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你要是問七十年代末的新兵,最受歡迎的文體活動是什麽,我敢打賭,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新兵答案都是一樣的:看電影。我們部隊看電影與眾不同,第一,不管何時何地,一周兩次看電影是雷打不動的,所以你用不著擔心看不上;第二,不管你喜歡看不喜歡看,隻要你不擔任崗哨勤務,你就必須看,哪怕那個片子你已經看過十五遍了。看電影有時候是娛樂,有時候是任務。

老兵說,天晴的時候都是在東邊大操場上露天放映,但我第一次看電影是在團部大禮堂,因為那天外麵下著雪。

那天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上午九點多鍾,我們一群新兵被王曉華吆喝著東張西望地進了大禮堂,正在亂哄哄地挪動的時候,突然感覺到眼前一亮,定睛望去,原來在禮堂中部偏左的地方有一群身穿藍色軍服的人,藍色的棉軍帽下麵跳躍著一些小辮子或者馬尾巴。我本能地聯想到海滑的五朵金花——經常出入於馬學方等人嘴裏的美麗的令人心馳神往的五朵金花。馬學方說過,要是團裏放電影,你們就有機會見著海滑的五朵金花了,我們兩個單位是一個放映點。

坐下之後我用眼角的餘光向那個方向窺探,什麽也看不見。但是越是看不見我就越想看。

平心而論,我並沒有別的想法,我就是想看看,五朵金花到底是個什麽樣子。不幸的是,我還不能明目張膽,坐在大禮堂裏看電影的官兵都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偶爾我假裝撓癢,搖頭晃腦地將兩隻眼睛凝聚成飛速旋轉的雷達,向海滑觀眾區掃描,卻隻能看見一片大同小異的後腦勺。

我能夠感覺到,坐在我右邊的王曉華自始至終都在警惕地注視著我,我每一次眼光分散的時候,都或多或少地有點心虛。我越是這樣想,就越是心虛,以至於後來如坐針氈,更加不自然了。我再說一遍,我那時候想看看那幾個海滑女兵,看看就是看看,而沒有其他任何不良企圖和不軌計劃,僅僅是因為好奇,甚至可以理解為求知。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不敢光明正大地走過去看。

好在不久電影就開始了,首先是一場激烈地戰鬥,緊張地戰地救護,後來所有的槍聲都停止了,所有的硝煙烽火都消失了,在一片海洋一樣遼闊的,朝霞一樣燦爛的映山紅的簇擁下,銀幕上出現了一個女孩。那女孩圓圓的臉蛋,一笑倆酒窩,純真稚氣憨態可掬。要是不笑呢,那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又似乎閃爍著一絲憂鬱,又是另外一番楚楚動人的情景。

好了,我解放了——我從對五朵金花欲看不敢的尷尬中解脫出來,卻又被電影片子俘虜了。我的心和我的眼睛一起定格,一動不動地落在銀幕上。現在我不僅可以肆無忌憚地看,還可以肆無忌憚地想,我想怎麽看就怎麽看,想怎麽想就怎麽想,怎麽想都不犯法。

我看著銀幕上的女孩,能夠聽見自己的嗓子眼裏不停地發出咕咕咚咚的聲音,也能夠聽見右手邊上王曉華的嗓子眼裏不停地發出咕咕咚咚的聲音,我們一起安靜了,各自縱情飛馳著自己的思緒,像大禮堂外麵那無休無止洋洋灑灑的雪花。

跟銀幕上的女孩比較,海滑的五朵金花算什麽?她們太平常了,五朵“金花”也比不上一朵“小花”。

我不能確定那時候自己是怎麽一回事,那場電影好像使我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在那個時期——前後大約有個把月的時間,我的思想鬥爭都很激烈,常常在夢中驚醒,那個叫“小花”的女孩子像是落地生根,一會兒跑到我腦海的左邊,一會兒跑到腦海的右邊。白天我在訓練場上搞訓練,她就在白雪皚皚的曠野上看著我。夜晚我端著衝鋒槍在後營門的崗樓裏站崗,她就在月色下的薄冰上看著我。

某一時刻,我甚至設想,假如這時候大禮堂失火了就好了,假如大禮堂失火了,我相信我們的團長連長和班長們就會把我忘記,他們一定會不顧一切地救火,去扯水龍頭開消防車。而我不會去救火,我一定要首先衝到銀幕上,抱上“小花”姑娘,視死如歸,赴湯蹈火,披荊斬棘,浴火重生。

請原諒我的假想很不高尚。我沒有辦法高尚。如果你遇到一個美好的可望而不可及的人兒,你想和她說一句話或者拉一下手,連門都沒有,我相信你也會不擇手段的——我是說在想象中不擇手段而不是在現實中。

坦率地說,在我看電影的時候,在我一絲不苟地盯著“小花”的時候,並不是說一點褻瀆的意識都沒有,在我當時的那個年齡上,遇上美麗的女孩子,要想真的做到思想和行為上完全統一,完全沒有絲毫的邪念,完全潔白無瑕,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我那年十九歲,夜深人靜的時候想到了人間的某些秘密,我的血管會發出哢哢嚓嚓的響動。假如我見到了年輕貌美的女孩子而連一點反應都沒有,那就是有病了。

在被“小花”折騰得神魂顛倒的那些日子裏,我逐漸地明白了一個道理:人要有自知之明。明白了這個道理,對我來說非常重要。一個人倘若有了自知之明,就能夠把握方向,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做自己可以做得成做得好的事情,人生的軌跡就不會偏差。

我想現在你可能了解我當時的心態了,一句話說到底,與其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我的意思是,我先羨魚,後結網。這就意味著我的兵旅生涯起點比較高,至少在思想準備方麵是這樣的。而這個思想基礎的形成,最初得益於“小花”的刺激。我想,倘若我們——我和“小花”——以後在北京或者聯合國或者其他的什麽場合見麵了,我把我的這段心路向她**,一定是她始料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