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平時測驗,我隻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能過關。而武曉慶經常拿全班第一,全排第一。這小子的小白臉曬得紅紅的,得意忘形溢於言表,後來再跟我們這些同年兵聊天的時候,我就假裝羨慕地說,武曉慶你真了不起啊,你小子肯定會最先當上副班長。
他假裝謙虛地說,哪裏哪裏,我覺得我的努力還不夠,離組織的要求還差得很遠。他在說這話的時候,嘴巴是咧著的,美滋滋的連那兩個醜陋的門牙都閃閃發光。
我心裏想,等著吧,等老子露出真相了,你就知道馬王爺長幾隻眼了。你小子不是想當副班長嗎,那好,到時候沒準老子直接當班長,你就給我端洗腳水吧。
我們第一年兵的訓練檢驗,還局限在基礎層次,也就是體能和技能層次,熟練手中武器,各種武器使用,各種裝備使用,化裝偵察、敵後潛伏、野戰捕俘,諸如此類。此時我已經得心應手了。譬如摩托駕駛,這是我喜歡的科目,我是我們這一批兵中第一個單駛的。其實王曉華他們都不知道,有一次在海滑的遺址上訓練,我已經掌握了兩輪行駛的技術,當時是我們副班長何區別坐在側鬥裏,摩托速度一快起來他就緊張得要命,我把側鬥提起來,他大呼小叫,說狗日的牟卜你膽子太大了,你不要命了我還要命呢。
我說沒球事,我在家裏就是摩托車駕駛員。
何區別說,滾你媽的蛋,我還不知道你?你們家窮山惡水,連摩托車見沒見過都是難講。
我在心裏罵,你們家才是窮山惡水,我們家是魚米之鄉。老子開摩托的時候,你還在老家用半截磚擦屁股呢。
當然,這話我沒敢罵出聲來,因為他是副班長,是我的頂頭上司。
我說副班長你放心,我別的什麽都不行,就是會開摩托車。
何區別還是緊張,一個勁地吆喝我減速,把側鬥放回地麵。我把速度減下來之後,對何區別說,班副你看沒事吧,行進中更換輪胎不也是我們特務連的拿手好戲嗎。
何區別說,拿手好戲也不是你們玩的,我們排是技術偵察排,摩托車隻要會開就行了,考核也隻考核駕駛,用不著你提側鬥。
我心裏說,訓練大綱不要求我們特技駕駛是不錯,但不等於我這個人就不能玩特技,我是人在一排,想著全連,放眼全軍。當然,這話也隻能在心裏說。我嘴上說,技多不壓人啊,假如戰爭爆發了,假如我們在收集情報的途中輪胎爆了,前有阻擊,後有追兵,那咋辦,棄車逃跑還是修車衝鋒?
何區別說,少你媽的誇誇其談,現在不是戰爭年代,你要是弄出事故,你完了,我完了,班長也完了,他還指望今年能提幹呢。
我說好,那我就慢點。不過這事你可別跟班長說啊。
何區別說,你以為我跟你一樣傻逼啊。
何區別後來果然沒有暴露我會開飛車,但是何區別在後來的訓練中對我有點刮目相看。譬如手槍射擊,我快速出槍的動作被王曉華發現了瑕疵,說我保險沒有打開,狠批了我一頓,何區別卻在一旁若有所思。何區別後來就私下跟我說,你狗日的是故意的,你那一套動作很熟練。我五十米打了三十二環,何區別也懷疑我是故意的,他懷疑我故意往張躍進的靶子上打了一槍。我說張躍進的靶子上是五個槍眼,我哪裏會多打一個?他說他分明看見張躍進打飛了一發。
那時候,我是藏而不露的,我之所以不急於表現,就是要創造一個一鳴驚人的效果,就是要創造一個戲劇性的效果,這種效果將會使我聲名大振,沒準會一舉改變我的兵旅生涯。
後來的事實證明,我成功了,或者說,我主要的想法都實現了。
首先是軍體,我雖然沒有耿尚勤期望達到的那樣全拿第一,但是較之過去墜屁股挺小腹,可以說有了根本的變化,單杠過去了,雙杠過去了,木馬過去了,跳高跳遠都過去了。這些都還不足以展示我的進步,我的進步主要體現在單兵野戰技能上,譬如攀登,譬如越野,尤其是射擊。射擊是耿尚勤對我最用心傳授的課目,在飼料房後麵的空地上,他最初是用磚頭給我當手槍,再用繩子在我的手腕上捆上一塊磚頭,這樣我實際上是舉著兩塊磚頭練習瞄準,左手練了練右手,衝鋒槍練了練自動步槍,手槍練了練特種槍,三點一線瞄準練了練擊發時機,當然都是課餘時間練的,實際上總共也才半個月,但是耿尚勤計劃得好,把內容調整得好,前後連貫,過目不忘。後來在實彈射擊的時候,我發揮了一半,隻打了個綜合良好成績,就這樣,在新兵中也算鶴立雞群了。
