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陳驍在三個幹部苗子當中第一個被提了起來,當了排長,而且是一排長,他的老排長祝生瑉反而被調整到二排當排長。我以為這一切都意味著我的兵旅生涯發生了重大變化,所以剛開始的時候興致勃勃,**燃燒。我想象著陳驍很快就會教給我飛簷走壁刀槍不入的功夫,想象著我作為一個孤膽英雄深入虎穴屢建奇功。當然在我的設想中,還有一個重要的角色,女性,年輕女性,年輕漂亮女性,年輕漂亮而又身懷絕技英姿颯爽的女性,她既是我的助手,又是我相依為命同甘共苦的愛人。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裏,在各級首長的親切關懷下,在徐敬愛張海濤武曉慶之流紅著眼睛的注視下,我們手挽著手登上了功勳的高地。

按照訓練大綱,我們特務連的基礎訓練是共同科目,這期間還是全連一鍋煮,上午講理論,下午動拳腳。

眾所周知,特務連是執行特殊任務的,電影電視裏經常看到的,神出鬼沒,上天能開飛機,入地能鑽下水道,打別人一打一個準,別人打他,二十槍打不死。這些是不是事實呢?我隻能說,半是事實半是假,真做假時假亦真。

需要說明的是,特務連的兵和特務是兩個概念,似曾相識,似是而非。關於這一點,因為涉及軍事秘密,我不能多說。我能說的,就是基礎訓練,比如擒拿格鬥,偽裝捕俘,攀登,駕駛,拍攝,通信等等,叫做上山能擒虎,入海可縛龍,萬軍叢中可取上將首級,槍林彈雨裏可以炸橋破路。

首先要過體能關,體能訓練主要是單杠雙杠打球投彈。

令我始料不及的是,陳驍升任排長,水漲船高,王曉華也由四班長升任一班長。我這個可憐的家夥,到炊事班兜了一圈,到底還是沒有逃出王曉華的魔掌。

尤其恐怖的是,自從陳驍提幹之後,王曉華這哥們就一直氣不順,成天陰著個臉。有一天中午下課回到宿舍,我已是筋疲力盡,沒有把木槍扛在肩上,而是拖在地上走。當時王曉華正躺在鋪上閉目養神,聽見動靜,睜開眼睛,就那麽陰沉沉地看著我。等我回過神來已經遲了,我剛把木槍放到肩上,王曉華就一軲轆從鋪上跳了起來,眼睛眼珠子瞪得像乒乓球,衝我吼道,持槍,立正!

我打了一個哆嗦,情不自禁的原地站立,持槍注目。

王曉華背起手,慢騰騰地踱到我麵前,在離我三步遠的地方停住了,先是看了看我的眼睛,再看看我的頭發,再看看我的脖頸,然後把目光移到我的胸前,再看看我的褲扣,再看看我的鞋帶。王曉華的那雙乒乓球大的眼珠子這麽從上到下地掃描我的時候,我連口大氣也不敢出,就那麽僵硬地杵在那裏,等待他的暴風驟雨。

王曉華看了一陣子,伸出右手,舉到我的眼前。我以為王曉華要體罰我,心裏一陣竊喜。我心想,老子就是拖了一下木槍,就是違反了一次教程,就是在地板上拖出一點聲音,你小矮子要是動手,那你就栽了。我們團的政委徐善笠前不久在開訓動員大會上聲色俱厲地說過,要倡導尊幹愛兵的風氣,要大抓尊幹愛兵的典型和反麵典型。徐政委還說了,在尊幹和愛兵這兩個環節裏,愛兵是重中之重,是關鍵環節,隻有把愛兵落到實處,尊幹才有群眾基礎。王曉華雖然不是幹部,但他是班長,而且是幹部苗子,他要是動手打兵,我就敢給徐政委寫告狀信。我是新兵不錯,你有訓練我的義務,沒有毆打我的權力。

我沒有閉上眼睛,既陰險又有點緊張地等待王曉華的那一巴掌從空中劈下來。

但是沒有。王曉華並沒有動手,他的手掌隻是在空中揚了揚,在我的麵前扇過一陣冷風,然後就垂了下來。王曉華說,教養,當個軍人要有起碼的教養!

說完,他就轉身走了,走了兩步,頭也不回又說了一句,稍息!

王曉華沒有衝我大發雷霆,反而讓我慚愧,讓我泄氣。也許他看出了我的小陰謀,所以懸崖勒馬沒有給自己惹上麻煩。我可以肯定,王曉華是非常反感我的,特別是在陳驍當了排長之後,特別是他知道我和陳驍關係密切之後。

我這個人有一個特點,沒有城府,喜怒哀樂全在臉上。我能夠從飼料房調整到戰鬥班排,倒黴蛋耿尚勤固然功不可沒,但是倘若沒有陳驍的暗中發力,恐怕還是很難遂願的。即便調出飼料房,也不一定能到一排,即便能到一排,也不一定能到一班。竊以為,王曉華對這一點不可能不知道。但是我不在乎他怎麽看,我從來不掩飾我和排長陳驍的關係,我會經常到陳驍的排部裏,向陳驍請教這請教那,做謙恭狀。有一次接到我叔叔從南京寄來的兩盒烘糕,我當著全班的麵打開,分了一盒給大家,另一盒我直接送到排部。我的後腦勺告訴我,我捧著烘糕走進排部的時候,王曉華就這麽一言不發地看著我。我也給了他一塊烘糕,但是等我從排部回到我的床前,發現我孝敬王曉華的那塊烘糕落在我的豆腐塊被子上,被子的第一層麵凹下去拳頭大的一塊。

