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當上特務連長之後,有一塊心病一直壓在我的生活中。

那次武曉慶到平原市做報告,瞎吹一通,事是那個事,人不是那個人,就挑痛了我的那根神經。武曉慶當然是強詞奪理,說什麽耿尚勤的事情不好說,也正是這句話提醒了我——為什麽不好說?隻要有可能,就應該搞清楚,就應該在光天化日之下光明磊落地說。我已經是特務連的連長了,我既有這個義務,也有這個權力,更有這個感情。

在相當長的時期內,我的腦子一遍一遍地回憶黑三角戰鬥摧毀環形高地山洞火力點的每一個細節,其中一個細節引起了我的高度重視,那就是當時我們遭到毒匪猛烈掃射的時候,也是我的副班長何區別帶著幾個兵支撐毛竹往山腰上送的時候,何區別突然喊了一聲,老耿注意,然後就倒下了。

何區別的倒下是一個很關鍵的細節,也就是說,他倒下之後毛竹升降機也就垮下來了。那麽耿尚勤是怎樣完成任務的呢?顯然耿尚勤並沒有被摔出去,因為耿尚勤最終接近了毒匪的山洞火力點,並且成功地摧毀了火力點,由此我可以初步得出以下結論:

第一,在環形高地戰鬥中,耿尚勤即便犧牲了,也是犧牲在完成任務之後。可是既然沒有找到耿尚勤的任何遺物,就不能確定耿尚勤當場犧牲。

第二,如果耿尚勤是在毒匪猛烈掃射的時候,也就是在何區別犧牲的時候,在毛竹升降機失去作用的情況下,離開了毛竹升降機,就說明他已經接觸山體了,他是在失去依托之後,沿著絕壁攀登上去的。這樣一來,在集約炸彈爆炸之後,他就有可能被震落山穀,或者被毒匪殘存人員擒拿。

第三,耿尚勤被震落山穀的可能性已經排除,被毒匪活捉的可能不是沒有,但是後來國際緝毒組織調查,被毒匪俘虜的人員中沒有耿尚勤。當然,這並不等於他沒有被俘,因為被俘後犧牲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

推理的結果還是不確定的,最後的結局集中在兩種可能上,一是被俘後犧牲,二是沒有被俘而在另外的地方犧牲。

會不會有第三種可能,那就是既沒有被俘,也沒有犧牲。這當然是我們最最希望的,但是這種可能微乎其微,如果他活著,又沒有被俘,那麽他早就該回到部隊了。

這時候我非常後悔,當時沒有安排拍攝。陳驍倒是交代我了,但是由於我負傷了,也由於緊張,沒有經驗,沒有及時地把任務布置下去,否則,有幾張照片資料,或許能夠發現蛛絲馬跡。

這個問題纏繞了我很長時間。有一次我到團裏報計劃,把我的疑點跟陳驍說了。陳驍說,關於照片,我早就找過了,黑三角戰鬥發起之前,我讓三班副於建國帶領半個班在四號高地策應壓製,他照的有,但是距離太遠,沒有長鏡頭,效果不好。

陳驍從他的保險櫃裏找出一個卷宗,裏麵有十幾張照片,我們兩個又辨認了一會兒,發現有兩個問題,一是模糊;第二,雖然能看出個大概,但是都是在耿尚勤攀登之前的,後來大概是因為戰鬥激烈,於建國顧不上了,關鍵的照片沒有。

我仍然不死心。

後來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聽張海濤說,武曉慶手裏可能有照片。

我愕然。武曉慶手裏怎麽會有照片呢?

張海濤說,出發的時候,警衛排長尚未賽也交代他們要拍攝,留下戰場資料,實際上尚未賽的本意是要為闞總指揮和團首長留下光輝形象。但是張海濤在輕裝的時候,忘記取出照相機,留在他和武曉慶共用的背囊裏。那是一架質量很好的海鷗牌照相機。後來武曉慶有一次告訴他,他在環形高地戰鬥開始之前,把照相機取出來了,並且在戰鬥過程中照了十幾張照片。武曉慶還說,這些照片非常珍貴,他是不會輕易拿出來的,除非他當了連長。

我竭力鎮靜下來,不動聲色地問張海濤,他還你相機的時候,裏麵有沒有膠卷。

張海濤說,有,但不是我原來那卷,我原來那卷是富士牌的,而且是特製的軍用膠卷。他還回來的是樂凱牌的,民用的。

張海濤提供的這個信息使我無比激動,我當天晚上就把武曉慶叫到我的宿舍,追問他照片的事情。

不料武曉慶矢口否認。武曉慶耷拉著眼皮說,哪有什麽照片啊,我是跟張海濤開玩笑的,我跟他說我拍了販毒女郎洗澡,你想怎麽可能?

我說你正經點,現在我想搞清楚耿尚勤最後的情況。

武曉慶說,哪個狗日的不想搞清楚耿尚勤的情況,可是我真的沒有照片,你把我殺了也沒有。

我說你再想想,你有沒有用警衛排的照相機拍攝過?

武曉慶想了一下說,確實用過,不過……跟你說實話吧,當時我很緊張,隻拍了兩張,後來……後來看見何區別他們犧牲了,我就……隱蔽了。

我的心髒都快要跳出來了,我說,這麽說來,在何區別犧牲之前,你還是拍照了?

武曉慶怔怔地看著我說,應該是,我現在有點記不清楚了。

我呼啦一下站了起來,逼視武曉慶,吼道,告訴我,照片在哪?

