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從103醫院出院不久,陳驍也出院了。其實按照醫生的要求,陳驍還得住上一陣子,但是陳驍堅決不住了,一方麵連隊確實有事,另一方麵,不客氣地說,沒有我這個狗腿子跑前跑後地伺候,他住院也不舒坦。
所謂連隊有事,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按照陳驍的說法,隻要不是戰爭爆發或者抗災搶險,其他事都是小事,都不影響他住院。但是,這一次他還是住不下去了,吵吵嚷嚷地回到了連隊。
後來才知道,我們一團來了一個小小的工作組,其實就是軍區指揮學校的三個教員,職務最高的就是個副團級幹部。工作組在一團的主要任務是研究實戰戰例,各個時期的都研究,進行分析比較,探索未來戰爭陸戰趨勢,為教學提供新的思路。這個工作組不像各級首長機關工作組,掌握著部隊榮辱成敗和幹部進退去留的大權,基本上是學術型的,但是陳驍卻異乎尋常地重視,回到部隊之後就向團裏打聽工作組的行動計劃,並且主動要求工作組多到特務連走走看看。
我不知道私下裏陳驍做了什麽動作,但是在他回來之後,工作組果然到特務連住了幾天,而且那幾天闞副軍長也回來了,闞副軍長人住在團裏,活動則幾乎全在特務連。
陳驍親自指揮,讓我們把特務連的榮譽室和圖書室騰出來,既是工作組的臥室,又是他們的辦公室。
那幾天我們特務連空前熱鬧,白天陳驍讓我們把連隊拉出去摸爬滾打,他自己則同工作組混在一起,躲在榮譽室和圖書室裏,擺弄那些已經過去的戰例,還搞得有點神秘。以至於王曉華發牢騷說,陳驍這小子,八成又在沽名釣譽,想一鳴驚人啊!
我不知道王曉華說的是什麽意思,但我反感王曉華的態度。
後來我聽說,陳驍向院校工作組提議,以我們特務連曆史沿革為基礎,把過去的戰例拿出來解剖麻雀,分析陸軍尤其是步兵戰術。對於陳驍的想法,我們的闞副軍長是持支持態度的,因為我們特務連戰績赫赫,而且那些赫赫戰績多數同闞副軍長有關,多數都是成功的典範。所以說,工作組到我們特務連開展調研工作,是從戰例分析入手的,但是他們沒有想到會鑽進陳驍的圈套。
那天是個座談會,闞副軍長也參加了,陳驍蓄謀已久地給院校工作組出了個難題。
首先,陳驍舉出了幾個戰例,證實在陸戰中特種兵的威力。他引經據典,舉出了在古戰爭中,但凡成功的戰例,多數是特種兵在起決定性的作用,譬如明朝劉基提出的,行兵之法,斥侯為先,實際上就是說,在諸多兵種中,偵察兵的地位是第一重要的,斥侯就是偵察兵,偵察兵就是今天的特種兵的前身,這與孫子說的知己知彼是一脈相承的。知己知彼,一是靠偵察兵直接獲取情報,二是靠情報人員獲取情報,三是靠特殊手段傳輸情報。隨著西方發達國家軍事技術的進步,陸戰兵種在很多方麵都在不斷地削弱,譬如常規步兵,常規騎兵,常規裝甲兵,多數都已經淡出或者正在淡出。而發達國家很重視特種兵建設,譬如遠程機動分隊,隱身穿插分隊,敵後捕俘分隊,空降突襲分隊等等。這些小分隊人員雖少,但是裝備精良,訓練有素,以一當十,能夠在風雲變幻的未來戰場上穿梭自如,也能夠在執行決定性的作戰任務中大顯身手,達成四兩撥千斤的功效。古代戰爭裏,凡是以少勝多、化險為夷的戰例,幾乎無不是特種部隊在起作用,世界大戰中,這樣的例子也是屢見不鮮。
陳驍的意思是說,在未來的科技含量越來越高的戰爭中,大兵團人海戰術可能會打成一鍋粥,所以必須減少那些多餘的、過時的、可能在未來戰爭中沒有用武之地或者發揮作用很小而投入成本較大的兵種建設,集中物力和財力建設快速機動、快速展開、快速反應、快速作戰的小分隊,哪怕是像當年的敵後武工隊和林海雪原中的特遣小分隊。
陳驍闡述完自己的上述觀點,工作組的人都不吭氣,他們可能不認為陳驍的觀點錯誤,但也不能說陳驍的觀點就一定正確。再說這些問題也不是院校教員考慮的問題,這些問題應該由黨和國家領導人以及軍委來考慮。
