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作第三十五號

讀以下的習作,不必太認真。或一行,或一段,跳過去不看也無妨。作者,想到哪裏,寫到哪裏,並無一定宗旨。讀者,願看則看,不願看則罷,犯不著為之傷腦筋。尤其不要探賾索隱,因為這隻是類似鋼琴的手指練習曲一樣,斷斷續續塗寫的一些片斷而已。

法國作家羅布萊斯的《威尼斯的冬天》,寫到意大利作家莫拉維亞。說他最討厭威尼斯:凡是跟水多少沾點邊的東西,他都不喜歡。看見一艘貢多拉船,他就頭暈。

法意合拍的根據這部小說改編的影片,在四月份第一周的星期日的黃金時間,電視台播出了。由於影片保留了談論莫拉維亞這個細節,於是我回憶起這位老先生,有幸曾與他同桌共餐過,有三點印象非常深刻。一是他的全部作品,被梵蒂岡列為禁書;二是在座的他的同胞,對他近似膜拜的尊崇;三是這位老先生幾乎忘記他曾經寫過的有關中國背景的短篇小說。

如果這短暫的交往,還有什麽感受可言,那恐怕就是這位幾乎與世紀同齡的老人,看來精神還未衰竭,言論鋒利,思路流暢,反應敏捷,而且很富於幽默感。表現出一種旺盛的創作活力,使人不感覺到他的老。

在那次國際俱樂部的與莫拉維亞的座談會上,見到了王良德。

我最初認識他時,並沒有這麽富態。後來,他像吹氣似的發福了。心廣體胖,一副名作家的派頭。在那天會上,他似乎比莫拉維亞更像位大作家。

他寫過一些小說,說多麽好,未必;說多麽不好,也未必。反正,文壇這樣大,少他不少,多他不多。阿貓阿狗,都成為作家,還上了這一種或那一種的名人傳。那麽良德兄雖不能說是著作等身,至少有六七部長的短的,由正經出版社出版的小說集。作家之名,當之無愧。

但是,蘇菲要同他離婚,說不願意當這種作家的老婆,朋友都有些莫名其妙。

已經老天巴地的了,趕離婚新潮是不是晚了點?

蘇菲說,滾他媽的,我已經夠了,膩了,煩了。他不是講過,有的是追作家的妞兒嗎?讓他去找那些原封貨,黃花閨女好了!

我問他,良德兄,看來你要在電視台《今晚我們相會》這檔節目中露番臉了?

他神色嚴峻,自從他混上了不大不小的文學官員以後,老是一副“天喪予,予與汝偕亡”的麵孔,做出怪有趣的嚴肅狀。其實,有人早悟了,作家官恐怕是官之末流,真正有縱橫捭闔的政治本領者,還不屑於在這塊廟小神靈多的地盤施展呢!白白枉費了才華。

可他老婆說,這爺們兒,小說寫不上去,不幹這個營生,幹什麽去?串街串巷爆米花、捏糖人,他行嗎?

蘇菲一張大破嘴,我服了。

看樣子,這婚非離不可。

離婚是門學問。

我認識一位離婚專家,也是我的同行。他說,提出離婚,不難,最後簽字畫押,也不難。難就難在鬧離婚的“鬧”字上。不鬧到精疲力竭,不鬧到兩敗俱傷,不鬧到後悔還不如不鬧倒安生為止,是離不了婚的。兩個人的戰爭,是痛苦的持久戰,是難解難分的鏖爭,所付的代價,與離婚後所能得到的解脫和幸福相比,從算術角度看,差不太多。

所以,他寫的小說,從來花好月圓。

說是這麽說,寫是這麽寫,但Z君還是離了三次婚,結了四次婚。現在,他的新婚妻子比他女兒大不了幾歲,其樂融融。看來,他樂此不疲地離婚,追求的正是這個“鬧”了以後的快活境界。

我認為,良德兄是受了Z君的婚姻啟示,才想像撇掉一塊破抹布似的,將蘇菲甩掉吧?

別胡扯,他是什麽人?我是什麽人?一臉正經。

言下之意,Z君是花花公子式的人物,雖然年紀一把,但緋聞不斷,桃色官司一個接一個跟隨著他。良德兄相信自己是嚴肅得要命的,絕非朝秦暮楚之人。是蘇菲提出來要離婚的,不是我。而且莫名其妙的,竟沒有什麽理由。夠了,膩了,煩了,這能端到法庭上去嗎?假如我有第三者插足;假如我做了什麽卑鄙的、出賣靈魂的勾當;假如我那玩意兒不靈光了,滿足不了她的要求;假如我江郎才盡,連個狗屁都放不出來了……總得說出個子午卯酉來呀,要不我腦袋掉了,還不知死在什麽罪名上呢?

