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現在我要介紹陳驍的情況了。
陳驍完蛋了。我說的完蛋不是指肉體上被消滅,而是精神上被摧殘。陳驍自從升任團裏的作訓股長,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有了用武之地大顯身手,而是處處捉襟見肘。
為什麽這麽說呢?
眾所周知,陳驍是一個很願意做事的人,而且願意做大事。作訓股是管作戰訓練的,負責製定作戰計劃,訓練計劃,分配訓練任務,下達訓練指標,考核訓練結果的。這些事情陳驍當然沒有問題,問題是他沒有興趣。這就有點奇怪,按說這些工作正是他一貫熱衷的,交給他了他反而沒有了興趣,從情理上說不過去。
有一次陳驍回到特務連跟我們發牢騷說,他媽的,我這個作訓股哪裏是管訓練作戰的,簡直就是個事故管理站,防事故要從我那裏下手,出事故要從我那裏找原因,處理事故還得我出麵。像這樣搞下去,我他媽的不就成了老保姆了嗎?
正是因為這種心態,導致他同參謀長李彤帆和副參謀長李開傑的關係搞得都不是太好。過去傳說政委徐善笠欣賞他,但是徐善笠和我們的老團長趙州章在五年間先後調到師裏,一個升任副師長,一個當了政治部主任。團裏隻有團長康必緒對陳驍還算不是太煩。
以後我們總結,陳驍的這一段不順當,是他的性格造成的,他同領導之間的矛盾可以簡單地概括為一句話,那就是真搞還是假搞。落實到軍事訓練上,也是一句話,那就是演習還是演戲。
陳驍喜歡演習,他製定的演習方案往往有很多出其不意的東西,能夠把普通的步兵演練調度得層次分明,滴水不漏,應對各種情況的戰術得以充分發揮,而且對抗性強,戰場情況和情況處理逼真。但是他的方案往往通不過,因為他基本上是按實戰來的,按實戰情況設計的。參謀長和副參謀長就要考慮了,畢竟不是實戰,你把情況搞真了,比如爆破真的爆破,奔襲真的奔襲,泅渡真的泅渡,出了事情怎麽辦?
我想你也看出來了,參謀長和副參謀長的擔憂不無道理。陳驍也有道理,因為上麵有一句話,叫做一切從實戰出發。參謀長也有參謀長的道理,叫做特殊情況靈活掌握。
陳驍沒想到,他本來是想在指揮機關大顯身手的,到了最後,卻落了個死搬教條,不食人間煙火的評價。作訓股長當了四年,連他過去的副手都當了營長,他還是副營職。
當然,僅僅是工作上的不順心還不至於讓陳驍完蛋,陳驍完蛋的另一個重要方麵來自蘇曉杭。
其實,他和蘇曉杭的事情,在我考入陸軍指揮學院的第三年年初就出現苗頭了,那時候我們經常通信通電話,陳驍很少提到蘇曉杭,我就有點預感,但是陳驍不往深處說,我也不好多問。
那一年,陳驍基本上已經做好了結婚的準備,把他的小小的兩室一廳都布置好了。對於一向以事業為重的陳驍來說,破天荒搞這些用他的話說是婆婆媽媽的事情,可見其用情之深之苦。
後來事情就逐漸明朗了,陳驍終於明白了,蘇曉杭不可能來平原市了,當然也不可能跟他談婚論嫁了。果然是在師範大學美術係出的問題,問題也果然是出在那個叫章直達的家夥身上。
一個讓我們大家都始料不及的情況是,章直達,這個在當時省城美術界如日中天的青年畫家的母親,恰好是蘇曉杭的母親青少年時代的閨中密友,在解放戰爭中一同參軍,一同進城,又一同參加朝鮮戰爭。現在,章直達的父母都在北京工作,而且身居高位。
自然,蘇曉杭要為自己的初戀和愛情進行抗爭,也進行過寧死不屈的抵禦,但是,時間和空間的距離壞了陳驍的事,天長日久了,當蘇曉杭發現了章直達無論在才華還是在地位都不在陳驍之下,加上他瘋狂地示愛,再加上他在美術界乃至國際美術界軍隊美術界的巨大影響之後,她就有道理動搖了。
陳驍確認蘇曉杭移情別戀,已經是他們相識第四年的年底了。平原市西郊海滑機場寒風呼嘯,營房的門窗玻璃上掛著巨大的冰淩。陳驍的心中更是冰凍三尺。偶爾走到營房西邊,眺望遠天血紅的夕陽和在夕陽下蕭瑟的枯木,內心的悲愴冉冉升起。
