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陸安州地處江淮之間、天茱山東北麓,春秋屬楚,三國歸吳,唐代屬淮南道,清初設江南行省,始名陸安州。轄霍蘇、廬西、壽潁、安豐、梅山等五縣。境內有淮河支流淠史河、淠水河兩大水係貫穿其中,河灘麵積廣大,尋常河麵坦**平緩,每當豐水季節,山洪暴發,河床陡然升高,周邊窪地匯河成湖,逐浪排空,氣吞萬裏。

此地在三國時期便是魏、吳屢次鏖兵的戰場,戰爭遺址遍布五縣各處,東吳大將周瑜曾在安豐境內東河口一線布下連環兵陣,陷曹魏名將曹典於河湖沼澤,致使曹氏兩萬大軍流水細沙一般灰飛煙滅。至清朝末年,這裏又是張樂行撚軍活躍的根據地,曾一度集結數萬兵卒在廬西、霍蘇境內同清軍展開決戰。雙方激戰七晝夜,血流成河,日月無光。張樂行因缺乏後方依托,加之部將中有人為清軍誘降,終致全軍覆沒。但是其血戰七晝夜的戰績,也使江淮清軍銳氣大減。陸安州的每一寸土地都散珠碎玉一般埋藏著人間戰爭故事。

一九三八年秋天,日軍打下陸安州之後,根據攻武漢、破南昌、取長沙的總體戰略,采取定點蠶食、鞏固相持的方針。主力東進,留下鬆岡聯隊和一個憲兵大隊,約兩千名日軍作為駐軍屯守陸安州,並控製附近地區,鬆岡大佐為陸安州駐屯軍司令。

這座古城和古城挈領的五縣約一萬八千平方公裏的地麵,又開始了一個新的戰爭時代。基本上以陸安州南側的隱賢集和顏莊一線為分界,劃分出日軍占領區,即東北部的廬西、霍蘇。這兩個縣多屬丘陵或平原,城鎮相對集中。壽潁、安豐、梅山三縣,除安豐縣城以外,多數地區為國共抗日武裝共同占領。天茱山群峰綿延數百裏,山高林密,人煙稀少,其中還有被稱為無人區的西北老林子。所以雙方都沒有在這裏駐兵,隻是鬆岡在安豐縣城留下一個中隊,修工事,築碉堡,建立偽政權,同陸安州呈掎角之勢。以保護淮西、豫東公路幹線和水上交通,為繼續南犯西進扼守通道。

日軍江淮派遣軍司令部很清楚,單靠鬆岡手下這兩千名日軍,要想牢固地控製陸安州,完成為南下日軍長期提供糧食的任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便委任倒戈的原軍閥師長宮臨濟,為“皇協軍警備司令”,漢奸部隊共有三千人馬,兵器精良,給養充足,從理論上講,作戰能力是很強的。

陸安州易手的半個月後,鬆岡大佐的案頭終於出現了一份讓他心曠神怡的密電,這已經是關於“沈氏行動”的第四份情報了。此前的三份情報都不那麽吉利,每一份都像毒蛇,一份比一份距離更近地向鬆岡大佐逼近——

江淮諜報皋字一號:截獲華東敵報,國民黨蘇魯皖戰區長官兼江淮省主席李宇煌近日委任原作戰部副部長沈軒轅(字文遠)少將為陸安州行政公署專員兼警備司令。該沈氏係堅定之抗日分子,沈率隨員日前已由魯南潛入江淮……

江淮諜報皋字二號:截獲華東敵報,沈氏軒轅一行進入宿陽地區受阻棄車徒步,沿途聯絡匪眾,預計不日即由廬蘇進入陸安州……

江淮諜報皋字三號:截獲沈之隨員密報,沈氏一行在小蜀山地區遭遇我軍特別分隊之阻擊激戰甚猛,我軍傷五亡三,沈氏之隨員十之亡三逃五,沈與副官汪寅庚亂中逃遁,沈匪負傷甚重,銷聲匿跡七日……