轉眼就到了秋季考核,我忍辱負重多時,終於等到了大顯身手的最佳時機。
從五公裏越野考核開始,我感覺到我的雙腿像是生了風,像是安了兩隻輪子,幾乎腳不沾地地向前滾動。五公裏越野我取得了良好的成績,對王曉華他們並沒有特別的刺激,因為這項科目技術含量不算太高。
第二天早上考核百米障礙衝刺,我感覺我的血液在熊熊燃燒,我的骨骼發出了戰鬥的欲望。什麽叫身輕如燕,什麽叫飄飄欲飛,我現在就是,我進入到一個良好的競技狀態,我感覺到我的身上有一些超人的力量,我甚至疑惑耿尚勤是把他的能量和精氣神傳遞到我的身上了。地球對我的引力似乎大大減少了,我的身體變得輕盈而又敏捷,在等待出擊的預備時間,我持槍站在隊列裏,總覺得有一股力量在向上、向前推動著我,隻等一聲令下,我就會展翅飛翔。
我的精力出現了短暫的分散,以至於陳驍發出“開始”的口令後,刷刷刷,別人都像箭鏃一樣衝了出去,我卻反而向後仰了一下,這一仰,我足足比別人遲了一點二秒,足足比別人落下三到四步,足足比別人晚六到七秒才找準感覺。但是這不要緊,這點失誤擋不住我——我貓著腰,一隻胳膊護在眼前做著戰術動作,另一隻手拎著衝鋒槍逐漸加速,就在快到第一道障礙牆的時候,我發現我起跳的距離沒有掌握好,這時候我猶豫了一下,但是這猶豫很快就消失了,按照我平時對自己的掌握,我還是很快調整過來了,兩步之後猛然發力,瞬間爆發,長腿一撩,順利跨過。不過這次跨越有點勉強,結果在落地後有點站立不穩,打了一個趔趄,這個趔趄至少又搞掉了我的一秒鍾。然而在接下來的越障中,我迅速地穩住了精氣神,找準了感覺,端正了姿勢。
我想你應該想象得出來,我牟卜一旦找準了感覺,一旦進入了狀態,那是怎樣一種景況。我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會彈奏出和諧的音符,我的每一個關節和每一塊肌肉都會自然而然地配合,為我這個人的根本目標而跳動。多少年後我在電視裏看過一個做壯陽藥的廣告,裏麵有一隻豹子,在慢鏡頭裏,豹子在奔躍中身體頎長,四肢幾乎拉成一條直線,整個身軀淩空飄動,像一條絲綢組成的弧線。我相信在那次百米越障衝刺中,我就是一隻橫空出世從容飛行的豹子,起步準確,目標準確,落點準確,動作神速而優美。在跨越剩餘的七道障礙牆的過程中,我沒有出現一次失誤,一氣嗬成。本來成績一直領先於我的武曉慶驚訝地看著我像雄鷹一樣從他的身邊飛過,在他的眼前飛過,在他的前方飛過,我估計他就像在做夢。
考核的結果是,我的基礎訓練成績是全連第六,全排第三,新兵當中是第二。不光是武曉慶和張海濤等人大吃一驚,連陳驍和王曉華都目瞪口呆。
其實我心裏明白,這還不是我的最佳成績。如果不是因為在百米越障衝刺中出現了一點失誤,如果不是在五十米攀登的時候出現了一點偏差,我的成績就會完美至臻,那我無論在老兵還是在新兵中,都將是第一名。當然,以我現在的地位和身份,獲得第三第四已經足夠了,已經足以證明我自己的價值了,從此之後,再也不會有人輕視我了,王曉華之流再也不敢輕易戲弄我了,武曉慶之流再也不**陽怪氣地對我說,要努力哦。
我比王曉華和武曉慶更清楚我現在的狀況,我感覺到我的身體和思維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在整個訓練中得心應手,遊刃有餘,出神入化,有如神助。高層次的技術訓練我都上去了,至於低層次的譬如摔跤刺殺之類的,那就更不在話下了。
有一次我陰險地對武曉慶說,你小子還記得嗎,在老子最不得意的時候,在老子的軍旅生涯最黑暗最寒冷的時候,你小子幸災樂禍不說,還落井下石。那一次比賽摔跤,你麵對我這樣一個同年戰友,如臨大敵,你把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了。你小子是希望我出醜啊,是希望我被徹底打倒啊,是希望我一蹶不振啊!可是你錯了,老子我回過神來了,我牟卜就是牟卜,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怎麽樣,你小子現在還想同我過招嗎?
