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你已經看出來了,我對王曉華是不喜歡的。我的原則是,凡是不把我放在眼裏的人,我也不會把他放在眼裏。人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說到底,我敬重誰呢?我這麽跟你說吧,在二十七師,我敬重我們的闞師長我們的闞大門同誌,在二十七師一團特務連,我敬重我們的一班長陳驍。
雖然在分兵的時候,陳驍因為沒有選中我而傷害了我,但是,比起王曉華之流在此後的歲月裏對我仍然不屑一顧,陳驍對我的傷害其實算不了什麽。其實以後我漸漸地明白,我在分兵的時候被冷落,歸根到底罪魁禍首還是王曉華。因為王曉華是我的新兵班長,他最有理由率先把我搶到手。王曉華不要我,其實就等於向全體班長發出信息,大家都不好要我。分兵的過程裏麵也有政治,班長之間要照顧關係,除非像胡達成這樣的急於增添人手的人。而陳驍首先把自己帶過的兵如張海濤之流要過去,於情於理都是沒有問題的,給人的一種感覺是,跟著這樣的人不會吃虧——這就是安全感。
陳驍這個人了不起,雖然我當兵的時候他才是個班長,但他是一個很有威信的班長。他對於特務連的職能、地位、在未來戰爭中的作用和發展趨勢都有自己獨特的理解,並且在軍區報紙上發表過幾篇文章,諸如《四兩撥千斤——談特別任務之重要性》、《陸軍特別分隊的杠杆作用》、《寬正麵之情報獲取》等,深得師長闞大門和團政委徐善笠的賞識,闞師長在一次全師偵察兵業務大比武總結會上說,越南和古巴的戰爭顯示,在未來戰爭中,小分隊穿插突擊愈發顯得重要,以少勝多主要是體現在小分隊身上,像那種大規模集團作戰人海戰術恐怕不靈光了。要充分發揮特種任務小分隊的作用,要把各團的特務連、師直偵察連的兵訓練成動物,具體說來就是要像猴子一樣敏捷,要像兔子一樣快速,要像老虎一樣勇猛,要像烏龜一樣沉著。大部隊做不到的事情,要靠小分隊做,若幹人做不到的事情,要靠少數人做。特務連要有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的本領。我們的特別分隊,都要擁有像《奇襲白虎團》裏楊育才那樣的本領。
我們的闞師長還有一句名言,把動物訓練成人的難度太大,把人訓練成動物還是比較容易的——這是題外話了。
我對陳驍的好感,還不僅是他在軍事上表現的素質,而是他能夠跟我這樣沒有身價的豬倌打成一片。
就在我被分配到炊事班喂豬之後不久,陳驍有一天意外地光顧了飼料房。那當口我正在看書,看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我遞了一支煙給陳驍,陳驍擺了擺手,很奇怪地看著我問,這書是你看的?
我假裝不在乎地說,怎麽,我就不能看這書?
陳驍說,哪裏啊,我是說,這樣高深的理論,一般人是讀不下來的。
我說,陳班長,你的意思是說我不是一般的人?
陳驍怔了一下,很注意地又看了我一眼,然後在幹草堆上坐了下來,字斟句酌地說,你當然不是一般的人,從你來到特務連我就發現,你是一個有著遠大抱負的人。
我冷笑了一下,沒有吭氣。我的心裏想,少來這一套,既然你看出來我是一個有著遠大抱負的人,當初分配新兵的時候,你為什麽不要我?
陳驍沒有在意我的冷笑,或者說在意了假裝不在意。陳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說,人生的曆史其實就是一部奮鬥史,也是一部選擇史。說到底,人生的藝術就是選擇的藝術,成功在於選擇,失敗也在於選擇。
我瞪著眼睛看陳驍,我沒想到這個看似和藹的班長還有這麽深刻的思想。現在我看陳驍,才發現這個人的眼神是傲慢的,盡管他的臉上帶著微笑,但是他的語氣是不容置疑的。他問我,你讀過馬克思的《青年職業之選擇》嗎?
