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愛情逐漸被提到了議事日程,標準也在不斷的降低。剛當連長的時候,我們團政治處張震峰主任就張羅給我介紹對象。那時候我還沒有同安曉莘敲定。坦白地說,那時候我跟誰都不想搞定,因為那時候我的心氣還很高,認為自己前程遠大,認為來日方長,我的一切都才剛剛開始,可以從容不迫地挑肥揀瘦。

我不想搞定是一回事,但是搞與不搞是另一回事。有人介紹,我概不拒絕。為什麽呢,我想多看看,多選選,特別是張主任介紹的女朋友,我不能怠慢。

我既沒有找到一個像“小花”一樣美豔的女朋友,也沒有找到像蘇曉杭那樣有內涵有底蘊的紅顏知己,那麽我隻能跟安曉莘和闞盡染周旋。

我剛剛當上特務連的連長,安曉莘就考上了第二軍醫大學的研究生,這樣,我的似是而非的愛情就擱淺了,就連闞盡染我也不聯係了,沒有安曉莘在場,我沒有理由同闞盡染聯絡,而且單獨同闞盡染在一起,我會莫名其妙地產生自卑感,覺得彼此不在一個對話層次上。在這種情況下,張主任給我介紹女朋友,我沒有足夠的理由推托。

你一定看出來了,在愛情這個問題上,我表現出了十足的功利主義嘴臉。我沒有辦法,我是從社會底層走向社會的,我的每一個選擇,都要慎之又慎。包括前程、生活和愛情。在這個問題上,我記住了陳驍的那句話,人生的藝術就是選擇的藝術,歸根結底,人生的成敗就是選擇的成敗。而人生的成敗得失,愛情和婚姻是重中之重。

這裏麵也不排除另外一個因素,從精神層麵上講,我可以追求更理想的愛情,也可以用裴多芬的名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來勉勵自己,大丈夫以事業為重,不可過早沉溺於**兒女情長。但是精神境界是一回事,生理規律是另一回事。我已經是二十五歲的大齡青年了,血氣方剛,體格健壯,身體內的荷爾蒙就像一口旺盛的泉眼,汩汩地向外流淌,擋都擋不住。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經常做夢,這些美夢常常把我折騰得翻來覆去不能入眠。這些感覺與高尚或者卑劣無關。而每當想到這個問題,我就會想起耿尚勤,我不知道耿尚勤的愛情是哪一個層麵的,但無論是哪個層麵的,我都理解。

幹部股長朱家甄打電話的時候,我正準備到值班室裏給安曉莘掛長途。有一段時間沒有聯係了,我想問問她的情況。我拿起電話還沒有掛通,朱股長的電話就插進來了,讓我馬上到張主任辦公室去一趟。

張主任給我介紹的女朋友是誰我並不關心,我最關心的是不能讓張主任沒有麵子,我必須把這件事情妥善地處理好。顯然,成功了就自然而然地妥善了,不成功就很難妥善,這就要看我這個特務連長的本事了。

張主任給我介紹了女方的簡要情況,人品很好,相貌很好,年齡相當,家庭背景沒有問題。女方是平原市的一個女警察。

後來我知道了,這個女警察是我當副連長的時候,在熱電廠培訓的公安幹校的學員,也是平原市公安局長路子野的女兒,名叫路曉露。說起來,她和我還有師生之誼呢。

我對這個女警察印象不深,後來她跟我又鄭重其事地相了一麵,我還是印象不深,甚至可以說完全沒有印象——請不要誤會,我之所以說我對路曉露印象不深,這不是她的問題,不是說她本人在形象氣質方麵有欠缺,而完全是因為我的混賬造成的,關於這一點,我在不久以後將會詳細介紹。

約定的見麵時間我記住了,是十月一日在海滑的機場廢地第三十六號界樁附近。

那段時間我正帶著連隊參加助民勞動,我們連隊的任務是幫助平原市人民公園開掘軍民連心湖,就是把一塊荒崗變成小型湖泊。當時還有一個任務,整黨,王曉華和武曉慶參加第一批整黨,我和副指導員胡達成帶領連隊,奮戰了一個禮拜,累得死去活來。這種事情,與戰爭無關,我當然不會太操心,但凡受領任務,製定計劃,分配土方,協調路線,都由我的炊事班老班長胡達成具體負責。我這個連長幹些什麽呢,我和戰士們一樣,拉板車,挖土方。

