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歸

吳其崧先生故去以後的這段日子,小胡同誌真是有些惶惶然地不知所以了。

我認識吳其崧先生在先,認識小胡同誌在後。吳先生是學者,胡同誌是記者。學者是墳圈,越大的學者,也是越大的墳圈,人對之多存敬畏之心。記者則是百貨商店,顧客越多越高興。不過,越大的記者,越像老字號,不大買顧客的賬。小胡在報界,還沒混到那地步,所以,無論有錢沒錢,他們總是要對付著的。

那時,吳先生還健在,我和他除點點頭外,無多餘的話,或者還可以說是吃冰棍,拉冰棍,沒化(話)。小胡同誌則不然,等我第三回在吳先生屁股後邊見到他的時候,他與我就好像交往了一百年那樣熟悉熱絡。

“老李,你好——”一見麵,必熱烈地握手,而且很緊,要晃好一會兒,似乎有盡在不言中的許多話,就在這晃得快脫臼的一握中交流了。然後從皮包裏掏出一份複印的報紙,“你看看,這是我最近寫吳老的一篇文章,台灣那邊也登了。”凡他寫吳其崧的文章,大概都是一式兩份,分寄出去,所以,海內外同時見報,不是什麽新鮮事。題目也基本差不多的格式,一看就是小胡的手筆:《吳老問茶》、《吳老品酒》、《吳老的治學精神》、《吳老與棒棒雞》、《吳老論中國的三次變法》、《吳老談靜養之道》。

當時會場人多,來不及和熟人打招呼,對小胡塞過來的這張紙,沒太走心,順便問了一句:“哪個吳老?”

也怪我上了年紀,反應較慢,一時竟沒領會過來,這一問,竟有褻瀆聖賢之嫌。小胡那張白淨的臉上,有些不悅之色。

他不是訝異我的孤陋寡聞,而是可憐我的麻木,中國有幾個吳其崧啊?對這樣一個鼎鼎大名的學者,最近的動態狀況,居然充耳不聞。完了完了!我從小胡的眼睛裏,看到這黑體字印出來的四字批語,露出一種十分痛心的模樣,大概認為我不可救藥了。

我趕緊展開那張複印的東西,一看標題《吳老的饃情結》,我明白了,連忙噢噢,表示歉意。“真對不起,”這樣說,倒不是因為對吳其崧這位學者有欠敬仰,而是對小胡這些年追隨吳其崧左右,成為代言人、發言人,或者說得不雅一些,一個高級的“托”,缺乏應有的熱烈回應,而感到內疚。

我知道,這些年,在文化界,有些老先生的屁股是萬萬碰不得的。甚至,有些年紀並不老的人,好像也隻能禮拜之,敬奉之,恭維之,馬屁之,是不準說個不字的,否則,就一窩蜂地咬將上來,個個鐵嘴鋼牙,十分了得的。也許我悔改的態度好,小胡原諒了我,他悄悄告訴我,“這篇文章震動很大,”言談間做欣欣然的得意狀,手舞足蹈,溢於言表:“最近港澳台炒得厲害,還有人考據,到底是饃西去成為饢,還是饢東下而化作饃,其說不一;還有人研究,饃,很可能是中原人東西交會,將麥文化和米文化合二而一的產物,合乎儒家的中庸之道呢!”

怪不得河南人把一切麵粉製成的食品,統稱之曰“饃”,看來這饃文化還真有研究頭了,學問確實是無止境啊!

