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就從這一天開始,我成了一名真正的特務,貼切地說,我成了一名立誌當好特務連一名合格戰士的兵。

你可能還不是太清楚,在七十年代中後期,在我們二十七師一團特務連,在我們的三個後備幹部中,如果說陳驍是以軍事理論和戰術思想見長,王曉華是以辯證法和帶兵管兵見長,那麽,耿尚勤則是以技術技能見長。我剛當新兵的時候曾經觀賞過耿尚勤和馬學方對練武打,確實身手敏捷,動作輕盈,幹淨利落,殺傷力強。據說在我們參軍前兩年,但凡二十七師有特種技能比武,耿尚勤這夥計綜合成績從來都是第一,其他單項成績最次的也不會低於第三。讓這樣的人去喂豬,確實是天大的浪費,而被我開發出來,用今天的話說,可以說是最科學的資源整合。

耿尚勤給我製訂了一個滿負荷的訓練計劃,我打算不顯山不露水地實現這個計劃,我不想讓王曉華和陳驍知道我在暗中較勁,但是我必須有一個經驗豐富水平高超的教練。

以後的事實將會證明,我選擇耿尚勤作為我的秘密教練是多麽重要,從而也證實了陳驍的著名論斷,其實每個人——每個成功的人的曆史都是一部奮鬥史,每一部奮鬥史也是一部選擇史,人生的藝術就是選擇的藝術。

我有理由相信,我投師投到耿尚勤的門下,對他來說也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作為一個差點兒就當上軍官的特務連的優秀骨幹,作為一個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老班長,作為一個渾身是勁沒有地方施展的老兵,在此後幾個月的時間內,能夠讓他的價值得以充分體現的動物有兩個,一個是豬,一個是我。

耿尚勤說,訣竅不能說沒有,首先要從思想入手,解決一個興趣問題。對於特種訓練有興趣嗎?

我說本來興趣不大,但是我得在特務連站住腳,沒有興趣也得培養興趣。

耿尚勤說,沒有興趣是因為沒有看到成功的希望,嚐到甜頭之後興趣自然就來了。首先你不要奢望一步登天,要樹立長期艱苦作戰的思想準備,珍惜每一點進步,在這個基礎上尋求更大的進步,積小勝為大勝。

我說好,咬定青山不放鬆,任爾東西南北風。

耿尚勤說,體能訓練雖然是練體力,但是不能隻靠四肢,不僅要用心,還要用情。用情就是你要熱愛它,心中升起朝陽,千難萬難迎刃而解。

眾所周知,我是個悟性很高的人,一點就通。耿尚勤的話讓我頓悟,以前我之所以對訓練場望而生畏,就是因為沒有做好吃苦的思想準備,就是對自己期望值過高,因而一旦遇到挫折,立馬垂頭喪氣。耿尚勤說,你不僅不能怕吃苦,還要把吃苦當作一件幸福的事情,能夠吃苦是當好兵的先決條件。你要接受吃苦,敢於吃苦,自找苦吃,苦盡甘來。

我說我明白了,我不是為了別人吃苦,我是為我自己吃苦,為我的將來吃苦,我要主動地吃苦。

白天我當然必須跟班訓練。現在在訓練場上,我的感覺就不一樣了,我不再是被動地接受班長和老兵的訓斥了,我的臉上沒有痛苦和無奈的表情了。他們嗬斥我也好,譏諷我也好,我一概報以笑臉,我的態度誠懇而又積極。我想我終於找到感覺了,我的心裏有了底氣,前進有了方向,因此一切磨難都不在話下。

我的這種心理變化使我的精神麵貌大為改觀,忙碌在訓練場上,天上的太陽是那樣的明媚,地上的鮮花是那樣的燦爛,王曉華的臭罵是那樣的可親。我把每一個動作都看成是通往成功的階梯,認真認真再認真,不行就從頭再來。那幾天,無論是玩單杠雙杠,還是跳木馬,別人做兩遍,我做十遍,別人做,我在旁邊看,一招一式,一舉一動,全都用心揣摩。別人休息了,我就自己練。

