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往倫敦的國際航班,定在午夜零點離港。

冬夜,又黑又冷。轎車在寒風中穿過半個城市,車窗上留下瑟縮的霜粒。他那思緒萬千的腦子靜下來了,把頭倚靠在後座上,不禁想寫一首詩。

雖然,他早過了寫詩的年齡。

寫詩是年輕人的專利,他承認自己俗而又俗。那個尹碧薇喜歡寫些星星和愛情的詩,讀給他聽過。他覺得挺好玩,挺好笑,也覺得她有份小聰明。她說:詩與愛同在,有愛才有詩,愛不存在了,詩就死亡了。

她以為是警句,那黑黑的臉上黑黑的眼珠,閃著得意的光。

尹碧薇長得很黑,但很美。美人離哲理總是很遠。謝謝,薇薇,我不敢佩服。

頭兒,得了!

她有時叫他“頭兒”,更多的時候,稱呼他“老板”。她發誓說她隻愛他,其他,僅僅是遊戲。

她在做她這個年紀上的女人都在做的夢,一個幻彩的夢,沒辦法,隻好分手。

再見!他在心裏跟薇薇告別。

到了機場,時間尚早,他讓司機和送行的秘書先走,無需他們陪到半夜,幹嗎耗著?神經病嗎?給我滾吧!他下逐客令。這些個部下了解薛亦平不怎麽擺譜,比較隨和,就算是他在裝樣子吧,也夠不錯的了。連忙動作麻利地為他辦妥登機手續,托運好行李物品,接著告辭。

“老板,一路順風!”

“再見!”

“什麽時候返回,打個電話,我們來接!”

“OK!”他揮揮手,轟他們走。

本來,他女兒亞妮要到機場送行的,他怕耽誤人家休息,便擋了。否則,她來了,司機怎麽好意思不等著她呢?

薛亞妮那眼神表示,就你體恤部下?有必要嗎?

乖,你該明白,爸從來在這些細微的地方很檢點的。她能領會他未講出來的這點意思嗎?未必吧!她麵露不悅。肯定,如果不是當著秘書,準會嘟噥:哼,克己複禮!

他妻子在世的時候,無論他走多遠,天涯海角,哪怕乘阿波羅去登月,她的玉趾也隻到門口,陳冰如不會到車站啊機場啊去依依惜別的。

您父母給您這個芳名,決定您的一生。做丈夫的跟她不止一次地戲謔過。

她每次也都沉穩地一笑,不置可否。

陳冰如有她的一板一眼,輕易不肯改變。她的哲學是實際,和浪漫不搭界。她不否認,從小缺乏詩情畫意這方麵的細胞。亞妮可能想彌補她媽媽的遺憾,打破不遠送的傳統,他謝絕了。

“乖,等我帶給你一份聖誕節禮品吧!”

在他們原來的三口之家裏,陳冰如更像嚴肅的父親,不苟言笑,不像他“乖”長“乖”短地從繈褓中叫到大學畢業,直到現在準備考托福出國深造。

薛亞妮長得像她媽,個子高高的,皮膚白白的,隻是麵容缺乏令人親近的色彩,神色嚴峻了些,適宜做法官,不能令人馬上想到她是青春年少的女性。好在她的性格是他的翻版,感情尤其近似,半點不像陳冰如那樣冰冰如也。好動、能幹、潑辣,她想到外國去,薛亦平隻消托托安娜諒不拒絕。爸,你甭操心,我自己去闖**天下!

等他出門口鑽進接他去機場的奧迪,薛亞妮想起來,喊了一聲:“爸!”

他把腦袋探出,疑問地盯著女兒。

“魯阿姨那兒怎麽辦?”

“哪個魯阿姨?”

薛亞妮逮住了話柄:“啊,看你,壓根兒不放心裏。”

他才明白,似乎他女兒在出國留學之前,一定要把老爹的婚姻大事解決了,才能放心離開。這簡直荒唐滑稽,他沒好氣地說:“回屋裏去,外麵太冷。”

“恐怕得給魯阿姨一個可能或不可能談下去的信號吧?”

薛亦平托他一個心腹去了解在醫院當醫生的魯菲了,情況還未反饋回來。這幾年給他介紹過的他統稱之為“雞肋”式的對象不少,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倘不是因為亞妮的緣故,早把這個老氣橫秋的女醫生謝絕了。他不願意女兒不快,隻好含糊其辭:“等我從倫敦回來再說,行嗎?”

“要是等不及呢?”

他聳聳肩,表示無可奈何的樣子。

薛亞妮知道,這是她老爹求之不得的事。那次見麵,印象不佳,魯菲也太老三老四了。誰知是不是醫生的職業習慣,在她眼裏全是病人,竟過問起生活起居、飲食營養,儼然事情已經定局。她爸礙著她的麵子,忍受著,可心裏的想法,不言自明。她事先對魯菲講得再透底不過,第一,我老爹這幾年挑來挑去挑花了眼;第二,他還有一個參考係數,那坐標就是可怕的尹碧薇小姐。

看樣子,又得吹。不過,他知道亞妮不甘心。

這幾年,他吹掉的對象,何止一打、兩打。

“回來見,乖!”

她送上她被冷風吹得冰涼的臉頰,洋規矩,讓她爸親了一下。

陳冰如若活著,準蹙鼻子。她倒未必是古板,她講實際,不讚成這類在她以為是外在的、形式主義的行為。但她懂得寬容。了不起,其實你媽並不狹隘,是不是?乖!

機場路更黑,黑得把前車燈的光都吞噬了。

命運如同黑夜一樣不可捉摸。當年,倘不是亞妮這小生命形成的話,他會同冰如結婚嗎?說來好笑,他的乖乖女在她媽肚子裏參加了父母親的婚禮。現在,又是她在張羅替他找對象,滑稽透頂。也許真到那麽一個日子,在他第二次婚禮上,倘若來賓問他誰是梅開二度的月下老人,把亞妮推上台,向介紹人三鞠躬嗎?笑話啦!

但願不是倒胃口的魯菲,四十歲的女人,像泡久了的茶,釅而不香了。

薛亦平不大相信命運,但擺脫不掉宿命論的陰影。也許,命中注定,亞妮注定要介入到他的婚姻選擇中來,她幹預得夠多的了,說不定最終依著她意旨。他又想:和冰如的結合,若從今天有個錦繡前程、炙手可熱的官運來看,這幸福還真可算是他女兒亞妮帶來的。否則,他當時並不是很想娶比他年長兩歲的冰如,或許,一切又是另外一個樣子。

把送行的下屬打發走了以後,他打算去喝杯咖啡,消磨時間。但小賣部打烊了,隻有進到裏麵的候機室找地方休息了。

他有種悵然若失的不安,好一會兒,才悟到這是過去每次出國從來不單槍匹馬,而這一次當獨行大俠的緣故。

何況身邊少了尹碧薇,那黑黑的廣西姑娘,她說她家住桂林花橋。好地方,他陪外商去過,河水濃綠,稠黏,似乎有點流淌不動的樣子。這印象深刻,同尹碧薇的俏影一樣,滯留在腦海裏,抹不掉。

還有差不多一個多鍾點奔赴倫敦,實際是去敲定去年夏天在那裏談判的一項生意,老主顧,有來有往多年,他倒不犯怵。不過,該帶尹碧薇去的,她的翻譯水準倒不是絕頂的高,但她微凸的前額裏,裝有一副靈巧的腦子,反應敏捷,是個幫襯。她來公司前,考過聯合國同聲傳譯,說明她外語能力還不錯。調進公司以後,她曾鬧著要去美國讀書。他的前任邵壯,是個剛愎自用的家夥,想走的不放,想留的倒攆,弄得整個公司成員離心離德。不知是否因為邵壯的刁難,把所有辦好的留學手續,塞進抽屜裏鎖起,一門心思寫她的詩,跳她的舞,還有,勾引男孩子追求她。

據說有個黑加侖子俱樂部,可怕!

薛亦平不相信。他問過:“薇薇,可有此事?”尹碧薇反問他:“假如有,犯法嗎?既然不觸犯法律,頭兒,你還是請小姐我到昆侖喝杯人頭馬吧,香格裏拉更好。”

就你瘋!

她說:“人生能瘋幾回?”

此刻,他也不後悔沒讓尹碧薇陪同,雖然這次放單飛不免吃力,但他和這位黑加侖子總是要畫個句號,正是一次機會。

當然,他下決心同她明確關係,無疑,也是一次機會。他甚至設想過,要滿足她那挺怪挺邪,充分表現出年輕人的任性的念頭。他要在泰晤士河上那座有名的滑鐵盧大橋當中,對她說:“薇薇,答應我,千萬不要說不,嫁給我吧!”因為去年夏天在這座橋上,她忽然夢囈似的說:“假如我能在這兒得到愛情,我死而無憾。”活見鬼,她也不怕不吉利。

她那時知道,會有這一次倫敦之行。

最終,理智占了上風,別人這樣看他,他也這樣看自己。他果斷地把尹碧薇交給王博——公司副總經理,讓黑加侖子陪老爺子到美國芝加哥去談判另一項買賣。

即使在那裏碰上黑手黨,尹碧薇也不會露怯的。

如今,王博老兄對他忠心耿耿。早先,他給邵壯當第三、第四把手的時候,老是串通好了捉弄薛亦平,受了一些夾板氣。等到薛亦平坐上總經理寶座,老爺子一看大事不好,遞上一紙乞收骸骨的辭職書,附有全身患有三十多種病症的證明。媽哎,吉尼斯世界之最怎麽把你老人家忘了?他絕沒有想到薛亦平不念舊怨,提升他為第一副總經理,破例專撥一輛嶄新桑塔納伺候。陳冰如病重時,他去看望,誰知托付了些什麽,王博處處擺出一副顧命老臣的架子。

人嘛!細琢磨,也就這麽回事。

上海人,即使老了,也比別地方人來得圓通明智,不曉得惡濁的黃浦江水裏含有什麽特殊營養?王博怕他將來後悔,“亦平,英國紳士不好應付!”

“我討厭不列顛式貴族的傲慢。”

薛亦平是江西老表,從一個小縣城跑到北京讀人民大學,然後留在首都工作。他不主張鼓吹階級仇恨,在商言商,隻談生意。不過,可能他血管裏隻有泥土的基因,對貴族怎麽也有心理上的抗拒情緒。而他的舊友安娜就不同了,她那白皙的皮膚裏,隱隱約約流動著藍色的血,所以她有種天然合拍的因素。

王博把話進一步砸死:“你不帶個得力助手,例如尹碧薇,行嗎?”

他表示不成問題。話說出口,豈能收回。

現在很難判明王博是受陳冰如之托,是出於對尹碧薇的看法,還是受整個公司裏群眾的輿論影響?他覺得作為一個男人,願意娶這樣一個尤物,無可厚非。但身為公司領導,一位有身份的幹部,就不得不考慮這門不相稱的婚姻(還不光是年齡上的差距),會帶來怎樣的後果了。

他對薛亦平的單刀赴會,做出信心十足的樣子:“沒問題,你說行,準行。”

老狐狸啊!日本話,狡猾狡猾的。這會兒他一人煢煢孑行在機場裏,人倒很多,但解不了他的寂寞孤獨。

尹碧薇太失望了,傷心得差點上吊。

她對黑加侖子俱樂部裏的男孩子說:“誰給我弄來一本《自殺大全》,我送他一個《蜘蛛女之吻》!”她剛看過這電影。

她是個相當任性的女孩子:“說得好好的,老板,你變卦了!”

薛亦平麵孔一板,這簡直少見,是不是太陽黑子活動周期?老板對她向來和顏悅色,有求必應的。她在公司許多女青年中,不是最出色的小姐,但最討人喜歡,大家公認的。也許不讚成她那麽瘋,那麽不管不顧不在乎,那麽精力旺盛地去尋歡作樂,又那麽不害怕別人對她名聲不佳的議論。但她出現在誰眼前,誰都願意同她熱熱和和地搭訕,甚至沒話找話,並不討厭她的。有什麽辦法,地磁波也會影響情緒,老板粗聲濁氣地訓她:“又不是迪斯科舞廳,你願意同誰跳就同誰跳!”

嘩!這語氣,這聲調,百分之百的“哀的美敦”。

如果她有一隻勃朗寧,肯定先對準老板,然後槍口衝自己那微凸的前額。她幹得出,她買不到中文版《自殺大全》,但她看過怎樣殺死情人再殺死自己的好萊塢電影。

尹碧薇沒有手槍,掉頭而去。

他猜到她去幹什麽。

果然,隨後討論去美國談判的另一筆生意時,通知她列席,她來了。兩眼腫成核桃樣,看來,哭得肯定涕泗滂沱。女人的常規武器,就是眼淚,不過,她不常使用。既然如此風雨大作,他不免怦然心動。媽的,薛亦平有些失悔,幹嗎那樣劍拔弩張?要是冰如活著就好了,她一定能設計一個萬全的退兵之計。

這種業務討論,屬於底牌性質的商業秘密,範圍較小,隻有經理級幾個領導幹部以及她參加。讓她掌握與芝加哥第一國民銀行做信貸擔保的對手討價還價的幅度,可見對她的信任未變。而且老板說話,雖然打官腔,尹碧薇聽得出來,是在撫慰她。

本小姐不吃這一套,打個巴掌,給個甜棗?

