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張海濤有一次跟我說,王曉華因為沒有提上幹,對陳驍很不服氣,經常在一排的幾個骨幹中講陳驍的壞話,陽奉陰違,明裏暗裏對抗陳驍。王曉華說,陳驍當了排長,馬上就變得指手劃腳,動不動就訓人。陳驍呢,鑒於王曉華同他是同年兵,又同是骨幹,同為幹部苗子,而且在軍事技能和帶兵方麵也很有招數,在團裏和師裏都很有名氣,所以對於王曉華也不好過分管束。但是陳驍心裏肯定不舒服,肯定要想辦法對付王曉華。陳驍對付王曉華,辦法多的是。

我說你是什麽意思,你是不是認為我是陳驍安在王曉華身邊的定時炸彈?

張海濤說,我看像。

我說,閉住你的臭嘴,陳驍沒有那麽陰險。

張海濤說,那可說不一定。你了解陳驍嗎?

我說,我當然了解,陳驍為人正派,光明磊落,雖然有點好為人師,那也是出於善意。

張海濤說,你太不了解陳驍了,首先你說他光明磊落,又說他好為人師,就是自相矛盾的,這說明你的看法也是矛盾的。我跟你講,王曉華最痛恨陳驍的,就是他的傲慢。

我說我看不出來陳驍傲慢。

張海濤說,陳驍的傲慢是生在骨頭裏的。你聽老兵說過沒有,過去咱們闞師長到特務連來下棋,陳驍說,打仗我不如你,下棋你不如我,你要想多掙紮一會兒,我讓你一個車。搞得闞師長很不痛快。闞師長說,要是戰爭年代誰這麽跟他說話,他就斃了他。陳驍說,要是戰爭年代,他就不會跟師長下棋了。

我說,不會吧,陳驍是一個很謹慎的人啊,他怎麽敢這麽跟師長說話?

張海濤說,謹慎個屁,那是裝的,他去年兩次提幹都被人告了,這才偽裝老實。你想想,陳驍把你放在一班,放在王曉華的眼皮底下,一是硌王曉華的眼睛,二是監視製約王曉華的行動,因為有你這個狗腿子打入基層,王曉華對陳驍的攻擊就會收斂得多。第三,陳驍知道你對王曉華積怨,搞得不好就會發生衝突,而一個新戰士和班長發生衝突,排長出麵調解,班長就被動了。

我問張海濤,你是從哪裏聽到的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咱們是新兵,不要陷入幹部骨幹之間的是是非非。

張海濤說,我是為你好。牟卜我跟你講,如果哪一天你跟你們班長吵了起來,如果你們排長批評你,你千萬不要當真,你們排長那是做給別人看的,你們排長巴不得你天天跟你們班長幹仗。

我說,難道我是吃多了撐的嗎,要去天天跟班長幹仗?我要是天天跟班長幹仗,別說入黨,共青團恐怕都要開除我。

張海濤說,這你就不懂了,你得罪了班長,討好了排長,是不會吃虧的。

我說算球了,我還是老實一點吧,我可不想偷雞不著蝕把米。

張海濤還說,挑動群眾鬥群眾,其實有時候也是一種領導藝術。不過張海濤這話不是當時說的,而是二十二年之後說的,那時候他已經是快反旅的副政委了,那時候他就是玩挑動群眾鬥群眾這一手,結果把自己玩轉業了。

我的體格在同年兵中屬於中下等,雖然個頭不小,但是肥肉多精肉少,玩起單杠雙杠十分吃力。陳驍提幹之後不久,作為新幹部到師部教導隊參加培訓,所以我們一排的訓練實際上是王曉華負責,這回我就更慘了。

那一時期,王曉華大顯身手。我知道,那一次拖木槍王曉華沒有跟我大動幹戈,是因為他覺得犯不著,他像是看透了我的陰謀,沒有中我的圈套。但我估計王曉華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他修理我的機會多的是,比如在訓練場上,他可以找到各種理由,以糾正動作為名,對我下狠手。當年在新兵訓練的時候,他就這樣做過,那時候我站在隊列裏,小肚子有點往外翹,他就一次一次地捅我的小肚子,嘴裏還念念有詞,黑起屁股眼兒喊,小腹微收,小腹微收!我明知他是在借題發揮給我顏色看,但是他冠冕堂皇地糾正我的動作,有苦說不出。

現在,王曉華又跟我的小肚子和屁股較上勁了,我一練習單杠,他就在旁邊喊,屁股屁股,注意你的屁股,不要撅屁股,不要往下沉!不要挺肚子,把身體拉直,目光要同身體成九十度!

我何嚐不想把身體拉直,可是這由不得我,我隻要做引體向上,屁股就會使勁地往下墜,小肚子就會拚命地往上挺。王曉華眼睛一瞪,作出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神氣活現地給我做示範。平心而論,王曉華做起單杠,可以用優美來形容,此人個頭雖然矮小,但是很精幹,雙手抓住杠杆,你看不出他在用力,感覺好像是順著台階,兩隻腳懸空走路,一步一步,輕鬆自如,下得杠來,麵不改色心不跳。然後問我,看清楚了沒有?