我知道吳先生是河南人,一輩子沒改家鄉口音,至今原汁原味。小胡其實是江浙一帶人氏,但看那油光水滑、玲瓏剔透、聰穎機靈、善解人意的樣子,便可斷定他不是喝那混濁的黃河水長大的。我很佩服他,追隨吳先生這些年,不但說得一口地道的河南話,還能哼兩句常香玉的《大登殿》,更可愛之處,是他像河南人一樣喜歡吃饃。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吳其崧先生也覺得小胡夠殷勤的,有時,老先生想換換口味,隨著饃的西移,要吃一頓陝西羊肉泡饃的話,或沿著饃的東行,想喝一碗山東麵葉的話,小胡哪怕走遍京城大小飯館,也要滿足老先生這種欲望。然後,不出兩三個月,準會在報紙副刊上看到小胡《吳老談食文化》的散記啊,《吳老平民化飲食風範》的隨筆啊,而且絕對不止一篇。

我讀過他寫的一篇散文,當然也是寫吳其崧的,筆墨很傳神。說老先生有一次應某國使館之約,去出席一次文化參讚的宴請,他陪著出席,又護送回府的。他實際上像關老爺身邊站著的那個黑臉周倉,凡吳老在公開場合露麵,小胡總在那裏馬前鞍後侍應的。那次冷餐會讓吳老吃得一點也不開心,回家後就嚷著要喝胡辣湯,那也是河南農村裏常見的佳肴。小胡描寫老先生一定要蹲在板凳上,而不是坐在桌旁,一定要捧著大碗湯沿著碗邊轉圈喝,而堅決不肯用羹匙,喝得滿頭直冒熱氣,像洗過桑拿浴那樣痛快淋漓。把這位老鄉學者,或學者老鄉,寫活了。我相信,小胡作為一個文字記者,應該說是一塊不錯的材料。

但他卻很願意做吳老的親信,以被吳老視做可靠之人而感到榮幸。替他發個信呀,整理個資料呀,編纂作品目錄呀,剪貼有關記載老先生的文章報導呀,到機關去領他的工資和特殊津貼呀,陪他出席會議,第一個跳出汽車為他開門呀,在宴席上知道老先生什麽咬得動,什麽咬不動地給他夾菜呀,尤其一定關照,務必要準備麵食,蔥油餅、油酥餅、鍋盔、杠麵饅頭,並借此宣揚饃文化呀……很忙,也很累,但小胡同誌,樂此不疲地奔忙著。

那天在會場裏,他和往常一樣,和所有人握手,和所有人談吳老的近況,和所有人介紹他剛發表的寫吳其崧的文章。主持人示意大家坐下,特別要求小胡同誌他坐下,“咱們開會吧!”

他也隻好坐下來,表示與我親熱,坐在我旁邊。屁股還未坐熱,腰裏皮帶上的拷機,像小蛐蛐叫開了。他連忙掀起茄克衫,看誰在拷他。我一看他裏麵穿的背心上,印有“中國吳學”的字樣時,頗感有些疑惑,中國什麽時候又出來一個吳學?不知是研究吳文化,還是研究吳淞江源流發展,還是研究吳道子、吳承恩畫或文?他是個伶俐人,馬上解釋:“吳老嘛!還用問?中國有幾個吳老?他的道德文章,在國外都有很大影響,早就達到一門顯學的水平。所以,趁老先生健在,推出吳學,大家都覺得有這個必要。我們在吳老家鄉,已經建成吳其崧學術研究會、紀念館,現在不過是往吳學過渡而已。”然後又用那種夏蟲不可語冰的眼神打量我,“籌委會成立,在報紙上發過通稿的呀!你怎麽搞的嘛!”

幸好他急著離開,也就不追究我對於聖人和聖人跟班的不敬了。他告訴我:“吳老在拷我——”這時,主持人正在演說會議的宗旨,與吳老研究的課題,風馬牛不相及,但他是名人,是學者,是大墳圈,什麽會能少了他。小胡突然站起來,打斷他的講話。“對不起,因為吳老有要緊的事呼我,我得馬上到醫院去見他,所以,我想在走之前,把他老人家寫給這次會議的祝賀信,念一下,我就告辭!”

主持人犯了我同樣的錯誤,不免反應遲緩;另外,也許由於文化界的龐然大物,或自以為是龐然大物,或被人簇擁為龐然大物者太多,有所不知,也是情有可原的。他瞪著小胡,“哪位吳老?”

