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耿尚勤捅的婁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說到這裏,我還得感謝我的豬倌職業,正是因為我當的是豬倌,我才可以利用職務之便,在飼料房裏竊聽王曉華和耿尚勤的竊竊私語。我必須聲明的是,並不是我主動要竊聽的,而是他們送上門來的,我想不聽還不行。
你要是去過我們特務連,你就會知道我們連隊營房的格局是那樣的奇妙,它決定了我所供職的飼料房西南角是一個絕佳的交換秘密的所在。
現在我給你詳細介紹耿尚勤倒黴的過程。
想必你已經知道了,2月16日那天,在趙王渡橋頭,耿尚勤當然不可能見到蘇曉杭,也不可能見到海滑的任何一個女兵。耿尚勤是個夠朋友的人,既然是替王曉華赴約,勢必就要負責到底。耿尚勤等啊等,十分鍾過去了,二十分鍾過去了,三十分鍾過去了……耿尚勤在趙王渡等了一個半小時,還是沒見到人影。
按說,等到這個份上,也就仁至義盡了。可是很奇怪,在翹首以待的過程中,耿尚勤的心理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似乎他不再是替王曉華赴約,而是在等自己的夢中情人,等到最後,當真有一點望穿秋水的味道,等得愁腸寸斷。藍天,白雲,綠樹,黃花,耿尚勤就在這一片暖洋洋的春色中徘徊躑躅,足足等了兩個小時。
兩個小時後,耿尚勤帶著悵然若失的心情,無精打采地走上通向營房的道路,眼看一場惡作劇就要收場,這時候意外地事情發生了。
前麵我已經交代過,在我們北兵營和趙王渡之間,是海滑廢棄的飛機場,海滑遷到西北之後,這片方圓幾十公裏的土地就成了荒郊,除了幾條水泥跑道以外,生長著大片黃蒿野麻。從北郊到西郊紗廠和鋼廠的幾條近道,便從中間穿過。我們剛當兵的時候也聽說過這塊地麵不太安全,夜深人靜有攔路搶劫的,所以下夜班工人多數結伴而行。但沒想到那天在光天化日之下出了問題,這就給耿尚勤提供了一個犯錯誤的絕佳機會。
後來聽說故事發生在二號跑道的北段。耿尚勤當時正懷著一肚皮怨氣往北兵營趕路,忽然聽到南邊的蒿子地裏隱約傳來喊叫聲,好像有人呼救。耿尚勤站住了,側耳細聽,聽著聽著耿尚勤的臉上就綻開了笑容,聽著聽著耿尚勤的肌肉就繃緊了。
眾所周知,耿尚勤既是長跑健將,又是武打高手,在我們特務連的威望是數一數二的。加上這天耿清明等人等得一肚子晦氣,憋足了渾身的勁正愁著沒有地方使,一聽到呼救聲,立馬就來了精神,就像獵人見到了野兔子,就像屠夫見到了豬。
憑借一個特務連老兵的百煉成鋼的戰術,耿尚勤很快就接近了目標,先是隱蔽觀察,發現是四個業餘流氓在耍流氓。
被襲擊的大約是紗廠女工,被這幾個家夥圍成一團,兩個流氓捂著女青年的嘴巴,正在費力地向路邊的蒿草深處拖扯。女青年拚命掙紮,一隻腳死死地鉤著倒在路邊的自行車,另一隻腳左衝右突地亂踢,搏鬥中一隻高跟鞋飛過來,差點兒打在耿尚勤的腦門上。
耿尚勤穩穩地接住了高跟鞋,舉到眼前看了看,微微一笑,將高跟鞋拋出,不偏不倚地砸在正拖著女青年的那個瘦高個子流氓的鼻梁上,高個子流氓慘叫一聲,頓時滿臉開花。高個子流氓這一聲喊就像晴天一聲霹靂,把其餘的流氓都鎮住了。大家傻乎乎地鬆手,傻乎乎地東張西望,並且前腿躬後腿繃,做好了戰鬥準備,一個矮胖子流氓還色厲內荏地咋呼,哪個狗日的多管閑事,有種站出來!
我們的耿尚勤同誌麵帶愉快的微笑,雙臂抱在胸前,像一座山一樣從蒿子叢裏冉冉升起。耿尚勤擠眉弄眼地說,我這個狗日的多管閑事,我站出來了,你們說怎麽辦吧?
後來的情況就簡單了,跟我們司空見慣的情景大同小異,耿尚勤大打出手,流氓落荒而逃,女青年感激不盡。
再往後的情景是,耿尚勤扶起了心有餘悸的女青年,幫她支好自行車,然後對她說,沒事了,你回家吧。
女青年抻了抻衣服,眨巴眨巴眼睛看著耿尚勤說,難道你就這麽讓我走了?
耿尚勤說,難道你還想呆在這裏?