真他娘的累啊,在那段日子裏,我的軍裝基本上沒有幹淨過,每天都被汗水濕透。累得連臉都不想洗,洗臉洗澡吃飯上廁所是我惟一的休息時間。白天我是灑水機,能把軍裝從襯衣到絨衣再到外罩濕透,夜晚我是烘幹機,我經常穿著襯衣睡覺,否則第二天早上我隻能穿濕衣服。

有時候累極了,也想緩一緩。但是不行,耿尚勤說了,氣可鼓不可泄,一旦鬆下來了,前功盡棄。要咬緊牙關,要一鼓作氣,勝利在向你招手,曙光就在前頭。

每天夜裏,當武曉慶張海濤之流進入夢鄉的時候,我就會假裝上廁所,穿上襯衣襯褲,到與廁所一牆之隔的飼料房後麵。耿尚勤就在那裏,利用豬圈的矮牆,教我怎樣用臂,怎樣用腕,怎樣用腿,怎樣呼吸,怎樣換氣。

耿尚勤說,不要以為體能訓練簡單,這裏麵有科學。跑步也是有要領的,用腳尖和用腳後跟是不一樣的,出長氣和出短氣是不一樣的,擺手幅度大和幅度小是不一樣的。耿尚勤說,技巧一點就通,關鍵是平時養成,一點痼癖動作都不能有,發現一個糾正一個。

為了解決我引體向上的蹶屁股問題,有一天晚上耿尚勤讓我在矮牆上做了七十六次,一遍一遍地糾正,直到他滿意為止。就這樣,第二天在政治學習的時候,我照樣神采奕奕。那天副指導員黃嘉平在上麵讀報紙,我在下麵回味引體向上的要領。還有一次中午,我們在營房後麵的小河旁,用一棵大柳樹的樹枝當單杠,就是一個抓杠的指法問題,他讓我上上下下地跳了二十多遍,幸虧午休時間沒有人看見,不然人家還以為我是神經病呢。

耿尚勤說,學習特種技能,光靠體力不行,沒有體力也不行。體力是基礎。

我說我天天跟班作業,沒有時間練體力。耿尚勤交給我一招,每天夜裏睡覺,熄燈後鑽進被窩,不要仰躺,也不要俯臥,而是用腳尖和手掌支撐床板,四體投地,屁股懸空,身體與床板平行距離八至十公分,每晚睡前堅持半個小時。這樣,從外麵看你是在睡覺,其實你是在練腕力和腳力。

我按照耿尚勤的方法,剛開始的時候,別說一個小時,就連三分鍾我都堅持不了。耿尚勤說,你必須堅持,從五分鍾開始,你每天加練十秒,早晨起床前再練半個小時。堅持下去,必有好處。

我說好,我豁出去了。

我後來果然堅持下來了。剛開始一分鍾,後來三分鍾,再後來五分鍾,就這麽層層加碼,每次下來,都是大汗淋漓,我連洗也不洗,兩臂一軟,肚子一翻,轉眼就鼾聲雷動。幾天下來,我感覺我瘦了,但是我的飯量卻上去了,二兩重的饅頭,我一頓能吃六個,後來增加到八個,就著鹹菜吃都香。

政治學習的時候,別人是坐著的,我是蹲著的,但是一般人是不會明白其中奧秘的。這也是耿尚勤交給我的方法,兩腳與肩同寬,兩手直放膝上,上體筆直,屁股懸空,與小馬紮若即若離,保持三毫米距離。當然不可能一堂課都是這樣,我懸一會兒坐一會兒,為的是不讓身體搖晃給別人看見,但我盡可能地多懸少坐。就這樣還是被人察覺了,有一次在大禮堂裏聽徐政委傳達上級會議精神,散會後張海濤發現我滿頭大汗,非常驚訝,關切地問我是不是發燒了,我趕緊堵住他的嘴說,你才發燒呢,太熱了。他疑惑地看著我說,不怎麽熱呀,就是有點悶,也不至於熱成這樣啊,你恐怕真的病了。

我說滾你媽的蛋!