我茫然地看著他,老老實實地說,沒有。
陳驍說,選擇其實有兩種,一種是先天的選擇,也就是主動的選擇。另一種是後天的選擇,是迫不得已的選擇。但是,通常的情況下,選擇不是一次性的,或者說不是一成不變的。再或者說,不是一次選擇就能成功的,就能貫穿終身的。我們處在社會環境裏,我們的選擇總是會受到社會的製約,因此,在大的方向確立之後,譬如在做人的原則、信仰、目標確立之後,有些階段性的,譬如說職業、工作、兵種等等,就是可以調整的。
我瞪大了眼睛,第一次用毫不掩飾的驚訝表情看著陳驍。
飼料房是個什麽樣的地方,世界上最豪華的飼料房也不過是飼料房,何況我們特務連的飼料房還不是世界上最豪華的,跟其他連隊的飼料房大同小異,不足兩米高的半坡房,裏麵煙熏火燎,堆滿酒糟幹草和麥麩穀糠。隻不過是,我為了清靜,經常“躲進小樓成一統”,把這裏歸置得相對整潔一些。
在飼料房的幹草堆上,陳驍仍然正襟危坐,表情嚴肅。聆聽他誨人不倦的教誨,我突然想到了毛主席,想到了延安的窯洞和西柏坡的茅屋。記得周總理曾經說過,我們在世界上最小的指揮部裏,指揮了幾場世界上最大的戰役。此時此刻,我當真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感覺我們就是在世界上最簡陋的飼料房裏探索人生的價值和宏偉的理想。
陳驍說,譬如說你現在為連隊喂豬,這當然不是你的選擇,甚至說壓根兒就不是你的理想。但這有什麽關係呢,你在特務連是暫時的,你當兵是暫時的,你喂豬當然也是暫時的。但是,暫時也是一個時間段,你沒有把這個時間段白白消耗掉,或者說你沒有破罐子破摔,沒有自暴自棄。這很可貴。你知道煮酒論英雄的故事嗎?
我說我當然知道,《三國演義》我至少讀過三遍,上小學的時候看小人書,上初中的時候看“毒草”,上高中的時候結合大批判文章看。曹操煮酒論英雄,關公賺城斬車胄,張翼德大鬧長阪橋,劉豫州敗走漢津口……
陳驍皺皺眉說,讀書要讀出自己的思想,《三國演義》裏麵有技術,有戰術,有思想,不能光看故事。讀書得讀出自己的體會。
我說我的體會很多,《三國演義》就是教我們搞陰謀詭計。
陳驍說,話要看怎麽說,對於軍人,不,對於戰爭來說,就是要搞陰謀詭計,陰謀詭計往往是謀略的另一種說法。但是我今天不跟你探討這個問題,我送你一首詩,勉從豬圈暫棲身,未當英雄先做人,巧借喂豬好機會,韜光養晦學本領。
我骨碌著眼珠子,不知所雲。停了一會兒我說,你說的意思我要像劉備那樣裝孫子?
陳驍說,這話太難聽了,不過話粗理不粗。什麽事情都是辯證的,都是一分為二的,都是可以互相轉化的。要學會利用不利條件,韜光養晦,臥薪嚐膽,後發製人。喂豬並不可悲,隻要心中有目標,這間小小的飼料房,也可以培養出偉大的抱負來。
我做激動狀說,那是啊,我身在飼料房,放眼大世界。
我和陳驍聊天的時候,幹冷的北風從門縫裏擠進來,在小屋裏鼓**,灰塵揚起,落在我們的臉上,但是我們全然不顧。陳驍順手翻了翻幹草堆上的《戰爭論》,笑笑說,看得懂嗎?
我的心裏產生了隱隱的不快。平心而論,我是不太懂,但是我覺得陳驍沒有必要提出這個問題。我回答說,不全懂。但也不是全不懂。
陳驍微微一笑說,不同的人讀不同的書,一個人在不同的時候也讀不同的書。讀書是門學問,一是要讀有用的書,二是要讀自己能夠理解的書,三是要讀自己有興趣的書。讀書不能跟風,不能人雲亦雲。有些書,哪怕全是真理,但是不一定適合你讀,那就幹脆不要讀。
我愕然地看著陳驍,用很不友好的口氣說,人不可貌相啊,海水不可鬥量哦!你怎麽就知道這本書不適合我?我不讀,怎麽知道懂不懂?
陳驍說,你動腦子想一想,讀這些書幹什麽?你現在當的是戰士,你首先要解決的是技術問題,到你當了連長團長,你才去解決戰術問題,到你當了軍長司令,你才去解決戰略問題。我早就發現你愛讀書,這是好事,這也是我來找你聊天的原因。我看你目前首先要讀兩種書,一種是特種兵教程,都是技術性的,擒拿格鬥,捕俘泅渡,偽裝攀登,駕駛拍照,十八般武藝你得先學上幾手。
我說我現在不是臥薪嚐膽,而是隨豬逐臭。我一個喂豬的,學那些有什麽用?