小胡把茄克衫拉開來,用一種不屑的口氣說:“吳學,你總該知道吧?”

大概此公隻曉得中國有個“紅學”,不知道“吳學”,瞠目結舌,無以為答。他哪裏懂得當今文化界豎起來多少塊厚臉皮的顯學招牌?更不明白又有多少個小胡之輩,圍著這些招牌混碗飯吃?有什麽辦法呢?隻好請他到前麵來,他也堂而皇之地搶過主持人手裏的麥克風,拿腔作勢地宣讀未必是吳老的手筆,十之八九是小胡代擬的一套拜年話。

因為,這幾年來,吳老先生健康的時候少,不健康的時候多,在家的日子少,在醫院住的日子多。這都是從小胡時不時發表的《吳老近況》、《吳老一瞥》、《吳老接受少先隊員敬意》、《吳老病中不忘中州大地》等等文章中得知,老先生腦卒中以後,恢複得不大好,口齒已不甚清晰。譬如在《吳老的鱸蓴之思》的短文中,小胡描寫躺在病**的老先生,忽然想起來要吃油饃,比劃了半天,其家屬頗費心思,也難猜透老爺子到底要什麽?唯有他能夠弄懂,他用河南話問:“是不是想吃糖餳?”不知老人是講不通,還是索性不想講了,便打消主意,把眼睛一閉。但小胡對老人的兒女說,老爺子實際想吃北京早點的炸油餅,豫北一帶叫糖餳,接著很快到街上買來,老人呆呆地笑笑,也就吃了。

因此,諸如此類的應景文字,估計是老先生,也包括他兒女,授權小胡代為捉刀,隻要八九不離十,也就行的。所以,那幾年裏,到醫院看吳老,要通過他才能安排,會議上需要吳老講話,也是由他來代為宣讀。訪問報導,更是他一手壟斷,永遠是他的獨家新聞。把他忙得不亦樂乎,到了腳打後腦勺的程度,但他生活很充實,很滿足,風頭也很勁。小臉總是刮得溜光水滑,也永遠穿著那件“中國吳學”的背心。有時候,一開口,那連河南人都不如他地道的河南話,我弄不清楚,究竟他是那個江浙人氏的小胡呢,還是吳其崧先生的轉世呢?

那天,在會場裏,拷機呼他,他絲毫沒想到竟是喪音,這實在是很悲哀的。

他念完吳老的賀詞,拿著會議發的禮品袋、潤筆費、車馬費,大搖大擺走出會場時,他知道,全會場的人都在目送他離開的。他非常喜歡這一刻眾目睽睽下的榮耀,他故意走得很慢,把幸福盡量延長得久一些。可是,據說,他到醫院,這位顯學老人已經送進太平間去了。這一次享受,竟成了絕響,他再也扮演不了這個角色了。人走茶涼,何況人死呢!

吳老先生尚未作古的時候,由於他三天兩頭住院,實際上已疏離文化界,也就逢年過節,想起來他還奇跡般地活著,才禮貌性地送把鮮花。要不是小胡同誌那支生花妙筆,誰也記不得這位牙口不好,卻偏愛嚼堅硬無比鍋盔的老學者了。現在,他乘鶴西去,剩下小胡同誌,一下子竟找不到什麽可以奔波勞碌,腳底生風的緣由,那臉,也不像以前那樣富態,據報社裏的他的同事說,大概隻有早先三分之一大了,真可憐見的。

寫到這裏,我才想起還未把他的名片,拿給大家。

頭銜是——

中國吳學研究會(籌)

秘書長(常務)

姓名是——

胡不歸

如果哪一天有機會在飯桌上,見到一位麵色白淨的南方人,卻對硬麵餑餑啃得十分起勁的同誌,十有八九,就是這位小胡同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