雖說第三份情報聲稱“沈匪負傷甚重”,但鬆岡大佐不這麽看,負傷甚重不等於傷而亡之,銷聲匿跡七日不等於永遠銷聲匿跡。

不知是何原因,即便七十七軍幾個師拱衛陸安州,鬆岡大佐也並沒有放在眼裏,但是出現“沈氏軒轅”這幾個字眼,他便很放在心上了。他已聯絡華東情報機關,盡其可能地搜集沈氏軒轅的情報,雖然早期的無從查詢,但是從報紙上剪貼的,在當年的“上海事變”和去年的棗兒莊戰役中,關於沈軒轅的報道,就足以觸目驚心了。這是一個鐵麵冷血的中國人,也是一個充滿爭議的中國人,你不知道他的過去,也不知道他的將來,而隻知道這個人“負傷甚重”、“銷聲匿跡七日”,這顯然是很不夠的。

鬆岡有一次甚至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想法,他突然很想見識一下這個在陸安州已經被包圍得水泄不通、眼看就要被敵手占領,而恰在此時又被自己的政府任命為陸安州行政公署專員兼警備司令的倒黴蛋。他想這個倒黴蛋一定很清楚這項任命意味著什麽,既然知道了還接受了任命並且跋山涉水頂著炮火前來上任,這個倒黴蛋就不是一般的倒黴蛋。這是一個既有城府、又有勇氣的倒黴蛋。鬆岡對這個人既同情,又惋惜,但這畢竟隻是個人的一種好奇,是一種隱秘的私人念頭。

作為一名軍人,尤其是這個城市占領軍的最高長官,鬆岡對於這個人的倒黴,更多的則是幸災樂禍,甚至還有恐懼。在進入陸安州最初的幾天裏,這種恐懼非常明顯,甚至非常嚴重,曾經使他在夜半從噩夢中醒來,曾經讓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邊到處都是陰險的眼睛。

“銷聲匿跡七日”,這是多麽可怕啊,誰能擔保這個人不會突然出現在陸安州的大街小巷裏,或者出現在“皇軍”的麵前?

現在好了,現在總算了結了。

江淮諜報皋字四號:截獲沈之隨員密報,沈氏在赴任途中遇我軍特別行動之分隊阻擊,重傷後逃遁至小蜀山藏匿,因無醫藥身亡,屍骨已運往華東。沈氏之隨員汪寅庚損毀武器電台,棄殘骸於小蜀山,隻身潛入淠水河回逃,為我巡邏艇武裝人員擊斃……

看了這份情報,鬆岡的內心湧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說不清楚是慶幸、鬆弛還是悲哀。在原晚清州衙門寬大而古色古香的辦公室裏,坐在雕龍鐫鳳的花梨木太師椅上,鬆岡大佐良久不語,隻是輕輕地擊掌嗟歎,像是為這位不曾謀麵的異國對手舉行獨特的吊唁。

鬆岡在帝國軍人中向以漢學底蘊深厚而聞名,幼時曾在中國上海讀書十年,同各種中國人打過交道,深諳一般中國人心理。江淮派遣軍長官部賦予他率部駐屯陸安州,為南下西進日軍籌糧送糧的重任,也算知人善任。

盡管搞糧食有很多困難,但是鬆岡還是很有章法的。按照石原次郎的要求,鬆岡聯隊於九月份就必須向派遣軍長官部交納七十萬斤糧食。本來鬆岡心裏並沒有底,但是首次任務完成得有點讓人喜出望外。因為日軍攻占陸安州之後,在城南發現了一個巨大的糧庫,裏麵足有四百萬斤糧食,其中有四分之一是稻穀。這真是天皇保佑!

這個糧庫是陸安州城南一個中國人向“皇軍”告發的,因為這個小業主被“皇協軍”勒令繳納一千斤糧食或者一百塊大洋。於是這個小業主就告訴了“皇協軍”,為什麽要從我們的牙縫裏摳呢?城南的糧庫裏有的是糧食。當他帶著“皇協軍”去城南糧庫找糧的時候,由於找遍倉房而沒有發現糧食,差點兒被“皇協軍”斃了。但是這個小業主在生死關頭想到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那就是地下。因為江淮人有在地下埋藏東西的習慣,即使是鄉村,稍微殷實一點的人家,土匪來了,房前屋後,灶底樹下,隻要有耐心,總是能夠挖出一些財物來。

“皇協軍”把這個情況報告了日軍,聯隊參謀長原信少佐親自組織挖掘,嘿嘿,果然是一座地下寶藏。

鬆岡這時候甚至有點後悔了,當初不該那樣死乞白賴地跟石原次郎討價還價。早知道中國軍隊連糧食都沒來得及運走,就應該爽快答應長官的要求,沒有必要在石原次郎的麵前落個患得患失瞻前顧後的不良印象。