“咱們王副總老大學生,而且是名牌聖約翰出身,他帶團去洽談生意,不存在語言障礙。所以薇薇這次去,當然,任務就重了,超出翻譯之外,實際是博老的助手。”

她烈性子,絕不領情。也不像往日在這類會議上,幾句詩化的語言,一串銀鈴的笑聲。整個下午,一言不發,隻顧低頭琢磨塗在纖纖十指上的蔻丹。

王博明知道此次美利堅之行,用不著這位小姐,但為了替薛亦平解圍,還得做出借重尹碧薇的姿態:“有薇薇在,比較放心,她到底年輕、聰明、反應快。多提醒著我些,拜托啦!”

他明白,若按早先安排,由她陪老薛去倫敦,不合乎慣常的外派人員規矩。即或破例,僅他們兩人,哪怕百分之百地相信他們的道德修養和自我約束能力,但一位是久曠的鰥夫,一位是妙齡的少女,天保證不會出什麽穢聞?至少大家不首肯的這樁婚姻,板上釘釘,再也休想拆開。為公司計,為薛亦平想,他得把尹碧薇帶到芝加哥去,他請客也認了,她說過她喜歡吃意大利pizza。

這會再開下去,薛亦平非心肌梗塞不可。

假如說,早先,他和這個來自漓江的南方姑娘,在玩一種危險的愛情遊戲的話,表演的成分較多。後來,漸漸地認真了。順流而下的船,並不打算半途停泊,那麽,最終駛向大海是無法改向的了。他幾乎不敢正麵瞧她,那張臉使他心碎。他不是那種輕率地玩弄別人感情,隨便找個年輕女孩子開開心的。雖然當時還未意識到怎樣重重傷害了她,隻是覺得自己若鄭重地、負責任地想想,不也和那些追香逐臭的浪**貨色並無差別嗎?大難尚未臨頭,先跳上岸去了。

他在尹碧薇的眼裏,若不是偽善的騙子,便是卑懦的膽小鬼。肯定,她不願抬起頭來看他,因為他不再是他。

“會開到這裏——”他宣布討論結束,然後站起來,狠歹歹地說了個“散”!

在座的同僚看出薛亦平的猶豫不決,這位天罡星臉色鐵青,像鉛中毒那樣黑到頭發根,根根豎起,怪嚇人的。他或者勇敢地邁出這一步,公然聲明他的心全部,也可能大部隸屬於黑加侖子;或者快刀斬亂麻,幹脆拉倒,下決心掐死自己那部分感情。

此時他排在等候安全檢查的旅客隊伍末端,才醒悟過來信口講出的“散”,竟是一句應驗了的讖語。

會後,他約他的副手:“博老,陪我走走。”

“不反對的話,去喝點什麽,暖暖身子。”

“不!”薛亦平拒絕了。這時候喝酒,作用同毒藥一樣。

“老表,不至於吧!”王博拉他上了桑塔納。

“你喝,我陪著坐會兒。”

其實,薛亦平從來不談個人私生活。家庭、妻子、女兒,以及他的感情,極不願意被人問及。這天傍晚,也許那哭腫的眼泡,使他的心情無法平靜,渴望找個傾訴的對象。他自己也止不住地納悶,怎麽啦?怎麽啦?

他真的滴酒不沾嘴唇,說到做到。不過手裏把玩著酒盞,端詳著。

“亦平,你早該這樣了結!”

“什麽?”

王博老滑頭,他認為薛亦平和薇薇的關係,不是大家傳說的不正當。“你別跳,老兄,我也不同意這種看法,但沒法擋住所有人的嘴呀!”

他卓有把握,對薇薇親昵而不過分,似乎曖昧其實挺坦**的感情,自始至終掌握著分寸,“憑什麽說不正當?莫名其妙!博老,這種有形無形的壓力,真他媽的讓我不耐煩。我怎麽啦?我怎麽啦?……”

老爺子細飲慢咂,笑而不語。

“按我的性格,討個老婆,這樣前怕狼後怕虎,簡直教人笑掉大牙!”

王博字斟句酌,那意思是說他現在舉足輕重,凡事要三思而行,從善如流。還舉了邵壯的例子,雖然是在經濟問題上栽了跟頭,要早聽大家的話,特別是他的忠告,不會跌得鼻青臉腫,無臉見人。

話不投機,他耳鼓發出抗議。放下未喝的酒盞,打算告退。“博老,你慢慢喝吧,亞妮在家等我。”

“聽我進一句忠言,亦平,你當然不能永遠一個人,應該有個很好的伴侶,毫無疑問。可你記住,你現在的前程如日中天,有位賢內助,相得益彰,非常之重要,死去的冰如,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所以,我建議你慎重些——”王博說到這裏,話鋒一轉,代表起大家來了。“不光我個人,我們都覺得你不宜和薇薇再發展。年輕姑娘,還未定性,多變難防。你是要搞事業的,不可能騰出太多時間替年輕妻子操心!”

薛亦平差一點爆炸:“用得著你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嗎?”不過,他努力咽住了,閉緊嘴,未吐一字,走出酒樓。

如果他不在乎,愛他所愛,行他自己認為應該去做的事,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此刻,黑加侖子肯定在他身旁坐著,嘴裏嚼著口香糖,耳邊掛著錄音機,她永遠使用貴重的巴黎名牌香水,香得令人窒息,而且她像渾身沒長骨頭似的,緊挨著他,推也推不開。

他的女兒也持異議:“爸,薇薇很**。你要娶她,那不成笑話?”

“奇談怪論。”

“你知道她屁股後邊跟一大串?”薛亞妮不免有些嫉妒。

他笑了:“有個圍繞著她的黑加侖子俱樂部,一群快活的年輕人而已。”

薛亞妮皺緊雙眉,十分像她媽的表情,嚴肅得過分。乖,你會嫁不出門的,除非有你媽的非凡本領,捉牢了一個我,他不願觸及女兒最脆弱的敏感點,她幾乎和薇薇同齡,至今無一個小夥子向她獻殷勤。可憐!但對她爹並不客氣。

她說:“老爹,你現在要時刻注意塑造形象。”

“這麽重要?”

她表明她個人對尹碧薇小姐並無惡感:“我也願意做到凡爸爸你喜歡的人,我也喜歡。老實講,薇薇挺有性格,那位安娜有些討好我,可這位黑加侖子,她不!”她欣賞這位小姐的風格,但覺得走進這個家庭,成為主婦,這位小姐就好像有些什麽地方不妥了。她爸讓她講講如何不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嘛!有人還說薇薇是小破鞋,有艾滋病呢!沒關係。上帝創造了人,給一張說話的嘴,就得讓人家講,封閉不住的。

薛亞妮最不敢講出來的話,她爸自己講了,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反正最後一條,薇薇太年輕了,根本是兩代人了。價值觀念不同,行為方式不同,甚至連腸胃消化係統的功能也不一樣。“爸,我接受不了尹碧薇小姐……”

他歎了口氣:“我以為年輕人應該理解年輕人。”

“這一代人你不完全了解,爸,他們可一點也不克己複禮,目的性太強,強烈得令人害怕。為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他不認為一個人執拗地追求,有什麽特別不好。“反正你被她迷住了,爸,你不信拉倒!”

其實,咎由自取。薛亦平朝候機室方向走去,腦海裏思緒紛呈,曆曆往事湧上來,眼前總推不開薇薇那雙哭腫了的眼。

事情一開始,他有意識親近這個女翻譯,說實在的,是個不得已而為之的下策。當時的第一把手邵壯,神經過敏,猜忌心重,認為薛亦平覬覦總經理職務,總不放心他,要把他排擠走。因此,他做出消沉的姿態,似乎喜歡與漂亮女孩子來往,要高於染指權力的欲望。

要說使生活充滿活力,薇薇有火樣的性格,確實是不錯的伴侶。他們公司與使館商務代辦、外國駐華商社有許多應酬。邵壯是老陝,頓頓離不了幹辣子,洋飯洋酒捏著鼻子才能勉強吞咽,所以隻要薛亦平不抓權,不構成威脅,樂得派他去周旋於那些洋人之間,何況他懂點英語。

“不,還是讓小尹陪吧!”他要求帶上漂亮的女翻譯。

就這樣,他演戲給邵壯看,做出隻知道醇酒美女而胸無大誌的樣子。邵壯倒是好騙,這個胸無點墨的家夥,憑一點兒種莊稼的智慧,委派給薛亦平開車的司機匯報他的行蹤,搞克格勃,自以為得計。哪裏曉得這司機是北京小油子,聰明得很,知道老薛不是吃素的,背叛了邵壯,淨給老陝報告些假情況,老陝聽後還挺高興:“這小子完犢子啦!看他一表人才,相當精明的,哪知道是個繡花枕頭啊!”

所以他後來上台,為給王博示以誠意,車給你最新的,司機由你自己挑,不搞邵壯離心離德那一套。

也許他妻子陳冰如太冷,這從未感受到的熱,他承認他的心在融化。但當時,尹碧薇並不要求他做什麽。直到這一次分手前,她也未提出過要同他結婚。隻是說:“我有足夠的耐性,我會等到我需要的一切。”她對他毫無遮掩,她做女人的哲學,就是尋求快樂。所以她寧願做情婦而不願做妻子。她開玩笑說,情婦的最大優越性,是用不著買菜燒飯、洗鍋刷碗。等他終於把邵壯擠兌到失樂園裏去,把陳冰如送進了天國。這以後,薇薇再也不提留美的事了,雖然手續齊備。誰能剖開她的心,證明並不乞求登堂入室成為他的夫人呢?為什麽她愈來愈熱,熱到白熾的程度呢?

他想開了,人生在世,不可能隻為一個目的活著。他女兒指責薇薇並無多大道理。跳舞時旋轉,還得把握住重心呢。人本來是目的性很強的動物,而最大根本的目的,壓倒一切的目的,就是生存下去。因此忍痛拋棄一些舍不掉的東西,告別美麗的夢,割舍曾經心醉過的感情,理屬正常。薛亦平在機場裏走著,除了寬慰自己,別無良策。

別恨我,薇薇!

這樣,他隻好靠他半瓶醋的英語,飛往倫敦。

去年夏天在英國,隻要有機會,決不怯場地表現他那點英語。在人民大學,他學過俄語,為的是要去蘇聯留學。所以他俄國味的英語,讓陪同他的尹碧薇惱不是,笑不是。他這個人,隻有一半能耐,另一半是膽量充壯著。他理直氣壯地說,外國人講中國話,都那麽靈光嗎?不怕臉皮厚,硬是鍛煉出來了。尹碧薇更崇拜他了,回國後逢人就說,老板這人哪,隻要想幹什麽,無不成的。

大家誤會了,錯以為她要收山,解散黑加侖子俱樂部呢!

一回生,二回熟,他想,沒有薇薇,諒不致出大差錯。不過,這將是一次寂寞的航行,該是對他的小小懲罰了。他記得,飛八九個鍾頭到阿聯酋的沙迦,那裏仍是黑夜。再飛這麽長時間,至西德的法蘭克福,才剛剛天亮,機場免稅店還未開門。因為往西飛,這真是一個漫漫長夜,夠難熬的。假如鄰座是些乏味的乘客,他該更想念香水味濃鬱的薇薇了。

候機室裏的乘客,一張張木然的臉,找不到熟悉的人,而且個個昏昏欲睡,毫無生氣。

這就是為尹小姐必然付出的代價了。

哦!他眼前一亮,看到一個無法再熟悉的麵孔。

黃素筠!薛亦平差點失聲叫出口:“安娜……”

剛才恍惚間見到她的背影,他怕是她,也不相信是她,果然還正是她。

他不想講“冤家路窄”,而隻能說,“這世界太小!”

如果讓老薛挑選,他寧肯忍受孤獨,也不願見這位枕上人。他覺得自己有負於她,不知招呼好,還是裝看不見好?但願她趕快走進別的候機室,她可能去澳大利亞。

現在完全證實,剛才在海關查檢時手忙腳亂的是她了。因為從背後看,有些眼熟,想不到是黃素筠,熟悉的人都叫她安娜,這是她的外國名字。她是一個外商委托的代理人,口袋裏揣有外國護照,在新建的貿易中心E322有個兩套間的辦事處。

一看,這個有貴族氣度的女人,拖著帶輪提包過來了。

黃素筠人高馬大,是混血兒。他記不得她的外祖父還是祖母是外國血統。所以,她有歐洲人那深眼窩、高鼻梁和特別白皙的膚色。

她總使他聯想到晶瑩玉潔的白天鵝。“得了,別諷刺人,倒不如說我是落湯雞,更符合我的實際!”

可能冬天的緣故,她穿著羽絨長大衣,裹著頭巾,竟沒認出她來。她好像不大有旅行經驗,填寫過關表格總是出錯。薛亦平不可能不禮貌地搶到她前麵去,再回頭打量她。他已經不止一次在公眾場合,狹路相逢,碰上了為他介紹過的兩打對象中的某一位,不勝尷尬。

他有這種警惕性。算了,反正不是薇薇,管他呢!

她猜她可能是誰?這麽不眼生!他相信自己超群的記憶能力,不會淡忘一位有氣度的女士。對有數十億後麵的千位、百位數,而且他任期的全部數字,記得分厘不差,這樣心中有數的老板不多見。他的部屬誰敢馬虎疏忽?唯有兢兢業業。

陳冰如最讚賞他這點,她是審計專家,對數字有股偏執的興趣。有時候,他成為她的數據庫,能在她急需苦於找不到一個什麽數字的困擾中,給她提供。陳冰如也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像查賬似的嚴肅和鄭重其事,不過,她表達感情的方式,不那麽直截了當罷了,即或她很滿意她丈夫計算機式的頭腦,頂多褒揚到告誡的程度,那就很了不起了。

“你可不要恃才自傲,到處顯擺你驚人的好記性。”

他一般不同她開玩笑,但遇到她這種連貶帶褒的低度酒式的獎掖時,也會幽默奉還一句:“反正我這個人吧,不怎麽樣,可偏有人追住不撒手,非我不嫁!”

