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快樂

我與魯先生和魯太太的相識,其實是很偶然的。拿魯太太的話形容是very wonderful。

那是位漂亮的衣著入時的太太,憑她職業的敏感,看出我手中握有退票,跟她的先生耳語了兩句。於是她先生奉命過來跟我客客氣氣地打招呼。

我跨進火車站的售票廳,頭一眼就落在了人群中這對夫妻身上。主要是這位太太著實漂亮,準確地說應該承認她相當風流。如果稍稍年輕一些,她那綽約豐姿、窈窕體態以及那雙聰慧的眼睛,要去競選Miss Hongkong可以說是具有一定實力的。

我是去采訪一年一度的秋季交易會到廣州來的,閉幕以後另外兩家報紙的同行約好一起回北京,臨時變卦,他倆到從化洗溫泉去了。於是我隻得一人先走而且還要把票退掉,這當然也不費事。在廣州,火車票比飛機票難買,何況我手裏捏著兩張是去北京的軟臥。雖說很容易脫手,但我想我該選擇讓給誰更合適,在包房裏攤上一位鼾聲大作的同路人可夠痛苦的。

魯先生微笑著走過來問我,禮貌親切,但又不失紳士的莊重。“如果先生你不嫌我唐突的話,我想冒昧地問,你肯不肯將退票讓給我們?”

我不禁詫異:“你怎麽知道的?”

他扭頭去看他的太太,很高興,似乎在說,親愛的,你真了不起,證實了,你是對的。魯太太莞爾一笑,很美。這種不冷不熱恰到好處的笑,總掛在她的臉上。她走攏來。打開鱷魚皮提包準備付款,她先生攔住了。“算了,曼麗,先進站吧,我想這位先生一定相信咱們不會賴賬!”

“All right!走吧!”她扭動纖纖腰肢,走在前麵。

應該說,魯先生也是挺有魅力的男人,我比較欣賞他雖是生意人卻無生意人的俗氣。在廣交會接觸過一些忙忙碌碌東鑽西鑽從事Business的人。他說,他不想去褒貶別人,反正他抱定宗旨絕不做拚死拚活賺鈔票的經濟動物,人活著就是為了謀利而無其他,可不是他的目的。說到這裏時,他太太打斷了他的話:“別說得這麽輕巧,要沒有你那位大後台你能這樣悠閑自在?”

“好好!”

看得出來,這是一位對太太沒有二話的丈夫。毫無疑問,肯定是魯先生在交易會做完生意後陪夫人作一次短期旅遊。“一年四季,北京的秋天最美。李先生,你說是不是?”我們在包房裏坐定下來以後,很快就熟悉了。他在得到我肯定的答複以後,對妻子說:“怎麽樣?曼麗,我沒講錯吧?”

“可最早提出這個idea的是我,瑞田,你還記得,有一回在Causeway Bay那家日本百貨公司裏碰到張小姐——”

“哪一個?”他大概認識好幾位姓張的小姐。

“對你挺嗲的那一位!”又是那種標準化了的笑容。

他真誠地急了。我看得出來,兩口子夠恩恩愛愛的,這種小小的嫉妒,猶如甜點心中的一絲鹽隻會增加甜美的。當他明白隻是他寫字樓裏一位花瓶職員時,開心地大笑:“虧你吃她的醋,那是十足的二百五!”

她接著原先的話題:“是不是我想出來的,假如有那麽一天,到一個long long distance的地方,就咱倆多好?”她一邊說一邊向車窗外瞭望,那充滿浪漫和憧憬的眼神,挺迷人的。

“這回不是如願了嗎?”

她扭回臉,作了一個示意的吻表示感謝,我們都笑了。魯太太很難說是賢妻良母型的女人,就其總體感覺而論,似乎適宜做情人而不適宜做妻室。雖然她已年過四十但並不像,問一位女士的年齡是不禮貌的。若從容光煥發的魯先生五十出頭年紀來判斷,他倆並非蜜月旅行大概不會出錯。然而他們夫妻如漆似膠的親密,須臾不能分開的依戀,在內地人眼裏多少有些肉麻的纏綿,真有點新婚燕爾的味道。我很羨慕魯先生有這麽一位情人般的太太,在內地,結了婚以後,過了明路,愛情就褪色了,一切都公事公辦了。

魯太太說:“當然囉,瑞田,感謝你如此巧妙的安排,不過,親愛的,時間太短了些,不是嗎?”

