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途中

人在旅行途中,你不知道下一站會遇上誰?好人,壞人,還是不好不壞的人?

其實,人生莫測,命運的格局也是如此,誰也不可能完全把握得住未來。下一步,會碰到什麽,錯過什麽?好事,壞事,還是不好不壞的事?都不得而知的。

——這是我給老嚴寫的一部電視劇劇本的台詞,想不到,恰好用來開頭。

但是,無論碰到壞的,而錯過好的,或者,錯過壞的,而碰到好的,你都得承擔其後果,幸與不幸,便從此開始了。

“這是老廣,送你到南湖鎮去。”

我同他握手。

“難得他自告奮勇,這位車隊前輩,不大出車的了。”

我又同他握手。

他有五十歲?或者多些,或者少些?看不大準。

廣東人,倒並不守土重遷,東南亞無處不廣,但他們畏冷,不大喜歡往北闖**,除非做生意,而且能賺錢。尤其,在皖浙贛三省交界的閉塞地區,則更是鳳毛麟角,因為此地太窮,無錢可揾。

看他,倒是地道的老廣樣子,人瘦臉黑,眼瞘鼻細,趿拉著鞋,衣著隨便。戴一塊勞力士金表,後來知道是他家鄉發了大財的表弟送的,像送他一粒水果糖那樣輕易。廣東人有錢,但他不那麽有錢,不過,他以有錢的廣東人那樣,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我。初次見麵,就查戶口似的問,你是李作家?你是嚴導演的朋友?好像我是假冒偽劣產品。

通常,小地方人,自卑加之自負,遂有這種可以理解的不禮貌。但老廣,好像不該如此夜郎自大。我客套一句:“給你添麻煩了,這幾十公裏路程,勞你的駕。”

“無關係。”他說的,既不是本地話,也不是廣東話,看來,離開廣東太久的緣故,便嫁接了土話、白話、地方話,成了雜交的南腔北調。後來知道,他先在這地區當兵,在山裏的基地開車,當隊長。複員了,他沒回老家,沒回東莞,寶安那富得流油的一帶,而留了下來,在縣政府的小車隊裏,開車,仍當隊長。“那時,全縣,就我一個老廣,就三五台車。現在不得了了,縣裏雖窮,車倒不少。過去,他們局長都騎單車,現在屁股後麵也冒煙了。”他說得那局長直皺眉頭,又不敢把他怎樣。

廣東人,在外地,常常被視做怪物,一是說普通話的奇腔異調,二是愛趿拉鞋的隨便舉止,三是酷嗜蛇貓狗肉的飲食習慣。眼前的這一位,恐怕還要加上隨意任性,自以為是的兵痞習氣。

“李先——”他把“生”字省掉了。“你等下,車修好,就上路。”

後來,我知道他的名字,叫區大全,衝這個“區”字,是正牌廣東人了。他是縣政府車隊的前輩,已經到了開也可、不開也可的自由狀態。他自謙,“三八大蓋,老槍,不頂用場了。”因為最近省裏來了扶貧團,還有救災工作組,用車緊張。所以,難得他金口一開,“我送這位李作家。”所以局長對他的怪話,隻好裝聽不見了。在這個縣的南湖鎮,有一個北京來的攝製組,本子是我寫的,導演老嚴是我的朋友,覺得那古鎮不俗,似可一遊,便邀我來做客。

“你放心,全包在我老廣身上。”他對那個到機場接我的縣文教局局長,拍胸脯。那個年輕人,麵露愧色,很為他未能搞到一輛小車,送我到目的地而抱歉。“幸虧有老廣師傅,全縣天字第一號司機!”口氣有點巴結,再三拜托。

區大全揮揮手,“不必啦,不必的啦,誰還沒得用誰的時候,奶奶的。”他的話,直到最後和他分手,也不知屬於哪個語係?有許多神來之語,很令人費解,譬如這個最後綴上的“奶奶的”,既不是讚歎,也不是形容,鬼知道什麽意思?

基層單位,這類送往迎來的事情,是挺頭疼的。再說,我也不是縣裏請來的客人,我能體諒。但老嚴是大牌導演,小縣城哪見過這種架勢,一張嘴,就是中央某某,人大某某,政協某某。稱名而不道姓,那口氣之知己,之親切,不是哥兒們,也是老友。小地方人,一聽這些重要人物的名字,腿立刻先軟了。

他囑咐過局長,李先生來了,你們一定要用縣裏最好的車,送到南湖。誰知,我坐上的,按區大全講,是“屁到家”的最差的一輛北京212吉普。沒人敢用,也沒人願意用,成了他的專車。“我和局長一樣,也享受小車待遇——”

文教局局長還有事,不能多陪,先告辭了。

“我小妹的事,你可要放在心上。”他朝那個局長喊。

“不會忘的,老廣。”局長怕他再提出什麽要求,連忙轉身快步走了。

他看著走開的人,衝那背影,把嘴一撇:“看那條腿細的,也當局長。”

我不大明白,一個人,腿的粗細,與當局長有什麽掛礙?他的話,我思量好一會兒,不得其解。

他問我:“李先,嚴導跟你是朋友?”

“那還用說。”

“很好的朋友?”

“應該是這樣。”

我當時不知道他一再證實這點,目的何在?

他看出我的納悶,便說:“嚴導跟我,喝酒上很要得的。”

這很可能,老嚴從來五湖四海。動物園有隻駱駝,見他去了,還站起來向他表示親近呢?何況人?

老廣修好了車,用棉紗擦幹淨手,掏出煙絲,撕了條紙,卷起煙來。那一手嫻熟的手指活兒,讓我看呆了。因為,如今這樣抽煙的人,多不是為了省兩個錢,而是一種性格的展示。他說:“我不讓你了。”

“謝謝,我不會吸。”

他把煙點燃了以後,猛吸起來,吱吱有聲,像抽海洛因似的那樣過癮,然後,把煙屁一吐,坐上了車。我想,何必等他請呢,也準備上車。因為,一眼就能看出,這位師傅,老三老四,估計不好對付。

我前腳剛跨上車,他橫過手來攔住了我。“別著急,我得試試車!奶奶的,別在路上搗亂。”於是,那穿著拖鞋的腳,一踩油門,車後連放了一串響屁,噴出一溜黑煙,像馬屁股挨了一鞭似的,猛一躥,開走了,把我撂在那裏。

