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闞師長來到我們特務連那天是個星期天,我正在營房的西山牆上辦黑板報,因為我們連隊的文書幫廚炸油條把手燙傷了,恰好團裏政治處要舉行黑板報比賽,我們副指導員黃嘉平正在火急火燎,恰好我從訓練場跟耿尚勤偷學“火中取栗”回來。黃嘉平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從一排竄到二排,看見我灰頭土臉從西邊過來,靈機一動問我,牟卜你會寫字嗎?

我說我是高中生,我當然會寫字。

黃嘉平狐疑地看著我說,那你寫幾個字給我看看。

其實我是辦過黑板報的,而且當時的指導員王得建和連長李開傑都認為我有發展前途,隻不過黃嘉平那陣子正率領王曉華在海滑訓練五朵金花,所以他不知道我有這方麵的特長。

我捏起半截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了“好男兒誌在四方,特務連是一所大學校”幾個字,黃嘉平麵無表情地看了一陣子,皺著眉頭說,不咋樣啊,不過,也還湊合,矮子頭上拔將軍吧,隻能這樣了,牟卜你把這期黑板報辦了。

然後就交給我一摞稿子。

我大致翻了翻,都是各班交上來的好人好事表揚稿,其中還有武曉慶和張海濤寫的。張海濤的稿子是談訓練體會的,有事例,也有高度,還算靠譜。武曉慶那篇就差遠了,是表揚炊事班的順口溜,什麽飯菜可口服務好,幹稀搭配能吃飽,營養不差幹勁大,配合訓練有功勞,等等,簡直就是文字垃圾。

說實話,我很不想在黃嘉平手下辦黑板報,從他對我的態度上我可以看出,這夥計對於審美非常遲鈍,根本看不出好歹。再說這些稿子也沒有水準,我要加工修改吧,耽誤我的事,我跟耿尚勤說好了一會兒還要跟他學拍攝。我們特務連的拍攝可不是一般的拍攝,那是要在隱秘環境裏,甚至要潛入敵後或者登堂入室偷拍,是需要戰鬥技能的。

我說今天是星期天,我們班長已經安排我幫廚了。我們班長本來就說我不愛參加集體勞動,我要是不幫廚,班長會不會說我偷懶?

黃嘉平眼一瞪說,你們班長大還是副指導員大?就說是我說的,幫廚讓別人去。讓你辦黑板報,是本副指導員看得起你,也是對你的考驗。

沒有辦法,我隻好硬著頭皮上馬。既來之,則安之,我要讓黃嘉平看看我的真本事。首先我精心地設計了版麵,然後我選擇了幾種顏色的粉筆,有些粉筆略加了一點水。文字上我也做了推敲,當然武曉慶那篇我讓它原汁原味地上去了,那就是他的真實水平,我要是幫他修改了,別人還以為他水平很高呢。

我忙乎了一個上午,總算把黑板報搞好了,屁兒顛顛地跑到連部請副指導員驗收,本意是邀功討賞,沒想到黃嘉平看了一陣子,說了一句很讓人泄氣的話——他媽的,很一般啊,返工也來不及了,就這樣吧。

我傻乎乎地看著黃嘉平,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心想這土包子真是有眼無珠,這麽好的字,這麽醒目的標題,這麽獨特的構圖,居然還說很一般。我真懷疑,這小子是真高中生還是假高中生。

就在我滿腹委屈的時候,我們的闞師長像是天上掉下來一般,從營區南邊的林蔭道上出現了。他那天沒有穿軍裝,而是穿了一身銀灰色的中山裝,腳上穿著布鞋,像個退休老工人。

黃嘉平定睛望去,看清是闞師長,立馬就跑了過去,挺直了胸脯,因為用力過猛,挺得有點像雞胸,腦袋也往後仰起。大約是因為過於激動,過於緊張,他一直跑到闞師長的麵前大約三步的距離才停下,舉手敬禮,突然爆發出一陣膛音,氣壯山河地喊:師長同誌,一團特務連正在辦黑板報,請您指示,特務連副指導員黃嘉平。

這一瞬間,我也本能地立正,親眼看見黃嘉平的一舉一動,因為距離過近,還因為黃嘉平過於高聲,我看見他的唾沫星子都快濺到闞師長的臉上了。

闞師長擺擺手,看也不看黃嘉平,麵無表情地說,稍息!辦黑板報有什麽好指示的?