我理解陳驍,也正是從陳驍的愛情悲劇裏,我逐漸形成了一個認識,愛情這東西,不能說沒有,但愛情隻是一個短暫的過程,愛情再往前走一段,就會遇到一個岔路口,一條通向婚姻,一條通向分手。婚姻再往前走,又會遇到岔路口,一條通向白頭偕老,最初的愛情最終變成相依為命的恩情,比如我和安曉莘,比如祝生瑉和闞層林;另一條半途而廢勞燕分飛。那麽分手之後呢,再往前走還會遇到岔路口,一條通向永恒的思念,一條通向天涯陌路,譬如陳驍和蘇曉杭。
陳驍是什麽人?可以說陳驍是一個比我高尚得多純粹得多的人,是一個心地透明的人。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以身相許,這句話用在別人身上難免矯情,但是用在陳驍的身上再貼切不過。
陳驍不能接受啊,怎麽可能?她是那樣的愛他,那樣的依戀他,甚至崇拜他,然而,說分手就分手了,落花流水春去也。
在失戀的日子裏,陳驍把自己封閉起來了,他一遍遍地在心裏回憶他和蘇曉杭在一起的美好時光,一遍一遍地分析分道揚鑣的最初根源,一遍一遍地尋找力挽狂瀾的途徑。在海滑機場的遺址轉悠了幾個傍晚,他做出了一項決定,他不能沉默,不能放棄,他要戰鬥,他要像騎士那樣為捍衛自己的愛情和尊嚴,同那個名叫章直達的未曾謀麵的混蛋決鬥,他要血戰到底,奪回他的愛情和尊嚴。
懷著一腔戰鬥的**和必勝的信心,在那年春節前的第五天,我們特務連的第十二任連長,我們二十七師一團的作訓股長陳驍向團裏請了假,名義是探親,但他欺騙了組織,他買了一張前往省城的火車票,直奔愛情戰場而去。那麽多帝王將相都為愛情而發動過戰爭,那麽多仁人誌士都為愛情以身殉職,他為什麽就不能?為愛情而死,就像為祖國和家園獻身一樣,雖死猶生。
那一路上,他幻想著自己就是一名縱馬揮刀馳騁草原的勇士,是拔劍出鞘勇往直前的亞曆山大。他設想了很多場麵和結果,譬如直接跟那個叫章直達的家夥攤牌,以彼此的愛情發展史作為鬥爭的武器,以情動人;譬如采取強硬的態度,指責章直達乘人之危橫刀奪愛,以理服人;再譬如,以蘇曉杭為突破口,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陳述利弊,勸她回心轉意。他甚至設想,在他和她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書生意氣優柔寡斷了,他再也不能憐香惜玉心慈手軟了,他要當機立斷,雷厲風行,在她即將成為別人的新娘的時候,捷足先登,迅速使她成為名不符實的新娘。他要羞辱她,甚至強迫她,他要通過羞辱和強迫她,達到羞辱和強迫一切企圖葬送他的初戀的那些混蛋們。
火車越是抵近省城,他的血液就越是發燙。到了最後,戰鬥的**和廝殺的欲望已經遠遠大於爭奪愛情的目的。至於能否拉回蘇曉杭,已經變得非常不重要了。
然而他什麽事情也沒有做成。惟一做成的,是又當了一回正人君子。
蘇曉杭那時候還在學校,她是回來辦手續的,她將先走一步到北京,等待章直達的調動,這些情況是陳驍事先偵查清楚了的。但是,他沒料到章直達不在省城。
蘇曉杭接到陳驍的電話,並不驚訝,她非常平靜地接受了陳驍的預約。當天下午,還是在省軍區的招待所裏,她隻身赴約。進門之後,陳驍見她身後沒人,有些意外,表情居然尷尬起來,硬著頭皮問道,他呢?
蘇曉杭靠在門上,反手把門鎖上了,說,跟你正好相反,你南下,他北上,昨天到哈爾濱了,他們家今年在那裏過年。
陳驍頓時泄氣,戰鬥失去了目標,這使得陳驍有些措手不及。他傻傻地看著蘇曉杭,半天沒話。尤其是蘇曉杭反手鎖門的動作,讓他一陣心虛。他不知道蘇曉杭是什麽意思,但不管是什麽意思,都是不好的意思。
蘇曉杭站著看了看陳驍,不理會他的失態,在他對麵的**很優雅地坐下,笑笑說,你要找的是我,我們的事也隻有我們兩個人來了斷,與他無關。說吧,你有什麽條件?
陳驍怔住了,條件?什麽條件?我跟你有什麽條件?
蘇曉杭沒有回答,隻是笑容可掬地看著他。他從她的目光裏讀出了她的疑問,沒有條件,你來這裏幹什麽?