當時團裏的作訓股長陳驍也跟著我們一起行動,他是蹲點幹部,更是甩手掌櫃,他幹脆提議我們兩個拉一輛板車。我意外地突然發現這種臭苦力似乎特別適合他,他要求兵們壘得多一點再多一點。他拉起板車健步如飛,我在後麵推車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想,這家夥莫非吃了激素?不知道從哪裏來的這麽大的力氣。

後來我知道了,這是愛情的力量——他的愛情破產了,蘇曉杭已經給他來信,說是年底就要和那個名叫章直達的混蛋結婚了。我猜想陳驍殺人的念頭都有,但是就算他有這個膽量,他也沒法殺人了,蘇曉杭和章直達都到國外去了。

陳驍滿腹悲憤,無處發泄,就把勁頭用在板車上,害得我連續六天跟著他當駱駝祥子,創造了幹部以身作則的奇跡。

我們兩個人雖然體力消耗比較大,精神還是很愉快的。休息的時候,麵對麵坐在柳樹下麵,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我問他和蘇曉杭怎麽樣了,他說不怎麽樣。

我說老班長算球了,活人不能被尿憋死,聰明人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咱們再換一棵樹試試。他不吭聲。我發現他抽煙很凶,而他過去是不抽煙的,我知道他是被愛情折磨出毛病來了。我做夢都沒有想到,這樣一個貌似堅強的漢子也會有如此柔腸俠骨,居然對愛情這樣執著——就憑這,我就認為他比我更像個男人。

我跟他說,政治處張震峰主任給我介紹了一個女朋友,規定我在十月一日晚上見麵,問他有什麽看法。他說,愛情這東西,可遇而不可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失而複得,焉知非禍。

我說你別文縐縐的,我聽不懂。

他說,通常的情況下,如果不出什麽意外,人總是要結婚的。你要是沒有愛過一個人,你早晚得有一個女人,可能是她,也可能是她她,還有可能是她她她,你不知道她是誰,那你就去看看她是誰。

我那天被陳驍弄糊塗了,說真的,我真的以為他的神經病出了毛病,他的話雲山霧罩,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不知所雲。我想這大約就是失戀帶來的後遺症,我隻能用陳驍自己說過的一句話來安慰他和我自己,我說,時間會醫治一切。

後來團首長在助民勞動總結表彰大會上,把我和陳驍好一通表揚,說我們兩個是基層部隊的焦裕祿,是解放軍裏的陳永貴。陳驍聽到表揚後的表情是沒有表情,我的表情是苦笑。

體力勞累使我的腦力狀態變得遲鈍起來。總結表彰大會開完,回到連隊,王曉華和武曉慶之流那天正好參加整黨結束。那天會餐,隻吃兩頓,中午——其實已經是下午三點了,王曉華讓人把陳驍請回連隊,加上胡達成和一排長劉燕斌,我們六個人喝了三瓶平原市的漳河糧液。那是一種高度的糧食酒,喝起來酣暢淋漓,但是喝過之後麻煩就來了,陳驍當場醉倒,就睡在王曉華的**。我回到連長和指導員同居的宿舍,很快就鼾聲如雷,但這絲毫沒有打攪陳驍,他的鼾聲比我的還大——這是後來胡達成告訴我的。

王曉華睡到副職宿舍,占據了武曉慶的床,武曉慶沒有地方睡覺,就把他和胡達成的辦公桌拚在一起,睡在上麵。整個特務連連部,隻有胡達成一個人是清醒的,因為我們分工那天晚上他值班。王曉華還編了一首詩,醉了不要緊,難得感情深,醉了同誌們,還有胡達成。

醉了好啊,醉了真他媽的舒服,就像死了一樣,再也沒有那麽多煩心的事情了。我醉得痛快,陳驍醉得深沉。但是我的醉和陳驍的醉是不一樣的,我醉了是因為我快活,他醉了是因為他痛苦。但是那天晚上我已經顧不上想這麽多了,我沉浸在我自己的美夢裏。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感到山搖地動。我嘟嘟囔囔地說,他媽的別煩我,隻要不是戰爭爆發,就是地震了,我也不起來,老子要睡覺。

然後我就聽見一個嚴厲的聲音吼了起來,牟卜,張主任的電話!