武曉慶說,沒有照片,隻有膠卷,回到山圩農場之後,沒有地方衝洗,再說我當時沒意識到這東西的重要性,膠卷……找不到了,可能被我扔了。

我一步一步地向武曉慶逼近,我咬牙切齒地說,你他媽的回去給我好好找,從黑三角回來用的挎包,背囊,還有私藏戰利品的像冊盒子,還有你搜集的那些女明星照片的包裹,統統給我翻一遍,挖地三尺,你也要把那個膠卷給我找回來!

第二天早上,武曉慶就給我回話,他一頭撞開我的門,拍著屁股歡天喜地地嚷嚷,找到了,找到了,我終於找到膠卷了。

我說很好,你這個人做的好事不多,這是最大的一件。

武曉慶說,牟卜我跟你說,要是從這個膠卷裏找到耿尚勤的情況,你得把分管後勤的權力再還給我。

我說要是能夠找到耿尚勤的線索,我寧肯把連長讓給你當。

我們特務連不僅有幾台在當時質量上好的照相機,還有專門的暗房,一應設備俱全。上午我就鑽進了暗房,衝洗膠卷,顯影,定影。武曉慶私藏的這個膠卷,是特製的軍用品,有效期比普通的膠卷長,但是由於保存時間過長,還是有點氧化,顯影和定影都需要專門的技術。

我正在緊張而又謹慎地忙碌,忽然聽見一陣猛烈的敲門聲,武曉慶在外麵喊,牟卜,老牟,連長,連長,讓我進去,我給你當助手。

我沒理睬他,繼續我的工作,我想單獨進行這個工作,由我一個人首先介入調查。

但是武曉慶還在敲門,大約敲了二十分鍾,這小子才可憐巴巴地說,連長,我想起來了,那上麵還有我的隱私啊,你可得替我保密啊,我那時候年輕,我好奇啊……

武曉慶這個人的毛病真是太多了,怎麽跟你說呢,用罄竹難書這個成語來形容武曉慶的毛病過分了點兒,但是說舉不勝舉還是比較靠譜的。我這樣說是給你一個思想準備,當以後你聽到他提前退休的消息後,請你不要感到突然,更不要受刺激。

那天我從武曉慶提供的膠卷裏,果然看見了一張直接拍攝耿尚勤第二次摧毀環形高地的照片。武曉慶不是說兩張嗎,沒錯,但是另一張武曉慶這個笨蛋僅僅拍了一塊石頭,大約是手忙腳亂造成的——就這一張也就足夠了,因為這正是我朝思暮想並且希望看見的照片。

你沒想到吧,恐怕連三流拍攝者武曉慶自己也不會想到,他抓拍的正是耿尚勤脫離毛竹升降機的瞬間照片,他的姿勢棒極了,像是一隻淩空飛越的猛獸,因為用力,他的身體拉得很長。如果不是因為太模糊,這簡直就是一張無與倫比的藝術照,就憑這張照片,你就有理由喊耿尚勤一聲英雄。要知道,那完全是孤注一擲,我相信即便是全世界最高超的雜技演員也不敢做這個動作,雜技演員做這個動作是要有充分的保護措施的,而我們的耿尚勤,是從一根人工支撐的並且眼看就要落地的毛竹梢上跳出去的,在那個已經歪斜的毛竹梢和絕壁之間,至少有三米距離,而下麵就是萬丈深淵。

我拿著放大鏡,一遍又一遍地看,我看出來了,在那之前耿尚勤還是幸運的,因為絕壁上有一塊突出的岩石,在岩石的上方,有一棵盤根錯節的大樹。

到此為止,我的第一個問題有了答案,耿尚勤是在何區別犧牲之前攀上絕壁的。

你可以想象,我當時是多麽的興奮,因為興奮,我也就沒有把武曉慶的醜行放在心裏了,無所謂將功補過,其實說到底也不算什麽大事。

武曉慶為什麽在我衝洗照片的時候拚命地想進來參與呢,看在他為我提供了膠卷的份上,我替他遮一次醜。我隻能告訴你,在那卷膠卷上,還有幾張本來不應該出現的照片,是關於我們二十七師女籃幾個女兵的照片。

我們那次在密西西那黑三角地區緝毒剿匪的戰鬥,後來實際上被看成是東部邊境作戰的一個組成部分。部隊還在山圩農場休整的時候,沾了東部戰區的光,上麵來了很多慰問團,常常把我們也捎帶著慰問一下。團裏從我們特務連每個排抽調一個班去搞接待勤務。那時候生活條件比較差,部隊便因陋就簡地搞一些文體娛樂活動。我們師裏的業餘女子籃球隊也來了,同我們緝毒剿匪特遣部隊的“老頭隊”打球,老頭隊其實就是我們的闞總指揮和趙團長,加上武警支隊和公安部隊的幾個首長。球賽結束後,女籃隊員就在我們團的夥房實際上也是山圩農場的夥房裏洗澡,武曉慶他們班既是警戒班,又是服務班,那天想必是伺候這些女籃運動員,他有機會比別人多看幾眼,有機會發揮他的特務才幹,也有機會偷拍。至於到了什麽程度,你自己想吧。我隻能說比較惡劣,但不算嚴重。

這件事情我以後再也沒有提過。

有了耿尚勤脫離毛竹的這張照片,我就開始琢磨下一個行動。第一個問題解決了,剩下的還有兩個問題,一個是耿尚勤到底是死是活。第二個問題是,如果活著,活在哪裏。如果死了,死在哪裏。這些問號掛在我的腦海裏,長期揮之不去,我不敢說每一分鍾想起,但我敢說,幾乎每一天都要閃爍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