陳冰如莞爾一笑,這是事實。但玩笑到此為止,再不打住,他妻子新的告誡該來了,而且肯定不太客氣了。她就是這樣淡漠的性格,不耐煩的脾氣,和那種令人望而生畏的神色。安娜,也就是黃素筠,看過她為數不多的照片。陳冰如討厭照相,倒不是她長相難看,而是照出來太像宣讀死刑判決書的大法官,她相信她不是那種跟誰過不去的樣子。那位有貴族血統的後裔羨慕地說:“她能嫁你,過一輩子,真幸福!”

這個結論隻有他妻子有資格得出,但可惜,她死了。

現在,在候機室裏坐著的薛亦平,不安地注視著黃素筠朝他方向走過來,看得出她東張西望,尋找的正是飛往倫敦的航班。真要命,躲不掉的了。

他了解她的致命弱點,沒有男人便打理不了一切,這也是他妻子一生讓他搖頭的毛病。這位女士已經停在候機室門口,標牌清清楚楚,她不相信自己,去問了服務員才忐忑走進,仍不放心,問了旁邊坐著的乘客,方敢落座。

她不去澳大利亞,怪,去哪兒?

他想應該跟她寒暄幾句,早晚在飛行途中要照麵,但她背朝他,忙著收拾提包,無暇顧及其他。薛亦平知道這個提包,剛才通過安全檢查時,可出盡了洋相,好像連箱子主人都請到房間裏去了。

怪不得這半天才來候機室。

他斜眼看那隻提包,很豪華,肯定不是國貨,倒不是因為她入了外國籍。黃素筠自從生活發生變化以後,或許是對受盡窮困的那段日子的補償,絕對不怕奢侈。但那個勾起他綺麗情思,好容易不去想的薇薇,又被這隻印有西德下薩克森州首府漢諾威市徽記的提箱喚醒了。

鬼知道她從哪兒得到這提包,她和漢諾威存在什麽維係?

天,好攪心啊!

前年的事了,他帶領公司的五人貿易小組到西德去拓展業務,他和尹碧薇曾經在漢諾威做成一筆生意,數額有限,前景一般,隨後也無發展。但秋天的漢諾威給他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象。

他也難以解析,是那富麗堂皇的舊皇宮嗎?是那心曠神怡的森林公園麽?是那大快朵頤的酸菜豬蹄嗎?還是沁人心脾的德國啤酒?他也算廣開眼界的人了,獨獨鍾情這個其實平凡的城市,是否和同行的女伴有關?因為回憶是甜蜜的,溫馨的,而且是無憂無慮的。但是他終究不是和薇薇在那個中歐城市邂逅相識,也不是他和薇薇的感情在漢諾威有了驚人的變化。一切都正常地發展著,愛是一支無限反複的樂曲,在那裏並沒有增添新的旋律。雖然那嬌俏的充滿青春彈性的身子,緊貼著他的親昵,踮起腳尖吻他時的嬌憨,擁抱時那情不自禁的喘息,以及在他耳邊的喃喃細語:“你可以選擇,但最終得到你的是我!”這一切也許在漢諾威可以恣意地盡情地表現,感受可能更深刻些,但所有留在記憶裏的情愫,都和昨天、前天沒有什麽不同,可印象卻是奇特的,這就怪了。

那次不該帶她去的,公司裏的德語翻譯因故不能成行,本來計劃外聘,也是慣例,但尹碧薇纏著要接這項任務。“你讓我很為難呢!”他私底下對她說。

她很詫異:“你是老板,有權決定的呀!”

“話是這樣講,但我不能不考慮影響。”

按照她的性格,覺得他太多餘了:“我一定要去,務必要去!”她堅持。

“為什麽呢?”他想不出她的理由,雖然尹碧薇喜歡興之所至,想一出是一出的。難道因為冰如去世以後,慢慢地有人在為他張羅續弦,沉不住氣,要抓緊一切機會?

“不!”她感到好笑。第一,她的年齡,使她有足夠的耐性等待。第二,她的魅力,不怕任何競爭。第三,她還沒下決心解散黑加侖子俱樂部呢!她見老板一副惶惑不解的神色,“實話告訴你吧,頭兒,我很珍惜這一次機會!”

聽到“機會”這兩個字,他緊張,她要幹什麽?

她又在作詩了,黑加侖子一旦詩情大發,就好像進入幻覺那樣目光遊移:“我一直夢想著,期望著,有一次擺脫任何束縛的機會,有一個純淨的、自由的,隻屬於我們倆的世界。”

薛亦平那時不相信她的夢話,年輕女孩子花頭精多得很。後來果真驗證了她是心口一致的,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名堂,隻是追求她的快樂罷了。

他不得不煞費苦心製造輿論,說服他的同僚和部屬,唯一能夠說動眾人的理由是,外請的翻譯不知底細,誰知嘴巴嚴禁與否?“有過教訓的呀!邵壯在南美吃了啞巴虧,被人家算計了,不是那個西語翻譯向自己組織上反映的嗎?”做生意好比賭錢,哪有隻賺不賠的道理,所以有點醜聞,最好爛在自己人肚裏,省得捅出去,弄得沸沸揚揚。

眾人無不做出動容的表情,其實心裏在搗鬼:虧他想得出,醉翁之意瞞得了誰?

那時的王博,多少有點心術不正,他挺提防薛亦平上台以後破格重用了自己,是不是欲取先予再狠狠來個殺手鐧。所以他第一副手的態度舉足輕重。“這是個很好的想法。”他說,“以後我們公司的翻譯,不但要掌握第二外國語,第三、第四,多多益善。”老上海門檻精明得很,算準薛亦平剛死了老婆,有個如花似玉年輕女人在身邊,看他還能多麽“克己複禮”!他鬧些桃色新聞才好,肚子弄大則更棒。

薛亦平不傻不憨,懂得老頭子話裏包藏禍心。不!您錯了,博老,旅程中有位漂亮小姐陪伴,無非調劑調劑空氣。至於老婆,上帝既然又給予我一次擇妻的權利,那就允許我優選一番,我還不想馬上放棄這種徜徉的自由呢!

啊!漢諾威那頂峰般的快樂,還會再現嗎?

也難怪改變了她的倫敦之行,她是怎樣的怨恨了。

漢諾威那森林公園和他在匹茨堡、在曼穀、在內羅畢所見到的各式各樣園林大同小異,但想不出什麽原因,那裏會使人很快忘卻外邊仍有一個喧囂紛擾的世界,而且人和大自然很快融化成一個整體,這整體便屬於你,和芸芸眾生毫不相連的你的小天地。道理何在,他不明白。

突然,在穿過茂密、跌落著遍地黃葉的森林以後,發現林中一塊芳草如茵的綠地。她叫出了聲,她說她在夢境裏見過,要不就是她曾經來過,這當然不可能。但連草地中央的女神像,也和夢裏一模一樣,包括把雙臂伸向藍天,似乎籲求上蒼的姿勢,也是印象深刻的。她的臉色變了。因為越看越像。她問他:“一旦夢境化為現實,你能相信那究竟是幻覺在起作用,還是心中的世界真的活了?說不定倒是我死亡了吧?”

她倒在如氈的綠茵上。

“你真快活!”

“我找到了夢!”

他羨慕她,她能放任自己到極致的境界,他不敢。他於是犯了個小小的笨拙的錯誤。似乎不該對薇薇講起。他詭稱他有一個摯友,而不是他。“和自己的妻子相敬如賓,平平安安過了一輩子,生兒養女,穿衣吃飯。最後,他終於發現好像缺點什麽——”

“那還用說——”薇薇仰臉朝天,在德國秋天明亮的陽光下補充他的話,“這就是百分之六十五以上的家庭悲劇。有人做過調查,隻是過日子,而缺乏夫妻間強烈的愛。”她問:“頭兒,你怎麽一下子想起這些,豈不奇怪?”那黑眼珠裏狡獪的光芒,表明她明知故問。

他不能說從未考慮過這類問題,不過他竭力回避去想,倒也是事實。有時候,他女兒追問:“你究竟愛媽媽多少?”他永遠三緘其口。這漢諾威森林公園有什麽精靈不成?給了薇薇一個真實的夢,又喚醒他靈魂中沉睡的情感。

她從草地上一躍而起:“你那位朋友,請原諒我直率,隻有無數瑣碎的日子而沒有愛,真可憐!”

他唯有沉默,不該跟她談得這樣深入。

尹碧薇不知是煽惑他呢,還是在作鄭重的自白。“假如一個短促而輝煌的愛,和另一個漫長但平庸灰色的生活,讓我選擇的話,我情願轟轟烈烈愛一場然後去死。”

“你別作詩了,小姐!”話題到此收刹住,別無其他。

現在,他盯著那隻漢諾威的提包思索著。

他終於獲得了問題的答案,那個城市沒有任何的與眾不同的特點,所以印象深刻而又奇特,隻是因為,他曾經在那裏領受過一次擺脫任何束縛的真正的自由和快樂,而且隻是他們兩個人的世界。或許此生隻有這一次才是忘不了的。薛亦平設想過另一次該是在倫敦。他甚至還計劃過,到杜契斯特的哈代故居,到勃朗特姐妹家鄉的那一片荒原……然而,直至最後一刻,他退縮了。結果,命運給他開了一個大的玩笑,應該來的人沒來,不應該來的人,卻在他眼前坐著。

尹碧薇是熟悉黃素筠的。或許由於他的緣故,她們馬上意識到彼此的不安,和不肯退讓的鋒芒。那次,安娜的代理機構有個活動,作為客戶,他和尹碧薇自然要去應酬。貿易中心的餐點是由美尼姆斯供應,要不是法國風味,薇薇也許到她的俱樂部男朋友堆裏,跳迪斯科去了。

若從一個男人的角度來評價的話,黃素筠(她不大願意使用這個名字,它似乎代表著不幸福的過去)的總體感覺給人留下的印象好極了。她有成熟豐腴的身材,漂亮的麵孔,還有點說不出的絲絲淒楚,和溫順的性格。人不是複方阿斯匹林,成分準確無誤。這個遠親澳大利亞的混血兒後裔,有時候顯得柔情,但不免窩囊;有時候則使人覺得她性感,可又缺乏魅力。

“頭兒,你愣神了,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他深信,女人的天敵是女人。他說:“薇薇,我從來不零敲碎打地評論一位女士。”

“你對她的收視率不低!”尹碧薇話裏有點酸溜溜的味道。“聽說,有熱心人在為你和安娜牽線搭橋了。”

他不否認,自打他一下子成為有價值的未婚夫以後,發現整個北京城裏有那麽多待字閨中的老姑娘、漂亮的年輕寡婦和離了婚的美人兒。黃素筠就是最後一類,不過她離過兩次婚。

老伍,人大同班同學,認為離兩次婚和離八次婚本質沒有什麽區別。他在大學裏教書,黃素筠曾經是他的學生,是她希望老師促成這樁好事的。他不隱瞞這段起因,但隨後他表現出的異乎尋常的熱心,是他看在死去的陳冰如份上,覺得她來代替死者的位置,再合適不過的了。

“你需要的正是她這樣的妻子!”

教書匠的最可惡的習性就是誨人不倦。他像在講堂上底氣十足地宣講:黃素筠他最了解,他的學生嘛。她這個人根本不可能幹事業,她太感情用事,而且性格脆弱。她最甘心也最適合給她喜歡的男人當妻子,這是他給她一份最準確的鑒定。她的外國護照,她的代理人的差使,不過是曆史的誤會。老伍也不清楚到底是她祖父還是祖母是澳大利亞的哪一支後裔,純粹出於血緣的考慮,才信任她的。說不定先人的遺囑裏交待過的,要照顧她?總而言之,她般配你,老兄!

他表示他可以考慮。

“不能猶豫!”老伍大概沒當過介紹人,挺自以為是。如果你的理想是冰如,希望再找一個在政治上絕頂成熟的女人,告訴你吧,老天不會再給你這樣金不換的妻子了。黃鶴一去不複返啦,老兄!可黃素筠也許比冰如多一些體貼和溫柔。失之桑榆,收之東隅嘛!

老伍是個急性子,來過好幾次,逼他明確表態。他答應來往而且也有了來往,還不行。幸而開學以後安排課時太多拴住了,才饒了他。

貿易中心E332兩套間裏,因為邀請的賓客多,不像往日寬敞了。安娜把總公司來的一位先生(這招待會為他的來臨舉辦的)介紹給新到的客人,並請隨便用一點不成敬意的點心、飲料。“她肯定花大把鈔票把自己精致地包裝一番的!”尹碧薇調皮地在他耳邊細語,“老板,你想聽聽一位觀察家,對你這位候補未婚妻的評價嗎?”

那位來自袋鼠之邦的總公司代表走過來,禮節性地同他聊幾句。尹碧薇為他倆譯談,她也有些令薛亦平生厭的地方,自恃語言能力優秀,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氣。考過聯合國同聲傳譯和勝任這項工作,不完全是一回事,但她卻好像認為自己是個高水準的語言人才了。她一麵翻譯著,一麵不失時機挑她喜愛的點心吃,還發表她個人對安娜的見解,管你愛聽不愛聽。這時候,她的可愛在薛亦平的眼裏就打折扣了。

“……他說他不喜歡吃北京烤鴨,膽固醇太高,對中國的烈性酒也不感興趣。安娜在看你呢,老板,她沒準希望你為她美言幾句。好,我翻譯給他聽……你得承認,女人看女人,比男人要透徹些,她的外形確實沒挑……哦,他說他對中國菜不生疏,他常駐香港。非常感謝你的合作,希望今後業務上多來往。他對你讚美安娜的詞句,沒有反應。不過,她還真是值得多看一眼的女人,雖然有點俗氣。對不起,他祝你胃口好,要是能在墨爾本款待你就好了。老板,你不用管他了,漂亮的女主人又在注意你了……”

“你這張嘴啊!”