“哦,五天工夫,逛北京,足夠了,不信,你問李先生嘛!”

我是缺乏遊興的人,要不,我也去從化洗溫泉了。依我看,北京這些名勝古跡有三天光景差不多全看了。不過魯太太顯然希望我支持她。“既然你那大後台恩準,那就玩個痛快,多麽難得的機會呀!”我說,看怎麽個玩法,如果不想太累的話,五天夠緊張的。我聲明我是不讚成參加旅遊團像羊群似的趕來趕去,玩嘛,應該性之所至。魯太太高興得直拍手:“瑞田,你聽你聽,我最討厭像幼稚園小孩追著向導的小旗子,還未聽明白看清楚手提喇叭又在催促你了。”

“好吧好吧!”魯先生把她摟在身邊,“這回徹底依你,撇開路程不算,在北京呆足一個禮拜,行了吧?”

“看你好大方,張了個嘴,才延長兩天!”

“我也真奇怪——”魯先生說,“你全世界都飛過,居然沒到北京?”

“那有什麽辦法,等到開通北京航線的時候我已不在空中服務了,加上你沒完沒了煲電話粥,纏得我什麽事也幹不成!”

“噯噯,別撇清,誰纏誰這筆賬還得細算!”

“反正有一個傻瓜在天上追來追去,白花了那麽多飛機票錢,虧得有個大後台,大把鈔票供著。”她嬌媚地戳他鼻子,開心地笑了。這時我才明白魯太太剛才的微笑為什麽這樣標準化,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敢情她是經過職業訓練的空中小姐。我馬上可以想象他倆怎樣在藍天白雲裏締結良緣,這兩口子也不否認,笑而不語。

“所以曼麗再不願乘飛機——”魯先生對我解釋以後又埋怨他的太太,“否則,我們可以在北京多玩兩天!”

“隻要咱倆在一起,瑞田,不論坐火車旅行,還是在遊覽,都一樣的快活。Oh!My dear!這可是我盼望已久的隻有你和我無憂無慮忘掉一切一切的日子……”她一口氣不間斷地說完了這長句子以後,情不自禁地撲上去,摟抱住她的丈夫。我隻好閉上眼睛,這樣感情衝動型的妻子,丈夫要是神經衰弱的話,還真受不了。

“你也不怕人家李先生笑話——”

“Never mind!”她鉤住他脖子不撒手,笑著說,“我一開始就沒把李先生當做外人!”

“夠啦夠啦,曼麗,別這樣!”他怎麽也掙脫不開,笑著對我說:“你拿她有什麽辦法!女人嘛,太冷,讓人受不了,太熱,也讓人受不了!”

魯太太搶著說:“我就情願熱得燃燒,熱得爆炸!”

“真是燒了炸了,那什麽都完了。”

“如果當真那樣結束的話,我倒求之不得!”

“天曉得——”做丈夫的隻好搖頭。

看著這對摟抱著的夫妻,我想君子有成人之美,應該把這小小的空間留給他倆。何況列車開行了好一陣,那位第四個乘客一直未露麵,正好成全了。於是我點了一支煙,準備到過道裏去。她鬆開了她的先生跳起來,擋住我的去路:“李先生,我可沒把你當成play gooseberry的意思!因為你挺像我的一位Uncle,所以我才不在乎的。”

她按我坐下來,我示意手中煙卷,表示別無其他想法。

“那我也就敢抽了!”她笑了,這笑或許發自內心,更為動人。她點燃一支煙後說,“當空姐的時候,公司絕對禁止吸煙。後來因為他出現了,消失了,又出現了,又消失了,害得我不僅抽煙,還學會以酒澆愁。”

魯先生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全怪我,全是我的錯,還不行嗎?”

“我根本沒有怪你的意思,親愛的,要怪的話,隻能怪自己,誰教我那一年偏偏替班飛San Francisco航線呢?要遇不上你,至今不也就太平無事嗎?誰教我偏偏又癡癡地愛上了你,那也就無話可說了。”這種口頰留香的語言,看出這兩口子真誠的愛。

我說:“像你們這樣毫不衰減的愛情,多好!”

