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們的北兵營是一座貨真價實的兵城。北兵營在平原市的北郊,除了我們一團,一路之隔的東邊還有一個炮兵團和防化營;一路之隔的北邊還有一個通信營和工兵營;一路之隔的南邊還有一個步兵團和汽車營。可以說,在這塊方圓十幾公裏的地盤上,集中了我們二十七師除了坦克團以外的主要部隊。坦克團之所以沒有住在北兵營,是因為北兵營在城郊,我們的坦克要是從城裏走一趟,這個城市的交通基本上就癱瘓了,除非把履帶卸下來。

關於北兵營的布局情況,我是當兵好幾個月之後才逐漸弄清的,當務之急需要介紹的是我們的西南方向。我們師屬汽車營的南邊是一個更為了不起的部隊,海軍航空滑翔學校,簡稱海滑。想想吧,既是海軍,又有航空。也就是說,想當年,在北兵營最繁榮的時候,陸海空三軍都有。不過,現在的海軍航空滑翔學校隻剩下了一個留守處,還有一百來號人。人是少了點,但是在北兵營可以說意義非常重大,因為這一百多個人裏麵有一個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宣傳隊裏有一個女兵分隊,女兵分隊裏有五朵金花,五朵金花在我們北兵營幾千名陸軍官兵的心目中,就像初升的太陽一樣光芒萬丈。北兵營因為有了海滑的五朵金花,其活力成幾何倍地增長,這一點是不言而喻的。

還有一點很重要,那就是我們步兵一團特務連的營房在整個北兵營裏,距離海滑留守處最近。我們駐紮在北兵營的二十七師官兵要是想見到五朵金花,即便是做夢,我們也是近水樓台。

以後我們聽連長李開傑說,我們師長闞大門過去是一團團長,再過去就是我們一團的特務連連長。師長那天一來看新兵,團裏的首長和營裏的首長心裏就有數了,要把文化程度高的兵、長得順眼的兵、看起來機靈狡猾的兵分到特務連。雖然師長很看重兵的身材,但是因為我們特務連執行的任務五花八門,有的技術性強,有的表演性強,隻有執行野戰勤務的三排多數高大威猛,多數肌肉發達,多數麵目猙獰。所以分到特務連的兵,基本上體現了高中矮三結合的原則,連徐敬愛這樣的矮個子也混了進來。

我們營房西邊有一片空曠的地盤,方圓十幾公裏大,原先是海軍航空滑翔學校的飛機場,海滑遷走之後,就廢棄不用了,隻剩下幾條跑道,中間長了一些北方的幹草,還有一些零星的建築和廢墟。秋冬季節,顯得很荒涼,正好可以作為我們野外訓練的場所。從訓練場的設置上,我們隱約知道了,我們特務連的兵確實不是一般的兵。訓練場上有三大技術設施,特種技能設施,攀登越障設施,還有通信、偵聽、摩托駕駛、單兵格鬥、刀山火海等等。

第一次整隊熟悉這個訓練場的時候,代理排長兼一班長陳驍站在隊列前麵,很自豪地跟我們說,同誌們請注意,從我們的訓練場上你們就應該懂得一個道理,我們特務連是幹什麽的呢,誰來回答?

沒有人回答,半天才有一個自作聰明的家夥小聲嘀咕說,是當特務的。

說這話的人是徐敬愛。

陳驍說,有點靠譜,但不確切。我再問一個問題,你們可以集體回答。我們陸軍有多少兵種?

武曉慶搶著回答,首先有步兵。

我不失時機地回答,還有炮兵。

張海濤回答,還有工兵。

再往下,大家沉默了,停了一會兒才有人說,還有偵察兵,還有通信兵,還有汽車兵……

河南籍新兵傅廣征覺得自己不發言不合適了,舉手說,還有炊事兵,衛生兵。

陳驍笑笑說,對,你們說得都沾邊。還有防化兵,防空兵,火箭兵等等等等。提出這個問題是什麽意思呢,就是要告訴大家,我們特務連是陸軍所有兵種功能的綜合,你們剛才列舉的所有兵種的基本技能都要掌握。

我們傻傻地站著,都有點發蒙。如果我們把陸軍所有兵種的基本技能都掌握了,那還是人嗎?那不是神仙嗎?上天入地,飛天遁土,七十二變,耳聽八方眼觀六路,那還得了?真的學會這些功夫,我們還用當兵嗎?走遍天下都是吃香喝辣。

陳驍又說,一句話說到底,人所不能我能。我們特務連是要打仗的,我們特務連就是戰爭中的幽靈,地上的戰鬥全明白,天上海裏的戰鬥明白一半。什麽叫四兩撥千斤,我們特務連就是四兩,重大任務就是千斤。大家想想,在戰爭中,不管兵力懸殊有多大,敵情多麽嚴重,任務多麽緊急,隻要我們特務連能夠深入敵人核心,一個小小的行動就能決定一個大戰役的勝利。所以,從現在開始,你們要嚴格訓練,要有脫胎換骨的決心。誰怕吃苦,盡早提出。