奧迪車離開貿易中心,送她回去的途中,尹碧薇裝傻地問:“老板,你對涉外婚姻,看法如何?”

“你一直跳到最後一支曲子終了,這會兒不嫌累嗎?”

她有些後悔刺激他,連忙把手伸給他,他沒有握,而是輕輕地推開了。她馬上放心了,老板最終不會惱她的。他拒絕,隻是因為前座坐著司機。他推得那樣輕柔,尹碧薇曉得自己在頭兒的心目中的位置。

涉外婚姻?他的老同學覺得根本不算棘手的事。

老伍說:“她算什麽外國人,開玩笑!”他很同情他的學生,或許因為她從下鄉的晉東南地區掙紮出來,考進大學,幾經周折,多麽的不容易?老伍受學校委托,到當地招生辦,到她嫁的那戶老農交涉,她才獲得讀大學的權利。否則,她此刻還是那嚴重缺水的小山村裏的一個婆姨。所以老伍無法排除最初印象,很難把黃素筠像大家一樣看成半個外國人的安娜。

他關心過,好像插隊的知青嫁給當地農民的不是很多。安娜,我不能理解你為什麽要這樣做?每當談起往事,她眼神裏的憂戚,就看得很清晰了。安娜講跟一個吃飽飯的人說饑餓的痛苦,是很難得到共鳴的。誰沒有一點生怕觸及的傷痛呢?她也不例外呀!老伍實地接觸過,一說氣不打一處來。亦平,你該知道不可能每個人都是生活中的強者。那些老鄉,也不個個都純樸善良。一個怎麽也燒不熱火炕,烙不熟玉茭餅的女孩子,而且沒有足夠保證吃用的存水,你能給她找條除了嫁人以外的出路嗎?直到她和她的澳大利亞親戚聯係上,付了一筆錢才離婚。“就這樣,老兄!”

“倒不多,隻要一部手扶拖拉機!”

安娜也說過,而且很感慨:“這就是我的全部價值。”

黃素筠後來又結過一次婚,嫁了一位助教。沒多久,離婚了。這也說明她的善良,善良得過分便是懦弱可欺。因為那個助教隻是利用她,作為一座橋,到澳大利亞去。目的達到了,馬上過河拆橋。她可以報複,拒絕同他離婚;還能借她澳大利亞親戚的力量,撤銷經濟擔保,給他製造麻煩。她說算了算了,認倒黴了,誰教我有眼無珠呢!

“要我決不能輕饒了他!”薛亦平說。

她承認她無能,即使恨得牙癢,有這份報複懲治薄情人之心,她也不會有多大作為。連吵架的本領也不具備,對方嗓門提高八度,哪怕她絕對有理,也嚇得先哆嗦的。“不過,這次辦理離婚倒痛快,不費什麽事,我真害怕打官司。”薛亦平聽到她居然這樣寬慰自己,沒準為這次離婚未以一台拖拉機為代價而高興吧?他想起死去的妻子,至少她不窩囊呀!

他猶豫不決,這種徜徉的自由,也挺叫他抓耳撓腮的,薛亦平向來辦事痛快,行則行,不行說下大天也沒門。媽的,你這個江西老表怎麽啦?他問自己。在擇偶這盤棋上,到底走車走馬,一直舉棋不定。還是那個說一不二的男子漢嗎?

理想嗎?看什麽標準了。隻能說,尹碧薇比黃素筠的可選擇性高些,確實也比較親近些,來往密切些。尹碧薇作為玩伴,或許是最理想的人選,你隻要不怕鬧頭疼,她永遠不會使你寂寞。漂亮溫柔的安娜比黑加侖子更適合妻子或情婦這個角色。可是一想到這位衰微的貴族後代對於生活的搏擊力幾乎等於零,連陳冰如都無法比,薛亦平躊躇了。

他不是托詞,而是懇切地告訴老伍:“我不想瞞你,老學長,我和冰如夫妻一場,誰都認為我們再般配完美不過。確實也是如此,冰如稱得上盡善盡美,至賢至惠。可你不了解,冰如那種在生活上離了別人不行的無能,我受夠了。”

他使用的“受夠了”這個充滿怨氣的詞匯,使他的老同學感到意外。他一直對他妻子感激不盡的,讚美不絕的,在那期調幹班的同學中間,他對陳冰如的體貼,傳為美談。

可能在老伍麵前無需顧忌,也可能已成為曆史一頁,薛亦平以玩笑的口吻說:“我不打算剛剛擺脫掉一副枷鎖,又找來一副鐐銬把我束縛,好不容易得來的自由啊!”

“亦平,你太言重了!”

他覺察到自己失態了,把話題轉到黃素筠身上來:“我不反對繼續接觸,互相多了解了解。應該說,她給我的初步印象,還說得過去。假如她能稍微能幹些……”

老伍不再逼他:“你也不必勉強自己,人各有誌。”

確實也是這樣,夫妻嘛,沒法較真,何況還得彼此擔待吧!

陳冰如自知她不算恪盡厥職的妻子。大概,有天生“弱智”的人,她就是天生“弱能”的人。這種見解,她常發表,作為丈夫的他,總是笑笑,表示無所謂。甚至說,上帝的安排,要是你全智全能,別人沒法活了。

在冰如活著的日子裏,他無可指責。

所以,他被薇薇吸引,除了她的風情、活力、火樣的熱,也欣賞她獨當一麵的能力,和無論什麽環境都能應付裕如的功夫。強將手下無弱兵,公司這兩年運作得很有起色,和他用人政策不無關係。前年在西德那五人貿易小組工作期間,她那第二外國語實在不敢恭維,但她硬是用德國人不願意聽和說的英語,加上她黑加侖子甜美的微笑攻勢,終於把局麵打開。

她甚至討厭別人伸出手去幫她一把。連他出於關心,噓寒問暖,怎麽說同亞妮同歲嘛!她也皺眉頭:“老板,我這個人需要的是愛,全部的愛。你不要把我看成小姑娘,婆婆媽媽,沒完沒了。對不起,我嫌肉麻!”

這個尹碧薇,愛虛榮,愛賣弄**,愛**她以為性感、其實瘦削的身體,愛撒些不經意的小謊,根本哄不了誰。但他被她迷住。每次出國,她像精豆子似的滿機場大廳串,高跟鞋篤篤響,根本不費心更不用力氣,還不誤聽她的貓王、麥當娜,傑克遜,嚼著口香糖,過來招呼登機。

沒辦法,愛是盲目的。

這不是薇薇的詩,是他個人的體會。否則,安娜不會此刻坐在候機室裏,鬼知道她不去澳大利亞,去哪兒?

真窩囊!

在安全門那兒出麻煩的,現在知道是她了。那門也討嫌,故意跟她搗亂,不停地發出刺耳的鈴響,害得她好狼狽。她那隻漢諾威的提箱,被要求打開檢查,請到房間裏去,好像攜帶了違禁物品似的,眾目睽睽之下,可以想象安娜當時那份窘狀。薛亦平相隔較遠,不知她急哭沒有,隻是那背影似曾相識,可惜怎麽也想不到是她,倒觸景生情地回憶起他的妻子,感慨萬千。

陳冰如經常碰到類似的難堪場麵,幸虧他很少同她一起外出旅行。她是審計專家,查起賬來,可使最精明的老會計,嚇出一身身冷汗,瞞不住她銳利的目光。那些賊滑的在賬目上做手腳的家夥,若不認輸,等著上被告席吧!但是,到外地公出不帶換洗衣衫;上公共汽車忘拿月票被訓;記不住老薛的公司電話號碼;十回做飯九回夾生;住了多年鄰居,馬路上遇見而不相識;不曉得自己該穿幾號襯衣,穿多少碼的鞋;錢包被偷了;去補辦工作證等等絕不應該發生的事,總得他或者他女兒“緊急搶救”,使她從困境中脫身。

這樣,他妻子哪怕衣服上紐扣掉落,也得求亞妮幫忙縫上。最讓他齒冷的,連屬於女人的天性,出娘胎不教自會的穿啊戴啊購物啊討價還價啊,都反應遲鈍,離開女兒,幾乎寸步難行。她偶爾也說一兩句輕鬆些的話,說上帝犯了兩個錯誤,第一讓她當了一回女人,第二讓他娶她。亦平,你為什麽不革一回命呢?

薛亦平笑笑,不吭聲。他知道,無論怎樣表忠心,她搖頭不信,除非你承認早就想分手,根本無法忍受這樣的妻子,否則,她認為你言不由衷。唯一的應對辦法:保持沉默。這是陳冰如始終埋藏在心頭的難言之痛。她是智慧型的習慣思考的女人,似乎每個細胞都能感知政治氣候的變化和人際關係的微妙。她當然能感覺得出她的丈夫對她,不是真心地愛,不是全心全意地愛。雖然開玩笑說上帝錯安排她成為一個女人,但身為女人,就需要愛,需要百分之百、連百分之九十九都不行的愛。但薛亦平從一開始隻是無奈地接受亞妮這個現實。她懷孕了,不得不結婚,履行丈夫和父親的職責,“你說你不後悔,鬼也不信!”

他知道這是她的心病。

“但你記住,我這一生為你活著,你不珍惜這份愛!”

“冰如,我們的孩子都這麽大了,我們有共同的奮鬥目標,有必要把我倆的感情變成一致資產負債表,誰是貸方,誰是借方,算得一清二楚嗎?”

她對她天衣無縫的丈夫,無可奈何。“要是當初我不是死命地看上你這美男子,非嫁給你,也許我今天的生活,會是另外一個樣子。”她不快樂,這是事實,一輩子鬱鬱寡歡愈來愈甚。實際上互相將就的日子,不下決心分手,能有多少真正的幸福而言?而拖得時間越久,千絲萬縷,就越下不了這個決斷之心,何況在人們的心目中,你敬我愛,是一對多麽美滿的夫妻。輿論也可能是一種製約力量,不論她或他,是在乎的,顧忌的。

最後,按她的話,心血全為他耗盡。

但纏綿病榻一年多,著實使他,使他女兒沒少受罪,幾乎也快垮了。而且令人不解的是,夫妻倆一輩子不曾紅過臉,越到她生命的最後時候,越是折騰她丈夫,幾乎不近人情,大家也隻能理解是病態了。臨死前的最後一句話,讓在場的人聽了無不膽戰心驚。她說:“亦平,這下你該高興了吧?”

薛亞妮同情她爸,因為她更親近他些,覺得她媽這句話毫無道理,替她爸委屈。她能不理解她爸是多麽繁忙?公司總經理,事無巨細,哪兒不得照應?他們父女倆白天黑夜輪流倒班侍候病人。他一下班從公司徑直到醫院,次日早晨亞妮來替換他,再回到公司上班。他在病房裏的一張行軍**休息,亞妮看著他一天天憔悴下去。即使如此,亞妮無法理解她媽的歇斯底裏,怎麽盡心服侍也不滿意,半點也不肯諒解和配合,甚至埋怨、發牢騷、口出不遜,越是當著探望的人,越是叨叨個沒完,連她也看不過去,相信她媽死期不遠,在折騰了。

薛亦平始終如一,任她折騰,隻是不言語,臉上無一絲不悅,倒賠笑哄她。除去推不開的會議,重要活動,非出麵不可的應酬,始終未離開過他妻子的病床邊。

公司裏的人,上上下下,誰不對薛亦平這位老板,心悅誠服。從同情開始,直到他的為人處世,主政以來的業績,都給予良好評價。簡直意想不到,一次民意測驗,幾位經理級幹部,獨他獲得滿票,高居榜首。大家對他信任,和他在醫院裏對妻子的表現,不無聯係。

也許隻有薛亦平稍稍懂得陳冰如“心血為你耗盡”,“這下你該高興了”的含義。在她第二次報病危的那天深夜,進行搶救的醫生護士精疲力竭地走開了,緊急輸血後又可延緩一些時日。他也感到自己支撐不住,快要趴倒了。累,他心甘情願,從她嘴裏吐出的尖酸刻薄的語言,陪又不落好,不陪更鬧翻天的折磨,使他精神瀕臨崩潰邊緣。他差一點想捏住那根輸氧的塑膠軟管。實在無法忍受,忍受了一輩子此刻還不趕快結束,也許隻有出此下策了。

幸虧她醒來了,那一念間的罪惡,沒有成為事實。

他一身冷汗,萬分痛悔地跪倒在床前。不愛她不完全是他的罪過。但要置她於死地,靈魂卑劣可想而知。再說,她的生命已經以日計算,那麽多年忍受過來,沒有道理失去這最後的耐性。無論如何她是他的恩人,不是仇人呀!

陳冰如絕沒想到,睜開眼見她丈夫直撅撅地跪著。盡管病房燈光暗淡,她見到他淚水潸潸滴下。她認為她等了一生,盼了一生,就希望得到她丈夫這點真心。陳冰如伸過來一隻皮包骨頭的手,讓他握著,他連忙捧住。

她說:“亦平,你握得緊些,再緊些!”

他告訴她:“大夫講,危險過去了。”

所以,後來不論她怎樣作踐,他默默承受。

亞妮後來說:“爸,我佩服你對媽媽的耐性。”

“她是病人呀,乖!”