為什麽中國軍隊把糧食留下來了呢?鬆岡感到不可思議。要是日軍,在撤走之前,糧食即使運不走,也一定會放火把它燒了。但是不久鬆岡似乎就悟出其中的原委。中國軍隊舍不得燒糧食,對於中國人來說,糧食既是最基本的需要,也是最重要的需要。他們之所以把這些糧食掩埋在倉房下麵的地窖裏,是因為他們還抱有僥幸心理,認為日軍不會挖地三尺。但是他們忽視了一個情況,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日本人親自動手,日本人不懂得怎樣做的事情,往往有中國人幫助他們做。要是沒有中國人的幫助,光靠日本人自己,恐怕連飯都很難吃飽。

發現了地下糧庫,使得鬆岡心頭的陰霾一掃而光。糧庫固然是重要的,但是最重要的還不是糧庫。地下糧庫的發現,說明了陸安州在易手之後,並不是一座空城,你不知道哪裏會藏著糧食,甚至有可能藏著更值錢的東西。

很快,鬆岡就喜歡上了這座江淮小城。即便在剛剛占領的時候,鬆岡也竭力注意保護小城的建築設施和風俗民情。這裏和南京不一樣,石原次郎和作戰指揮部遵守了諾言,部隊是從外圍防線打進來的,炮彈大都落在了從大蜀山到小蜀山之間中國守軍的三道防線上,所以攻城戰鬥對城市破壞不大,像樣一點的建築物仍然保持了原樣。

按照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攻城掠地,占據城池,是要大大犒賞兵卒的。“皇軍”從關東到華東,一路征戰,兩年浴血,終於有了一個如錦似繡半南不北的城市,砸砸店鋪,搶搶東西,搞搞女人,都是很正常的。在占領南京的時候,甚至是受到鼓勵的事情。但是這次鬆岡卻明確作出規定,並貼出告示,在周邊城鎮有些行為可以,但在陸安州不許放火,不許殺人,不許強買強賣,不許強奸婦女。

所有物資及其他交易,包括**之事,均應建立在自願自覺公平合理的貿易基礎之上,不得擾民以損害皇軍榮譽……

打了勝仗的部隊就像吃了激素的狼群,既然給了大家三天輪流狂歡的機會,豈能是這一紙空文所能製約的?但是鬆岡珍惜小城的意思卻表達清楚了,“懷柔”的態度也充分體現了。

鬆岡對於陸安州漸漸生發的喜愛不僅是審美意義上的,也有經濟意義的。糧食問題已經不那麽迫切了,盡管有四百萬斤,但鬆岡還是留了心眼,第一次向派遣軍長官部交納,嚴格按照七十萬斤的標準,多一斤都沒有交。鬆岡的計劃是,在把糧庫的糧食交完之前這一段時間內,他可以從容地考慮怎樣挖掘陸安州的地下財富和耕耘陸安州的地麵財富,而不至於讓士兵們像狗一樣成天在鄉村東奔西跑地搜刮糧食。這幾個月足夠了,幾個月後,他將會有更可靠和更巧妙的辦法弄到糧食或者比糧食更重要的東西。

小城位於中國南北之間,曆史悠久,可圈可點的典故和軼事比比皆是,街頭上隨便找一座白牆青瓦的建築,即可看出江淮山水特色和明快而實用的風格,顯示出農耕時代此地百姓殷實自足的生活狀況。

這些風格和特色讓鬆岡感到親切。走在小城街心的青石路麵上,沐浴著江淮上空泉水一般純淨的陽光,瀏覽著街道兩邊的綢布、竹器、藥材、果蔬和各種飯館、茶樓,聆聽著招徠生意的吆喝聲,鬆岡的心情會像天空一樣晴朗。隨著“親善政權”的初具雛形和百姓情緒的穩定,古城的生活開始恢複了以往的秩序。這時候鬆岡就開始思考一個比較長遠的計劃,那就是要竭盡全力地把天皇陛下“大東亞共榮”的旨意在這裏得到最完美的實現,力爭把陸安州建成一個“親善”的模範城市,讓這裏的百姓效忠天皇。那時候就不僅僅是糧食的問題了,糧食算什麽?陸安州有比糧食更值得運往日本本土的東西。鬆岡在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往往會情不自禁地把軍事戰略意圖暫時淡忘一陣子,而為著陸安州貫徹“懷柔親善政策”的前景激動不已。