“是嗎?”魯太太反問。在嫋嫋的氤氳裏,那張漂亮的臉上有股楚楚動人的神色。也許是一絲不易察覺的惆悵,但倏忽即逝。她說:“Uncle!”真好笑,她居然親親熱熱地稱呼起來,我連忙搖頭擺手表示愧不敢當。她不理,徑直說她的:“Uncle!愛情是很難把握的,是不是?想起來真有點戲劇性,他和他的董事長,也就是他的大後台乘坐我們航班。他發表他的議論。偏偏我聽到了。他說:‘別看這些空中小姐,幹幹淨淨,漂漂亮亮,麵帶笑容,其實她們心裏個個都很快活嗎?不快活還要做出快活的樣子來,倒更痛苦!’真的,那時我可不開心呢,這話把我打動了,女人嘛,最容易感情用事了……”

“隨後呢?”我想象不出她所說的戲劇性在什麽地方?這豈不是太正常的相遇相愛的故事?如果說有什麽特點,無非這一切發生在八千米以上高空罷了。

魯太太說:“你問他呀!”

“你真讓我對李先生講嗎?”他也是無所謂的樣子。

“為什麽不呢?這不是很自然而然的事嗎?再說,親愛的,你憑良心,李先生像不像住在Hennessy Road的Uncle?”

“哦,上帝!你最好別提你那位好心的叔叔,他在渣打銀行數了一輩子港幣,除了錢以外,什麽都不懂!”

魯太太強烈地表示反對:“他最關心我了!”

“好吧好吧!”魯先生是個很體貼太太的丈夫。“不過,曼麗,他的主意實在並不高明。”

“可挺實際,你承認不承認?”

魯先生笑著對我說:“愛是挺莫名其妙的,也許這是一位最值得去愛的女人,可你並不愛;也許這是一位你最不應該去愛的女人,結果你怎麽也丟不開手,朝思暮想,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親愛的,你別扯遠好不好?我求你!”魯太太打斷了他。然後又想起了什麽,問我:“Would you care for a drink?”接著又翻皮箱,找出一瓶X.O.來,那是Courvoisier名牌白蘭地,還帶有喝這種酒的杯子。我心想,這夫婦倆夠會享受的,生活得這樣有滋有味,起碼相當富裕。“哎,接著說你在飛機上的事呀!”

“當時隻不過觸景生情,其實更多是我個人感受。”

“可惜你那位大後台,居然沒領會——”她俏皮地笑了。

“咱們不提她行不行?”魯先生央告說。因為在口語交談中,第三人稱的性別不如英語那樣容易區分,我一時沒悟過來。

喝了點酒以後,就像機器加過潤滑油一樣,話便多了起來。魯太太搶著說了:“我們在San Francisco並不停留多久,很快掉頭飛香港。啊哈,想不到在機艙裏又看到了他,我傻了,怎麽回事?這位先生跟我們往返美國一趟,幹什麽?發神經嗎?”

我說我沒有弄明白。

她銀鈴般的笑聲,弄得她先生好困窘。“Uncle,我告訴你吧,他逃婚了!”

這下我可真糊塗了。

顯然我這副懵懂的樣子,使她感到開心。“他那位大後台是計劃帶他去見她的父母,並打算在美國同他結婚的呀!”

“那個大後台是個女的?”

“當然,他可不是基佬!”

“女董事長?”

“是啊!瑞田是她聘用的經理!”

一個女董事長,實際也就是老板,看中她的經理,這可不大好拒絕的呢!而且已經飛抵大洋彼岸,居然掉頭不顧地回返,我望著魯先生,表示欽佩。夜色濃重,醉意朦朧,我放倒頭便香甜地睡了。他倆還是香港的夜生活習慣,繼續喝了許多許多,也談了許多許多。如果要選世界上最恩愛的夫妻,我想大概非他倆莫屬了。