黃嘉平這才放下手臂,訕訕地說,黑板報已經辦好了,請首長視察。

闞師長那天到我們特務連來,當然不是為了視察黑板報的,所以他沒有理睬黃嘉平,而是不緊不慢地沿著原來的路線往前走。這情景,其實就是隨便遛達。不少首長都有這個習慣,每逢節假日,身著便裝,不帶隨員,沒有目的,到部隊隨便看看。

但是那天很巧,闞師長往前走的時候,眼看就要走過我們營房了,卻又停住了腳步,揚起腦袋看太陽,打了一個噴嚏,打完噴嚏之後,似乎改變了主意,又往回走。這樣,剛才被他忽略的黑板報便又重新出現在他的眼前。

闞師長背起手,眯縫著眼睛,開始打量我的勞動成果。

我有點興奮,也有點緊張。

我說過我曾經是一個很有自信的人,但是自從當兵到了特務連,我的自信就開始受到瓦解,因為我的強項在這裏往往得不到發揮,而這裏最需要你發揮的,往往又是你的弱項。還有一點,就是這裏對某種事物的判斷標準好像發生了紊亂,比如說,我的仿宋字在讀高中的時候都是受到稱讚的,黃嘉平他一個沒有多少文化的人,竟然就可以品頭論足,而我還不能反駁。所以說,這裏對事物的判斷標準,往往不是以事物本身來衡量的,而往往是以誰的官大來決定的,是以大官的好惡來決定的。

我相信,闞師長這一生中很少有時間關注連隊黑板報,這種事情太小啦。闞師長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大到國家大事,小到二十七師的戰鬥力,他哪裏會關心一個小小的連隊小小的黑板報呢?如果他關注了,那一定是出什麽事了,或者說那一定要出什麽事。

後來果然就出事了——對我來說是一件好事。

我們的闞師長在我剛剛塗抹的黑板報前站了大約有十分鍾,似乎看得很細。在這十分鍾裏,副指導員黃嘉平一直局促不安地站在闞師長身後五六步遠的地方,他大約拿不準要不要靠上去跟闞師長說點什麽,拿不準要不要回到連部,向連長和指導員通報闞師長來到特務連這一事實。

有一陣子我看見黃嘉平向我遞眼色,擠眉弄眼的。

我拿不準他是什麽意思,估計他是希望我偷偷地溜走,免得在這丟人現眼。後來他把右手放在下麵衣兜處,伸出食指,往連部方向指了指。這時候我明白了,他是暗示我到連部去找連長和指導員。但是我不想執行他的暗示,我留了個心眼,一來我不知道闞師長對我的黑板報是個什麽看法,我要是把連長和指導員找來了,萬一闞師長說黑板報辦得不好,那我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二則,我也想親自聆聽闞師長對黑板報的態度,萬一他要表揚呢,如果我不在場,黃嘉平就有可能貪天之功為己有。

黃嘉平又在下麵做了個小動作,並且惡狠狠地盯著我。我還是假裝糊塗,骨碌著眼珠子看著黃嘉平,表示不理解他的意圖。

黃嘉平朝我晃了晃拳頭,我朝他眨巴眨巴眼睛。

黃嘉平沒招了,看著我苦笑。他大約在心裏罵,這個狗日的新兵,簡直是個榆木疙瘩。

我也在心裏罵,副指導員你想調虎離山,沒那麽容易,我一定要聽聽我們的闞師長對我的表揚。

我們的闞師長看了一陣子,臉上始終沒有表情,我的心裏一陣僥幸一陣緊張。後來我們的闞師長轉過身來,還是沒有表情,問黃嘉平,這個黑板報是誰辦的?