陸安州現在至少有兩個司令,一個是鬆岡大佐,另一個是“皇協軍”警備司令宮臨濟。鬆岡不像多數日軍軍官那樣蓄著仁丹胡子,鬆岡的長相跟中國人沒有太大的區別。有時候兩個司令會同時出現在陸安州的某個路口、某個街道或某座建築物的前麵。這時候的鬆岡既不會佩戴軍刀,也不會穿高靿兒馬靴,而往往是身著長袍馬褂,或者穿當時流行在中國官場的中山裝,再或者是西服革履。總而言之,出現在陸安州街麵上的鬆岡大佐,是個紳士。

這樣,“皇協軍”司令宮臨濟就不得不備上好幾套服裝。宮臨濟穿慣了軍裝,不管是用灰土布製作的軍裝,還是用青麻布製作的軍裝,或者是醬黃色的“皇協軍”軍裝,做工都不是很考究。變來變去地穿在宮臨濟的身上,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得勁。但是自從跟在鬆岡的後麵,來來回回地更換長袍馬褂或者中山裝之後,宮臨濟就感到很別扭。特別是西裝革履,簡直就他媽不是人穿的,穿上了腳脖子酸疼不說,脖頸子更像上了枷鎖。但是鬆岡大佐那麽穿了,他得跟上時尚。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的管,難受也得受。

鬆岡對於官臨濟奇形怪狀的服裝並不介意,隻是偶爾會淡淡一笑。一旁的原信少佐馬上就會提醒宮臨濟,西裝應該成套的穿,最好不要上麵著西服而下麵穿馬褲,更不要上麵是黑的下麵是黃的。穿西服盡量穿皮鞋,不要穿布鞋,更不能穿草鞋,穿馬褲最好配馬靴,如此等等。宮臨濟雖然從思想上高度重視原信的建議,但有很多技術問題難以處理。

有一天上午去城南觀賞摩青塔,鬆岡站在塔腰眺望,但見淠水河麵遼闊,波光粼粼,水天一色,鷺鳥翱翔,不禁詩興大發,搖頭晃腦,信口吟詠:雲銷雨霽,彩徹區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

宮臨濟聽了半天,不得要領,估摸著說,好詩,好詩!

鬆岡笑笑,點點頭算是肯定。

宮臨濟馬上又說,這樣的好詩一定是大日本帝國的李白寫的。大日本帝國的李白這個——他伸出了大拇指,中國的李白這個——他又伸出了小手指,並且把手腕朝下翻了一下。

鬆岡又朝他笑笑。這回宮臨濟看出來了,他的馬屁拍得非常好,鬆岡大佐笑得非常開心。

經過一番明察暗訪,“親善團”團長董矸石給鬆岡大佐送來了一份陸安州工商界知名人士名單。董矸石是從“滿洲國”來的,奸齡比宮臨濟長,所以就比宮臨濟吃香。這讓宮臨濟的心裏很不平衡,同樣是漢奸,居然還有個三六九等,媽媽的豈有此理!

董矸石向鬆岡大佐呈報的名單上有糖茶公司老板王月鳳,“瑞豐”錢莊大少爺秦永宏,中草藥老號“康茱堂”二老爺謝三德,白酒老號“古井坊”大少夏侯舒城,棉麻行董事長王進業等等,一共三十多人。幾乎囊括了陸安州工、商、運、販等各個領域的大小頭麵人物。

因以上工商行業的掌門人多數在陸安州失陷之前就逃之夭夭,現在陸續回來的並被名單囊括的,除了糖茶公司、棉麻行的人是原掌門人以外,多數都是家族指定的代理人和臨時經理人。這些人之所以回到陸安州,有的是親友通報了陸安州局勢漸趨平靜的消息,有的則是當地的親日分子受董矸石雇用,前往這些富翁避難的地方送去了鬆岡大佐的“安民告示”,懷著試探的心理回來的。

但是隻有兩個人例外,一個是“瑞豐”錢莊的大少爺秦永宏,一個是白酒老號古井坊的大少夏侯舒城。這兩個人都是長年離家,一個在宿陽辦分號,一個在上海搞經銷。但是,他們的身份都是確實無疑的。

鬆岡問,糧食呢?為什麽沒有糧食行業的人?

