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有一次訓練間隙休息,我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就像死人一樣綿軟。武曉慶假惺惺地問寒問暖,眨巴著小眼睛說,牟卜,你要堅持哦,苦盡甘來哦,梅花香自苦寒來,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哦!
我一骨碌從地上跳了起來,吼道,滾你媽的蛋,你還真以為你成精了啊,你他媽的差得遠呢。別忘了斯大林同誌說的那句話,鷹有時候飛得比雞還低,但是雞永遠也不會比鷹飛得高。
武曉慶眨巴眨巴眼睛看著我,灰溜溜地走了。雖然我在舌戰中占了上風,但是在精神上我一點兒底氣也沒有。
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不通,那就是我到底比武曉慶差了點什麽。我自己的看法是,我一點兒也不比他差。武曉慶隻不過在基礎訓練中暫時占了我的上風,但這無所謂。我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我不打算把自己訓練成一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人,我對我的將來持樂觀態度。但是話又說回來了,武曉慶也不完全是一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人。以後我和耿尚勤混熟了,耿尚勤倒是把我和武曉慶做了一個比較科學的分析。在耿尚勤看來,我是一個創造型的人才,憑借的是獨立創造的能力,而武曉慶屬於競爭型的人才,更適合在團隊群體裏拚搏。也就是說,我適合與天鬥與地鬥,武曉慶比我適合與人鬥。耿尚勤的原話不是這樣的,意思是這樣的。
耿尚勤的話讓我想起了我們入伍之初武曉慶的種種表現,一方麵他在基礎訓練中出生入死,舍得撲下身子,最大限度地使用自己的身體,因而他渡過基礎訓練的難關有著堅強的思想基礎。另一方麵,武曉慶的生存適應能力很強,即便是把他放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他也能夠很快融入這個環境,適應這個環境。
早在我們分到老兵班之後不久,我就聽張海濤說過,武曉慶有一個筆記本,裏麵點點滴滴地記錄著連隊首長和班排長的基本情況,譬如籍貫,學曆,愛好,生日,性格特征,家庭狀況等等,連誰有未婚妻,誰談過戀愛都有記載。我不知道他記錄這些東西有什麽用。
張海濤說,這些東西用處大了,見什麽人說什麽話,跟什麽人做什麽事,都是有講究的。所以說,武曉慶在同連隊首長和班排長們相處的時候,總是有的放矢得心應手,而這一點我就差得遠了。我對連隊首長和班排長們根本不了解,我不知道他們喜歡什麽討厭什麽,我是完全按照自己的主觀直覺來把握我和這些人相處的尺度,這當然不行,常常弄巧成拙。
武曉慶填寫入黨誌願書的消息也是張海濤告訴我的,張海濤說,在特務連我們這一批兵當中,已經有三個人填寫入黨誌願書了,他們即將成為預備黨員,這也就意味著,他們很快就會成為骨幹,也就是班長或者副班長。
對此我很受刺激,我明白,這些家夥的政治前途已經遙遙領先於我了。後來我才知道,張海濤這小子在跟我說這話的時候,還打了一個埋伏,其實他自己也填寫入黨誌願書了。
可以想象,那段時間我是怎麽度過的。
陳驍找我促膝談心之後的當天,我輾轉反側,前八百年後陳芝麻爛穀子,全在腦海裏翻滾攪拌。陳驍的話深深地刺痛了我。轉眼之間,我怎麽就成了沉舟了呢,怎麽就成了病樹了呢?是命運改變了我們,還是我們改變了命運?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這兩句話的分量有多重啊,差不多就是給我的兵旅生涯判了死刑。
我感到悲哀。我才十九歲,已經成了不齒於特務連的狗屎堆。而就在幾個月前,我還是那樣的意氣風發,那樣的躊躇滿誌,穿上新軍裝,放眼全世界。在家鄉武裝部換新軍裝的時候,我把土布縫製的褲頭和已經爛了若幹小洞的背心,用塑料袋包裝起來,回到家裏我把它們扔進了街後的臭水溝裏,我在扔這些非軍用褲頭背心的時候,心裏有一種異常的感覺,壯懷激烈,義無反顧,好像是同前十九年進行徹底決裂,由小鎮青年到軍人的脫胎換骨,由吃自家的糧食到吃軍糧的本質飛躍。而如今,就連我當初根本就不放在眼裏的武曉慶和張海濤都有理由看不起我了,有理由同情我了,這算怎麽回事啊?
我現在才明白過來,為什麽星期天武曉慶張海濤他們不再拉我上街逛公園了,他們找到了當兵的感覺了,他們忙啊,他們沒有閑工夫聽我怨天尤人了,他們跟我沒有共同語言了。
麵子是其次,關鍵是下一步該怎麽辦?
這一夜,我想了很多很多,一會兒自卑得心灰意冷,一會兒氣惱得手腳冰涼。我恨啊,恨王曉華,恨陳驍,最後我恨我自己。陳驍的話沒有道理嗎?沒有,完全沒有道理。但是陳驍的話有作用,陳驍的話像是尖銳的針尖,紮在我心中最薄弱最敏感的地方。
他媽的,我真的是病樹嗎?我真的是沉舟嗎?一派胡言,一葉障目,狗眼看人低!我牟卜不是沉舟,不是病樹。我牟卜有理想有抱負,我牟卜隻是暫時過不了體力關,過不了技能關,但我牟卜不會永遠過不了這個關。
在輾轉反側中,我想起了兩句話,知恥後勇,後發製人。然後我又想起了跟“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含義相反的兩句話,“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拽過軍用茶缸喝了半茶缸涼水,在心裏一遍一遍地品咂這些話,我的熱血沸騰起來了,我一骨碌從**爬了起來,我從槍架上取出那隻編號為36784568763的衝鋒槍,我掂著衝鋒槍去了後營門——請別擔心,我不是要施行過激行為,我不會為這點小事想不開去當千古罪人,因為我突然想到我是第四班崗哨,輪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