我說了這件事情,你要以為我是賄賂我們排長,那你就想錯了。你要是以為我們排長是可以賄賂的,那你就更錯了。我敢向你保證,在我當兵的那個年代,在我當兵的那個特務連,官兵關係是很純潔的。我送給陳驍的那盒烘糕,陳驍並沒有吃獨食,後來在一次勞動休息中,他把它拿出來,分給大家吃了。不僅如此,陳驍還非常注意自律。那天我去送烘糕的時候,雖然他沒有說什麽,隻是微微一笑,但是以後他曾經送給我一本新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那本書的定價是三元一角,跟我送給他的烘糕價格相當。

有一天我站崗,陳驍查崗,在後營門的崗亭旁邊,他語重心長地告訴我,以後家裏寄來土特產什麽的,可以在班裏分給大家,沒有必要送給他。這樣不好,不是說怕別人議論,而是怕把我們之間的關係搞複雜了。我們是單純的戰友關係,不能讓個人感情色彩太濃了。

我的心裏隱隱掠過一絲不快。我說,排長你可能多慮了,我送你一盒烘糕可不是拍馬屁啊,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我送你一盒烘糕,是因為我喜歡你,你這個排長當得有水平,那是我作為一個新兵對排長的獎勵。

黑暗中我看不見陳驍的臉,但我知道他肯定沒想到我會這麽說。陳驍似乎哦了一聲,我聽見他笑了。

嗯,一個新兵獎勵他的排長,這個說法很有創造性。但是這種獎勵也要把握分寸,摻雜了個人感情,把關係搞複雜了,對你對我都沒有好處。

我說我知道了。

他說,還有一點你要記住,當兵要當出水平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軍營就像一條河,每年從這裏進進出出的人成千上萬,大浪淘沙,隻有極少數人能夠脫穎而出,能夠成為軍官。我知道你想報考軍校,但是你必須先把兵當好,兵沒當好就不能取得當軍官的資格。

我說我知道了,我慢慢練。忍辱負重,臥薪嚐膽,韜光養晦。

陳驍哈哈一笑說,沒那麽懸乎,基礎打紮實了就行了。還有一點,我對你印象不錯,我感覺你是一個可以造就的材料,但這並不等於我就會無原則地為你開後門。我可以給你幫助,但我絕不會給你幫忙。

我有些懵懂,搞不清楚幫助和幫忙有什麽區別。

這次崗亭談話,對我來說是很有益處的。首先我證實了,陳驍確實對我看法不錯,我可以用慧眼識珠來解釋陳驍對我的看法。其次,陳驍知道了我的遠大計劃,而且他支持我的計劃,這顯然是十分重要的。隻是,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說可以幫助我而不幫我的忙。

我的同鄉張海濤也發現我和陳驍的關係走得比較近了,有個星期天我們幾個同年兵到三角湖公園玩,坐在鐵皮艇上,張海濤不懷好意地對我說,牟卜你行啊,這麽快就找到靠山了。

我說,屁話,什麽靠山?

張海濤說,陳驍啊,聽說陳驍在連長指導員麵前說,那個牟卜很有創造性。

我說這算什麽啊,排點名的時候,陳驍從來沒有表揚過我。我說的是實話,因為從目前的狀況看,我在特種基礎訓練中成績一直偏下,而且對諸如種菜幫廚打掃衛生之類的勞動也不感興趣,確實沒有什麽值得表揚的。

張海濤卻不這麽看,張海濤說,表揚算什麽啊,上下兩張皮,說了就過去。不表揚不等於不看重。陳驍是個務實的人,實實在在地做事,不動聲色地做事。

一邊的武曉慶湊上來說,牟卜你這下行了,你肯定能當副班長,在我們這一批兵中,你肯定能最先當上副班長。

武曉慶這小子,篤信有了後台好辦事的信條,想當初,還沒進軍營的時候,還在火車上,武曉慶就在我跟前說,一定要搞好關係,一定要有人支持。

其實我也知道搞好關係的重要性。但我不會輕舉妄動。搞關係是一門學問,首先要解決跟誰搞的問題,也就是說,不能站錯隊,不管是班長還是排長連長,這個人也許水平很高,也許對你很好,可是等你把他搞好了,他調走了怎麽辦,複員轉業了怎麽辦?他一走,那些你沒有搞好關係的班長排長連長對你怎麽看?所以說,關係不能瞎搞,要充分論證,一是他說話的力度,他在上級心目中的分量;其次,搞關係要看對方的持久力,他是否前程遠大,在本部的根基是否牢靠。武曉慶這小子是小聰明兒,聰明和智慧是兩碼事。自從下到老兵班之後,武曉慶就一直琢磨著早日當上副班長,他最初投靠的是耿尚勤,香煙送了不少,馬屁兒拍紅了巴掌,可是一紙處分下來,耿尚勤與豬為伍去了,武曉慶也傻眼了。這個教訓是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