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敢說,如果把我和張海濤放到戰場上,他肯定搞不過我。但是放到官場上,我很有可能不是他的對手。
首先,我的耐心不如他,他可以為自己的某個想法不屈不撓持之以恒地努力,而且不急不躁,不緊不慢。這個功夫我不行,我做事喜歡快刀斬亂麻,一刀砍不動,就換地方。譬如從指揮學校畢業回來那次,張主任跟我談話,他說我不能當政工幹部,我就認了,我覺得組織上安排我當副連長,已經是天高地厚了,我沒有理由討價還價。而張海濤去過張主任家,送禮沒送禮我不知道,反正他是把自己的思想匯報透徹了,談了自己關於基層思想政治工作的想法,還提了很好的建議,這都是後來張主任在幹部會上表揚張海濤的時候說出來的。
張海濤有一句話,是革命現代樣板戲《沙家浜》裏郭建光說的,勝利往往就在堅持最後的五分鍾裏。他一直把這句話奉為聖經。
其次是,張海濤這小子性格溫和,為人處事比我強,凡事不急於表態。當基層幹部的時候,有人向他提出要求,譬如義務兵轉誌願兵或者入黨或者當骨幹的問題,他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再想想,我再想想,你也再想想,看看有什麽好辦法。當營團首長的時候,有幹部提出個人問題,譬如晉升調動或者轉業或者家屬隨軍之類,他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我們再商量商量,你也再思考思考,看看有沒有更好的辦法。
一言以蔽之,這小子人緣好,上上下下都好。
我當了連長之後,曾經誠懇地向王曉華提出過角色轉換,王曉華問我為什麽,我說我適合當政工幹部。王曉華皮笑肉不笑地說,你的意思是說,我不適合當政工幹部?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絕對不是。你是我的老班長,老班長中間的重要之一,你的軍事素質比我好,所以你當連長更合適一些。
王曉華說,誰說政工幹部就不需要軍事素質啦?鄧小平是政工幹部,你能說他軍事素質不好?
我心裏暗罵,這狗日的真是膽大包天,居然敢拿鄧主席說事。當然這話我沒有罵出口,再說我跟王曉華說也沒有用,這不是我能夠決定的,也不是他能決定的。
和平時期特務連沒有多少事,無非是辭舊迎新,你來我往。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新兵來了掀起一輪訓練**流幾滴臭汗,老兵退伍了費一番口舌灑幾滴眼淚,如此而已。但是有一點很討厭,連隊是個基層單位,既沒有參謀長,也沒有參謀,訓練計劃,演習方案,甚至一日生活秩序,都要我親自幹。雖然有一個武曉慶當副連長,但這小子做事我不放心。
自從前線歸來,尤其是當了幹部之後,武曉慶這小子就有點找不著北,牛皮哄哄的,鬧出不少笑話。
八十年代中期,南方邊境又有點摩擦,地方掀起了一陣宣傳“新時期最可愛的人”的**。我們部隊因為沒有出征,沒有什麽新聞可以報道,駐地媒體就想出一招,報紙和電視台聯合搞了一個專欄,叫做《今日戰火起,不忘老功臣》,把我們當年緝毒剿匪的戰鬥重新抖摟出來,到部隊請幾年前的功臣到地方給大學生做報告,同時錄製專題節目。
被譽為“老功臣”,其他人把持得還好,我和王曉華推說軍務在身,基本上不接受采訪,更不會主動出去吹牛。隻有武曉慶熱情比較高,做報告的時候眉飛色舞,神龍活現。有一次牛皮吹大了,居然把黑三角緝毒剿匪在環形高地上攀登毛竹摧毀毒匪火力點的事跡安在自己的頭上。
後來我看見《平原日報》上,有一則通訊——
就在那千鈞一發之際,我們的英雄武曉慶同誌挺身而出,向連隊黨支部呈交了用鮮紅的熱血寫成的請戰書。他接過戰友的鋼槍,腰間捆上麻繩,隻聽嗖嗖幾聲,我們的英雄已經淩空,冒著毒匪的槍林彈雨,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集約炸彈像利劍一樣飛向山腰,飛向山洞,飛向毒匪的巢穴……在第二次戰鬥中,武曉慶同誌高瞻遠矚,指揮全班潛伏在二號高地的一段幹涸的河**,機智勇敢地打了一個漂亮的反伏擊戰……
那天我把武曉慶叫到我的宿舍兼辦公室,抖著報紙問他,這篇文章你看了嗎?
武曉慶瞥了一眼報紙,腦袋就低下了,好歹他還知道臉紅,眨巴眨巴眼睛看著我,支支吾吾地說,還沒有顧上看。
我知道他撒謊,給了他一個台階說,那就拿回去好好看看。環形高地上攀登絕壁炸火力點的是耿尚勤,幹涸河**指揮打伏擊戰的是陳驍,耿尚勤死了,陳驍還活著。你就不怕耿尚勤陰魂不散找你理論?你就不怕陳驍揭發你貪天之功為己有?
武曉慶又眨巴了一下眼睛說,他們弄錯了。
我說,他們傻逼你也傻逼啊,你不知道這樣的稿子要經本人審閱嗎?
武曉慶說,我哪裏知道他們會登報啊,我就是在師專給大學生們隨便講講。
我說,能隨便講嗎,把別人的功勞安在自己的身上,你知道這是什麽性質的問題嗎,在戰爭年代,這是要槍斃的。
武曉慶嘟嘟囔囔地說,我總得講點刺激的吧,團裏宣傳股的侯股長老是說我的報告沒有震撼力,我的那點破事能有震撼力嗎?再說,雖然是耿尚勤和陳驍的事跡,可也是我們特務連的事跡,我這樣講也是宣傳我們特務連。
我說,你小子行啊,你他媽的貪了功還有理了是不是?那我們把這張報紙送到團裏,看看團長政委怎麽說!
武曉慶立馬就老實了,兩隻擦得鋥亮的皮鞋反反複複搓著我的水泥地板,這回他的眼睛不眨巴了,陰死陽活地看著我說,我也沒想到事情會搞這麽大,報紙不用你送,團長政委也會看見,宣傳股弄回來一百多份,他媽的我這個臉丟大了。
我說,那好,你自己解釋吧。
武曉慶還是賴著沒走,雙腳搓了一會兒地板,突然向我靠近,壓低聲音說,牟卜,不,連長,牟連長,看在咱倆當新兵就睡在一個鋪的份上,看在那時候我經常給你洗衣服的份上,你能不能幫幫我?
我警覺地問,怎麽幫?
武曉慶說,你能不能跟王曉華通氣,就說這件事情是連隊黨支部的決定。就說耿尚勤的事情不太好講,陳驍不願意出麵,為了宣傳特務連,支部委托我做一些藝術加工……
我把桌子拍得咚咚響,桌上的茶杯都跳起來了。我指著武曉慶的鼻子吼了起來,他媽的我們特務連幹部你是豬我是豬,難道都是豬?我們特務連黨支部一個人是豬,兩個人是豬,三個人都是豬,難道我們特務連是一個豬窩?
我那天真是被他氣壞了,我知道他厚顏無恥,但是沒有想到他這麽厚顏無恥。
武曉慶耷拉著眼皮,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還在嘟囔,我就是建議建議,跟你個人說說而已。幹嗎這麽激動!
我把桌子又拍了一下,我說,武曉慶武副連長你給我聽清楚了,我是一連之長,不是你的狐朋狗友。從今往後,這種混賬話不要再說了,我勸你想都不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