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你一定留意了,我在前麵舉例幸福婚姻的時候,提到了祝生瑉和闞層林。事實上祝生瑉和闞層林的故事很簡單,因為他們的結合是在一個特殊的年代,闞層林和祝生瑉又都是特殊的人物。

請允許我把故事回到八十年代中期的那天。

那天,當闞層林視死如歸地說了一句“我同意”之後,不僅我們的蘇院長吃了一驚,就連我們的闞副軍長也吃了一驚。我們的闞副軍長在那一會兒突然局促起來了,突然慌亂起來了。我們的闞副軍長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搓著蒲扇一樣大的雙手,看著女兒說,孩子,爸爸對不起你,爸爸強迫你了,爸爸不該因為自己的麵子讓你做出犧牲。孩子,你再考慮考慮,也許爸爸做得不對,我們還可以重新商量。

闞層林說,爸爸你沒有錯,這不是為了你的麵子,也不是感情用事,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祝生瑉怎麽啦,祝生瑉一點兒也不差,祝生瑉有強烈的事業心,有舍生忘死的精神,他是個值得信任的男人。形象差一點兒算得了什麽,血肉之軀終歸腐爛,而精神不朽。

我們的蘇院長也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說,層林,你再想想,這事可不是兒戲,這是你的終身大事啊,你不能拿你一生的幸福做賭注啊!

闞層林說,那麽媽媽我問你,你說我該找一個什麽樣的人?你能保證,倘若我找一個比祝生瑉英俊的人,找一個比祝生瑉機靈的人,找一個比祝生瑉能說會道的人,我就會幸福嗎?

我們的蘇院長居然無言以對。

我們可親可敬的闞層林說,你不能,誰也不能保證我的幸福,那麽為什麽要阻止我嫁給祝生瑉呢?我至少能夠保證他忠厚老實,至少能夠保證,在我,在你,在我們大家需要他的時候,他會挺身而出。難道這些還不夠嗎?

你可以想象,我們的闞副軍長當時的心情,我們的闞副軍長老淚縱橫地說,孩子,我沒有想到你有如此境界,你想問題如此深刻,爸爸都沒有你成熟啊。

我們的蘇院長說,既然這樣,你們就相處一段時間。

我們可親可敬的闞層林說,可以啊,我明天就到特務連找他去,我主動去。

我們的蘇院長說,別忘了到師醫院做個體檢,要是沒有遺傳病史,沒有傳染病史,沒有戰爭後遺症,那就……

我們的闞副軍長說,我們的幹部年年體檢,戰前體檢,戰後體檢。你老蘇不要搞貴族化,你這個丈母娘一旦當上,我們闞家就再也不容許你當假貴族了。

闞層林和祝生瑉是在我回來當連長的前一年結婚的,結婚後祝生瑉調到二十七師後勤修理所工作。

一九八七年秋天,陳驍約我和王曉華到後勤家屬院看望老排長祝生瑉和他的妻子闞層林,他們的女兒已經兩歲了,聰明伶俐,可愛至極。

那天闞層林親自下廚,給我們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興致所致,老祝多喝了兩杯,頭發稀疏的腦門閃閃發光。祝生瑉說,什麽叫愛情,我跟你們的嫂子就是愛情。什麽是幸福,丹丹就是我們的幸福。我老祝這輩子不可能有大出息了,老婆孩子熱炕頭,神仙也。

闞層林那時是平原市團委的副書記,也是一個風華正茂的女幹部,但是在家裏絕對是一個賢妻良母的形象,胸前係著圍裙,腦後盤著發髻,真的像一個知足常樂的家庭婦女。闞層林說,我們老祝在謙虛呢,他怎麽就沒有出息了?他還在搞他的發明創造,那個什麽遠程定向探測儀,還有什麽遙感傳動器。你們知道嗎,說外國已經有了一種無線電收音機一樣的微型電台,可以裝在口袋裏。我們老祝說,他也要研究,要給你們特務連的幹部每人裝備一個。

我說真的嗎,還有這麽先進的東西?

祝生瑉說,當然有,在國外早已經不稀奇了。不過不叫什麽微型電台,好像叫手提電話。那東西原理跟對講機沒有什麽區別,隻不過用的材料不一樣,不是半導體,也不是晶體管,而是一種什麽新材料。

王曉華問,那通話距離呢?

祝生瑉說,聽說可以全球通話。

我目瞪口呆,因為這個東西太神奇了。我說那靠什麽載波呢?

祝生瑉說,衛星,我們能從收音機裏聽到《東方紅》的樂曲,就是從人造衛星上發射回來的。我估計手提電話也是這個道理。別聽你嫂子瞎吹,這東西我搞不了,我們中國都搞不了,要靠計算機技術支撐,每個手提電話都是一台微型計算機。我聽說我們中國現在隻有幾台計算機,每台都有幾間房子那麽大,等我們搞成了,猴年馬月了。

闞層林說,我們老祝就是謙虛,他說你們,不,他說我們特務連的通信技術太落後了,他確實想給你們每個幹部搞一個……叫什麽?

祝生瑉說,接力微型對講機。這東西靠譜,就是靠載波,有收音機和電話聽筒做基本材料,用於軍事,二十公裏沒問題。

我說那真是太好了,現代戰爭靠什麽,就是情報傳輸速度和準確性。老祝你要是把這個搞成,沒準能得軍事科技發明獎。

闞層林眉開眼笑地說,得過呀,我們老祝去年就得了909研究所的一個獎,還給了八千塊錢的研究經費呢。

王曉華說,來,老排長,我敬你一杯,祝賀你苦盡甘來!

我和陳驍也端起杯子,我順著王曉華的話說,一起祝賀!

祝生瑉一高興,端起酒杯**一口,嗆得咳嗽起來,腦門更亮了。

闞層林一口一個我們老祝如何,我們老祝怎樣,給人的感覺這兩口子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一點兒也不存在當初蘇院長擔心的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的狀況。

我們興致勃勃地聊天的時候,陳驍一直微笑,很少插話。這可不是他的風格。後來還是祝生瑉發現了這個情況,祝生瑉說,陳驍你怎麽啦,難道是酒喝多了嗎,你是有酒量的啊。

陳驍說,我在聽你們高談闊論啊,老排長你進步了,你身在平原市,放眼全世界,立足修理所,展望高科技。我們都得向你好好學習啊。

祝生瑉說,你看我現在,老婆有了,孩子有了,房子有了,我還有什麽後顧之憂?就是一門心思做點事唄。再說你嫂子也支持我,我當不了洋發明家,當個土技師行不行?

陳驍說,好啊,我們希望看到老排長日新月異。

陳驍說這話的時候,麵帶微笑,表情是正常的,但是我總感覺他的精神狀態不好,好像是強作精神。

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十年前陳驍跟我說的那句話,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我的心裏頓時有一種隱隱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