“我指的是她還沒生病前那些日子。”

他做出惶惑不解的樣子,妻子都找不出他的破綻,何況女兒?

“你居然能忍受媽媽這麽多年!”

“不要胡說八道!”他嗬斥著女兒。

他倒不是怕對死者不敬,而是不願意別人說長道短,影響目前形成的對他有利的氣氛。像薛亦平如此深愛妻子,世上少見。這種人品上的好評,對他大有裨益,他就更珍惜這已成定論的名聲,因此陳冰如死後,他使自己相信,也使別人相信,他是忠實的無可挑剔的丈夫。該做到的全做到了,任勞任怨,鞠躬盡瘁。捫心自問,毫無內疚,甚至那一刹那的罪惡念頭,慢慢也**成疲勞過度的植物神經功能紊亂了。和尹碧薇那過於親密的緋聞,因為是他妻子首肯的,和良心無關,談不上不安了。

如果不是遇到陳冰如,他也許大學畢業後又回到江西啃紅米飯了。他連跨三大步,爬到目前這個位子上,別人可以羨慕他機遇好,總走運。其實不然,倘非他妻子策劃設計,至少那個邵壯得騎在他頭上作威作福。這個老陝也被他對妻子的好感動了,化幹戈為玉帛,不跟薛亦平抵死為敵了。所以,他原來愛妻子為一百的話,現在一百二十也不嫌多的。什麽叫“忍受”呢?虧亞妮琢磨得出。可誰能說愛之中不包含忍受,或者說,忍受不等於愛?

有各式各樣的愛,他這樣認為。

他對亞妮宣布:“乖,爸對媽媽是感恩不盡的!”

薛亞妮認為:忍受不是愛,知恩圖報不是愛。凡是有附加值的愛,都是另外的感情。

他說,東方人把愛看得寬泛些,乖。

他女兒咬字眼,你別把感激媽媽和真正的愛情混為一談。爸,我能理解你這種心情,但距離愛挺遠。

薛亞妮當然了解她媽為她爸所做的一切,她不是小孩子,還在中學時代就參與家庭決策,父母也不特別避諱她。她完全知悉她媽怎樣利用別人的手,把邵壯搞掉,為她父親前進道路上掃清障礙。陳冰如不習慣親自出馬,冒失行事,她善於審時度勢,利用矛盾,在相互傾軋中脫穎而出。她明白她的病在時間上不許可從容用事,才不得不走出幕後,去一筆一筆地細摳深尋,查出足以讓邵壯站不住腳的問題才罷手。由於操勞過度,病情加劇,住進醫院,再也沒有出來。

邵壯被迫下野,釣魚去了,接下來輪到王博。薛亦平看他是前任的股肱之臣,心腹嫡係,留下來害多益少,加之他已超齡,打發掉並不費事。陳冰如緊接著住院了,說話已經有氣無力,但每一個都讓少不經事的亞妮感到震悚。人際關係竟如此複雜,如疾風險浪,隻有她媽,一個了不起的女人,駕一葉扁舟,運轉自如,從容有餘,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不不!”陳冰如堅持留住王博,而且要擢升為有職有權的第二把手。“亦平,你隻要動這個棋子,全盤皆活。通過查賬,我對你們公司的現狀,基本上把握得住。”

薛亦平有些犯難:“他和老陝隔三差五捏兩盅,鐵得厲害!”

“他在賬上絕對同邵壯劃清界限,留有心機。你放心,船要下沉,船上的耗子先逃生,決不會陪同海底殉葬。再說,邵壯也是隻老狐狸,賬上看出他並不很蠢,但老資格不在乎才被我找到漏洞。他不會甘心的,可要反撲,王博在位,他就得顧忌,因為老上海手裏握有他的牌,能挾製住他。再說,你把他擺在這位置上,別人就擠不進來。你不知道會塞給你個好貨還是壞蛋,還不如王博知根知底。他這把歲數,縱有野心能多大?何況他是政協委員,不存在退的問題,給他實權,他會幹出成績,你落得輕鬆,何樂不為。要來個新的副手,你成天提防著,何苦?”

薛亦平大概不如旁觀者清,怕王博串通邵壯,弄不好來個複辟。他妻子的見解是:“中國有句老話,樹倒猢猻散,道德觀念是要服從生存和活命這個大前提的。”

“那就試試!”

“亦平,一個人該得的,你給他未必感謝。出乎意料,不該得的給了他,而且給得慷慨,他會動心。假如你摳摳搜搜,給了又不撒手,效果全無,不如不給。”說到這裏,不光是病人的煩躁,而且有嫌別人不領會意圖的氣惱,她揮揮手,表示她累了。

“好吧!我要讓王博受寵若驚!”

薛亦平自然是要言聽計從的,無數次事實證明她判斷的準確。這時候,她分不清粳米和秈米的區別,熨不平一件絲綢襯衣,不知道肥皂和白糖憑證購買,甚至家中尚餘若幹存款也很懵懵懂懂等等生活瑣事上的糊塗,根本無足輕重了。

果然,王博老當益壯,替老薛挑了大半擔子。

邵壯有點吃醋,“當初你也沒為我如此賣命,積極性太過頭了吧?”王博笑道,“這就是文化層次的溝通問題了。我跟老薛合作得很愉快,他比較懂得尊重客觀規律,我想,公司不至於再由債權人變成債務人了。老兄,多釣釣魚去吧,小車還是可以保證你使的。”

亞妮越發欽佩她媽的遠見之明。

“虧你想得出,乖!”

她爸告訴她:愛就是一切,愛可以涵蓋所有的感情。她媽的見解是人生在世,有高於愛、勝於愛的更值得關注的事情。

“愛就是愛,媽,不可能有別的解釋!”

“亞妮!人生人生,人的目的在生。愛是人生這棵大樹上的果實,果實狀況如何,取決於樹。你離開樹談果實,說明你還年輕,幻想太多。”

於是,她深感她爸這一輩子,有這樣一位現實壓倒愛情的妻子,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所以她作為她爸的乖乖女,她希望未來的繼母,能給她爸爸從未得到過的全部的妻子的愛,以及那種女性的溫馨、體貼、柔順和無微不至的照顧。

“總而言之,補上媽媽欠你的。”

他不以為然的樣子,不太願意亞妮對他和死去妻子之間的諱莫如深的關係想得太深。

但亞妮不肯罷休:“爸,這多年,你不過在扮演幸福丈夫這個角色而已。”

“算了,乖,你別亂下評語了。”

事實是陳冰如去世以後,薛亦平像是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顯得輕快些,舒暢些。冰如健在時,由於年長些,女同誌又經不起老,明顯地可以看出他妻子臉上那些歲月流逝的痕跡。所以,薛亦平很留心自己的穿著打扮,盡量做到樣式莊重些,色彩深沉些,幾乎快成一位老派紳士,就是為了減輕陳冰如心理上的壓力,免得被人家看出夫妻倆年齡的差距。但這種良苦用心,他妻子毫不領情,誰知會不會更增添煩惱,反正,她很少和丈夫一起外出,各忙各的。或許如今再無禁忌,思想上鬆綁了;加之他出國期間買些衣物裝飾品之類,有黑加侖子出主意當參謀。流行款式,新穎潮流,也逐漸認同。這樣,他無形中年輕了許多,很難相信他五十出頭。

風華正茂咧!爸,不過,你不要把假象當真啊!

他知道亞妮不怎麽讚同那位**的黑加侖子,才這樣告誡他,每當這樣嚴肅起來,她很像死去的冰如。

公司裏的同仁也發現,老板喪偶以後,哀痛了一陣,很快振作,並未消沉。連走路也快捷輕鬆,三十年沒摸過球的人居然上場客串,可見精力旺盛,換了個人似的。公司似乎也受到些影響,業務開展得較前更有起色。但是,他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以往他和尹碧薇出國也罷,應酬也罷,參加一些社會活動也罷,雖然也有一些流言飛語,那時陳冰如活著,知道是個美滿家庭,摯愛夫妻,大家也並不十分在意。現在,包括給他開車的司機,也對她與老板的來往,麵露不悅之色。大夥兒的議論,飄到他耳朵裏。

王博一直紳士風度,他再不講話,有點犯眾了。“亦平,聽我一句,她不是傾國傾城貌,不值得。”

他煩了:“老兄,你也參加這個議論俱樂部!”

“同誌們可不是壞意。”他不講那些無根據的,但也並非空穴來風的傳言。什麽同她交往的不三不四的男友啦;什麽出沒於高級飯店和外國人不幹不淨啦;什麽涉嫌套匯案件,被公安機關傳訊過啦;以至於她的高消費和她的收入對不上茬啦!他隻是聲明他可能杞人憂天,像小尹這樣太新潮的年輕姑娘,咱們正正經經幹實事的人,究竟合不合適?曆史上有過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君主,但你不具有浪漫素質,她也難稱得上美人。他說:“這可不光我個人的愚見哦!”

“得啦,博老,總不會需要經過眾人投票吧?”他負氣地一笑。

老爺子搖頭,不以為然,他推心置腹地說:“大家共事這麽多年,覺得你不壞,才關心你。要是人們跟你感情生分,離心離德,管你娶誰?你可不要抹煞眾人的好意!”

他隻好吼,這種好意讓他頭疼。“我說過我要娶尹碧薇嗎?怪了!”

“那好,那好……”

王博相信他不會一意孤行,但也理解,男人嘛,正值壯年,精力過剩,小小的擦邊球,消耗點熱量,也無傷大雅。何況他以前的妻子也太古板,太正經,太原則,太少女性味,就算是逆反心理吧。老爺子笑笑,那意思盡在不言中了。

薇薇,薇薇……

他也說不清今天晚上這種反常的亢奮,為何而來?從坐上轎車到機場,從大廳到候機室,腦海裏一會兒出現神色嚴峻的陳冰如,一會兒出現有對黑亮眼睛的尹碧薇。眼前的黃素筠又把他思路拉回到現實中來。緊接著,神思繞在那雙哭腫的眼上去了。沒辦法了,隻好胡思亂想下去。

擴音器通告,去倫敦的航班延遲一個小時起飛。

他想,要是取消這次飛行才好,或許來得及挽救。但一轉念,他又心灰意懶,薇薇這家夥恨起誰來可要命,即使她能原諒,他薛亦平究竟又敢邁出多大的步子呢?

他有點失悔,斷就斷好了,不該這樣突然襲擊。你並未把訂婚戒指給她戴上,她也沒明確表示非你不嫁。雖然她半真半假地催問過:“我該不該去美國留學,你幫著拿個主意!”但這不等於逼他表態。因此,何必氣勢洶洶嚇哭她呢?可以理智地把感情冷下來。聲嚴色厲其實在掩飾自己不過是個缺乏膽量的懦夫,顧慮重重的庸人罷了。

何況前一天還在長城飯店的旋轉餐廳裏跳了舞,那是一次業務應酬。薇薇玩起來沒夠,瘋起來忘情,在淩空絕頂的餐廳翩翩起舞,窗外藍天白雲,北京城在腳下轉動,飄飄欲仙。她喝醉了似的緊貼住他,快活極了。他攔住她的纖腰,那樣柔軟,那樣輕盈,隻覺得眼前飄忽著一陣香霧。那時,他已經準備次日找她談話,不讓她去英國了。

她的魅力在於不知道顧忌,她說她喜歡成熟的男人。她看上了他,寧願把美國留學機會擱置。她勾引他,他也不反對跟她好,那就親密,就熱戀,就投入他的懷抱。至於他的妻子,他的年齡,他的職務,別人說長道短,她壓根兒不在乎。不過,對於上床,這位浪漫的黑加侖子采取謹慎的態度,而且能狡獪地擺脫糾纏。所以他不相信有關她的穢聞,所以也曾決定過結束徜徉的自由跟她明確關係。

但是談何容易,那些好心人的勸告,他敢完全不當回事嗎?倘若他同她結婚,他在公司裏的威信,要不降到最低點才怪。有什麽法子,假如這世界全是壞蛋,那他也無所謂,存心為敵非娶這個大家不齒的女人不可。可他們是好人,是朋友,出於善意,他不但要靠他們維護,還必須在這些好人組成的社會中生存下去,他不好太違背好人公認的準則。這樣,他手裏握把雙刃劍,或者他得到令他醉心的女孩子,讓好人們對他失望;或者他使大家滿意而叫薇薇去得精神病。

她當然不會精神崩潰,肯定一去不複返了。

這時,他才意識到不願飛機起飛,留在地麵上還有一線轉圜的希望似的。真愚蠢啊,放她到美國去,她有護照和簽證,有入學通知書,有獎學金,如同讓魚遊入大海一樣,還指望她和自己言歸於好嗎?

他站起來,也顧不得深更半夜該不該去驚動人家,到底衝出候機室,在中央服務台給王博家撥了個電話,等了好一會兒,才聽到老爺子趿拉著拖鞋過來,嘟嘟噥噥不知說些什麽,顯然非常不高興。真是不夠禮貌,迫於情急無奈,隻好對不起了。“誰?”

他直道歉,“博老,是我,我在機場給你打電話。”

王博大概嚇一跳,睡意全消,以為出了事,忙問:“你現在降落在哪兒?”

他告訴王博仍在北京機場,然後把他擔心的事,坦直地說了一遍。“博老,這對薇薇來講,輕而易舉,你看看有個什麽完全之計?”

“走就走吧!”王博這時才睡眼惺忪地看壁上的石英鍾,零點剛過,不像話。對老爺子無疑是種迫害,所以不耐煩地回答了他。

“什麽什麽?”薛亦平聽出口氣不順。

“我巴不得這位黑加侖子走!”