一覺醒來,列車離北京大概已不是很遙遠的了。哦,天哪!當我拉開窗簾,北方特別平坦的原野上特別明亮的陽光照進包房裏,我發現我的這兩位旅伴壓根兒也未正經地休息,兩個人相依相戀地蜷縮在一張臥鋪上。太太枕在先生的胸前像一個乖女孩那樣柔順,如果沒有看錯,那細膩白皙的臉龐上,留有已經幹了的淚痕。先生摟住她倚靠在座位上和她一樣睡得十分香甜,一種說不好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也許是喜憂參半的表情,還留在眉宇之間。我把窗簾又拉上了,輕輕地走出包房,囑咐列車員不要打擾。讓這對確實有點戲劇性結合起來的難能可貴的夫婦,好好休息個夠,養精蓄銳,到北京才有勁頭去玩它一個禮拜。

報社派車來接我,正好,我把他倆帶到早預訂好的王府飯店。看來,夠闊綽的。或許是盡地主之誼吧,約好了第二天我陪他倆去爬長城。先遠後近,先難後易,省得這重頭戲放在最後,該累得爬不動了。魯先生有些不好意思,一再謙讓,“別別,那太麻煩了!”可他太太卻挺大方,“我們不是認了親戚了嗎?這又有什麽關係呢?我們還要去看望Aunt呢!”對於這樣一位美麗風流的太太,好像誰都難以拒絕她的任何請求。

幾乎無法想象這位太太的高興、快樂,如果說她實在夠“瘋”的也不過分。她爬完了北坡,還要去爬南坡,我敬謝不敏沒有力氣奉陪。魯先生可算一位好得不能再好的丈夫,對他太太達到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忠誠。不但陪她爬到南坡最高點,而且回轉途中差不多等於是他背她到山下的,那副汗流浹背狼狽不堪的樣子,差點沒把人笑死。

第二天,他倆去了香山,寧可罰款,也摘了幾片黃櫨葉子留作紀念。不用問,這是太太的主意,讓先生為難去吧!在頤和園,據說,這位“瘋”太太,手舞足蹈,高興得不亦樂乎,擺出各式各樣姿態讓她先生替她拍照,差一點點從遊船上栽到昆明湖裏。第三天,估計他倆是瘋狂地購物。第四天,約好了的,到我家來吃餃子,大家一齊動手包,Aunt長Aunt短就不必說了,一定要我老伴伴奏,她和我女兒一起唱“Home, Sweet home”這支老掉牙的歌曲。一會兒眼淚嘩嘩地流,一會兒笑得捂著肚子叫爹叫媽,她說她喜歡這種溫馨的家庭氣氛,她說她甚至不想回飯店去了。那一天,我看她大概很開心的,直到挺晚挺晚才離開我家。也許她徹底放鬆了的緣故,我發現她最好的年華竟然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到了第六天頭上,一大清早,她打來了電話問我,向我家人告別,她馬上就要去機場回香港了。這是怎麽回事?講好了的呀,一個禮拜。等我到達王府飯店,敢情魯先生昨天先走了。

“這就有點不像話了!”

“Uncle,你別怪瑞田,他也有身不由己的苦衷。那個大後台隻給他五天工夫,到期他敢不規規矩矩回去嗎?”

“他還在給她當經理?”

她倒也不覺得有什麽不是,信口就說:“他不僅是她的最得力最欣賞的經理,而且也是她很中意很體麵的先生。”

“魯太太,這是怎麽回事?”我簡直不相信我的耳朵。

“Uncle,你最好叫我曼麗,我在這裏,可以是魯太太,可到了香港,我就不是魯太太了。就這麽回事,你也別奇怪,因為這回能同你同你們家這樣一見就投緣,實在很有點wonderful,所以我很不見外。Uncle,你說有什麽法子?我愛他,他也愛我,我那在Hennessy Road的好心Uncle說了,如果你想完全得到他,那他隻不過是個窮光蛋。那還能得到你想得到的快樂嗎?隻好按照銀行的規矩,你得抵押什麽,才能換取什麽。或者是一部分自由,或者是一部分靈魂,或者是一部分愛情,這樣你才能得到你要的快樂!”

“永遠這樣下去?”

“我根本從來不想的。Uncle,再見,我會來看你們的!”她鑽進了出租車。這時,她臉上的淒楚表情倒比較明顯了。

“再見!”

“Good bye!”她從車窗裏向我擺手,終於又恢複那種標準的空中小姐的笑容。

車駛遠了,我還站在原地。

我不禁思索:如果我真是她的Uncle,願意她作為這樣一個女人生活下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