應該說,剛開始的兵旅生活我過得還算不錯,學習三大條令,學習新兵須知,學習辯證唯物主義,這些腦力勞動我不怕,我的記憶力好,理解力也還行。我們的教員,也就是連隊幹部或者班排長提問的時候,我總是搶著回答。

還有辦黑板報。我在讀高中的時候就寫過大批判文章,練得一手漂亮的仿宋字,所以我們新兵排的黑板報主要由我承擔。

再有就是開班務會或者排務會,要我們談當兵的動機,這是我的強項,我能夠從辛棄疾談到文天祥,大丈夫誌在四方,馬革裹屍砍頭隻當風吹帽。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等等等等,這一套我談得頭頭是道,談得連隊幹部和班排長們一愣一愣的。

那時候我很得意,覺得開端不錯,第一印象不錯,起點不錯。得意中就老做美夢,幻想自己成了特務連的才子,成了特務連的後起之秀,成了特務連的一把手或者二把手。當初在家鄉報名參軍的時候,我就立下了誌向,要在短時期內當上排長,哪怕先當上班長也行,我想當班長隻是為了獲得一個舞台。那時候我堅信不疑,隻要把三個人交給我指揮,我就會充分顯示我的組織指揮才幹。

可是沒過多久,我就感到現實和願望差距很大。

我這個人的特點是,動腦子動嘴行,動手能力差。尤其是特務連,做什麽事情都講究速度,吃飯要快,睡覺要快,連上廁所都要快,一句話說到底,快速反應。而快速反應恰好是我的弱項。我比武曉慶和張海濤他們更倒黴,負責管教我的新兵班長恰好是王曉華,這夥計的臉上基本上沒有笑容,如果有笑容,那一定是冷笑,或者是獰笑。但據說這夥計和陳驍耿尚勤都是師幹部科備案的幹部苗子,帶兵很有一套,隨時準備當軍官。

隊列訓練開始不久,王曉華就給了我一個下馬威。

其實我並沒有得罪王曉華,要說得罪,我隻是在心裏不把他當回事而已。因為我的個子比較高。以後回憶,我太佩服我們師長闞大門了,闞師長那天目測了一下,就斷定我們二百多名新兵中一米七六以上的不超過四個,真是驚人的準確,而我就是那四個人之一,我身高一米七八。

我沒有想到我會因為身高得罪我們的班長王曉華,因為王曉華身高僅有一米六六。搞隊列訓練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向右看齊,整個新兵連集合在一起,一聲向右看齊,全連的腦袋刷地一下,向右傾斜四十五度。

我的麻煩就出在向右看齊上。因為我是我們新兵二班中個頭最高的,所以我就成了排頭兵,班長列隊的時候,我的位置是第二,班長在隊列外指揮的時候,我的位置就是第一。向右看齊,要求第二名的腦袋右斜四十五度,用眼角餘光看右邊排頭兵的鼻尖以上。我的右邊是班長王曉華,這夥計基本上比我矮一個腦袋,我看他的鼻尖,不僅要把腦袋向右偏斜四十五度,還得向下偏斜四十五度,這樣一來,我的表情就不可能自然,怎麽看都有怪裏怪氣的樣子,怎麽看都有點蔑視班長的意思。

我記得我在全連集合向右看齊的時候,當我把腦袋右偏四十五度,再下偏四十五度的時候,心裏好像有一種隱隱約約的快感,有一種隱隱約約的優越感。也許我在那一瞬間臉上會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而我的每一次不懷好意的微笑,都會被我們聰明絕頂的矮個子班長用眼角的餘光明察秋毫。

懂得一點行伍常識的人都知道,隊列訓練首先要練習集合,集合的過程中向右看向左看向前看以後,就開始報數了。本來我有絕對的優勢,因為我是排頭兵,班長在隊列裏我是二,班長不在隊列裏我就是一,所以我報數不是報一就是報二,這麽簡單的問題我要是出錯,那我也就太弱智了。

可是我想錯了。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是經過無數事實證明了的。既然我有在向右看齊的時候蔑視班長的前科,班長自然不會熟視無睹。

我們連隊的新兵組建成一個新兵排,新兵排長是一排長祝生瑉,也就是那天在開闊地裏帶著卡車接我們的看起來比李連長年紀還大的幹部,事實上他也確實比李連長大兩歲,他二十八歲,李連長才二十六歲。祝生瑉是穿四個兜的軍官,不屑於管理新兵的雞零狗碎,除了全團或全營新兵會操,他基本上不管我們的訓練。這個人給我的感覺不僅老氣橫秋,而且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所以我們一點兒也不怕他。我們的命運全攥在新兵排一班長兼代理排長陳驍、二班長王曉華和三班長耿尚勤的手裏。

據說我們這支部隊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通常情況下,帶新兵的幹部都是以副代正,譬如我們一團的新兵營長康必緒,其真實身份是三營副營長,我們團直新兵連的連長,是我們特務連的副連長李開傑,這些以副代正的幹部,用不了多久就會提拔使用。新兵班長們往往也是這樣,副班長很快就會被提拔成班長。但是我們新兵排的三個班長都是正的,而且在連隊裏,他們的真實身份分別是一、四、七班的班長,都是本排的第一班,在炮兵部隊它們叫基準班,在步兵部隊他們叫示範班。你要是參加過隊列訓練你就會知道,一個連隊排成橫隊,這三個班全在第一排,要是縱隊行進,這三個班全在最裏麵的一層。這三個班就好比連隊的外套,誰不想讓自己的外套漂亮一些呢?