“博老,博老……”

王博知道愛情會使人發瘋,可他不願意這個搭檔精神分裂。所以,語重心長地在電話裏勸告:“亦平,你聽我說,她走了的好。關於你和她的事,連上頭都挺關心,要你好自為之呢!”

他隻好放下電話,候機室已經打開登機通道,招呼乘客準備了。“上頭上頭……”四麵八方朝他壓來,他苦惱透了。

王博的老伴挺關心,大聲問:“誰呀?”

這裏,乘客們忙碌亢奮起來,他回到候機室正打算走,注意到安娜慌成一團,不知丟了什麽,正手忙腳亂地翻找那隻包。深夜,寒颼颼的,她急得臉上沁出了汗。

或許他想到同機旅行不能永遠裝作看不見;或許他習慣了替他出紕漏的妻子收拾殘局;或許他欠她一些什麽。安娜是他談過的兩打對象中的唯一的一位——主動退出競爭,不再角逐那個夫人位置。於是,他急走過去,關切地問了一聲:“是安娜嗎?怎麽啦!”

“哦!”她抬起身來,望著他,不怎麽意外。

可能在他躥出去打電話時被她認出的,他猜。不過,黃素筠不是尹碧薇,不會“噢”地銳叫一聲,大喜過望地撲過來,沒準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啃他一口。安娜到底年歲大些,老三屆的插隊知青怎麽也得四十出頭,自然要持重一些。寧願讓他先認出她,不會主動先打招呼。她不是進攻性女人,連守株待兔的勇氣也缺乏。

“出了什麽事,需要我幫忙嗎?”

“我的登機牌不知揣到哪兒去了。”

“糟糕!”

她又急又亂,排隊的乘客陸陸續續往裏走。黃素筠還是找不到,瞅著他,無可奈何。不過,有了薛亦平,多少可以倚仗,她倒穩住點神。男人,此時就起主心骨的作用了。

“好好找找,別急。”他安慰她。

“都找遍了呀!”她又問:“這牌丟了,就走不了嗎?”

“我還沒碰上過這種事,不知有無麻煩?”

她倒想得開:“大不了,隻好不走唄!”

他那在天國的妻子,丟三落四,也是家常便飯,小至鑰匙、印章,大至公文包、自行車,都有過丟失的記錄。但使他哭笑不得的,別人急,她不急,大家找,她不找。和這個安娜如出一轍。“大不了不走!”陳冰如比她還要沉住氣,丟就丟吧,命該如此,要發生的事誰也無法阻攔。最滑稽的誰也不能責怪她粗心大意,她會埋怨他們父女設想不周,“你們知道我精力有限。”

真要命,攤上這樣子的老婆。

他不知是否應該慶幸,終於和安娜分手。不過,現在他無法丟開她,自己登機去,也不方便去翻這隻漢諾威提包。隻有幹站著幫不上忙,她也不作最後掙紮,等著天塌下來了。這神態,越琢磨越像陳冰如。

但是,安娜終究是有一份外國血統,高大,豐滿,當然遠非那搓衣板似胸脯的陳冰如可以比擬的。她的形體使人聯想起維納斯雕像,那張漂亮的臉,不完全像中國人,又不能看成外國人,可以說是別有一股特別的韻味。尹碧薇自然了解她以及她和他的全過程,甚至揣摩透他的心理動向。他在這個混血兒那肉體的震撼力量麵前,絕不是無動於衷的。她建議:“老板,你未來的妻子,最理解的組合方案,我的靈魂,安娜的體態,你前妻的才智。”

尹碧薇反應敏捷,迅速改口:“我在寫一首詩而已。”

看樣子,黃素筠這張登機牌丟在別處了。她不著急,輪到他著急了。“怎麽辦呢?”他問。當然,隻是問自己。

她那眼睛裏的潛台詞,一看就明白,天經地義屬於他去解決的事了。她作為一個女人,唯一認識的是他,也隻有依賴他了。責無旁貸的薛亦平又重向中央服務台走去,尋求通融的辦法。

幸好機票還在吧?

“給我票去試試看!安娜!我不敢保證!”

如果他不是修養有素,喜怒不形於色,肯定要朝黃素筠發脾氣了。她找了半天,敢情沒發覺飛機票領取行李牌和那登機牌一齊失落了。

哦,上帝!他唯有對她苦笑。

“別找啦,安娜!”現在是徹底失望,幾乎無計可施了。

他原來的太太,也不曾鬧過這種笑話。也許陳冰如長得遠不如她那樣“性感”,但他妻子的頭腦難能可貴,你可以說她大智若愚,但不像安娜這樣既無大的本領,又少小的聰明。他妻子生活細節上的弱能,害得他從未吃過她做的一頓現成飯,確實難為人妻。但是在他人生道路的轉折關頭,全仗陳冰如的扶持,才能立於不敗之地呀!

上帝不製造十全十美的人,他相信。

但是他告訴女兒:“亞妮,我感激你媽媽,她幾乎為我創造了一切!”

還在人民大學調幹班念書的時候,她當時任班支部書記,解決了他的組織問題。要遴選幾個去蘇聯進修的留學生,作為班幹部的陳冰如,投了他重要的一票。後來,他同她結了婚,有了亞妮,理所當然地要留在京城工作。又是她,使他獲得天子腳下這份美差,讓同學們羨慕得要命。很簡單,哪個部門了解幹部,不以支部的意見為準呢?

她不鑽營,更不卑微地迎合權勢,陳冰如靠準確的判斷和遠見卓識,懂得利用錯綜複雜的矛盾空隙,求得進展。善於在變幻莫測的人際關係中,及時撲住機會。她在決策上謀算精細,到了料事如神的地步。

而且她決不露聲色,從來不親自動手。

十年動亂,誰不磕磕碰碰,傷痕累累,薛亦平安然無恙。陳冰如是在最混亂的那些日子裏,把他送進醫院治療美尼爾氏綜合征。稍稍平穩以後,她要他死心塌地在基層工作,不作出頭之想,打好基礎,幹出成績。要他廣交朋友,尤其是報紙記者。果然“文革”結束後一步步走到公司領導崗位,似乎順水推舟,並不見他妻子費多大力氣。

不久,公司醞釀副總經理人選,陳冰如要他進高級黨校去研讀馬列,避開這場人事混戰。這裏,包括王博在內,一個個打得頭破血流,互相揭底,誰的屁股上都有一攤屎。挑來挑去大半年,上頭火了。這樣他坐收漁利,從黨校回來,穩穩地當上副總經理。

原來的計劃,是要造成邵壯自我敗露下台。但她病了,這個一生不敗的女人,知道贏不過上帝。她對她丈夫說:“不論你真愛我、假愛我,我這輩子為你活的,盡心盡力,到此為止了。”

“不!”他知道隻有他妻子能將邵壯置於死地,因為正在進行的例行財務大檢查,是個機會。但違背一生宗旨,她不屑一為,她習慣於假手別人而不親自出馬。“就如你所說,我偽裝了這幾十年,冰如,難道容易嗎?如果沒有一絲真的,你能承認你和一個高明的騙子共同生活,生兒養女,而毫無知覺嗎?如果你活著為我,隻是圖我升官發財,那麽,冰如,我情願什麽都不要,你不用費心費力,做一對本分夫妻,未嚐不是一種安寧的快活!”

她完全理解她的丈夫,這番冠冕堂皇的假話後麵,是希望她最後幫他一把,坐上總經理寶座。終於,她歎息了:“女人最大的軟弱,就是太愛!”

於是她為他耗盡了最後心血。

“厲害呀,”邵壯給查得焦頭爛額,不得不承認薛亦平硬一手、軟一手把他搞得好苦。“我原以為你沒多大出息,想不到棋高一著,服了!”老陝卷鋪蓋滾蛋,把位置讓給勝家。

他自然心裏有數,真正的棋手是誰。

她也許不美,但她給了丈夫一個美的將來。陳冰如雖然未曾丟失過登機牌,出了機場忘記取行李揚長而去的事是有過的。但是,這些白璧微瑕相對她無與倫比的才智而言,微不足道。安娜倒挺漂亮,但除了這漂亮,或許還有溫順,還有賢惠,其他呢?就很難說了!若是選擇了安娜,不但不會帶來事業上創造性助益,說不定比冰如製造出更大的麻煩,他還嫌領教得不夠充分嗎?

不想扮演騎士角色的薛亦平,隻好上陣了。那位麵帶困意的服務台小姐,半點不同情他,反過來先怪罪一頓,“你太太也太不小心啦!”

安娜聽到這種稱呼,無所謂的一笑。他先有點窘,可是有必要去更正嗎?費口舌不值得,登機要緊。“那你說怎麽處理?”

薛亦平馬上明白了一切,安娜已經名花有主。他不免有點酸溜溜的感覺,但很快過去。還是湊近了幫她說服那位小姐:“她確實有票,幹嗎騙你呢!”

“我無法證明她丟,所以愛莫能助。”

機組保安人員從裏麵出來,氣衝衝地說:“怎麽回事,少了兩個乘客,飛不飛?”小姐指著他們倆說:“票丟了,正在跟值班室聯係!”他也表示抱歉,安娜聽天由命,看著那位煩躁的機組人員不吭一聲。“又得等,又得等,已經晚飛一個多小時。”那位小姐對誰都冷冷淡淡:“我有什麽辦法,行李已經裝上飛機,你敢不教他們同飛?可沒有票我知道她到底是誰,能讓她登機?”

“怎麽辦?”

“急什麽,等唄!”

機組人員調頭走了,他要對機艙裏等得不耐煩的乘客一講,該恨不死他們倆!薛亦平想到這裏,真生安娜的氣。

整個衛星廳裏的乘客寥寥無幾,他們那個候機室早空空****。安娜倒泰然了。似乎故事這樣結束也無不可。

“亦平,你先走吧,甭管我!”

“等這位小姐聯係出結果,再說。”

“反正我不急,早一天晚一天不要緊,你公務在身,走吧!”

“不!”他站著,身板挺直。他不免遺憾,她嫁人了。但是,望著那柔柔的眼光,薛亦平心軟了。那一段情誼,雖然後來是她慢慢地疏淡的,但要不是他畏畏葸葸,先有了收煞的意思,她也許像老伍說的那樣,不會忍痛割舍的。事實上他有負於她,多多少少,他覺得欠她的情。

她是個善良的女性。

安娜要是稍稍不那麽懦弱,會那麽輕易了結嗎?

“你走吧。亦平,你這不是犯傻嗎?”她催他登機。

這困難時刻,把她撇在這裏,他就不是她眼中那個值得獻出一切的男人了。但話說出口,幾乎洗淨了任何感情色彩。“你先別管我,冷靜些,仔細再想想,丟在哪裏了!”

她聳聳肩:“我是不靈!”慚愧自己這份讓他深感失望的窩囊。

“用不著檢討的,事情已經出了。”

打電話的女服務員,覺得這位先生和他太太怪兮兮的。她在等待她的上級的答複,似乎仍在商討,一直不給回話,隻好等下去。薛亦平注意整個女孩子打量安娜時,那眼神裏有一種少女的對成熟女性的豔羨、嫉妒的意味,這也是他在尹碧薇的臉上,常常可以看到的神色。

他始終懷疑那位鬼精鬼精的廣西妹子,是否覺察到他和安娜那種成年人的契合,是她從他這兒得不到的。因此她相信他們之間存在過異乎尋常的關係,這當然不是能夠愉快接受的事實。她那張嘴從來不肯示弱,“我想象不出一個男人,在女人的最後武器麵前,那乖乖投降的樣子!”

但那絕非安娜的過錯,他自責地想。

“別提了,好嗎?”安娜反過來央告他,她是個好女人。

“我不該這樣輕率的!”

“誰也有感情控製不住的時候!”她原諒了他。

“我很粗暴,幾乎等於強迫……”

她搖搖頭,眼裏的淚光閃閃。

事後,他很後悔,感到多少有些乘人之危。如果不是自己,他毫不猶豫地認為是種卑劣的行為。安娜確實不是經商的材料,衰微下去的貴族後裔,恐怕整個血管裏流動著無能。要不然她不至於嫁了個農民,又被一個小癟三式的助教欺騙。所以她這個外商代理人,根本處理不了一些與國內商業機構本不成問題的問題,其實票據啊轉匯啊區區小事,竟搞得暈頭轉向,在外國老板那兒下不了台。這樣,她拜托了他,代為緩頰,適當轉圜一下,使她能站住腳。

“求你了,我不知還能指望誰?”