院校工作組那位副團級組長說,我們這次來調研,就是希望基層的同誌對我們的教學提出一些好的建議,以便我們改進,更加切合部隊訓練實際,更有針對性的指導部隊訓練。
誰也沒想到,陳驍會在這次座談會上說出那樣一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話。陳驍說,我認為我們軍隊院校存在的問題,不是教學法改進的問題,而是教什麽東西的問題。你天天隻教我們摸爬滾打刺殺射擊,你就是把我們都教成孫悟空那也沒有用,孫悟空還得有唐僧支持。軍隊院校不能光教技術戰術,軍隊院校同時也要作為戰術和戰略研究機構,院校的教員應該負起這個責任,應該大處著眼,應該遠處著眼。應該應對未來戰爭提出的新課題,在戰鬥力結構上,在戰鬥力培養上,在戰鬥力使用上,敵變我變地提出新思路。
陳驍說,如果我們的院校隻會教學員班戰術排戰術連營戰術,教各種兵器使用,教多年一成不變的攻防原則,教多年一貫製的兵力火力配備,那我們的院校就沒有必要辦下去了。你們教的這些東西,我們基層幹部都會。
據說陳驍說完這番話,院校工作組的同誌臉色都很難看,他們沒想到這個特務連長死乞白賴地把他們請到特務連來,是為了給他們難堪的。
當然,陳驍的初衷並不是給他們難堪,他以後解釋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就是想通過院校工作組的同誌把他的一些思考反映上去,這是他從軍以來特別是參加黑三角緝毒剿匪作戰以來反複思考的問題,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倘若沒有這個機會,他到哪裏闡述他的高見呢?他說他曾經寫過類似的文章,但是到了報刊編輯部,便都泥牛入海杳無音信了。
院校工作組的同誌有些為難,他們拿不準該對陳驍的看法點頭還是搖頭,但是我們的闞副軍長不能沉默。闞副軍長坐在我們連隊的會議室裏,不緊不慢地吸著一隻粗壯的煙鬥,麵無表情地看著陳驍說,陳驍啊,看不出來你這個小小的特務連長野心還不小呢,你想指導我們現行的軍事教育嗎?你是不是想設立一個新的黃埔軍校,由你去當校長啊?你是不是想把我們的陸軍都變成特務連啊?
陳驍說,報告副軍長,我隻是覺得,我們的軍事教育要改進教學內容,不能老是搞傳統研究,不能光拿孫子兵法諸葛亮那一套來應付,要應對世界軍事發展狀況,尤其是未來陸戰的需要,有針對性地提供新的教學內容。
闞副軍長用煙鬥敲敲桌子說,裝備!你小子不要忘記了裝備!拿什麽刀砍什麽柴!我們現在就是這個裝備,就是這個編製,你不能崇洋媚外,不能好高騖遠。
陳驍說,先有觀念的更新,然後才有裝備的更新!裝備靠什麽,靠經濟實力。我並不認為我們的經濟實力跟不上,恰好相反,我認為我們的經濟實力相當可以,尤其是用在軍事裝備上的。而事實是,我們的很多經費都用在了不恰當的地方,用在了打冷兵器熱兵器和常規戰爭方麵上了。我們不能一味地總結過去的戰爭勝利,跟在屁股後麵沾光。而應該首先看到在應對未來戰爭方麵的問題,迎頭趕上。
闞副軍長說,你以為我們現在是在開軍委擴大會嗎?
陳驍說,報告副軍長,我認為我們現在開的座談會,是軍委擴大會的一部分。
闞副軍長突然笑了,說,你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過你說的好像還真的是那麽回事。我們基層官兵思考的問題,也的確應該為上層決策提供參考。
看得出來,闞副軍長對於陳驍的出奇想法和做法並不反感,所以院校工作組的同誌也隻好應和說,基層的同誌對於陸軍建設有這麽深層次的思考,的確出乎我們的意料,的確應該鼓勵。大家都來思考未來戰爭,不管是真知灼見,還是片麵見解,有獨特性,有啟發性,這總是好事。我們工作組也正需要這些高層次的見解,為我們的教學方向提供新的探索方向。
闞副軍長說,很好!