董矸石說,陸安州最大的糧食市場是“食為天”糧棧,老板田亦任在“皇軍”進攻陸安州之前,被江淮保安團綁架了,至今去向不明。剩下的都是小商小販,不成氣候。

鬆岡皺著眉頭問,怎麽又出來一個江淮保安團?什麽性質?

董矸石說,江淮保安團是江淮省官商集團的地下武裝,負責強買強賣。不光老百姓恨之入骨,正道上的生意人也畏之如虎。

鬆岡笑笑說,這個地方,真是五花八門,無奇不有!

董矸石說,因為這個江淮保安團無惡不作,民憤極大,所以有很多地方軍隊和軍閥,幹壞事也打著江淮保安團的旗號。我們也利用了一下,上次桃花塢行動就是……

哦,鬆岡明白了,笑了。然後抖抖手裏的名單說,董君,除了那個田亦任,還有誰對糧食行業的情況比較熟悉?

董矸石想了想說,那就隻有夏侯舒城了。夏侯家族是酒業世家,對於糧食的品種、成色、儲期和價格,都應該是比較了解的。但是這個夏侯舒城長年在外經銷,不知道對於原料情況是否掌握。

鬆岡說,近期要抓緊對陸安州工商人士的背景調查,對那兩個長年在外的人,不能放過任何環節,要搞清楚他們這些年,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同什麽人在一起做什麽事情。尤其是對夏侯舒城,要進行重點調查,爭取為我所用。

董矸石領命而去。

“親善”工作是鬆岡十分關注的事情,它將關係到鬆岡履行陸安州駐屯軍司令職責的優劣。董矸石走後,他就把原信叫了過來,商討成立陸安州“親善商會”事宜。

中國人的事情還得中國人牽頭去幹,這件事情再也不能拖下去了。鬆岡對原信這樣說。

按計劃這天晚上在明月樓聽堂會,與陸安州民眾同樂,聽豫劇名角柳紅芬的《指鹿為馬》。但是鬆岡突然決定不去了。宮臨濟老是參照中國官僚的一些習性來揣摩鬆岡的好惡,其實鬆岡感到很厭煩。當宮臨濟興致勃勃地趕來請鬆岡蒞臨的時候,鬆岡非常冷淡地向宮臨濟擺了擺手。鬆岡指了指原信說,你派個人去。

宮臨濟一看鬆岡要變卦,頓時就傻眼了,倒吸一口涼氣:這個老鬼子,又拿老子開涮!

兵荒馬亂時節,治安問題防不勝防,宮臨濟成天提心吊膽,出門身前身後要跟二十多個護兵。可鬆岡偏要做出神閑氣定的樣子,屁股眼兒一熱要嚐嚐中國的野菜,屁股眼兒一涼要看看陸安州的普德祠,屁股眼兒再一熱要接見商會代表。現在,宮臨濟費了很大周折,花了一千多塊大洋才把柳紅芬的戲班子從河南境內請來,花酒都準備好了,沒想到這狗日的屁股眼兒一涼,又不去了。

宮臨濟說,太君,柳紅芬的,美人的,大大的,水靈的,唱功一流的。這堂會,太君您的不參加,可惜了的!

鬆岡不耐煩地揮揮手說,好好說中國話!

宮臨濟心裏又罵,老鬼子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想把腔調變回來說中國話,豈料一緊張還說不好了,是的太君,我的,中國話的不行,太君的行,太君中國話的大大的好!

鬆岡閉上了眼睛,算是下逐客令了。宮臨濟還想說什麽,原信在一邊粗暴地揮了揮手,衝著門外,把頭一偏。

宮臨濟一見鬼子官兒這個態度,心裏很是悲涼。想想老子為的是什麽啊,還不是為了你們這些狗日的高興嗎?老子好歹也是個師長,對老子居然就像對一條狗!你們以為我投降了就沒有退路了是不是?就非得死心塌地地熱臉貼你們的冷屁股是不是?惹急眼了老子照樣打你的黑槍!老子打從扛槍吃糧,投降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老子想投降誰就投降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