這些生意上的亂結,全是她太糊塗的結果,一個個替她理開死扣,著實費了薛亦平一些力氣。憑他的麵子說通那些銀行、進出口公司高抬貴手,也不容易。正好,有一天,他女兒到外地實習去了,他把司機先打發走了。留在安娜那E332套間房裏,喝了白馬威士忌,吃了訂好送來的套餐,特地點了有他愛吃的芝士龍蝦,然後在那過了夜。

這也是他最不願意在候機室見她的原因,他有愧。

當然,安娜也挺懊悔,不應該這樣輕率的,她低聲地幾乎祈求地說:“希望今後我們彼此都能冷靜些……”

他不想逃避責任:“如果你不反對,那麽我們就同居,結婚。”

她很清醒:“那你看錯了我,我是想嫁你,但也不願意這樣逼你娶我。”

……這時,一位武警順著行道電梯跑來,喊著:“誰是黃素筠?誰是……”

天曉得,她把登機牌、飛機票都遺失在安全檢查口那兒。她拿在手裏,還是記不得怎麽丟的。

薛亦平心想:幸虧不是我太太。

對於安娜,他女兒亞妮隻表達一條意見:“爸,你還沒侍候夠死去的媽媽嗎?即使說安娜什麽都稱你的心,就她不怎麽能幹,得供著,我不讚成。你需要人照顧你,而不是你照顧人。”他發現,亞妮除了那老氣橫秋的姓魯的女醫生外,對他的續弦對象,都持否定態度。作為朋友來往,她和尹碧薇相處得融洽,看得出服飾上接受那個新潮女子的影響。安娜甚至有些拉攏她,送過她一件毛利人的雕刻品,她也認為那是個漂亮女人。不過,要作為她的繼母,亞妮總是搖頭,哪怕安娜應允她考托福出國幫最大的忙。

女兒的態度,重要性不亞於他的頂頭上司,是不能不認真對待的。

“走吧,走吧,安娜,飛機裏的人該急瘋了!”他拎起那隻提箱,疾步走進去了。

她跟隨著,靠得很近,顯得很親,臉上的憂慮一掃而空,笑著說:“一場虛驚!”

他死去的妻子也總這樣說的,每逢出了差錯,忙亂緊張一陣,最終圓滿解決,絕無自責地一笑了之。薛亦平懷疑,是不是陳冰如複活了?

他看她一眼。

“對不起啦!”

他沒有做聲。

“又惹你不開心了?”

其實他腦海又轉開近年來拿不定的主意。桌麵上隻剩下兩張牌,選哪一張?安娜,薇薇?薇薇,安娜?可現在,桌麵上空空如也,無論安娜也好,薇薇也好,都離他太遠太遠。沒準走進他生活裏來的,倒是那個魯菲,估計今後他將不得不吞服許多藥片,命運會捉弄人的。

“安娜,你想到哪兒去了嘛!”他把提箱倒到左手,伸出右手,攬住她,“我很高興,能送你到法蘭克福!”

她站住了,這個感情豐富的女人,大滴大滴的淚珠,從臉頰上滾落下來,到底半個外國人,火山般爆發了。

“別,別!”

“亦平,我做夢也想不到在最後的行程中碰上你,碰上誰不好,偏碰上你,碰上你噢!”

機艙裏百十位乘客,恨不能生吞了他們倆,一個個憤怒的眼光,簡直使他倆無地自容。修理飛機故障,說是該亮的燈不亮,不該亮的燈亮了,用去一個小時。等他們丟失機票的二位,又幹坐一個小時。特別那些在法蘭克福要中轉別的航班到北歐的乘客,揍他倆一頓才解氣似的。空中小姐知道他倆犯了眾怒,趕緊領他們到機艙最後部坐下。好在冬天非旅遊旺季,機艙並未客滿,才躲開了大家。

薛亦平把提箱安放妥當,見她怔怔地愣著,提醒她道:“相見容易別時難,這話不錯,可你總不至於一直難到法蘭克福?這次難得的共同旅行,也太辜負了吧?”

“我心裏憋得慌!”

“想想即將來臨的幸福——”他倒是好意的安慰,但卻是她不願觸及的話題,臉色倏地變了。如果不是機艙裏人多,還不斷有人憤憤轉回頭打量好像是害群之馬的他們,安娜肯定會哇地哭出聲來。“好了,好了,安娜,咱們不談這些。”他趕緊塞給她一遝子小紙巾。

安娜在分手前,由衷地惋惜過。她把薛亦平看成她一生中唯一的也是最後的正確選擇。她不相信他的祝願,什麽“你會遇上一個比我更合適的伴侶”。薛亦平似乎猜測到了,那個在法蘭克福,或者在漢諾威等待著的幸運兒——得到這個漂亮女人的人,大概不是她理想的人選。

她拭去淚水,溫順地點點頭。

薛亦平建議:“脫掉你的羽絨大衣吧,不嫌熱?”

“別見外啦,讓我來幫你的忙吧!你不記得機場裏那位小姐,一直以為你是我的太太嘛!”

她那殘留淚痕的臉上露出苦笑,“我可不配享有這份福氣!”

這時脫掉羽絨長袍的安娜,穿著緊身羊絨衫,仍是那一夜風流的枕上人的嬌態,使他心動。“沒福氣的是我。”她那份婀娜嬌嫵,展現了女性最好年華裏美的風采。或許太熟悉了的緣故,像X射線穿透那薄薄的衣衫,再現在他眼裏,仍然是玉體橫陳的一派春光。

他有點後悔。真想把她摟在懷裏,像那夜一樣。

“穿著熱,脫了又有些冷颼颼的。”她求他將提箱取下,找了件純棉的套衫穿了。他把那件長袍卷緊塞進箱裏,剛剛放好,她“哦”的一聲,忘記了暈海寧藥片,那是非吃不可的。他心想:“從哪兒再找一個陳冰如,眼前這位即是翻版,生怕你閑著,不斷給你製造麻煩。”

於是給太太當差慣了的薛亦平,又一次站起,那隻提箱又一次拿下來,翻找,再送上去地折騰。當然他早鍛煉出耐性,而可惡的是她們認為你理所應該。他笑笑,去找空中小姐討點水,好吃藥。他永遠有一句安慰自己的口頭禪,“有什麽法子呢?攤上了!”

忘了關照一句,藥片大要掰碎咽,結果一杯水下肚,暈海寧仍在嘴裏含著。他差點罵她笨蛋。過去,他有時恨他妻子,恨得牙癢,但臉上是和顏悅色。“好吧,我再去倒點水!”

空中小姐問:“你太太怎麽啦?沒事吧!”

他感謝人家,心裏卻在詛咒:“太太,見鬼去吧!”

飛機在加大油量,馬上就要起飛了。她央求他:“抓住我的手,我起飛降落總覺得天暈地轉……”

他不相信她一個人不曾乘坐過飛機。

空中小姐過來檢查安全帶,覺得這對手挽手的夫妻,夠親密的。

薛亦平有過多少次體驗,他和安娜在一起,誰都認為他們是天作地合的一對。他倆那一段戀情,斷斷續續來往了大半年。公司裏除了尹碧薇,連他的司機也隻是恍恍惚惚知覺一二,因為一到安娜處就打發離開了。然後就“打的”了,橫豎他能報銷。無論到哪兒,沒人不把她看成是他太太的。同樣這些場合,他也同尹碧薇出出入入過的,天曉得,幾乎從來無一人把黑加侖子當做年輕的妻子,連情人這種概念也形成不起來,都認為是他的女兒,真要命。有一回,在建國飯店喝咖啡,那裏煮得風味地道。鄰座一位台胞,有種攀談的欲望,不好拒絕,搭訕了幾句,最後居然恭維地說:“你的這位女公子,真活潑!”氣得小姐兩眼翻白。也難怪,她像扭股糖似的纏著,哪有偷偷摸摸的情人味道?

他記不得曾經和陳冰如一起旅行過,像他現在和安娜並肩坐著一樣。這些都是妻子亡故以後,漸漸想起來而不能釋然於懷的。他記得她興致好的時候表示過,古人雲:“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她自謙不是很聰明的人,但對於遼闊的大海,感情好像更親近些。人站在海邊,肯定會覺得心胸開闊敞亮。可近在咫尺的北戴河、南戴河,那還不方便嗎,開個車就去了,他從未考慮過帶她去旅遊一次。

直到她病倒了,赴外地求醫,他才有可能一路陪行。但是旅途勞頓,風塵仆仆,再加上心緒不佳,還有什麽興趣去黃山廬山、桂林西安?

最令他捶胸難忘的,有一次醫生要單獨告訴他診斷結果,已經求遍名醫,自然也不會太意外那可怕的結論,隻是驚訝那位醫生,不說您的夫人如何如何,口口聲聲您的這位老大姐已經無望,能做的就是滿足她的欲望了。他告訴說是他的妻子,聽的人幾乎無法相信似的。

冰如說過,那是她很健康的時候,她將來一半死在心病上。偶爾談到兩人的感情,她也感歎過,為什麽我們都沒有勇氣改變一下這種格局呢?“克己複禮”這句半開玩笑的話,就從那時出現在這家庭的語匯裏。

倘若冰如聽醫生說是老大姐,那豈不心病更重?

飛機昂頭呼嘯朝夜空刺去,身旁女人的體香使他慚恧,他從未給他妻子這種溫馨。

她喜愛大海,可一生沒見過海。

他有一千次機會能帶她去看海,但一次也沒有……

他們公司在南戴河有療養所的,和他在金色沙灘上追逐嬉戲的,是穿著三點式的尹碧薇,黑裏俏。那小拳頭似的兩隻並不豐滿的**,那瘦削的同樣也不豐滿的臀部,以及整體來說屬於袖珍型的女人,他,躺在沙灘的遮陽傘下,納悶,為什麽那樣醉心於她?

不光他,據說有幫小青年。

這也是公司裏從王博開始到他的司機為止,不讚成他這種選擇的原因。安娜倒不,她孱弱的性格決定了她不和尹碧薇比個高低。她知道薇薇在心靈上對這個男人的吸引力。她知道薇薇瀟灑能幹,機智聰敏,會是他事業上的幫手。她知道薇薇雖然行為不檢,但她相信薛亦平的判斷,風流歸風流。但黑加侖子這甜蜜的野果子,好像誰也未能真正嚐到一口。這同她比起來,結婚、離婚,又結婚,人家幹嗎不要黃花閨女呢!

他倒說過,他不計較,那是已經過去的事,而且不是她的錯。她相信他不是白馬威士忌喝多了亂說的,真話假話,她能分辨。所以她獻上她的身體,不完全是強迫。

女人最大的軟弱,是愛!這是他妻子冰如的警句。安娜竟一直瞞他到現在,薇薇去找過她,亞妮去找過她,她的老師伍教授去找過她,還有其他受托的人也去找過她,意思不盡相同,主題卻是一個,看在上帝的分上,要她離開薛亦平,別毀了他的現在,更甭說他美好的未來。這確實使安娜非常非常痛苦,她愛他,自然不能遵命。可別人曉喻她,正因為你愛他,難道不應該為你所愛的人著想嗎?這一切使她想起在晉東南那山村裏偷偷讀過的《茶花女》小說,那是個缺水的小村寨,但她卻為那位瑪格麗特流了大量眼淚。她那時絕沒想到自己也會有這一天,可誰為她哭呢?她甚至不能對薛亦平訴說,因為所有人都要求她保密,懇求你啦,安娜!於是她怯懦軟弱到簡直荒唐的地步,竟說什麽皮膚黑,是歐美婦女最羨慕的流行趨勢,薇薇黑得那樣可愛,恐怕還是別的女人求之不得的呢!

尹碧薇可是絕對不擇手段的現代女性,她不是。

薛亦平不為膚色黑的流行趨勢所動,在E322那套房裏,他盡情地欣賞這位有白種人血統的女人,那白皙的細膩如脂的皮膚,那無懈可擊的完美胴體,黑加侖子相比之下,不過是一桌盛宴上的一碟開胃小菜罷了。

一個蘋果一個味,女人和女人的差別太大了。他和他的妻子不曾像現在這樣,和安娜裸呈著身子相擁而坐,親吻著,撫摸著,摟抱著,如膠似漆。他和他妻子那間臥室,絕無應有的閨房旖旎風光。一說起來,陳冰如先把話駁回,老夫老妻,亞妮都長大了,你還追求那些情調,怪無聊的。他永遠也不頂撞,可心裏反問,老夫老妻應該公事公辦,枯燥乏味地像履行條款一樣生活嗎?E322這套公寓樓房,無疑的是現代化辦公室,但此時此刻,倒馥鬱芬芳,無處不流動著安娜的體香,和她那絕非東方女人所能有的強烈的性魅力。他如醉如癡,也如饑似渴,在那一刹那,他決定要為這個女人去冒險的,毫不遲疑。可一旦回到他必須生存下去的現實生活中,他不禁猶豫動搖了。

現在已不是產生騎士的年代,他不傻帽兒。

起飛後機艙裏總有一段相對平靜的時期,安娜也消停下來,像一隻溫順的波斯貓,眯著眼小憩,一臉幸福滿足的樣子。他要鬆開手,她不願意,他無可奈何,笑笑,隻得依著。

幸好尹碧薇不同行,否則,沒有礙眼的熟人,她敢猴到你身上來。他以為這將是一次孤獨的旅行,誰知卻有這樣一位**的伴侶。他到了飛機上,才知道直飛法蘭克福十個小時多一點,中途不停了。去年夏天去倫敦,還在沙迦機場為薇薇和那個小賣店的阿拉伯老板照個了合影的。那次團大,包括搞展覽的,人多,黑加侖子不敢太放肆,而且工作量大。雖然在飛機上座位緊挨著,卻未能像安娜這樣,硬把那隻柔嫩的手塞給他,要他握住不可。

這個閉目養神的女人告訴他:“在山西,也許我們那一帶,婦女不怎麽下地幹活。”

“我希望你在漢諾威,至少也能享這點福!”

“你怎麽曉得的?”她顯然壓根兒未在意她提箱的標誌。

“能告訴那個讓我既羨慕、又嫉妒的人的一點情況嗎?”

“求求你,咱們不談那些行嗎?”

空中小姐準備送飲料了,他問她想喝點什麽。好一會兒,她沒反應,拍拍她的手再問,答複是“我要的,那不會有”。

“什麽?”

“你——”她把頭歪靠在他肩上。

飲料車推到了座旁,空中小姐倒了他要的礦泉水,因見她閉著雙眼,自然隻好問他:“你太太呢?”