這個軟釘子碰的。

如果,事先知道到了這裏,還有這段路程,還有這些麻煩,還會遇上這類人物,也許會猶豫,該不該來了。

可是,已經上了路,行至途中,就不能後退,也難以掉頭,隻有走下去。

怕就怕這種沒有選擇餘地的局麵,必須硬著頭皮接受,那才是最痛苦的。於是,我不得不打起全副精神,來麵對這個車老大了。

對於有些機關裏的司機,我一向是不敢恭維的。說句不敬的話,他們中十個有九個,感覺錯位,忘了自己是幹什麽的。好像有了車鑰匙,就等於是這輛車的主人和所有者。於是,把應盡的工作職責,視做是對乘他車的人的一種恩惠和施舍。尤其那些給首長開車的師傅,跟著也水漲船高,成了準首長,不再把普通人放在眼裏,那種得意忘形的小人心態,可笑而又可憐。而這個區大全,恰巧,先給縣長,後給書記開車,所以,這種司機職業病,全了。

豈止如此,後來,談起來,那口氣之大,這個小城裝不下他。連他開過車的縣頭頭,下台的、現任的,全不放在眼裏。他還有他的理論:“窮山惡水,人少石頭多,像樣的幹部,才不肯來,隻能是下腳料,在這唱大戲的。不過,那下去的老二位,雖然很衰的啦,可手腳還幹淨,多少要得一點。新上來的呢?很屁的,就更奶奶的了。”

我想,像他這種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脾氣,哪個領導,也不願用他開車。這大概是放他在車隊,當老前輩的原因。

區大全說:“去他娘的吧,不開更好。我現在跟老二位一塊,退居二線。”這個誰也不尿的老廣,把我扔在縣府門前,對他來講,家常便飯,對我來講,也不值得計較的了。

攤上了,你有什麽辦法?所以,有時,你吞下的苦果,其實是自找的,不必怨天尤人。

站在縣府門口的我,等老廣不見蹤影,想坐坐又無人照料,不禁思索,這不是沒病找病,自尋煩惱嗎?人在不能自我解嘲,而又感到窩囊時候,常常生出哲學思維。自審起來,在北京待得好好的,當個寂寞文人,享受文人寂寞,不也蠻自得其樂的嗎?到這窮鄉僻壤,所為何來?看那明清古鎮,有何受益?這不證明佛說的世上煩惱,皆因多事而生嘛!於是,我有些後悔這次冒昧的旅行了。要不然,我會在這裏傻站著曬太陽,受這位司機大爺的治?

幸好山區的秋天,輕輕的和風,片片的白雲,淡淡的遠山,淺淺的溪流,還算悅目宜人。倒也是喧囂都市裏難得一見的,這種小城的平靜氛圍,令人心曠神怡。

定睛觀望四遭,十字路口,店鋪林立,招牌幌子,琳琅滿目,什麽KTV、鐳射廳、桑拿浴、海鮮樓,倒也一應俱全,與別的城市也無甚差別。這裏想必是小縣城的市中心了,也有幾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然而土氣的女孩子,在那兒搔首弄姿,兜攬生意。但是,大街上,母豬搖擺,小巷裏,雞鴨覓食,院子裏,菜畦豆架,牆內外,絲瓜牽蔓,由此可知一般居民的生活質量,經濟狀況。因此,那些高消費的場所也很蕭條。縣的領導機關,就更不景氣,至今猶在古老的前清製軍衙門裏辦公,像香火不盛的破廟,十分冷落,可知貧困的陰影,還很沉重地籠罩在人們頭上。

老廣是廣東人,他有一個發了大財的表弟,他家鄉一個管理區,也就是一個生產隊,產值,要比這個縣,高上好幾倍,“奶奶的,衰透了!”

現在,我明白那位導演,選擇這裏拍外景的原因了。除了劇本場景的要求,必須這樣古老同時又相當落後的村鎮外;三省交界的地區,沒見什麽大人物,沒經過什麽大世麵,比較好糊弄,是最重要的一點。若是到老廣的家鄉,珠江之畔,找一個古鎮,也許不費事,但會不會把一個攝製組,放在眼裏,那就說不一定了。到這等小城,我可以想象,老嚴會是怎樣的神氣活現,作威作福。再加上他的製片人,玩慣了的絕不地道的手法,弄幾個盤子漂亮,穿著大膽的女演員,給縣裏頭頭腦腦一敬酒,一發嗲,於是,拿那個戲痞的話說,無論怎樣強悍的地頭蛇、青紅幫、拆白黨、龍頭老大,都通通擺平。

區大全告訴我,縣裏還得為片頭上掛一個協助單位的名,從可憐巴巴的縣財政裏,撥出幾萬塊錢呢!他的結論是:“真他媽鱉!”我弄不懂他說的這個“鱉”字,是說鑽在地裏的土鱉呢,還是又稱做王八的水鱉?這個老廣,他的語言載體,十分怪誕。

我對區大全說,我要見到老嚴,頭一句話,就得罵他,坑蒙拐騙你們這樣窮縣,夠缺德的!

老廣很坦然:“不殺白不殺,你不殺,奶奶的,他們也會大吃二喝,給你不剩個屁。我給他們招商引資,把表弟叫來了,還未投資,五套班子輪流請客,結果,好,他們把我表弟,上頓下頓,吃得吐血,隻好回去,日!”

足足等了半個鍾點,區大全才把車開回來。

我發現車後座上,多了一個籮筐,裏麵裝的好像是活雞,天曉得。

老廣這家夥,自然覺得無須向我解釋,才做出彼此心照不宣的樣子。而我呢,權衡一下利害,覺得這種事情,最好不要過問。他所以要試車,現在看來不過是個借口。對於司機這類貓膩,捎個貨,帶個人什麽的,你必須大度,豁達,做紳士狀,否則,把司機得罪了,尤其這個老廣,書記縣長都敢唾棄,他要想修理你的話,雷公打豆腐,你是一點轍也沒有的。走到半路上,前不把村,後不把店,他把車一停,說聲車壞了,坐在道旁抽煙,你怎麽辦吧?為了防止出現那種局麵,息事寧人,隱忍不發,便是上上之策了。

反正這簍活物,又不需要我背著扛著,放在後座也不礙我什麽,頂多有些雞屎臭味。於是我做出視而不見、嗅而不聞的樣子,上了車。

他偏過頭來,問我:“到南湖,有兩條路,李先,一條近些,一條遠些。走大路,正在施工擴建,坑坑窪窪,我保證你魂都能顛掉。人受點罪,事小。車趴在路上,奶奶的球,那可倒黴大了,這種土鱉地方,沒人肯幫你一把的。你猜我們這裏,出什麽?”

我哪裏曉得這三省交界處,盛產何物?