黃嘉平瞥了我一眼說,主要是牟卜。

闞師長這時候才發現我在一邊站著,就招呼我說,過來,小夥子。

我的心髒撲通一聲跳了一下,趕緊握拳,以跑步姿態向闞師長逼近,走到近處,立正給闞師長敬禮——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給這麽大的首長敬禮,難免有些哆嗦。

闞師長沒有在意我的哆嗦。闞師長說,字寫得不錯,正草隸篆都有,看來你還是個多麵手呢。

我怔了一下,立即看見太陽穿破雲層,金色的光芒灑了我一身。我隻顧興奮了,沒有敢回答闞師長的話,半天才回過神來,把胸脯使勁一挺,不倫不類地說,是!

闞師長說,嗬,你還挺不謙虛。

我胸脯又挺了一下,文不對題地說,是,謝謝首長誇獎。

闞師長咧嘴笑了,問我,幾年兵了?

黃嘉平湊上去說,新兵,去年冬天才到特務連。

闞師長看了黃嘉平一眼,沒有說話,黃嘉平立即閉嘴。闞師長問我,小夥子你說說看,為什麽要當兵?

我回答說,當兵光榮,可以進步。

本來我想按照政治教育課上說的,一人參軍全家光榮,保衛祖國責無旁貸之類的豪言壯語,但是我一看闞師長的表情,就知道不用說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我覺得在闞師長的麵前,我應該用自己的語言說話。

闞師長又問我,在特務連當兵適應嗎?

我說由不適應到適應,剛來的時候我覺得特別不適應,現在我覺得特別適應。

闞師長好像來了興趣,臉上有了笑容說,哦,為什麽?

我說剛來的時候沒有找到感覺,沒有融進特務連的生活,現在我找到感覺了,吃喝拉撒摸爬滾打都能得心應手,我現在感覺我天生就是到特務連當兵的料子。

闞師長更有興趣了,我看見他笑了,很高興的樣子,很慈祥的樣子。闞師長說,好,好,做人要做這樣的人,當兵要當這樣的兵。你叫什麽名字?

我回答說,我叫牟卜。

闞師長盯著我,不解地問,什麽,你叫什麽?

我說,牟卜,牟取暴利的牟,蘿卜的卜。

闞師長揚起碩大的腦袋,往天上看了一陣子說,啊,牟卜,牟卜牟卜,就是某部的意思,就是說,你一個人就是一支部隊了。

我不知所措,稀裏糊塗地回答,報告首長,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一個人怎麽能是一支部隊呢?我隻是一個兵。

闞師長說,為什麽不能,你一個人為什麽就不能是一支部隊?我們的戰士,我們特務連的兵,要做到能守善攻,以一當十,一個人就是一支部隊。

這時候闞師長才問黃嘉平,你是連隊幹部嗎?

黃嘉平說,我是特務連副指導員黃嘉平。

闞師長說,聽清我的話了沒有?

黃嘉平說,聽清了,能守善攻,以一當十。

闞師長皺著眉頭說,不是這句。我說的是,特務連的兵,一個人就是一支部隊。

闞師長那天在我們特務連的西山牆下並沒有呆太長的時間,離開黑板報之後,他就繼續向北走了,因為北邊還有我們一團的衛生隊,一牆之隔還有師直的高炮營。我們的闞師長往北走的時候,微微駝著背,已經看不出當年龍吟虎嘯的威風了。

我們副指導員黃嘉平跟上去說,師長我陪您散步吧。

闞師長大手一擺說,不用。

這時候我真的有點後悔,早知道闞師長會跟我說那麽多話,早知道闞師長會說我一個人就是一支部隊,那我就應該跑到連部去向連長和指導員報告,讓他們過來親耳聆聽師長的教誨,讓他們親眼看見師長對我是多麽的和藹,多麽的慈祥,還有賞識。可是我沒有長第三隻眼睛,所以師長的這些至關重要的話語,就隻能裝在我和黃嘉平兩個人的心裏。這時候我決定在未來的歲月裏同黃嘉平搞好關係,我不需要他幫別的忙,就算他原封不動地把闞師長的那些話披露出去,對於我來說也是一件十分光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