陳驍說,你難道甘心永遠當一個豬倌?
我說我不甘心,可是我沒有辦法。我總不能像屈原那樣提襟跳江吧,總不能像項羽那樣引頸自刎吧?
陳驍說,很好,你的人生觀非常正確。
我說,你說這話有什麽用呢?喂豬不需要多麽正確的人生觀。
陳驍說,但是喂豬可以幫助你實現你的人生價值。你要珍惜你的喂豬生涯。別指望給你調班了你再學,調班之後再學就遲了,那時候你人是老兵,可是從技術上講,你還是新兵。
我說我幹的是喂豬的營生,你讓我怎麽去學當特務?
陳驍說,這就看你了。你不記得闞師長有一句話嗎,特務連的炊事班,也是執行特別任務的。你看咱們團的聞副團長,他原來也是炊事班的,但是他沒有停滯不前,就是在炊事班裏,他也搞了一些名堂,什麽夜戰營養淺析,什麽小分隊遠程機動熱量保障,什麽分散作戰接力補給等等,把業務探索搞得有聲有色,成了團裏師裏的典型,功成名就,還當了幹部。
實話說,陳驍的話對我的觸動不小,而且非常符合我的口味,但是這時候我還不知道他為什麽要給我指點迷津,也許是職業習慣吧,或許就是我給他的印象不錯,他覺得讓我喂豬可惜了,動了惻隱之心。
我問陳驍,你剛才說,還有一種書是當務之急,指的是什麽?
陳驍說,我跟你講,地方恢複了高考,軍隊早晚也得走高考這條路。你得有準備,以後恐怕不會從戰士中直接提幹了,那種靠喂豬種菜靠米秒環提幹的機會可能不多了。你得複習了。用手喂豬,用心讀書。
我怔住了,我感覺陳驍的話一下子說到我的心裏去了。
我當時的心情可以用感激涕零來形容。不久以後的事實證明,陳驍的預測是完全正確的,也正因為如此,至此以後我就把陳驍作為最可信賴和尊敬的兄長。在特務連,隻要是聽到對陳驍不利的議論,我就會當場挺身而出,對於一切不實之詞予以嚴正駁斥。所以以後王曉華說我是陳驍的狗腿子,對此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當然,我這個人是有自己的做人原則的,盡管我對陳驍佩服加感激,但是也並不等於說一味盲從。我有我自己的判斷。譬如有一次看見報紙上登了一篇某首長的悼詞,悼詞上說那位首長是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認真學習馬列主義,陳驍看了就不屑一顧地譏笑,口無遮攔地說,真是滑稽,首長連《毛澤東選集》都不一定看得明白,怎麽可能認真學習馬列主義?他其實就是個粗人,土地革命戰爭,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戰爭,都是功勳卓著。你講他是軍事家,可能還不算太離譜,他連馬列主義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幹嗎要戴上馬列主義的帽子?
我聽了這話嚇了一跳。陳驍這話在我聽來簡直就是反動的表現。我說,讀不懂馬列主義並不等於就不是馬列主義啊,他是間接地接受馬列主義啊!
許久之後我還記得,陳驍當時看了我一眼,很深刻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笑了——我感覺到是苦笑。陳驍說,哈哈,沒想到你這個新兵蛋子,還挺老謀深算的,還挺會搞牽強附會的,還挺中庸的。也許,你說得對吧。我很注意研究了最近平反的這些高級幹部,追悼會上基本上都要加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或者認真學習馬列主義著作。這可能是一種待遇。待遇啊待遇啊……他突然不往下說了。
這次跟陳驍談話,使得我有好長時間忐忑不安,拿不準是他出了問題還是我出了問題。我甚至動過念頭,要不要把陳驍的話報告給連首長,沒準這樣可以立功,可以因此而成為某方麵的模範,可以調整到技術班排甚至可以入黨。當然,這些想法隻是出現在夜深人靜的某個時刻,在白天,在清醒的時候,我覺得連想想都是可恥的。而且,根據我對我們特務連的了解,根據我對我們一團的了解,根據我對我們師長闞大門同誌的了解,倘若我真的打了小報告,真的出賣了陳驍,未必就能入黨,未必能夠流芳千古,反而極有可能臭名遠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