我說看清楚了。其實我心裏想,你小矮子站著說話不腰疼。你連骨頭帶肉還不到九十斤重,而我光屁股體檢,淨重就是一百三十二斤,你拖著九十斤重往上運,我比你多負擔四十多斤的重量,那能一樣嗎?

練了三天,我還是不行,骨頭都像散架了。要領從理論上知道了,做起來總是力不從心。三天之後,連七班的武曉慶都過了二練習,我還在一練習上掙紮。王曉華見我吃力,幹脆不讓我練了,讓我到車場靠牆站立。後來的兩天訓練,都沒有讓我摸過杠杆。美其名曰先練習“正身”,就是要解決撅屁股和凸肚子的問題。

我懷疑這是變相體罰,但是我說不出,因為我確實存在撅屁股和凸肚子的問題。

所謂“正身”,就是背靠牆,要求五點一線,後腦勺、肩胛骨、屁股尖、小腿肚、腳後跟,這五點在一根直線上。我原以為這沒有什麽困難的,而且慶幸比摸爬滾打強些,豈料往牆邊一站,不出三分鍾,人就僵硬了,眼前就冒金星了,頭腦就開始發漲了。王曉華這個湖北山區土產的法西斯,可真夠狠的,一次居然讓我站一個小時,十分鍾之後我的襯衣就潮濕了,半個小時以後軍裝就潮濕了,一個小時後軍裝又幹了。老實說,我根本就站不了一個小時,隻要王曉華稍不注意,我就會用腳趾頭在鞋子裏悄悄地活動,我的膝蓋就會悄悄地彎曲。

老話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後來王曉華好像發現了我的伎倆,找來了幾個空彈殼,在我的後腦勺、肩胛骨、屁股尖、小腿肚和腳後跟肉體與牆麵接觸的地方,各放了一個,我隻要稍微動一下,這些彈殼就會滾下來,在水泥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這時候王曉華就會從訓練場上轉過身來,用那雙陰沉沉的眼光盯著我。

我不敢偷懶了,隻好老老實實地按照王曉華的要求,一動不動,凝固一般,風吹不歪,日曬不斜,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地靠在牆上當一個站著的“死人”。在當死人的過程中,我聽見我的血管裏湧動的聲音逐漸微弱,我感覺到我的骨骼在一天一天地鈍化。我的自尊心,我的自信心,我的所謂理想,我的所謂抱負,都在一天一天地被腐蝕。什麽“小花”,什麽五朵金花,什麽軍校,什麽四個兜,都好像已經成為遙遠的記憶。殘存在我的腦海裏的,隻有對王曉華的怨恨,隻有對我自己的怨恨,隻有失望和酸楚。我想,趕快結束這種活見鬼的生活吧,特務連再好,但它不是我的樂園,趕快結束這沒完沒了的折磨,讓我卷鋪蓋滾蛋吧。我甚至非常懷念我的飼料房,我寧願再回到炊事班喂豬,我寧願當一個灰頭土臉的豬倌。什麽光宗耀祖,什麽衣錦還鄉,我做不到,讓別人幹去吧。

王曉華不僅在肉體上折磨我,更可恨的是在精神上羞辱我。搞刺殺和摔跤訓練,他故意安排我和新兵們對練。過去我一直認為我高大魁梧,膂力過人,一直沒有把張海濤武曉慶之流放在眼裏。我沒想到的是,當兵不到半年,武曉慶這小子像是吃了激素,力氣呼呼往上長,刺殺和摔跤也很有章法。雖然他個頭不如我,但是身手顯得格外矯健,什麽泰山壓頂,虛晃一槍,聲東擊西,這些戰術玩得我眼花繚亂。有一次武曉慶同我對練摔跤,除了第一次打了個平手以外,他一共把我摔倒四次。每一次倒下去爬起來,我的心裏不僅有恥辱,更充滿了仇恨,不僅恨武曉慶,更恨王曉華,我想這肯定是王曉華針對我的軟肋,向武曉慶傳授了製勝的秘訣。

第六次摔跤開始之前,在悲憤中,我惡狠狠地盯著武曉慶說,小子,你不要得意,你今天把我摔得鼻青臉腫,明天你就有可能付出更大的代價。

武曉慶這小子假裝慈悲,假裝同情,陰陽怪氣地看著我說,牟卜,不是我不手下留情,我們班長,還有你們班長,都是火眼金睛,哪個動作弄虛作假,都會被他們明察秋毫。反正你已經是落後了,我總不能老是陪著你一起挨熊吧?

我說你他媽的少來這一套,你以為虎落平川就可以被犬欺了啊,我跟你說,你連犬都不是。誰笑到最後誰笑得最好看。

武曉慶說,牟卜,說真的,我真的不忍心下手,可是我身不由己啊,你可不能怪我啊!

我說,去你媽的,來吧!

