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記得有一次是個晚上,蘇曉杭提前沒打招呼就突然來了,還背著一個軍用挎包,鼓鼓囊囊的。她來了之後陳驍就擠眉弄眼地授意我趕快滾蛋,出去望風。我出門的時候陳驍指指電燈——這是我們兩個約好的暗號,電燈關了,就說明蘇曉杭離開了,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歸隊了。

那天晚上我在住院部的樓道裏,在住院部樓下南邊的廣場上,在住院部樓下北邊的小花園裏,在醫院大禮堂的前門口,在通往“女兒樓”的林蔭小道上,就那麽一瘸一拐地遛達。要知道,那可不是散步,隻要遇到人,我就得裝著兩隻腿長短不一。而且我還不能在一個地方老是遛達,也不能在大家經常出入的地段遛達,我得盡量地避開人們的注意,就像一隻蝙蝠。

我遛達著,想象著陳驍和蘇曉杭之間可能會發生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麽,那時候我的腦子裏經常旋轉一些難以啟齒的想法,總覺得他們會這樣,總覺得他們會那樣。我記得有一次我無意中看見他們纏綿的一幕,兩個人不知道因為什麽激動了,抱在一起,好像還抱得很緊。蘇曉杭吻著陳驍喊他準將,她說我的準將啊,你可真粗魯,你快把我的心髒擠碎了。陳驍喊蘇曉杭軍港,他捏著她的鼻子說,你就是我的軍港,我這艘軍艦,隻能在你的港灣停泊。

自從窺見了這一幕,一方麵我覺得很慚愧,有點齷齪,另一方麵我又非常希望能夠再看見這樣的鏡頭,我甚至想象過蘇曉杭的**,想象我看見了她那神秘的胸部。有時候我想得入神了,想得身體都跟著變化起來了。我覺得自己很可恥,對不起我們的連長。可是每次自責之後,並不能使我高尚起來純潔起來,該想和不該想的時候我照樣想。

公正地說,蘇曉杭不是一個做作的人,而是一個落落大方的人,在有些方麵甚至是一個大大咧咧的人,她基本上不把我當外人,這一點使我既感到親切又感到悲哀。她不把我當外人無外乎有兩個原因,一是她年齡比我略大,兵齡比我長;二是因為我是陳驍的業餘馬仔,是狗腿子。

我們的地下工作剛剛啟動不久,有一次她到醫院來,因為陳驍那天剛剛換藥,不敢開電風扇,屋裏很熱,她居然當著我和陳驍的麵脫下了軍外衣。我想她一定早就當著陳驍的麵了,但是當著我的麵還是使我受寵若驚並且耳熱心跳。

蘇曉杭脫下軍外衣之後,裏麵隻有一件很薄的短袖海魂衫。海滑的女兵穿海魂衫天經地義,就是上大街也不礙觀瞻,關鍵是她那一脫,她脫軍裝的姿勢很優雅,有一瞬間她的胸部刷地一下向前挺出老遠,就在這一瞬間我向她瞥了一眼——天地良心,我不是故意的,她離我那麽近,她是那樣的旁若無人,就像我這個人壓根兒就不存在似的。可我是個大活人,是個實實在在的二十歲出頭的臉上長著青春痘的男人,我想不瞥那一眼已經來不及了,我想把我的目光收回來已經不可能了,那一瞥把我的眼睛都瞥直了。就在這時候我看見陳驍正在惡狠狠地瞪著我,我趕緊裝著若無其事,裝著忙這忙那,然後落荒而逃。我跑到外麵,又惶惶地下樓,並且在小花園裏轉悠了好幾圈才想起來那天忘記裝瘸了,想起了的時候已經用不著裝瘸了。

那天晚上其實沒有什麽故事,我一個人把醫院裏但凡隱蔽的地方,但凡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都遛達遍了。在“女兒樓”南邊的草坪上,我遛達的時間最長,長達半小時之久。我甚至幻想,闞盡染或者安曉莘會從“女兒樓”裏走出來,偷偷地把我帶進她們的房間。至於帶到她們的房間裏幹什麽,我沒有多想,反正比我孑然一身地流浪要好。可是沒有,她們一直沒有露麵,而我也不敢在那塊是非之地久留。

後來天黑了,再後來下起了小雨,再後來小雨變成了中雨。我躲在住院部南門樓下的小花園裏,坐在那個蘑菇狀的遮陽亭裏,眺望我們的307病房,心中無比辛酸。

我心裏想,你們隻顧自己親嘴擁抱,你們倒是舒服了,可是你們怎麽就不替我想一想?我一個人在這雨地裏,在這陰森森的小花園裏,饑寒交迫,你們知道這是什麽滋味嗎?