他說:“出蟊賊。”

我一笑。

“你不信,那時,我們進來修基地,奶奶的,先剿了兩年匪。車要壞在那兒,會來一幫人,抬走砸爛賣廢鐵。還不如繞點遠,走東山。”接著問我:“你說呢?李先——”

他看著我,類似出了一道腦筋急轉彎的問題,等我回話。我好說什麽,心想,你開車,又不是我開車,無論哪條路,對我來說,都是未知數,我能表什麽態?這樣提問題,其實是很惱人的,他的鬼心眼我明白,反正事先征求我的意見了,出了問題,可別怪到他的頭上。

“你看著辦吧!”我隻好這樣回答。

他對我的合作態度,認為可以。便說:“李先,你跟嚴導一樣,爽快,我這人說話不拐彎。走東山,路是遠些,但路況好。製片原來準備選東山拍外景的,文教局那個局長小青年,叫什麽來著,他是南湖人,就說南湖好。這種小地方的幹部,天高皇帝遠,屁得厲害,頂撞不得。在這裏,你拿不住他們,那你永遠是孫子輩的。”罵痛快了,開車,於是,我和老廣,還有那幾隻雞,上路了。

這時,他才告訴我,那簍子裏,是他喂養的廣東品種的肉雞。“你猜,誰有這口福?”

我不大習慣他這種莫名其妙的提問方式。我想不是我,果然也不是我。“是嚴導,那是真正的吃家,奶奶的,他說,天下唯有廣東信遠地方的雞,做出來的白切,才是第一品味。”

老嚴在電影界以老饕聞名,大嘴吃八方,竟在這裏找到知音。

“我這雞,就是信遠雞種,我自己在園子裏養,還得我自己下廚操作。”

“一隻雞,至於嗎?”

“這破地方,人窮地瘦,連雞也養不好的。洋雞肉柴,土雞肉臊,一不中看,二不中吃,真他媽衰透了。我表弟住了幾天,差點上吊,說我,虧你能在這兒呆下去。”

想想,也不禁莞爾,這個老廣,挺有意思,既超脫,又投入,對這個地方,什麽都看不上,什麽都不滿意,包括書記、縣長、文教局的年輕局長和當地的雞。他說,那個有錢的表弟,來了以後,看他在這開車,就說不如回廣東,給個千兒百把萬的,開個公司,不比在這裏強百倍?可他寧肯在這小城,養廣東雞,做廣東菜,罵歸罵,住歸住,並行不悖。

後來,沒什麽隔閡了,我問他:“這裏有什麽如此值得你留戀的?”

老廣歎息:“人,是有許多說不清楚的麻煩牽扯,有時,很咬卵的!”

不大一會兒,吉普車已經在城外了。

這裏,倒真是符合我那電視劇,所要求的那種巴掌大的老城。劇本的故事很簡單,一個這樣小城出生的女孩子,有了機會,走出那破爛坍塌的城牆,以為自己能捉住那夢中編織的彩虹。誰知等待她的,卻是都市的迷惘,都市人的冷漠,和都市裏高樓大廈對她的拒絕。結果,她像受了傷的小鹿,重又躲回早先的洞穴。然而,她發現,看到外邊的天地以後,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在小城裏,如魚得水地生活了。

文明來得太快,如同吸氧太多的眩暈,也會造成心靈失衡的悲劇。

他們居然在地圖上,挖掘出這樣一小二老的舊城,我欽佩老嚴在藝術創作上的一絲不苟。

“縣城真小!”我說。

“放個響屁,全城都聽得到。我們這裏領導開大會,不用麥克,能吼的人,就能當幹部。你不用打聽,聽誰吼得最響,最起勁,誰的官就大。”

“你可真逗,老廣!”

“不過,這裏,空氣幹淨,別處找不到,半點汙染也沒有,這就是窮也有窮的好處了。你看,天多藍!水多綠!”

老廣一說,提醒了我,四處望出去,兩側田野裏的秋莊稼,快到成熟季節,空氣裏彌漫著稻花的清香。前兩天這裏曾經被台風尾巴掃過,下過一場特大暴雨。此刻,大地、山川、空氣、綠葉,像水洗過似的清新。雲高風淡,生機盎然,能見度非常之好。好到連目光盡處的平川、丘陵、大山、村鎮,無不纖毫畢露,全收眼底。甚至樹木的高低錯落,山巒的層次重疊,村寨的鱗次櫛比,坡地的嫩黃淺綠,都能清晰地分辨出來,令人賞心悅目。

東山鎮就在前邊的丘陵地帶,比縣城還要窮些。這場該死的台風,老百姓的房屋,垮的垮,倒的倒,更遭殃了。不過,老廣調侃說,這回申報窮困縣,可能要沾點光了。以往花錢請客,要求享受脫貧待遇,好多得點兒上級的照顧,總是不批,“可奶奶的啦。他們不是不想批,而是怕報多了,自己臉上無光,因此,吃了喝了,嘴一抹,然後,安慰縣領導,還有不如你們的呢。等下一回撥下貧困指標再看吧!真他媽的鱉啊,想富,沒門,想窮,也不行,真是豈有此理!”他說,“李先,不瞞你說,要不是這場台風尾巴,我也就不繞東山了。”

“你不是在城裏住嗎?”

“我是在城裏住,可我娘和我妹妹,在東山呀!”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看受了災的老娘,繞多遠的路,我也沒脾氣了。

但我有些糊塗,有那麽一位發財的表弟在廣東,做出好大的事業,而他在縣城,頭牌司機,生活也過得很滋潤,為什麽老人家,偏要住在離城幾十裏外的鄉下?

“在鄉下住慣了,城裏的日子怎麽也過不來。試過的,不行。其實,她還念過師範,還教過書呢,東山待久了,就不想動彈了,親幫親,窮幫窮,哪兒也不想去,拿她沒法。”話題一轉,來精神了:“不過,我這位老娘,菜燒得好好,那一次,把嚴導吃得直喊奶奶。”

我終於領會,他愛說的這個“奶奶”,和英語裏的“VERY”大體近似,但他通常省略掉後麵的詞,聽的人,隻好從他的語氣和表情猜想,但一般都能意會。顯然,這句話的“奶奶”,是形容沒有說出來的“棒”,是那位導演對老太太炒的菜,讚賞不已的意思。

老嚴這個人,在藝術上極考究,但在待人接物上,很隨便,三教九流,黑白兩道,來而不往非君子,很肯交往的。連劇組裏用過的動物,如駱駝,如狼狗,都會成為他的莫逆之交,我能想象,這位先生在老廣的母親家,與他稱兄道弟,親密無間,然後,酒酣耳熱,大吃二嚼,豁拳行令,呼五喝六,是絕對可能的。

“你有吃過嘛,鯰魚燒豆腐,李先,我保證,你吃了以後,就不想回北京了。那天我請嚴導,是一條十五斤重的鯰魚,日,我們兩個從下午吃到點燈,又從晚上吃到天明,他後來,醉得像條死狗,製片把他抬回去,三天不能拍戲。”

“看來,你們這裏的鯰魚,果然棒了!”