武曉慶眨巴著眼睛說,牟卜,你說這話冤枉我了。那時候班長讓我們認真訓練,嚴格要求,我不能徇私情啊!
我說,你現在還敢不敢跟我摔跤?
武曉慶說,我又不想與你為敵,我幹嗎要跟你摔跤啊。牟卜你別小心眼啊,我們隻是訓練場上的對手,但是在訓練場下,我們是親密戰友啊!
武曉慶的話雖然不可靠,但是也有一定的道理。再說,我現在的訓練成績眼看就噌噌噌地上去了,我眼看就是我們特務連的後起之秀了,我已經差不多大器晚成了,我還用得著計較一個小小的武曉慶嗎?倘若以後有機會,教訓一下王曉華還差不多。
不過,以眼下我的心情,連王曉華這樣的家夥,我都寬容了。人在高處,境界也就自然高多了。我的教練耿尚勤交給我的一個原則是,小需要小出手,大需要大出手,不該出手的時候堅決不出手,該出手的時候堅決出手。
考核成績宣布之後,連隊給了我一個書麵嘉獎。我帶著喜悅的心情去看耿尚勤。耿尚勤說,好啊,很好!但是你不要驕傲,要戒驕戒躁,要爭取更好。
停了停耿尚勤又說,這樣也好,真人不露相。連隊考核有這個成績就可以了,不要讓人覺得你太拔尖了。佼佼者易折。
耿尚勤的話我心領神會。我說,老耿,你真是我的好教練,你太了解我了。
耿尚勤又說,要學會隱蔽自己,不要讓人家太在乎你了。下一步器材訓練,技術性強,不過對你來說,困難小些。你有文化,比別人更有優勢。等到年終,團裏師裏搞對抗賽,那時候才盡情發揮,爭取一舉奪魁,那你就有希望了。
我看著耿尚勤,心裏有一股說不清楚的滋味。我真的為他悲哀。他太有思想了,太有能力了,太可惜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我很想問問他和段紅瑛的事情。但是他對這件事情一直諱莫如深,所以我就沒有敢問。憑直覺我知道,他並沒有懸崖勒馬,並沒有跟段紅瑛斷絕關係。作為一個老資格的豬倌,他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同段紅瑛秘密接頭。我隻是替他擔心,段紅瑛現在還能對他保持感情嗎?
我在秋季考核中的表現,使我一舉甩掉了落後的帽子。王曉華在班務會上表揚我說,現在看來,牟卜同誌是一個很有自知之明的人,知恥後勇,迎頭趕上。照這樣發展下去,勢頭很好。但是你不要驕傲,不能因為在訓練上取得進步就放鬆思想改造。
王曉華的表揚讓我感到很不舒服,我不知道我在什麽地方需要思想改造。
王曉華說,一個人是不是進步了,要看全麵而不是表麵。牟卜同誌在團結方麵,在工作主動性方麵,還是有欠缺的。
我終於沉不住氣了,我說班長你不要拐彎抹角,我到底有什麽問題,請你直截了當地說出來,我好改正。
王曉華說,我們特務連是一個戰鬥整體,什麽工作都需要大家一起做。譬如公差勤務,每次任務來了,大家都是踴躍參加,但是你卻不緊不慢。我們班裏的菜地你澆過幾次水?星期天幫廚你幹過幾次?廁所你打掃了幾回?
我心裏想,衝廁所澆菜地幫廚這樣的事,猴子教兩遍都會做,用得著我這個高智商的人去搞嗎?當然這話我不敢說出來。我說那次清理護營河,我第一個跳下去挖塘泥,把腳都漚出腳氣了。到三角湖公園搞助民勞動,別人是三個人一輛板車拉土,我是一個人,一幹就是一天,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王曉華說,一個人做點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
我的心裏騰地升起一股惡氣,我說班長你是什麽意思,我做了什麽壞事啦?
王曉華愣了一下,瞪起乒乓球一樣大的眼珠子說,我沒有說你做壞事,我隻是學習毛主席語錄。你急什麽急,難道你真的做過什麽壞事,心虛了?
這時候我堅信不疑,上半年提幹的時候之所以把陳驍提起來了而沒有把王曉華提起來,組織上實在英明,蒼天實在有眼。
但是我沒有跟王曉華繼續對抗下去。現在我已經找到了感覺,已經找到了讓自己脫穎而出的路徑了。我犯不著跟班長搞得水火不相容。我影響他是小事,他影響我是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