他們會幹些什麽呢?

這個問題我不能想,一想這個問題我的思想就會朝著一個不太健康的方向發展。我竭力地提升我的趣味,我想我要當一個高級趣味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也有益於我和陳驍的團結的人。我想起了蘇曉杭的那個鼓鼓囊囊的挎包,那裏麵也許是食物,也許她和陳驍正在啃著燒雞。也許那裏麵是衣服,也許她正欣賞著陳驍身穿便衣的樣子。或許那裏麵裝的是她的連衣裙,她此刻正在向陳驍展示她的翩翩舞姿……

這些關我什麽事呢?關我屁事!

眾所周知,我這個人是一個很務實的人,我在年紀很輕的時候就知道自知之明的重要性。每當我遇到不得意的時候,每當我快要自卑的時候,我就會想起那句使我終身受益的話: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

我擔心雨會越下越大,雨越下大我就越麻煩,雨下大了蘇曉杭走不掉了咋辦呢,她住在哪裏呢?

後來真的電閃雷鳴,真的下起了滂沱大雨。我知道我完了,我不能埋怨他們了,蘇曉杭就是要離開,我也不忍心讓她離開,這麽大的雨,我寧肯把自己澆成落湯雞,也不能把蘇曉杭澆成落湯雞。我產生這樣大公無私的想法絕不是為了陳驍,也不是為了蘇曉杭,我這是為我自己。

有了這樣舍己為人的想法,我的心情就平靜下來了,我靠在蘑菇亭的柱子上,風聲雨聲心跳聲,還有樹葉發出的嘩嘩的聲音,聲聲動聽。後來我閉上了眼睛,再後來我就看見從住院部小花園的門口走進來一個人,撐著一把碎花陽傘,走到我的麵前她說,這不是牟卜嗎,怎麽在這裏睡著了?可別感冒啊!

我微微眯縫起眼睛,我看清了這個人是蘇曉杭。

跟在他後麵的那個人當然是陳驍。陳驍說,這小子,讓他站崗他居然跑到這裏睡覺,回去我要處分他。

我聽見蘇曉杭說,這孩子挺老實的,也挺可憐的,把他叫醒,回病房睡覺吧。

陳驍說,病房裏隻有兩張床,沒辦法睡,就讓他在這裏將就吧。這小子皮實,凍不壞的。

蘇曉杭說,你這個連長太不關心戰士了,尊幹愛兵做得有差距哦。

陳驍說,那就聽你的,把他叫醒,讓他睡地鋪。

然後他們就叫我。蘇曉杭的聲音很輕很輕,我假裝熟睡,並且還打了一個呼嚕。

陳驍說,這小子睡得正香,別叫醒他了,不然他不高興。

蘇曉杭說,那就算了。然後她脫下她的軍裝——白色的海軍女兵軍裝,輕輕地蓋在我的身上,再然後她就穿著那件海魂衫步履輕盈地走了。

我好感動啊,那天我真的對蘇曉杭一點褻瀆的念頭都沒有了,等他們走了之後,我像個孩子一樣把我的臉貼在她的軍裝上,貼在她衣領上那片鮮紅的領章上,淚水順著我的臉頰流了下來。

最後我醒了——真正的醒了。我醒了之後才發現,雨停了,而我們307病房的燈光也滅了。

我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兩條腿整齊劃一地回到病房,推開虛掩的房門,在黑暗中摸索,正準備脫衣上床,陳驍翻過身說,怎麽現在才回來,你到哪裏鬼混去了,難道真的去了“女兒樓”?我可告訴你,那不是你去的地方,讓人把你當賊抓住,我可不去領人。

我沒好氣地說,你還好意思說,你們倒是浪漫啊,讓我在外麵淋雨,而且一淋就是五個小時。

陳驍一骨碌從**坐起來,披頭散發地說,你是怎麽搞的,蘇曉杭七點半就走了,總共呆了不到半小時,她是晚上八點二十分的火車回南京,你小子居然十二點才回來。

我說那你為什麽不給我發信號?

陳驍說,他媽的我從七點半開始,關了三次燈,每次五分鍾,你小子眼睛長到褲襠裏去啦?

我說我他媽的是眼睛長到褲襠裏去了,我還以為你們要練習什麽動作呢,我出門一個小時以後才開始看窗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