是啊,過程是為目的服務的,他風塵仆仆、氣勢洶洶地來到這裏,當然是要解決問題的,一句話已經衝到嘴邊了——我惟一的條件就是把你奪回到我的身邊!但這句話他沒有說出口。
轉眼之間,彼此陌生了,他從她平靜的神態上看出了他們之間的距離,這裏已經不存在掏心窩子說話的氛圍了。她的冷靜讓他甚至感到羞慚。
蘇曉杭仍然笑著,但笑容裏有一絲哀傷和幽怨,她說,陳驍,我愛你,但我不能嫁給你。我愛你是真的,我不能嫁給你也是真的。我了解你,你咽不下這口氣,你現在來找回的,並不是我蘇曉杭,而是你的那口氣。
蘇曉杭說這話的時候,語調平緩,表情平靜,目光平行,一點也沒有屈服陳驍的逼視。
陳驍上體前傾,緊緊地盯著蘇曉杭。他突然發現這個他一向愛著的女子變得深不可測,不再是他心目中那個依人小鳥,美麗依然美麗,但美麗中又有幾分冷豔。在四目相對的時候,她還無意識地攏了攏頭發,不過這個動作已不像先前那樣讓人賞心悅目,而似乎是表達著一種不可改變的倔強。
條件?什麽條件?
這兩個字把陳驍的心灼痛了。我的愛情,我刻骨銘心的愛情難道是一種交易?我來到這裏難道就是為了尋找交換,為了獲取補償?她就這麽看我,她把我看成了什麽人?我又成了什麽人?陳驍這時候才發現,他這次到省城來,純屬意氣用事,這是一場準備得很不充分的戰鬥,還沒交手,就亂了陣腳。
陳驍迅速調整心態,說了一句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的話,曉杭,你想到哪兒去了?既然你已經決定了,我尊重你的選擇。我是出差路過,順便看看你。祝你——幸福!
說完這句話,陳驍的心頭突然湧上一陣悲壯的感覺,如釋重負,似乎是在一個瞬間實現了一次人格的升華。
蘇曉杭不動聲色地說,你真的是出差?真的是順便?
淚水,該死的淚水就要奪眶而出了。陳驍在心裏暗暗動員自己,挺住啊挺住,不要眷戀,不要感傷,不要失態,不要讓她看出你的脆弱和虛偽,即使是失戀,也要挺起胸膛,天涯何處無芳草,青山處處埋忠骨,失戀不要緊,隻要骨頭硬,走了這一個,還有後來人。
陳驍站了起來,緩緩走到蘇曉杭麵前,把一隻手按在蘇曉杭的肩膀上,這一按,大度和寬容的風采就體現出來了。
蘇曉杭抬起頭來,淚眼婆娑,看著陳驍,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說,真的這麽簡單?
陳驍笑笑說,難道應該複雜嗎?
蘇曉杭說,你真的一點都不恨我?
陳驍說,我為什麽要恨你呢?
蘇曉杭仍然目不轉睛地看著陳驍,突然,她一把抱住了陳驍說,你不恨,那就是不愛了。我沒想到,你會這樣冷漠,這樣麻木!我原以為,你會暴跳如雷,你會氣急敗壞,你會興師問罪,你會……我什麽都準備好了,甚至準備把我給你……我就是沒有準備,就是沒有想到,你會這樣輕易地把我拱手相讓了,推出去了。這是真的嗎?
陳驍說,我要說一點都不傷心,那不是事實。可是,我說過的,我尊重你的選擇。
蘇曉杭說,你不想要我嗎?
陳驍說,我總不能強迫你吧?
蘇曉杭鬆開了手,後退一步,看著陳驍,就那麽長時間地看著,然後把雙手舉起來,向後攏著自己的頭發,盡管淚花還在眼中閃爍,她卻笑了,像一朵剛剛淋雨的杜鵑花,在雨後的陽光中綻放。她嫵媚地笑著說,來吧陳驍,讓我們舉行一次告別儀式吧,來吧,這是我惟一能夠補償給你的。
陳驍說,不,絕不,我無須補償,你也無須歉疚。我不想讓一段美好的回憶被我自己玷汙了。
這年臘月二十九日的夜晚,陳驍拖著一顆幹涸的心回到了平原市,在一家小酒館裏,就著一盤涼菜,獨自灌了大半瓶白酒。次日淩晨三點鍾,他把那輛為蘇曉杭準備的嶄新的飛鴿牌自行車推了出去,車子後麵綁著一掛鞭炮。陳驍歪歪扭扭地騎著車子沿營區轉了一圈,放了一圈鞭炮,把全團都驚醒了。團長康必緒聞訊派人追查是誰這麽荒唐,結果在機場的塔台下麵找到了爛醉如泥的陳驍,當即一頓劈頭蓋臉的臭訓,陳驍的檔案裏從此又多了一張行政警告處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