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有一個人已經被大家忘記了,這個人已經默默無聞地在一個角落裏度過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但是,我沒有忘記他,在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我找到了他。

第二天早晨出操完畢,我第一次搶到了掃把,像張海濤武曉慶那樣,奮不顧身地打掃衛生。在飯前的十幾分鍾內,我悄然來到飼料房,一聲不吭地把幾隻喂豬的大盆洗幹淨了,然後又開始打掃豬圈,起糞,鋪幹草,再回到飼料房點火煮豬食。

作為一個特務兵,我是新戰士,作為一個豬倌,我是老師傅,這是我的老本行,我幹起來得心應手,遊刃有餘。我在幹這一切的時候,並沒有說話。

耿尚勤冷眼相看,我不說話,他也沒有說話,他把兩隻胳膊抱在胸前,似乎這一切與他無關。但他肯定看出來了,我的喂豬專業比他水平高。他在想什麽呢,也許他在想,我對這些豬有感情了,我不滿他的敷衍了事,我來幫他給這些巴克夏約克夏們改善生活。

忙完了,耿尚勤說,說吧,你找我有什麽事。

我說,沒什麽事,讓你這麽一個德高望重的老班長接替我喂豬,我心裏不安,就是來為你減輕負擔。

耿尚勤說,哦,活雷鋒來了。

我說,我不想當活雷鋒,我要向你學習。

耿尚勤說,哦,讓我這個犯了生活作風錯誤的老兵發揮餘熱是不是?

我說,差不多。我要拜你為師。從今天起,我每天過來幫你幹活,請你指導我訓練。

耿尚勤說,不可能。我也用不著你幫我幹活。這點破事,我放個屁的工夫就把它做完了。

我說,你渾身是功夫,喂豬不感到屈尊嗎?

耿尚勤說,渾身功夫有鳥用,我現在不想跟誰比高低了,我想養足精神,挨到年底我就複員。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我說,耿班長是不是想老婆孩子熱炕頭了?

耿尚勤說是,就是,複員了我就大張旗鼓地結婚,結婚了我就抱著我老婆,我想什麽時候搞就什麽時候搞,想怎麽搞就怎麽搞。

說完又說,別叫我耿班長了,我已經不是班長了。

我說,那就算了。你不幫我,我也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我換別的樹試試。

說完,我從灶後站起身來,從耿尚勤的麵前走過。我說,要開飯了。

耿尚勤還是那樣雙臂抱在胸前,無動於衷地看著我。

第二天早上,出完操後我又到飼料房來了,這次我驚訝地發現,頭天晚上喂豬的大盆還沒有洗刷,豬糞也沒有起,豬圈裏麵汙泥濁水一片狼藉。

我的心裏一喜,嘿嘿,這哥們想考驗我的耐心呢,那好,你就等著。

我二話沒說,操起家夥就幹。先是把幾隻大盆拿到水管下麵衝洗,這邊衝著,我又鑽到飼料房把豬食煮上,火點上之後,又回到豬圈起糞,糞起完了,飼料盆也衝洗幹淨了,同時豬食也煮熟了。這一套流水作業我做得花團錦簇滴水不漏。

我在做活的時候,耿尚勤在一旁打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等我做完了,他突然站起身來對著太陽打了幾個哈欠,然後哼起了小調,我聽出來了,是《國際歌》的旋律——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那當口我正在水管下麵洗手,他還沒有哼完,我就接著唱了上去……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奴隸們起來起來起來,一旦把他們消滅幹淨,鮮紅的太陽照遍全球……英特納雄納爾,一定要實現……

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我在唱這幾句歌詞的時候,非常投入,非常動情,以至於唱著唱著,眼睛就有些濕潤,嗓子就有些哽咽。我想大約是這歌詞觸動了我內心的酸楚,讓我產生了悲壯和激動。我無意中瞥了耿尚勤一眼,居然發現他的眼眶裏好像也閃爍著淚花,他的兩隻眼珠子在閃爍的淚花中一動不動地看著東方的朝霞,臉上光芒四射。

事後我想,耿尚勤那天之所以在我麵前哼哼《國際歌》的那幾句歌詞,他的本意是開導我,自己跌到自己站起來,我卻將計就計,跟著大唱,我們這兩個倒黴蛋心有靈犀,彼此終於找到了知音。

我說耿班長開飯了,洗洗吧。

耿尚勤沒有做聲,仰臉看天。

我說耿班長我先走了。

耿尚勤還是無動於衷。

我收拾家夥,拎起軍裝,回頭看了一眼沒有反應的耿尚勤,轉身向營區走去,等我走出小巷六七步,耿尚勤突然跟上來了,在我身後說,好吧,今天晚上熄燈,你到西邊菜地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