結果是,這一次我又被武曉慶打翻在地。從地上爬起來的那會工夫,我的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就在我被王曉華的法西斯訓練折磨得心如死灰的時候,陳驍從師裏學習回來了。

我是在晚飯的時候見到陳驍的,那一瞬間,我像是孩子見到了久別的爹娘,雖然陳驍離開連隊也不過兩個星期。

我有太多的苦水要向陳驍傾訴。但是在飯堂裏,我不敢造次,我甚至不敢向排長的那一桌子多看一眼。王曉華這個土法西斯已經把我的銳氣消磨了不少,已經讓我樹立了很強的尊卑意識。

吃過晚飯,是自由活動時間,我在班裏趴在鋪上寫訓練體會——這是王曉華交給我的任務,每天都要寫,內容,成績,經驗,教訓,等等。可是那晚我寫不下去,總是心猿意馬,總是盼望排長會叫上我促膝談心。可是我盼了一個晚上也沒有動靜,倒是王曉華,一如既往地把我的訓練體會要了過去,一頁一頁地看,看著看著臉就拉長了,把我的筆記本往鋪上一摔說,你現在要思考的是你個人的問題,沒有讓你總結班裏的情況,也沒有讓你給教學法提意見。

我說,我沒有提意見,我是提建議,我的落伍是暫時的,你不能歧視我,讓我脫離整體訓練,我不能光搞“正身”訓練,這樣我和大家的差距會更大。

王曉華說,那不是你考慮的事。

我說,事關我的進步,怎麽不是我的事,你能為我的前途負責嗎?

王曉華說,讓你現在練“正身”,就是對你的前途負責。你現在這個基礎,我們總不能讓你去學三大戰役吧。

說完,一聲冷笑,揚長而去。

我很想在陳驍麵前告王曉華的狀。我的成績差固然是我主觀努力不夠,但是你作為我的班長並且代理排長,顯然也是難辭其咎的。首先你沒有按照訓練大綱規定的內容程序和步驟,而是一味讓我“正身”,可以說對我因小失大。再說你的方法也有問題,我甚至認為你是故意讓我落後,故意給我製造落後的機會。

那天晚上我最終沒能受到陳驍的單獨接見,不知道他幹什麽去了。

第二天陳驍去了訓練場,我站在隊列裏,向他行注目禮。我的目光裏充滿了期待,嚴肅中我巧妙地加進了一絲激動的情緒。我相信陳驍注意到我的眼神了,對我的激動一定心有靈犀。但是,陳驍站在隊列外麵,掃視眾人,一視同仁,非常地公事公辦,非常地一本正經。陳驍在隊列前說了幾句話,無非是這段時間大家辛苦了,幾位班長都很負責,老兵言傳身教,新兵發奮圖強,一班長抓全麵,連隊很滿意,我感謝大家,等等。

沒有出現我期待的那種局麵。

我期待的是什麽呢,我期待陳驍一到訓練場就開始組織驗收,然後一個一個問題地挑,然後嚴厲地批評王曉華——我離開連隊兩個星期,你們的訓練就是這個結果?你也太不負責任了吧,你的水平也太差了吧?我期待王曉華哭喪著臉辯解,說是新兵素質太差,某某某朽木不可雕也。我期待著陳驍指著王曉華的鼻子訓斥,沒有帶不好的兵,隻有不會帶兵的人。像你這樣貪功諉過的人,是不配當班長的!

但是沒有,陳驍對王曉華很客氣,對幾個班長都很客氣。

陳驍那天觀看了全排的訓練,從五公裏越野,到百米障礙衝刺,再到木馬和單雙杠一二練習。那天王曉華沒有讓我靠牆,但也沒有讓我參加表演,而是讓我和張海濤一起觀看,不是坐著,而是立正在場外看。

就連我也感到驚訝,僅僅幾天,我們那一批同年兵,確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武曉慶居然在百米障礙衝刺中拿到了全排第三名,動作相當熟練,甚至可以用流暢來形容,一聲令下,這個小白臉如同猛虎下山,縱橫跳躍,持槍衝擊,所向披靡,簡直就像一個訓練有素的老兵。

令我不安的是,跟我一起被表演排斥在外的張海濤,跟我的情況也不一樣。不讓我參加表演是因為我的技能不行,用王曉華的話說,不能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而張海濤不參加表演是因為他在昨天練習三十米攀登的時候崴了腳脖子,屬於光榮負傷。這夥計最近表現尤其突出,比武曉慶還略勝一籌,深得他們班長馬學方的賞識。據說在我們這批新兵中,有可能第一個入黨。

基礎動作練完了,解散休息。我原以為陳驍會關注到我,會過來問問我的情況,但是沒有。陳驍一本正經地對王曉華說,對於跟不上的同誌,不能姑息遷就,要教育他們樹立吃苦的思想,加班加點,迎頭趕上。

這一次我倍受打擊,陳驍給我的打擊遠遠比王曉華給我的打擊大得多。王曉華給我的打擊是淺層次的,而陳驍給我的打擊是深層次的,是傷害到心的。

我在心裏推測,就在陳驍回到連隊的這十幾個小時內,王曉華肯定跟他匯報我的訓練狀況了,而且肯定是往差裏說。如今回想張海濤的話,我真的覺得我們排長這個人還是挺複雜的,當然,幹部嘛,太簡單了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