連隊組織清理護營河勞動,我發揚大無畏的精神,跳進臭水溝,揮動鐵鍬,一幹就是一個小時,連王曉華都發現我最近變化比較大,說我基礎訓練有進步,勞動也積極了。

這話說的沒錯,我的基礎訓練是有進步了,但是我得留一手,細水長流,我打算一點一滴地把我的進步展示給他們看,有一天我會讓他們大吃一驚——何止是進步,簡直就是飛躍。至於說勞動積極了,他們哪裏知道,我是一邊甩塘泥,一邊揣摩投彈的角度呢。

老話說,功夫不負有心人。而且那段時間我特別幸運,不僅有耿尚勤暗中言傳身教,好像暗中還有一股力量在不動聲色地幫助我,隻要我在訓練場上混不下去了,我就會被排長或者班長派去出公差,比如給連隊拉豬飼料,到團裏衝洗大禮堂。

在基礎訓練的中期,連續下了幾天暴雨,野外訓練轉為室內訓練,那幾天我一有空就往飼料房跑。更絕的是,下雨之後山洪暴發,漳河暴漲,團裏指示我們特務連到長垣一帶參加抗洪搶險,耿尚勤暗示我可以想辦法留守,我找到班長王曉華說我的腿有關節炎,不能在水裏泡。王曉華說,你得找排長請假。我去向陳驍請假,陳驍居然沒有提出異議。陳驍跟連長說,牟卜這小子軍事素質太差,既然有關節炎,留在家裏學習學習理論,以後培養當個文書算了。

足足有二十天啊,二十天我可以肆無忌憚地找耿尚勤了,可以無所顧忌地釋放我的能量了。二十天能做多少事啊,等武曉慶張海濤他們一身泥水一臉眼屎從長垣抗洪前線回來,我已經是一個特務高手了。

我不能跟你嘮叨了,反正耿尚勤這個秘密教練我是拜對了,他不光從體能和技能入手,而且他特別善於把握我這個徒弟的精神狀態,難點、重點、優點,一一進行分析。當我的體重下降十多公斤,體力增加二十多公斤之後,耿尚勤就開始教我怎樣使用這些力氣。還是在飼料房後麵的空地上,夜深人靜的時候教我打捕俘拳,白天教我爬樹,腿累極了就教我快速出槍,臂累極了就教我演戲——偽裝。一言以蔽之,在那三個多月的時間裏,我們特務連戰鬥員所必須掌握的技能,我基本上都掌握了,至於說投彈射擊木馬單杠雙杠和百米障礙等等,更不在話下了。這以後,我們就進入到常規的訓練,滾鐵絲網,穿烈火圈,爬高層樓,鑽下水道,等等,也都順利過關,而且成績不菲。

到了這個份上,我平靜了。再跟武曉慶張海濤他們打嘴仗,他們說他們的,我沉默我的。武曉慶眨巴著眼睛說,要努力哦,不能驕傲哦。

我心裏說,你笑話吧,誰笑到最後那才是真正的笑。

我進步了,耿尚勤的氣色也大為改觀,他好像又回到了尖子班長的位置上,盡管他的麾下隻有我一個人,但他幾乎就是把我一個人當作一個班來指揮,來過他的班長癮。在技術性較強的訓練中,包括汽車駕駛,摩托駕駛,隱秘拍攝,野戰通訊,還有撬鎖偷竊,入室擒拿,也包括單兵技術,小分隊野戰突擊戰術,等等,他一直毫無保留地給我傳授他的訣竅。

我給他的回報是什麽呢?是我的軍事訓練成績。

我學著武曉慶,有一天買了一條大前門牌香煙,裹在報紙裏鬼鬼祟祟地帶到飼料房。耿尚勤把報紙打開,兩眼閃閃發光,舉著香煙欣賞了一會兒,然後又把它重新包起來,推到我的麵前說,煙是好煙,可是我戒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