可以說,闞副軍長對於陳驍的唐突發難是持默許並且有點欣賞態度的,所以陳驍那幾天幾乎駕馭了院校工作組的調研行動。但是沒過兩天,陳驍就把闞副軍長惹得不高興了。
那一次是分析過去的戰例,陳驍還是不厭其煩地向院校工作組強調戰爭中特種兵的地位和作用,他的初衷是希望由軍事學院出麵呼籲,裁減非戰鬥陸軍機構,加強陸軍特種作戰部隊建設。我們不知道他是為了拍闞副軍長的馬屁還是另有考慮,他選擇的那個戰例,還是以朝鮮戰爭第二次戰役的鬆毛嶺戰鬥為例,那是闞副軍長很得意的一筆,他率領的偵察隊潛入敵後,僅憑圖上分析,就把敵人的炮兵陣地搞清楚了,從而保障部隊打了一個精彩的圍殲戰。
但是七分析八分析,我們的闞副軍長臉就拉長了,因為陳驍後來總結說,那是我們特務連戰史上的半部傑作。
闞副軍長當時沒有發作,卻耿耿於懷,當天晚上,又把陳驍扯到會議室,展開地圖,老少二人唇槍舌劍地展開了爭論。
闞副軍長說,我倒是要聽聽,你這小子為什麽說鬆毛嶺戰鬥是半部傑作,你說服我了,我喊你陳老師。你說不明白,我要告你貶低罪。
陳驍說,你老人家跟我較這個勁,沒有風度哦!你不能倚仗官大壓製我哦。我是壓製不住的哦。
闞副軍長說,少他媽的給我來彎彎繞,我老人家向來以理服人。
陳驍說,好,那我們就來分析一下。
然後就攤開地圖,又拿了一些茶杯煙缸之類的作為沙盤地物地貌設施,陳驍娓娓道來——首長請看,當時我們的偵察隊在獲取情報、傳輸情報以及指示目標方麵所做的努力都是無可厚非的,但是在自身兵力使用方麵,卻犯了一個不可低估的錯誤。在那場戰鬥中,我們的偵察分隊分明已經有了確定目標位置甚至掌握敵人動態的主動權,可是這時候為什麽還要把這支精銳的小分隊撤離敵後呢,如果這支小分隊能夠在867高地潛伏一夜,在戰鬥發起之後,越過紅石崖峽穀,出其不意地出現在鬆毛嶺的反斜麵,敵人的一個營就是插翅難逃。而敵人逃掉的這一個營,喘息之餘,就地布置在三冠廟一線,成功地掩護了美軍一個連的突圍。這是不是事實?
闞副軍長說,這能說明什麽問題呢?難道這個營是我們偵察隊放走的?
陳驍說,這個戰例我研究了幾年,每次研究,我都痛心疾首。這是多麽不該出現的錯誤啊,韓偽的一個營,美軍的一個連,就這樣因為我們的失誤不翼而飛了!
闞副軍長臉上的微笑消失了,他顯然沒有想到陳驍居然會對這個戰例提出這樣的疑問。要知道,鬆毛嶺戰鬥一直是二十七師曆史上的一個輝煌的戰例,輝煌得幾乎無可挑剔,它也是闞大門同誌飛黃騰達快速升遷的起點,而陳驍這個小子居然肆無忌憚地說那是半部傑作,聽他的口氣,甚至還有功不如過的意思。這當然是闞大門同誌不能接受的。
闞副軍長一聲冷笑說,你懂個屁!你是一廂情願。
陳驍愣住了,沒有說話。
闞副軍長又說,你連屁都不懂。你他媽的是站著說話腰不疼。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真的是現代諸葛亮,會神機妙算啊!你不要以為你參加過戰爭,你就是戰爭之神了。你,小小的。闞副軍長說著,還伸出小拇指,向陳驍比劃了一下。
闞副軍長說,鬆毛嶺戰鬥,既有成熟方案在前,又有成功用兵在中,更有靈活機動在後。鬆毛嶺戰鬥我方傷亡七十四人,消滅敵人四個連,你還說這樣的戰鬥是半部傑作?
陳驍說,首長,我想鬥膽問一句,你老人家難道不想消滅敵人五個連或者六個連?
闞副軍長說,我他媽的想全部消滅他八個連!可是那是我說的算的嗎?我又不是孫悟空!而且,我又不是那場戰鬥的最高指揮者,我的行動並不是我自己能決定的。
陳驍說,作為偵察隊長,獨當一麵執行任務,首長當時是可以臨機處置情況的。
闞副軍長說,你小子以為我跟你一樣狂妄嗎,跟你一樣不知天高地厚嗎?我完成了偵察任務,已經功德圓滿了,我能參加後麵的進攻戰鬥,更是錦上添花。
陳驍說,所以說是半部傑作呢。戰鬥前一階段,首長您作為偵察隊長,率部完成任務,圓滿傑出。但是後半部分,您的偵察隊居然成了步兵,成了攻關奪隘的衝擊分隊,把特種技能混同於一般步兵,所以這後一階段就不能算傑作。
闞副軍長忍不住了,盯著陳驍,突然當胸給了陳驍一拳,小子,你他媽的以為我想把偵察隊當步兵使用嗎?他媽的身不由己啊,那場戰鬥最高的指揮官又不是我,我能決定嗎?
陳驍說,那場戰鬥的最高指揮官是誰?
我們的闞大門同誌嘿嘿一笑說,回去問你老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