯家族係江淮酒業巨擘,祖上為亳州曹氏旁係,清代為紅頂商人。夏侯舒城係夏侯家族第十六代嫡孫,大房長子,曾就讀於江淮大學堂,常年駐滬經銷。夏侯舒城身份確鑿無疑。
鬆岡大佐覺得這是個很有價值的人,這種看法源於夏侯舒城的平靜狀態和由此表現的平常心態。在這個小城裏,能夠保持平常心態的人不多。鬆岡大佐身邊不乏中國人,他們像眾星捧月般地環繞在鬆岡的周圍,謙恭,謹慎,阿諛,奉承,以鬆岡的喜怒哀樂為自己的喜怒哀樂。鬆岡需要他們,但鬆岡輕視他們。他需要同體麵的、有主見的,甚至有民族自尊心的中國人交朋友。因為這樣的中國人更有影響力和號召力,而夏侯舒城基本上具備了這種素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