安娜擺擺手,表示什麽也不想喝,等車推走後,他說:“看樣子,這十個小時,我要當你名義上的先生了。”

“最後給我一點心理上的滿足。你知道嗎?”她抬起頭來,告訴他,“我真的心裏隻有你。”

他當然相信。因為她不像尹碧薇,會撒謊,臉還不紅。

“你該了解我的,我什麽也幹不了,隻能嫁人。既然嫁不到一個真愛的,那我也要嫁一個真有錢的。”

“很有錢?”

“是這樣!”

“那就好,總不至兩手空空。”他隻能順著她說。

誰知她並不高興:“我那麽窮的日子都熬過的,因此,我也好懊悔!”

“何必急急忙忙走這一步呢?我不理解!”

“問你啊!”這當然是撒氣的話。

沒理由怪到他的頭上,“我?”

“除非你娶我,還有別的法子嗎?然而這又是不可能的。”

他承認必須麵對現實,“你可以責備我,恨我,永生永世咒我。安娜,我冷靜下來以後,理智地考慮,我們結合,對誰都不是幸福。”

“主要是你,要丟失很多很多,我無所謂。”

“我知道我心中有愧!”

“那也不該一走了之。”

他辯解道:“我後來給你打過幾回電話,你不接,隻有錄音在回答我。”

安娜想起來不免傷心,那麽多說客,甚至她敬重的伍教授,也改變了態度。他講得再透徹不過,教書的嘛,有條有理。我們每個人的自身價值,究竟在作為一個社會人的整體中占有多少分量?可憐得很。安娜,隻要薛亦平得到了你,早晚他會當不成老板,坐不成汽車,沒有了前呼後擁,也不能吆五喝六,大家也不會眾星捧月,他自然瀟灑不了。共產黨的官員嘛!一旦失去這一切,他還會是你眼睛裏那個氣概不凡的薛亦平嗎?老伍的結論是:“安娜,你得到他的同時,實際也就失去了他。”

薛亦平並不了解這些說客們的背後活動,不知道安娜不肯接電話的苦衷。倒暗自慶幸她主動離去,是他求之不得的一種結束方式。他有負於她,他斷不如她斷。一個薇薇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不能再次搞得滿城風雨了。像安娜,手裏捏著本外國護照,身份是外商代理人,多次結婚、離婚,而且無人適應生活上簡直不靈的女人,除非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根本不可能娶這個有外國背景的老婆,唯有下狠心一斷了之。打電話隻是撫慰自己,表明他並非絕情無義,求個心安罷了。

“我對你講心裏話,撥通電話,我既希望你接,也更害怕你接。你知道,我也割舍不了。現在你嫁人了,說了無妨了。”

她嫣然一笑:“我隻是打算去嫁人!”

薛亦平怔住了:“可你是單程票!”

“那位漢諾威老先生倒還正派,一位銀行家,在北京認識的。他答應給我一段時間,嫁不嫁,我決定。”

“年紀不太老吧?”

“不到七十,這些我都無所謂。既然圖的是錢,就不該要求別的。若問我真心想要什麽,那就是你。”

他搖頭。

“現在還來得及。”

他繼續搖頭。

“看你緊張的——”這時,機身劇烈地搖擺了一陣,把她的話打斷了。

“沒關係,可能氣流影響。”他替她又係好安全帶,挽緊她的胳膊。“不會出事的。你放心!”

“把我嚇壞了!”

飛機恢複了平穩的航行。這時,空中小姐打開投影屏幕,關掉了燈,先放映一部美國原版片,接著是一部英文字幕的中國片子。他們幾乎等於沒看,緊挨著喁喁交談。

他對她講:“薇薇寫過一首詩,大意是感情的債,易欠難還。這話是挺有道理的。拿你來說,千裏迢迢嫁到漢諾威去,我心裏很不是滋味,嫁給外國人的女孩子多了,為什麽獨獨牽掛你呢?”

“我有過幾個念頭,找你商量商量,該不該走這一步?”

“為什麽不來呢?”

“你救不了我!”

“我自私?”

“好了,不談這些過去的事了。你剛才提到薇薇,那位可愛的小姐呢?”

“同你一樣,飛走了。唯一的區別,你往西飛她往東飛。”他有些傷感,這位至少還可以送一送,那位哭著走了。

“你也並不快活!”安娜把臉頰貼過來。

他訂正她的話:“應該說,不敢太快活!”接著他又補充一句:“人大概就是這樣的!”

“我不信!”安娜說,“為什麽不可以偏不這樣?”

飛機又開始震動起來,一種不安的情緒在乘客中間彌漫開來。起飛前一個小時的故障排除,肯定是不祥之兆。尤其正演得起勁可誰也不看的那部中國影片,突然中斷以後,越發增加了驚慌的氣氛。機艙裏的燈亮以後,一張張淒惶的臉上,流露出生命未卜的死亡恐懼。

空中小姐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安慰著乘客:“不要緊張,請大家少走動,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有問題,機長會通知諸位的。”她們雖然做出鎮定的樣子,但掩飾不了心頭的惶恐。薛亦平記不得乘坐過多少回飛機,在國內國際線上航行過,但飛機機身如此劇烈的顛簸,時而上浮,時而下沉,整個五髒六腑都隨著七上八下地起落,還是有生以來頭一回感受到。這個從來不暈船暈機的男子漢,受到前麵座位上那些嘔吐的乘客的影響,似乎條件反射地控製不住,緊拉著安娜的手:“糟糕,我——”

她馬上想到的,是給他找暈海寧,可是機身左右搖擺,幅度很大,若不是安全帶拴住,非甩出座位不可。她試圖站起來,可是枉費力氣。

“你幹什麽?”

“給你拿藥。”

一個女人,即使在別人眼裏是挺不中用的,但是逼到情急萬分的地步,也會拚出最後的勁。到底搖搖晃晃地掙紮著,站起,打開行李架的小艙門。還未夠到那隻漢諾威提包,飛機猛地朝她站立的方向傾斜,提包和裏麵的其他物品劈裏啪啦跌落下來,把安娜砸倒在薛亦平腳下。

“你!”他又氣又急。

空中小姐衝過來:“幹什麽,幹什麽,讓你坐穩!”

薛亦平在這場混亂中,隻覺得眼一黑,一股熱辣辣的嘔吐物,從胃裏湧到了嗓子眼。他雖早有準備,拿好紙袋,但是機身不停地水平傾斜,像篩糠一樣,根本掌握不住重心,哇地一口,幾乎全吐在了安娜的套衫上。

安娜要不是彎身去托他一把,也不至於滿身汙穢。

空中小姐臉色慍怒,好不樂意:“怎麽搞的嗎?”

薛亦平絕想不到,這個性格軟弱的安娜,誰要大點聲,就會嚇一跳,有理也認輸的主兒,估計死到臨頭,也居然敢反詰空姐,而且話還講得挺給勁的。“飛機不定什麽時候要掉下去,誰也難保誰能撿條命,幹嗎這麽厲害?他,他也不是有意吐的嘛!再說,全吐在了我身上,沒弄髒你什麽!至於這樣過不去嗎?”

他從未這樣狼狽過,一個在交際場合氣宇軒昂的老板,竟在靠一個他認為並不中用的女人保護。“算了,安娜!生死未卜,別同他們一般見識了吧!”

“好像誰多樂意吐似的。”她還嘟噥。

“怎麽辦?你這一身……”

“你甭管了!”幸虧那件純棉套衫相當寬鬆,脫起來不怎麽費事。“反正也不能要了!”她說。她把穢物反裹在裏麵,鋪墊在他的腳下,抬臉對空姐說:“請你放心,這位先生要再惡心,這墊著,弄不到你飛機上,行了吧?”

空姐非常惱怒,可飛機的險情並未排除,她也心慌。幫著把跌落的物品,塞回行李架,轉身踉踉蹌蹌走了。飛機仍然在擺動著,死亡的陰影籠罩著機艙。黑夜裏看不出來,誰知飛機現在是在印度洋上空,還是在穿過中東的大沙漠?

“拉我一把,亦平,扶我站起來!”

由於飛機不停地擺動,隻有訓練有素的空中小姐可以適應。安娜怎麽也站不直回到座位上去。在慌亂中的薛亦平也顧不上她,他被飛機即將麵臨的命運——迫降、墜毀、爆炸、倒栽蔥,這些在腦海中迭相出現的鏡頭,攪亂了心。這時,聽安娜叫了他,才連忙伸過手,連她,帶那件羽絨長袍(她什麽時候取出的?真行)拖回座位上來。

他不想隱瞞:“你不害怕?安娜!”

“有你在跟前,好些!”剛才跟空姐頂嘴,忘掉了危險。

“我真恐懼,忽忽悠悠掉下去,死無葬身之地!”

“咱們倆緊緊抱著,死也不撒手!”她把兩坐席間的扶手扳起,摟抱住他。正好,機艙裏的溫度明顯下降,那件鮮豔的羽絨長袍,蓋著他倆。她是死也無憂了,可他瑟縮著。“你是吐得太凶,虛脫了吧?”

他也弄不清楚自己是體虛,還是心虛?

“抱緊一點,安娜,求你!”

他差一點就要向安娜發誓,如果大難不死,咱們像現在這樣緊緊依偎著,生在一起,死在一起。

“你有一點熱度!亦平!”

“你真好,安娜!”

“別說話啦,快閉上眼,休息一會兒!”

飛機開始平穩一些了。不過,在急遽下降,耳鼓沙沙作響,連一直轟響的發動機聲,也仿佛靜止了。他覺得幾乎快臉朝下了,一種無名的恐怖由心底升起,生和死大概在這一刹那快要決定了。現在,使他唯一感到可以依靠的,隻有緊貼著他身體的安娜,和她擁抱住他腰的胳膊,以及抓住他手的手了。他突然閃電般想到,那一切一切的顧慮、猶豫、克己複禮……在這類似前年秋天在漢諾威那森林公園裏,出現過的唯有兩個人的世界麵前,是何等微不足道?雖然,眼下的兩人世界是在死亡的陰影裏,但也或許如此,他從那些斤斤計較的利害考慮,對比人生大限,實在是太渺小了。

這世界上還有比安娜更親近的女人嗎?

完了,在乘客一片慌亂呼嘯中,他說:“安娜,咱們生不能在一起,死大概分不開了!”

他倆廝守得緊緊的,等待著命運的裁決。

突然,發動機又開始轟鳴了,機身昂頭像起飛時那樣傲然朝天空刺去。乘客們這時才意識到,噩夢已經過去,死神遠離而走,每個人都等於死了一次,又活了一次。

機長通過擴音器感謝乘客們的合作,故障已經排除,再飛三個多小時,就可到法蘭克福了。

那部中斷了的國產影片,接著放映下去。

機艙裏的電燈光又暗了,現在,他倆似乎換了下位置,是他反過來擁著安娜,把臉貼在那溫柔的胸前睡了。當他想到了死時,真後悔怎麽不在最危急關頭,向她吐露心曲?但想到了生,想到了還有很長很長日子的將來時,又慶幸自己未曾忘情,否則,豈不是又一次傷害了她?她能改變行程嫁他嗎?而他能不顧一切娶她嗎?於是,老一套問題又開始折磨他的靈魂。也許,精神上的虛脫比體能上的心力交瘁更能把一個人搞垮,他很快睡著了,差不多一直睡到法蘭克福。

安娜沒有合眼,她珍惜這最後時光的愛,摟著這個一度是她心愛的,至今也難忘懷的人。無論如何,他給她許多真誠的幫助,無論如何,他也給她許多愉快的歡樂的記憶,無論如何,撇開一些外在因素,他千真萬確愛她並曾打算娶她的,甚至,她想,或許主的安排,他送她這一程,並在最危險的生死關頭,有他在她身邊,使她竟忘卻了恐懼。她凝望著身邊橢圓形舷窗上漸漸地由漆黑、深黑、淡黑到蒙蒙的暗灰,到最初的一絲絲白色出現的色彩變化。她知道,隨著窗玻璃外愈來愈明亮的天色,分手的時刻也該來臨了。

他睜開眼,安娜已經穿好羽絨長袍,拎著她那隻漢諾威提包,站在他麵前。她臉色平靜,好像什麽事情也沒發生。“不親一下告別嗎?”她問。

他跳起來,把她抱住。控製不了感情的,倒是他。雙眼頓時濕潤了。他真想對她說:“別走了,安娜!”但打了結的舌頭,硬把它咽回到喉嚨裏去。

她說:“也許是永別了,亦平!”她吻了他。“再見!”

“不,不!”他不知還能說什麽。

其實,隻消一句話,她會轉身撲在他的懷裏。他強忍著不使淚水溢出來,接過她的提包,一言不發地送她走。尾隨著眾多到機場休息廳的繼續飛往倫敦的乘客,走出飛機,一直把她送到機場出口處。“安娜,但願你順利到達漢諾威,但願你幸福!”

他無法再往前送她了。

別的到法蘭克福和轉機到北歐、南歐的乘客,早走光了。她是最後一名,很順利地過了關。她佇立在那兒,回過身,望著他,像是惜別,像是戀戀不舍,像是有繾綣難了的感情,但實際上她是在等待著他說一句,她和他都明白該說的話。或許這是最後一次的機會,還來得及的。或許我們不論誰,都應該有勇氣些。

但是,薛亦平隻是朝她揮揮手。

安娜也微笑著轉身走去,很快消失在人群裏。

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心裏卻湧上了一句詩。雖然他早過了寫詩的年代,也不知道算不算詩,像不像詩。但他反複吟味著——

失去的,常常是最好的!

難道生活不就是這個樣子嘛!

機場外麵是法蘭克福冬天的陽光,很亮,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