“尤其我娘燒的,你會連最後一滴湯,也要舔幹淨的。”

“妙到這等程度,我倒要嚐嚐的了。”

“我已經讓縣值班室,給東山鎮委會掛了電話,叫他們準備。”

這樣興師動眾,我倒有點不安了。他說:“無關係的啦,不吃白不吃,你替他省,他不謝你。”也隻有這位縣政府的老隊長,才能做出來的譜,才有這份膽氣。

於是,我想通了,那就鯰魚吧!既然命運使你無可選擇,就隻有變被動為主動,換個角度來適應這無可選擇的選擇。大千世界,人間萬物,什麽時候能完全按你的願望運轉?你一定要攪死理,你唯有頭碰南牆。已經走出北京,已經在旅行之中,還有什麽咒好念,聽之任之吧,由他載著向那條大鯰魚奔去。

在這格外晴朗,不冷不熱的天氣裏麵,乘著敞篷吉普車,甚至比坐在小車裏,還要舒適愜意。加上區大全這樣一位生性並不壞的朋友,盡管,我並不很能夠接受他那粗率的語言表達方式,也不習慣他的無視別人,甚至有些強人為難的脾性。但他,總的來說,不對我構成威脅。人在途中,或者,人在生命曆程中,能碰上這樣的注定要碰上的,不具有侵略性的人,那就真該感謝老天了。

我寫的那電視劇中的主人公,一位叫做楚楚的小家碧玉,走出小城,遠沒有我這樣幸運呢!那些車夫,那些船老大,那些客棧裏的茶房,那些她認為是白馬王子的小白臉,絕對不會用善良的眼神打量她,而總是色迷迷地盤算她的。

這樣,我還有什麽好抱怨的呢?

出城不遠,他把車徐徐地停在路旁。

我還以為他要水火方便呢,如果是這樣,那也不必正好停在村邊,衝著老百姓撒尿啊!他幹得出,這種大爺!

他見我臉色上的疑慮,以為我不高興,倒是挺難得地向我說了聲對不起。我發現和老廣漸漸地熟稔起來,原來那種故意做出來的張致,如同冰殼,也在化解之中。“我忘了說,球,怪我啦,我要順路捎個人,回東山的。”

又節外生枝。

我討厭把別人,太不當回事,雖然這車是他的,可我,是他要送的客人,應該有起碼的尊重。

“李先,你不會介意的哦!”

還未等我表態,哪怕給我一秒鍾,讓我點一下同意的頭呢。這位老兄,已經認定我不會介意,就撳喇叭叫人。

這時候,我就覺得他簡直是可恨了。

當時,我就想到,他這種擅作主張,不容討論的作風;或者,假裝走過場的征求一下意見,可根本不進鹽醬的行為,是不是和他接觸的那些基層裏的,能吼能叫的幹部有關,受他們熏染,已經養成了無藥可治的壞毛病?這種幹部們常愛玩的民主遊戲,說是讓你選擇,表示對你權利的尊重,其實,他早就為你選擇好了你不可以說不的答案。畫圈也好,投票也好,其實,早定局了。試想,連抓鯰魚的電話都打過去了,說不定已經派出鄉民,下到河溝裏去,捉那種長胡子的冷水鯰魚,還假門假勢地問我,走哪條路?有個屁的意義?

這類偽善,司機老廣,學得挺像樣。

由於山區貧困、閉塞,加之軍用公路,很少過往車輛,農業機具也少得可憐。所以,喇叭一響,嘩啦,鑽出來好多小學生,像小鳥似的嘰嘰喳喳,跑到公路上,把車團團圍住。原來,村子裏那矮趴趴的房子,想不到是座小學。屋頂大概剛被台風掀掉,還來不及搶修,臨時苫著塑料布,用磚頭壓著。

老廣朝那些學生吼:“你們老師呢?”

這時,一位年輕女教師走出來,如果說她是一個高中女生,也許更恰當些。因為屋裏暗,外邊亮,她用手遮住陽光。我一看清楚那張俏麗的臉龐,驚得我差點上不來氣。這時,要是有人對我說,這不是你劇本裏塑造的那個女主人公楚楚嗎?

我會毫不遲疑地喊出來,是她,就是她的。

她那神態,說來也怪,竟是我寫劇本時,曾經縈繞腦際的小家碧玉的模樣。尤其,眼波流盼時的美豔,和那種帶有一絲夢幻般的抑鬱,是楚楚無疑。想不到,眾裏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卻竟然在這兒見到。

但現實永遠是無情的,她不是劇中人楚楚,而是老廣的妹妹,一個鄉村女教師。她一看見那輛老爺車,看見車上坐著的我,明白了。“哥,我就知道你必定來。”

“你知道個屁!”他對他妹妹,也是滿口粗話。

“我的事,能不能不操心?求你了。你管你一家老婆孩子,我管我和我媽,行不?”她一說話,一下子接觸到如此實際性的問題,那漂亮麵孔上的楚楚神情消失了,越看越不像那個永遠生活在夢中,充滿幻想的小城之花了。

雖然,都說好萊塢是製造夢的工廠,但現實卻是嚴酷的無夢世界,哪怕是柴米油鹽,也是必須麵對的生活需要。她隻是很像我設計的人物罷了,那群貧窮的、無一件光鮮點衣衫的小學生,那破破爛爛的、總算未被台風刮倒的學校,才是和這個為生存奔走的鄉村教師,一起存在的貧窮真實。

“台風沒刮著你嗎?”

她說:“別拿台風當幌子,我剛從家裏來,屋頂掀了一個角,沒大事。”

“縣裏往上報,東山鎮百分之八十房屋受災,我一聽嚇壞了。”

“媽說,就她一個人在家,掀就掀吧,怎麽也有得住的。”

“別廢話了,跟我回去。”

“幹嗎?”

“叫你上車,就上車。小屁孩子,瞎強什麽?”