我睜開朦朧睡眼,好不容易才看清楚,是王曉華,他的身後還跟著我的老班長,裝出一副可憐兮兮表情的胡達成。

我的酒頓時醒了一半,我一下子想起來了,今天就是十月一日,是張主任給我規定的同那個女警察相麵的日子。我一骨碌從**跳起來,罵道,他媽的,為什麽不早點叫醒我?

胡達成說,我十分鍾前叫過你一次,你說再睡一會兒,我不忍心把你弄醒,就等了一會兒。張主任讓你七點以前必須到達指定位置。

我說現在隻有半小時了,我怎麽來得及,你是豬腦子嗎?

我一邊發火一邊找衣服。剛剛穿上,陳驍醒了——這夥計醉得快醒得也快,他睜開眼睛看著我說,你這身衣服恐怕得換一換。

我知道我要去跟未來的女朋友之一相麵,但是我不想刻意修飾自己,我穿的還是白天拉板車的時候穿的舊軍裝,而且是兩個兜的義務兵服裝,已經汗漬斑駁,氣味濃重。腳上是解放鞋,也是臭氣熏天。

我說這是公事公辦,應付一下就行,難道你還要我洗澡更衣不成?

陳驍說,幹幹淨淨地做人,幹幹淨淨地見人,這是對人家的起碼尊重,不管成功與否,一個特務連長,不能有失風度。

說完這話,陳驍翻了個身,瞬息之間,又打起了呼嚕。

我雖然還在醉著,但陳驍的話還是對我很起作用的。我不能不承認,陳驍做人比我有品位。我讓通信員趕緊搞來一盆熱水,三下五除二地洗臉洗腳,又找出一套幹淨的軍裝,換上皮鞋,臨出門時還把皮鞋前部在腿肚子上蹭了蹭,這才大義凜然地直奔海滑機場而去。

後來的事情我半是明白半糊塗。

我記得是胡達成和劉燕斌陪同我去的,胡達成親自駕駛炊事班買菜用的三輪車,兩隻小腿蹬得飛快。到達指定位置的時候,我一看表,還差七分鍾。胡達成對劉燕斌同時也是對我說,我們在導航塔下麵,你一個人等在這裏,一會兒就過來了。

我反應遲鈍地看著胡達成說,那好,一會兒過來接我。暗號照舊。

胡達成看看劉燕斌,劉燕斌看看胡達成。胡達成問,什麽暗號?

我說,左手戴手套。

胡達成和劉燕斌都蒙了,胡達成看了我一陣,突然衝上來摸我的腦袋。我一把把他扒拉開問,你幹什麽?

胡達成說,我看看你是不是發燒了。

我說你才發燒呢,攝氏七十二度。

胡達成說,我怎麽覺得你說話不著調呢,酒還沒有醒啊!

我說,笑話,我牟卜什麽時候喝醉過?再拿一瓶漳河糧液來我也沒有問題。

說完,我就閉上眼睛。發燒倒是沒有發燒,但是這會兒工夫,我的腦袋基本上是一團糨糊,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痛。

胡達成說,他媽的糟了,果然還在醉著,咋辦?

劉燕斌說,我也沒有辦法,要不副指導員你先替他出麵,救場如救火啊!

胡達成叫了起來,虧你想得出,我這五大三粗的,一看就是炊事班的,萬一要把這狗日的好事辦砸了,他酒醒了還不跟我拚命啊?一排長我看你小子一表人才,你給我頂上!

劉燕斌說,我是一表人才,但是人家要是看上我,以後發現不是我,那我們特務連不是坑蒙拐騙嗎?

我咬緊牙關,堅持著睜開了眼睛,我說你們瞎咧咧個啥,都給我滾,我會女朋友你們在這裏起什麽哄?

胡達成說,牟卜,牟連長,你行嗎?

我說,滾蛋吧同誌們,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後來胡達成和劉燕斌就躲到海滑那座廢棄的指揮塔後麵去了。我坐在三十六號界樁上,搖搖晃晃地半打瞌睡半睜眼,朦朦朧朧地看著西邊由血紅變成紫紅再變成暗紅的天穹,艱難地保持著平衡,使自己不至於倒下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發現遠處來了一個人,騎著自行車。走近了,走到我的麵前,一個人——我估計她是個女的——從車上跳下來,支好車子,看著我,低著頭。我也看著她,她不說話,我也不說話,因為我不認識她。

後來還是她先說話,她說,你是牟連長吧,還認識我嗎?