我這樣一說你可能就明白了,這三個班的班長其實就是我們特務連的門麵。尤其是一班的班長陳驍,是基準班裏的基準班班長,是示範班裏的示範班班長。那時候可以直接從連隊骨幹中提拔幹部,能夠當上連隊一班長的,如果不出生活作風等方麵的問題,很少有人不提幹的。

關於這三個班長的關係,也是我們新兵必須關心的。據說陳驍是師長闞大門老上級的後代,此人老成持重,軍事素質也很好,所以陳驍提幹已是鐵板釘釘了。看得出來,耿尚勤對陳驍比較尊重,據說耿尚勤當新兵的時候,陳驍還當過他的副班長。耿尚勤那時候有個弱項,口才不行,還有點結巴,一講話就麵紅耳赤,脖頸都是紅的,班務會上不敢發言。陳驍能說會道,經常帶著耿尚勤到球場上練習講話,幫他歸納一二三四,矯正口吃。我們這些人到部隊之後,已經很少聽到耿尚勤口吃了。他講話雖然不多,但是很有條理,據說陳驍為此費了不少功夫,這是事實。

在我看來,耿尚勤這個人比較老實厚道,他不僅對陳驍很尊重,對王曉華也同樣讓著三分。聽馬學方說,耿尚勤和王曉華是在團教導隊裏的同學,是一對比武場上的搭檔,耿尚勤動作更利索一點,幫助王曉華克服了不少難關,王曉華對此感恩戴德,教導隊學習結束後,王曉華在連隊首長麵前說了耿尚勤不少好話,這好像也是事實。

當然了,從表麵上看,我們既看不出這三個家夥親密團結,也看不出他們勾心鬥角。用馬學方的話說,此一時,彼一時,利益麵前,知人知麵不知心啊!

我們覺得這話有道理。至於他們之間會不會為提幹問題明爭暗鬥,我們有興趣,但是興趣不大,我們最關心的是他們對我們的態度。

我在前麵說了,我們的隊列訓練通常都是以班為單位,但是集合解散這一套,班長們嫌一個班的人太少,練不出陣勢,於是便全排合在一起練。稍息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完了就是報數,一報數我就完了。一列橫隊的時候我是第八名,但因為緊張,幾乎每次我都報錯了,不是跟著前麵的報七,就是搶了後麵的報九。

王曉華肯定發現了我的軟肋,肯定知道我的某個腦垂體不靈光,對於數字變換不敏感,所以王曉華就變著手法刁難我。他站在隊列前方的指揮位置,下達口令,報數……我剛剛適應了報八,他又下了一道口令,一二報數!這樣我又得迅速調整思路,牢牢記住我該報二,不料王曉華又下了一道口令,一二三報數!我的腦袋又快速旋轉,轉了半天,才搞明白,我還是得報二,可是衝口而出的卻是三……

如此這番,練了十幾遍報數,我報對的不到一半,別說班長了,就連新兵都覺得我很笨。休息的時候,武曉慶這小子假裝關切地說,你是怎麽回事?你那麽聰明,二元二次方程都難不倒你,為什麽報數老是報不好,你不會是故意氣你們班長的吧?

這個武曉慶,在火車上是他屁兒顛顛地跑來和我套近乎的,他說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他要率先打破老鄉觀念,同我這個外省同誌結為一幫一、一對紅的對子。他說一看我就是個聰明人。我們坐在悶罐子車廂的角落裏談學習,談理想,我說起我的參軍動機——要麽流芳千古,要麽遺臭萬年,但是我絕不遺臭萬年,我要以自己的實際行動流芳——哪怕僅僅流芳三年,我也要發奮圖強。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很真誠地向我豎起大拇指說,有誌不在年高,牟卜同誌你誌向高遠,我要向你學習,至少也要流芳三年。

不客氣地說,在我最初認識武曉慶的時候,我是不把他放在眼裏的,僅憑他那張小白臉和一副乖巧伶俐的樣子我就不喜歡,我認為男人還是要有氣勢,哪怕粗獷一些。那時候他要是敢用譏諷的口氣跟我說話,我會毫不客氣地予以反擊,以我的火爆脾氣,對其進行武力威懾的可能性都不是沒有。但是現在我不敢,我們一樣都是新兵,而且我還是一個屢教不改報不好數的新兵,真他媽的虎落平川被犬欺,落毛鳳凰不如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