她有點猶豫。“我前天剛回校,沒法請假。”

他根本不聽她的,回頭把那筐雞順了順,就要她上車。

這位教師不動彈。“那不行。”她指著屋頂的白花花的塑料布,表示她不好意思在這困難時刻,離開她執教的學校。

“卵,這有什麽,我這就跟你們頭兒說。”然後,跳下了車,大步往學校走去。從他自信的步伐看,小小的校領導哪在話下。果然,不出所料,當他從學校走出來,一位謙恭的老先生,肯定是校長或教務主任之類,也跟來了,對她說:“左老師,你就放心回吧,我會找人代你課的。”

區大全說:“這下可以了吧?”然後對我說:“李先,我小妹,你叫她小霞好了。”

連隊有個習慣,文化人下到哪裏,記者,就叫你李記者,編輯,就叫你李編輯。他當過兵,還這樣叫我。但這一次,卻不叫我李作家,我有了個新頭銜,“嚴導的朋友”。我當時未能悟到他突出這個重點,用意何在。隻是為眼前這對兄妹蹊蹺,既然是手足,哥哥姓區,妹妹怎麽姓左?而且這女教師,一點也不像廣東人。

小霞朝我忸怩地一笑,爬上來,坐在車後。我注意到,她的雙眼,晶瑩澄澈,她的身材,秀致婉麗,這也是設計中的楚楚,應該有的那種形象。但她的精神狀態,卻不是我劇本中主人公,那樣充滿少女的憧憬。而是已經挑起生活重擔的,雖然稚氣,卻是已經很懂事的農村女孩。

她上了車,還在車後嘟噥著:“不!”

“你不要不!”

“我偏不——”

我那劇本裏的楚楚,永遠不會說這個“不”字。但生活中的小霞,卻異常堅定地說不,這就是兩者的不同了。“哥,我不是不想回家看媽,看看還有什麽要收拾的。可別的事情,我是不會答應的,你也不要枉費心機。”

“你說什麽?”

“我要你別管我。”

“給我閉嘴!”

區大全把小孩轟開,既不跟那位老先生道謝,也不關照我們一聲,跳上司機座,一打著火,猛踩油門,車像離弦之箭,往前疾馳。

看得出,老廣這人,倒也透明,心裏有多麽不高興,那臉上的烏雲,就有多麽的陰沉。

我似乎聽到了雷聲,這家夥,不好惹的。

車一開,慣性起作用。坐在車後的小霞毫無準備,往後一仰,又向前一撲,一把抓住前座的我,但又覺得不合適,一撒手,歪倒在那個簍子上。然後,又掙紮起來,抓住老廣。可憐那籠子裏麵的雞,撲棱著翅膀,喔喔咯咯地叫起來。

他不問他妹妹磕著碰著沒有,立刻把車停下,回頭檢查他的雞,看到隻隻完好沒事,才放心上路。

人在途中,真是不知道遇上誰呀!想不到會碰上與我劇本中人物,相類似的一位小姐,這簡直出乎意料,我要跟老嚴說,朋友,你挑的那個演楚楚的演員,要是有小霞這樣的外貌和體態,你的戲就有一半把握了。於是,我覺得有點不虛此行了。

但小霞與虛構的楚楚迥異,她不做夢,她不幻想,她更現實。此刻,她不願和她哥的僵局持續下去,俯身向前,拍拍他的後背,“別生氣嘛!哥!嘴撅得可以拴驢啦!”

“去,去!”

“生氣沒有好胃口哦!”

老廣被她逗笑了,“我拿你這小屁孩子,沒法辦!”我第一次看見他笑,一個不大愛笑的人,笑起來,臉部肌肉有些不知如何安排。不管怎樣難看,我看到了不總是像欠了他錢似的麵孔,也覺得開心。

這樣,講究口腹享受的老廣,來了精神,他的如意算盤打得真好。“到了東山這一頓,肯定是鯰魚燒豆腐了,我已經通知下去了。日,我好像都聞得見香味了。要是嚴導在,那奶奶的就更來神了。無關係,我會去把他接來,晚飯,我要獻我的絕技,信遠白切雞。”

我一聽他的安排,不解地問:“老廣兄,還要住下?我簡直毫無準備。”

“難道,不好?”他很詫異我竟然會有疑問。

“那局長講,途中要打個尖,並未有在哪裏留住一宿的打算呀!”

“聽那個蛋胡扯?我要不是為小霞工作求他,我才不搭理那孫子。”

他一點也不覺得這樣勉強我,有什麽不妥。如果我要持反對意見,不肯住的話,那他一定會認為我太不識抬舉了,也許要大發雷霆,也許會從車上蹦下去,“不開車了,哪兒也不去了,你走吧!”他幹得出來的,這個人,豈止兵痞,還是軍閥呢!他妹妹說什麽也不肯跟他回來,不也乖乖地上車了嗎?幸虧他沒有當皇帝,要是他當,縱使他一片好心,老百姓也要被這種皇帝的好心,折騰死的。

有的人,就是這樣,他為你好,你就得任他**。在生活裏,為壞事付出沉重代價,為好事,也有可能讓你流血流淚,痛苦萬分的。曆史,就是這樣寫著的,你不信,你可以去查。

“李先,哪能不住一晚呢?不行,絕對不行,開玩笑。你上了我的車,就是我的客人,路過我家,就是我娘的客人,總不能不站腳就走。我不是讓我娘做鯰魚燒豆腐了嘛,還有籮筐裏的雞,奶奶的,我們總得消遣了才是?”

不知為什麽,我把車後的小霞,視做與我應該同聲氣的朋友,不光是她太接近我劇本中主人公外在形象的要求,而且,她實際上對她哥哥的強硬作風,也不滿意。我看看她,但她微笑著,好像說,無關緊要的事情,對他這樣的不怎麽講道理的人,還是讓一點步吧!

如果是楚楚,絕不會像她這樣圓通。

“別小看東山窮得叮當響,可它有溫泉呢!洗一洗,睡個好午覺,晚上跟嚴導痛快喝一頓。明天一早,我送你們二位,加上小妹,到南湖。”

“別算我在內,哥。”

他斥責地說:“你不說話,不會把你當啞巴賣了。”他又問我:“李先,你看呢,就這樣的了。”他又替我決定了。

反正我也悟開了,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別人把做好的答案塞給你,也不隻是這一回。多住一天,少住一天,東山也好,南湖也好,從旅行這個角度,其實也無所謂什麽差別的。中國人的全部偉大,就體現在這種無可奈何的適應能力上。

“就這樣,全聽你老廣的了。”

小霞趁她哥興致不錯,婉轉地說:“哥,你的好心,我真是謝了,你讓我一定到南湖,我想來想去,還是不成。別勉強,行不行?拜托了。”

“為什麽?”

“我真的不想離家太遠。”

“看你這份出息,太屁了吧,小妹!”