女青年說,這裏離紗廠還有五裏路,這五裏路難道你想讓我一個人走?難道你想讓他們變本加厲地報複我?
耿尚勤怔住了,怔了一會兒說,那我送你吧。
女青年說,太好了,這才像解放軍。
兩個人於是並肩而行,女青年推著車子,耿尚勤大搖大擺。走在路上,女青年說,今天好險,要不是你,我真不敢想象會發生什麽。
耿尚勤說,我勸你以後不要再走這條路了。
女青年說,從公路走,要多繞三公裏。青天白日之下,我為什麽要舍近求遠?
耿尚勤說,為了安全,多走點路還是劃算的。
女青年說,我們為什麽放著現成的車子不騎呢?
耿尚勤皺皺眉說,那你騎上吧,我在下麵小跑。
女青年說,我可以帶你。
耿尚勤說,你這輛女式車子,恐怕經不住我。
女青年說,我這是鳳凰二六式,樣子秀氣,鋼條很硬。兩個人騎一點問題沒有。
耿尚勤又皺皺眉頭說,不太方便吧?
女青年說,解放軍同誌也太封建了吧。
耿尚勤說,那好,我帶你,趕緊把你送上大路,我還得回去有事呢。
然後就騎車,耿尚勤在前,女青年在後,邊走邊聊,聊著聊著,女青年就用手箍住了耿尚勤的腰,箍著箍著,耿尚勤的心裏就亂了。
以後我們知道的情況是,這個被耿尚勤見義勇為救下的女青年是紗廠工人俱樂部的工作人員段紅瑛。這個段紅瑛我也見過,過年的時候跟海滑的五朵金花一起來我們一團慰問演出過,當時馬學方就說過,說這個段紅瑛歌子唱得很好,一心要嫁給一個軍官,大約是名聲太大,到現在還沒有找到。
耿尚勤那天把段紅瑛一直送到紗廠大門口,但段紅瑛還是沒讓耿尚勤走。段紅瑛提議散步,段紅瑛說,你看,春暖花開,陽光明媚,多好的光景啊。走一走吧,反正我也沒有什麽要緊的事情。
耿尚勤本來不想跟她散步,但是一看段紅瑛那期期艾艾的眼神,他的心裏就有些不忍。
我前麵說過,耿尚勤這個人貌似憨厚,也許真的憨厚,但是憨厚不等於沒有情商。耿尚勤其實是很渴望女人的,一如我們的渴望一樣。當然那時候耿尚勤肯定也想到了後果,想到了即將提幹的現實。但此一時,彼一時,在這個春意盎然的上午,在這個遠離親人的異鄉,在經曆了幾年封閉的軍營生活之後,身邊突然出現了一個漂亮而又大膽的姑娘,對於耿尚勤來說,是沒有思想準備的,因而也是具有很強的殺傷力的。
後來兩個人就一起散步,從樹蔭下走到小河邊,又回過頭來,從趙王渡的南岸走到北岸,從漳河大橋的東頭走到漳河大橋的西頭。然後兩個人就在一起吃了一頓中午飯。
再往後,就出事了。
耿尚勤畢竟是血性漢子,一旦跟段紅瑛接上頭,就像打井打出了泉眼,那儲存了二十多年的**一發而不可收拾。連我都有感覺,那年春天,耿尚勤經常請假往郊區跑,有時候請不掉假,幹脆擅自外出。那段紅瑛呢,一改要找軍官的初衷,鍾情於耿尚勤的鍾情,激動於耿尚勤的激動,二人似乎都有些不管不顧了。在紗廠工人俱樂部的單身宿舍裏,在城郊三角湖公園的長凳上,在我們營房西麵的荒廢了的飛機場的草叢裏,到處都留下了他們纏綿的身影。
終於有一天東窗事發。用陳驍的話說,是因小失大,是小不忍則亂大謀,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反正耿尚勤是倒黴了。有一天夜裏師部糾察隊到營房外麵巡邏,在護營河橋拱的涵管裏抓到了兩個“特務”,這一男一女兩個“特務”束手就擒時,樣子很不雅觀。
我不知道這件事情要是放在今天會有什麽結果,反正在那個時候這種事情的性質相當嚴重。在那個時候,在人們的觀念中,男女生活作風問題簡直跟現行反革命差不多。
宣布給耿尚勤記大過處分的那天晚上,耿尚勤拒絕同任何人交流,一個人坐在菜地邊上抽了十幾根香煙,第二天一臉憔悴,自己背著鋪蓋到飼料房來了。耿尚勤頂替我當了豬倌。
從此以後,我就解放了,但是我沒能遂願當上特務連的文書,一是因為指導員王得建壓根兒就沒有打算讓我當文書,二是因為陳驍告訴我,要有大作為,必須從戰鬥班排起步。我被正式調到陳驍的手下,當了一名正宗的特務兵,也就是說,經過大半年的忍辱負重,我的春天終於伴隨著耿尚勤的倒黴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