聽這聲音,果然是個女的。

我說我不認識你,但是我知道你是誰,你想嫁給我是不是?

她吃驚地看著我,麵紅耳赤——這是我以後猜測的——她說你聽誰說我一定就要嫁給你?

我說,你不是來相親的嗎?我現在也在相親,你相的是我,我相的是你,咱倆現在做的是同一件事情。

我沒有想到她會生氣,我想我一點都沒有胡說,我說的全是事實,但是她還是生氣了。她說我們隻是被介紹認識,還沒有上升到婚嫁的程度,你憑什麽斷定我就會嫁給你?

我說是嗎,那好,你不嫁給我,我還跟你扯什麽皮?我還要回去睡覺呢。

我說的話是實話,因為這會工夫我感到頭疼欲裂,每說一句話都很吃力。老話說酒醉心裏明,我嘴上語無倫次,但是心裏確實很清楚,我已經意識到我的腦筋開始短路了,嘴不由己了,而且腸胃翻滾得厲害,好幾次都差點兒噴薄而出,所以我得趕快脫離現場,以防止當場出醜。

她說,我沒想到張主任給我介紹的是這麽一個人,太粗魯了。在熱電廠給我們當教練的時候,還是一個風度翩翩……

我說,我……我,我得回去了。

她說,哼!

我說,再見!

她說,不會再見了。

說完,她就離開原地,去推她的自行車。

我兩手撐著膝蓋,用了吃奶的力氣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了兩步,突然覺得兩腿一軟,一條腿就跪在了地上。這時候她才發現情況不對,似乎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發揚了人道主義,她把車子一扔就跑過來扶我,緊張地問我,你怎麽啦,你這是怎麽回事?

我說,我……我,我沒有……怎麽回事……

話還沒有說完,我就覺得嗓子眼兒一陣燙熱,肚子裏翻江倒海,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

後來的情況可想而知,這個倒黴的女孩被我糟踐了一身。我對她的記憶隻有一雙白色的皮鞋,那是在她關切地攙扶我的時候,我耷拉著腦袋惟一能夠看得清楚的東西。而那雙皮鞋,轉眼之間就被我的嘔吐淹沒了。

平心而論,這個女孩還是通情達理的,還是善解人意的。我已經醉成那樣,簡直沒有人樣了,她還是守了我十多分鍾,直到胡達成他們趕過來,這才離開。

六年之後,我當偵察營長的時候,和一團副團長陳驍一起在第二軍事工程學院住校,一次暑假返校,上火車的時候,看見站台上有個抱著孩子的少婦,很溫柔地衝著我們微笑,給人很好的感覺。給我們送行的特務連第十八任連長劉燕斌問我,知道這個女人是誰嗎?

我說不知道。

劉燕斌說,那年在三十六號界樁,你吐了她一身,把人家的皮鞋都糟蹋了。分手的時候我們跟她說,我們連長醉了,請原諒。

我驚問,路曉露?

劉燕斌說,正是。

我問,她當時怎麽說?

劉燕斌說,她說,她可以原諒,但是她不想跟這樣的人打交道了。

我說,那我當時怎麽說?

劉燕斌說,你說豈有此理,老子就是喝醉酒了而已,就不跟老子打交道了,簡直是反革命,槍斃!

我驚訝地問劉燕斌,你開什麽玩笑?我怎麽會這麽說,那我也太沒教養了。

陳驍一旁插話說,千真萬確,這話就是你說的。你的這個故事很流行哦,二十七師和平原市都知道。

我說,他媽的,全搞砸了。那話不是我說的,是他媽的漳河糧液說的。

後來列車開動了,我發現她還在下麵,居然抱著孩子向我們揮手致意。我的心裏既慚愧又溫暖,覺得挺對不起她。這時候我才仔細地看她,真的是一副賢妻良母的形象。

我也向她揮了揮手,我很想對她說點什麽,但是又覺得無話可說。人生就是這樣,茫茫人海,我們會同很多人相遇相識相知,又會同更多的人擦肩而過從此陌路,你搞不清楚你更應該認識哪些人而不應該認識哪些人。

直到車子開動,離開了站台,我才收回我的目光。這時候我才吃驚地發現我對麵的老大娘一直在看著我,老大娘操著駐馬店一帶的豫東口音問我,你也認識俺兒媳婦?

我怔了一下,苦笑,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