她斬釘截鐵地說:“哥,從現在開始,我的事情,我自己管,好不好?”

“哈,好大口氣,要不是在縣裏為你張羅,小妹,你至今還是民辦教師。”

“我不在乎,至少守家待戶,媽也有人照應。”

“鼠目寸光——”他不願意跟他妹妹理論,轉過臉來對我說:“小地方人,就這樣衰,打著不走,推著倒退,氣死你。先是把她活動到城郊教書,轉正式教師。接著,再辦她到城裏,到縣的第一小學上班。李先,你聽到的,那個細腿的局長,已經答應了。”他麵露得意之色,“沒我能行?奶奶的,也就是你哥,一張紙,畫個鼻子,在縣政府裏,日,好大的臉!”他的話,粗,但,偶爾也很風趣。

“縣裏,怎麽說,還在家門口附近,離媽不算遠。要出了這個範圍,你別替我打算盤。”

“你不要狗咬呂洞賓。”他臉色有點變黑了。

“反正,我不承你情。”

“別再說了。”他也怕控製不住自己。

她不想再跟他頂,但忍不住,冒出一句:“你一點也不體諒媽,體諒我。”

“你到底要幹什麽,真把我氣死了!”老廣發火了,拚命按喇叭發泄,好在路上沒人,撳破了也沒人管。

“我就是要守著媽,在一塊,沒別的意思。”

“我早八百年就說過的,娘的事,我管!”他話說急了,就幾乎全是廣東話了,我聽不懂他究竟說了些什麽,顯得特別激動。

“你有你的家,哥,你有你的前途,你用不著陪著我們,耽誤了你。”

這話大概傷了他的心,猛一腳踩死刹車,車踉蹌一下,站在路中:“你給我下去。”

我沒有想到,小霞站起來。“你再說一遍!”

“你說的!”

“不錯,我叫你滾,快滾呀!”

“好!”那女孩立刻滿眼噙著眼淚,往車下跳。

我連忙拉住她,“別,別!”

老廣說:“讓她走!”

負氣的小霞,可不是我在劇本中描寫的那個軟弱的楚楚,也是個跟老廣差不多的強硬性格,不那麽肯屈服的。便一蹶一蹶地往回走去,雖然,車開了好一會兒,離她那個被台風刮掉頂蓋的學校,已經好遠好遠,但她義無反顧。

現在,我不想介入這對兄妹之爭也不行了。“老廣,她一個女孩子,在這荒郊野外,那怎麽可以?你不是說,這裏出蟊賊——”

這家夥,居然跟我吼。“她不是行嗎?我看她,碰上壞蛋更好,到底奶奶的有多能?”

惱歸惱,氣歸氣,他卷了一支煙,抽完以後,到底手足情深,還是把車調過頭來,開回去追她。

她聽見身後車響,不走公路,斜插到稻田的田埂上。

他喊她:“上車!”

“不。”

他隻好央告她:“求你啦,小妹。”

她仍是不幹。

他跳下車,跑到田裏,硬拉。那也是強按牛頭不飲水的強脾氣,像樁子釘在那裏,不肯動彈。老廣情急智生,一把抄住她的腰,不管她掙紮,把她抱上了公路,抱到車上。誰知一屁股,正好坐在簍子上,裏麵的雞,壓得吱哇亂叫。她自然不依不饒,氣得把雞筐也扔了出去。

“天哪,天哪,”雞最要緊,老廣趕快把雞筐撿回,“好了,好了,我認錯了。”然後將頭抵在她跟前:“請打吧!隻要腦袋不開瓢!娘能認出我來就行。”

她終於破涕為笑,把他推開。“去去,也不怕人家李先生笑話你。”

十一

快到東山的時候,我開始覺得這次旅行,有點興味了。也開始喜歡與我同行的這對兄妹,他們互相為對方著想的愛心,還真是令我心頭熱乎乎的呢!他們還在爭論,不過,已經能夠平心靜氣地談下去了。

“哥,其實,我希望你好,你一家好!”

“難道,奶奶的,我倒是把你往火坑推嗎?不也盼著你能飛出去嘛!”

這時,他才告訴我,到底爭吵什麽。“你評評這理,這好機會,燒香拜佛也求不來的呀,簡直是一步登天的好事啊!嚴導看見小霞,就說,把你妹妹帶到攝製組來——”

直到這時,我才知道底細。“試鏡頭?”

“不錯,他說,小霞有可能成明星,是這麽說的吧?”

她在後座說:“當時,他喝多了酒,信口一說,你當了真。”

“那時,我們沒有喝!”

“你知他在別處喝沒喝?”

“別瞎說,嚴導見她不答應,笑了。好多女孩求他試鏡,他連正眼也不瞧,想不到你妹妹還不賞臉?你說,有這樣衰的人嗎?”

至少,會給她一個角色,也許很次要的群眾甲或群眾乙吧?

那也不壞,哪個名演員,不是從跑龍套開始的呢?這的確如她哥哥所說,是一個難得的好運氣。老實講,在人生途程中,上帝給人笑臉的時候,通常不多。然而,不知道小霞由於什麽原因,卻竭力閃避開這說不定會改變她終生命運的一次機遇。

老廣用腿碰我,我知道他是要我說服小霞。

但我想到我寫的,正在拍攝中的劇本,小城之花拿著那封遠方來信,被那位找礦的地質大學生的熱情語言所蠱惑,她帶著小城人的淺薄,或者,帶著點小地方人沒見過世麵的輕浮和虛榮,或者還帶著被自己的美麗所燃燒起來的野心,走出小城,走出群山。結果,她發現,除了那張臉,那青春的身體,餘下的,全不被那繁華的世界所認可。於是,便在沉淵裏墜下去。真是到了那時,老廣,你這個遊俠,在小城橫著膀子走路的人物,未必能在城市裏的高架路、環行道的車水馬龍中間,解救你那墮落風塵的妹妹。

“李先,你是嚴導的朋友,你說,她該不該去試這個鏡頭?”

現在,我才懂得他為什麽要送我到南湖,拉我到東山住一晚上。雖然,一切都弄得非常粗暴、笨拙,讓人不能忍受,但這個當哥哥的,已經下了很大力氣,使小霞從鄉下,辦到城裏,成了正式教師,現在又要為她跳出小城而奔走請托,已經很少開車的他,特地專程送我一趟,我能不為這份兄長之情感動嗎?

但,小霞替我回答:“李先生,你不用說了,我是鐵了心的,哪兒也不去。”

他吼她:“你敢!”

那吉普車好像跟他比賽似的,你嗓子高,它聲音更響。“砰”的一聲,車胎放炮了。

“我日——”他不得不刹車跳下,顧不上和他那倔強的妹妹頂嘴。

“能行嗎!”我也跳下來。

老廣說:“不會影響咱們吃鯰魚燒豆腐的。”

這時,一輛考斯特中巴駛過來,見我們的車停在這裏,連忙停下。那麵包司機從車那邊跳下,走過來問:“師傅,出了什麽問題?”

他站起來,可以說是很不禮貌地,逐個車窗朝裏打量了一番,然後,什麽話也不說,揮揮手,叫他把車開走。

他把臉一板:“別奶奶的了,你走人吧!”

看來,小夥子準是他的徒弟無疑,對他謙恭極了。但這個老廣,也真是差勁,連小霞都斜眼看他,完全沒有必要像吃了槍藥似的,因為跟她生氣,卻遷怒所有的人。中巴走遠以後,小霞埋怨他:“應該讓李先生先跟車走,省得在這挨曬。”

老廣換了車胎以後,那車硬是發動不起來。雖然這是老掉牙的車,沒一個零部件是好的,拋錨是理所應當的。但對頭牌司機來說,臉上有點掛不住了。這個家夥,基本上是不可理喻的,平白無故地吼了起來:“你也不看看那車裏坐了些什麽貨色,奶奶的,救災工作組?屁,全是蟲子,跑去吃東山啦!今天晚上這餐飯,不派二十人下河捉鯰魚,他們吃不痛快!”

小霞反過來提醒他:“哥,別忘了,你也打電話讓人家準備的。”

老廣不覺得自己那樣做,有什麽不對,振振有詞地反駁:“我是誰,他們是誰?所以,我不能讓李先跟那幫蟲子擠一個車,明白嗎?”

“那怎麽辦?一時要走不了的話。”

他說,一字一句,板上釘釘似的用力:“我修不好車,我背,也把李先背到東山。”

我確信不疑,這個毛病不少、脾氣很壞的老廣,絕對是一諾千金的人。

十二

等到東山鎮就在腳下的時候,我不由得一怔。雖然台風業已過去,但那滿目瘡痍的樣子,仍在眼前。

想象到風災肆虐時的情景,令人不寒而栗。

“那一天一夜的風——”小霞向我形容。“這兒正是風口!”

“你在家?”我問小霞。

“一有預報,他就打電話到學校,讓我回來的。”她指著老廣。

“縣裏命令,誰也不準離開,我有什麽辦法!”

“我沒有怪你,哥——”

他又火了:“我怪你了嗎?神經病!我是怪那些鱉蛋,一個台風,大驚小怪,真是奶奶的。”

這裏不像老廣的家鄉,台風是家常便飯,司空見慣,早有準備。三省交界地區,十年有八年,刮不到台風。這次也怪了,隻不過尾巴在這兒繞了個彎,滿鎮便處處可見屋頂見天的房子,牆架倒塌的草屋,歪七扭八的樹木,和許多臨時搭起暫住的席棚。

老廣一見,歎一聲,罵無能的幹部一句,直到他自家門前,看到那院子裏,一明兩暗的磚房,基本保持完好,高興得跳下車,大聲喊娘。然後對小霞說:“看,還是你老哥親手蓋的這房,你不服不行!”

他娘可能在灶間燒那條鯰魚,據說,必須大火燒,慢火燉,小火煨,才好吃,否則有股土腥氣。小霞進屋,才把她拽出來。這是個和善的老人,看見老廣,眉開眼笑,然後,先關心孩子的學習情況,看來到底是位老教師。

“越打越壞。”小霞說,“上學期,三門,有兩門不及格。”

“就你嘴多,又得勞動娘去給他們補課。好了,好了,我來給你介紹,娘,這位李先,你猜不到是誰?就是上次來喝酒,醉成一攤泥的嚴導的朋友。”

“也是北京來的?”

“那還用說,他們是老友,他寫劇本,嚴導演。所以,小霞的事,娘,你放心——”幸好,聞聲趕來一撥客人,都是當地的幹部和他的朋友。七嘴八舌,叫老廣的、老區的、大全的、隊長的,打一拳,踢一腳,罵罵咧咧的,親熱異常。當地土語,聽起來有點像德語,濁輔音很重,三句也就明白一句。無非向他解釋,一是老太太房子還沒來得及修,先搶重災戶了;二是來了工作組,怎麽得意思意思,好多撈點救濟款,所以,不能陪他喝了,請他包涵。每個人都亮開嗓門講話,震得我耳鼓都疼。

他把他們推出院門,讓他們趕緊應付那些“蟲子”。

客人走後,罵了一聲“這幫孫子”以後,插上院門,對他娘說:“鯰魚著急了,快從鍋裏跳出來了吧!”

那頓飯,他娘出於禮貌,無論如何是上過師範的人,努力找些話和我交談。還談起大串聯時,到北京見毛主席的往事。但她,卻能一邊說話,一邊不停地給她兒子夾菜。看得出來,這位母親疼愛她的兒子,要超過女兒。

老廣比較粗率,理所當然地吃著。他和我的朋友,那位導演,能成為飯桌上的朋友,一點也不奇怪。老嚴有酒有肉,親娘親老子也顧不得的。或許他就是天生不那麽細致的性格,直管熱汗淋漓,埋頭大吃,並不在意我時不時抬起頭,看那被台風掀起一角,見了天的堂屋屋頂。肯定小霞在桌子底下踢他,又用眼睛向他示意,他才明白。“我用得著那些土鱉幫忙?屁!這算不了什麽,吃完飯,你去泡溫泉,不用多大功夫,就會弄停當的。”

老太太說:“不用了。”

“我還不放心他們上屋頂亂踩呢。娘,回頭,你到車上,把帶來的雞收拾了,用井水鎮著,我修好房頂,還要去接嚴導呢!”

說到嚴導,飯桌上,一下沉寂了下來。

人在途中,總會遇上與你同行的旅伴。不管他們與你或親或疏,或遠或近,或者甚至連名姓也不知道,隻是萍水相逢那一刻,然而,就這一刻,你便不能回避應該承擔的義務。

不知道是我的敏感呢,還是我那個電視劇中的人物命運,使我警懼?小霞的平靜,我倒也不意外;老教師的沉默,不禁使我想得更多。但老廣這個粗粗拉拉的人,也把手中的筷子,放了下來。我知道,這個努力履行兒子義務的他,肯定有一種不被人理解的隱痛。

小霞補充了一句,“也許,在什麽水裏生長的魚,用那水來燒來燜的話,更原汁原味吧?”

她的話,輕聲輕語,卻在我腦際,留下深刻的印象。

楚楚走出小城,她才發現,那彩虹,又在更遠的天際。於是,她思念小城裏那掛滿苔痕的老井,渴望那再也喝不上的水。

一方水土一方人啊!

一個人,身上背負著的重量,有的是感覺得到的,有的是感覺不到的。因而,這些很難發覺,也很難甩掉的包袱,就永遠壓在你的背上。

人,活著,其實,是很難很難的。

十三

人生在世,難以預料的事情太多,並不像吃飯時老廣安排的那樣計劃周到,他未能去南湖鎮接嚴導。因為他修房時,快要竣工,從梯子上下來,一個絕不應該有的疏忽,發生了。他踩空了腳,歪在那裏。

等我從溫泉洗回來,未注意到他行動不便,隻是看到屋頂已經修好,他在院子裏,整理被台風刮得東倒西歪的豆棚瓜架。而且,老人和小霞似乎拿他沒法,隻好陪著他,趕快把這點活弄完,好讓他休息。雖然他還逞強:“這是我的事,你們別管!”不過,那母女倆不理會,隻是緊抓緊搶地幹。

我一點也不是客氣,人家遭了災,總不能坐視,修房我不行,收拾院子,還是可以幫忙。這時,我才看到這位小城遊俠,一副齜牙咧嘴的狼狽相。

“哦,你怎麽搞的?”

他媽心疼地說:“都怪我啦,他……”

“無關係啦,”那樂觀的勁頭又上來了。“明天,到南湖鎮,吃我的信遠雞!說到做不到,還是我老廣嗎?也太奶奶的了。”

那天晚上,因為鎮招待所住滿了工作組,氣得一瘸一拐的老廣大罵山門。沒辦法,在他家堂屋裏支了張床,弄得那母女倆,好過意不去。

我說:“這不挺好!”

他很高興,“嚴導那次喝醉,也在這兒住過。”

老人說:“那位嚴先生人挺好。”

“娘,他是不是說,讓小妹去試鏡頭?還說,等外景拍完,還要來騷擾一頓的,說不定就把小妹帶到北京去了。”

我對他娘和他妹妹說:“有這樣好吃的鯰魚燒豆腐,這個饞鬼,要不想再吃,我倒有些奇怪了呢!”說到這裏,我開始懷疑,也許這奇珍異味,勾攝了他的靈魂,才說出讓小霞去試鏡頭,上北京的話吧?但他,這位藝術家,至於嘛,說不定真的是發現了她的藝術才華呢?那麽,對小霞來說,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呢?

那天夜裏,睡在堂屋裏,聽野外山林的鬆濤,聽鎮裏街巷的人聲,聽隔壁屋裏母女的喁喁私語,當然,也聽這位老廣輾轉反側的呻吟。擇席之病,我好久好久不能入睡,但這一家人的那種無聲的溫馨,倒令我老化了而遲鈍的神經,為之感動。尤其,後半夜,那老教師端著油燈,過來察看她兒子葳傷的腳,給他敷止疼的藥。不一會兒,小霞躡手躡腳過來,給她媽又披上衣衫,怕她受涼。這一切,都讓我眼眶發熱。

而那個誰也不在話下的老廣,呼呼大睡。即使,把他抬出去,扔到河裏喂鯰魚,也毫無知覺的。

第二天清晨,一片城市裏絕聽不到的雄雞大合唱,把我驚醒了。

老廣忘記他的腳傷,一躍而起,誰知腳一落地,噢的一聲喊了出來。他娘,他妹妹,三步兩步搶著進來,攙扶著他。低頭一看,天哪,那腳已腫成饅頭一樣。他跌坐在**,看著我,看著他妹妹,這家夥,是個不肯輕易認輸的角色。要小霞去鎮政府,把那個開考斯特車的司機找來。

“哥,你要幹什麽?”

“你就甭管了,小妹,你不看見我疼得厲害,不能動彈了嗎?”

當時,我們都認為他要搭車,回城治他的腳傷。哪裏曉得,他的徒弟來了以後,也不管人家還要送工作組到下一個點去,更不管鎮上為此多準備一頓飯,還得派人下河裏去抓鯰魚。他說:“辛苦一趟,小兄弟,送這位李先生和我小妹,到南湖鎮去。”

一點不容商量。

“行嗎?”那徒弟忐忑地問。

“有什麽不行的?日!”

十四

他定了,誰也拗不過他。

“我讓你們走,就走!”他又朝我嚷。他媽扯他衣裳,他還跟她發火。這個人,你拿他有個卵辦法。我也由不得受他的熏陶,說出他的習慣用語了。

於是,我和小霞坐上車,駛離東山鎮,那母子倆一直站在院門口望著。

靠窗坐著的小霞,在那裏癡癡回頭看著,忽然,那一串淚水,像線似的從臉頰上滴下來。

“你怎麽啦?”

“我哥也真是的。”

我安慰她:“他絕對是好心,為了你。”

“我知道。”

“其實,去試一試,也沒有什麽關係的。”

“不行。李先生,我們再也不能拖累我哥啦!”

“那有什麽關係,怎麽說,做兒子的人,挑起家庭重擔,是應該應分的。”

小霞看我一眼,“李先生,你沒注意到嗎?哥他姓區,而我姓左?”

“我也奇怪的。”

“他是我姐夫,自從我姐嫁給他,這麽多年,這一家的擔子,一直壓在他身上。”

我笑了,“原來如此,這下,我全明白了。不過,你也用不著太過意不去,女婿頂半子嘛!”

“怎麽回事?小霞!”

“我姐已經早不在世了,好多年前……”她用手絹掩住臉,說不下去。

我怔住了,竟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

“其實,複員那年,他就該回他老家的,他不去,他說他不能撇下這個家,他答應過我死去的姐,他就一直留到了今天。”說到這裏,她再也忍不住,低下頭去,啜泣起來。

沉默,漫長的沉默。

過了一會兒,她站起來,請那位司機停車,前麵正好是個長途汽車站。

“你要幹什麽?”

“我就在這兒下車,搭車回學校去。”

我望著她下車,我望著她站在那車牌下等車,我也望著這個太像楚楚的鄉村教師,和那種不知會失去什麽和不知得到什麽的悵惘神情。

司機問我:“走嗎?”

我點了點頭,車子往前開去。

不知為什麽,我眼睛始終離不開那個女孩。車越來越遠,那路果然也不太好走,也許,這就是人生的寫照。對每個跋涉者來說,小霞也好,老廣也好,都是一個除了趴下便不會終止的過程。

既然,我們永遠是人在途中,那麽,也就隻有往前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