這是苦肉計,鬼才信。

良德兄把他當官的那點小權術,用來對付他的妻子,自以為得計,真可笑。

我真想對他說,老兄,算了吧,真人麵前何必說假話呢?你自己早就發表過宣言,在峨眉山,在金頂,該不會忘的。那時他智商還高一些,能說出一兩句耐人尋味的話,比他那一覽無餘的不說強點。他說:“國文兄,人在感情曆程上,第一步常常是走錯的,信不信?”

那張多肉的臉,不像現在那樣木然,好像當官以後,本來就不多的靈氣倒**滌得更加幹淨了。

我問:“蘇菲怎麽啦你了?”

這句話問得有點不合漢語語法程式,但他明白我的意思。

他回答:“我們都缺乏一種勇氣,知道錯了,就應該原路退回去,重新來過。可人是感情動物,是不是?覺得大半輩子都勉勉強強地過來了,回過頭去看,路已經走了太遠,也不能說一無是處,幹嗎還要另起爐灶?老實說,玩感情這種遊戲,是挺累精神的。”

幸虧那一天,金頂上沒有佛光。

否則這爺們會更神氣活現。

諶容君寫過一部中篇小說,叫《懶得離婚》。

她在表現一種生存狀態上,有些比較傳神的描寫。那時我主編《小說選刊》,就把這篇小說選登了。

我已記不清楚在這以前,還是在這以後,我和良德兄一塊上峨眉山。他可不是懶得離婚的人,而是興致勃勃的,精心策劃要同蘇菲分手。

“蘇菲,所以他寫小說上不去,實在是凡心太重,忙於俗務!”

蘇菲瞪起一雙甲亢式的眼睛。她年輕時是否漂亮過,不得而知,反正現在這惡狠狠的樣子,挺嚇人的。她反駁我:“你把因果關係完全弄顛倒了,正因為他寫不上去,這爺們才去抓撓別的。不是茅坑的問題,而是他根本拉不出屎。”

我說蘇菲,我不支持你的判斷。他是能拉出一點什麽的,不過,不香不臭罷了。

後來才知道,這爺們在那時就匡訂出雄心勃勃的三年或五年的進取計劃。他在峨眉山的金頂上,雖然佛光不賞他臉,但刹那間煙波浩渺,雲浪滾翻,可一轉眼嵐氣消散,霽空萬裏,可能使良德兄感到人生短促,變幻不定。他感喟萬分:“國文兄,人來世上一場,不容易!真得好好珍惜,莫辜負了,對不對?”

我那時就應該明白,這是他崇尚伊壁鳩魯主義的宣言。

原來相愛的夫婦,一旦反目成仇,那種夾雜著愛變異後的恨,似乎更切齒,更絕情,這決不是良德兄所能料想到的。以為蘇菲大大咧咧,不會在感情問題上太過於認真,不會大動幹戈的。蘇菲那雙甲亢的眼睛彈起來,他隻有退避三舍。王良德說,她身上女人的東西,越來越少。內分泌失調,也影響雌性激素的。

當時,他在山頂上,而山腳下那紅株山賓館裏,住著楊詩韻小姐,在等待著他,難怪他有些飄飄然。良德兄在他作品裏所表現的愛情,真叫人讀後感到痛苦。不是痛苦人物,而是痛苦作者,懷疑我們這位良德兄究竟有沒有被人愛過或愛過人的體驗。他是寫農村題材的作家,曾經挺不客氣地自詡為反映當代中國農村生活的第一種子選手,或首席作家。劉紹棠算什麽,他的女主人公最後都跳大運河,說到這裏,還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其實他筆下對農村年輕人的愛情描寫,比起劉先生的跳河來,更不敢恭維。無論在高粱地裏被剝掉褲子,還是按倒在炕沿上被剝掉褲子,幾乎千篇一律都是這種迅雷不及掩耳的突然襲擊式的場麵。他有理論,那些柴火妞絕不能像林黛玉吟出“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的詩句來的。可他和這位寫報告文學的女作者,倒是慢工細活,淺酌低唱,不到關鍵時刻不會采取速戰速決的強硬手段。

可能考慮到蘇菲一時半會兒得不了肝癌吧。

敢和莫拉維亞相比擬,當然有點狂妄。

不過,與他特別討厭威尼斯城,凡與水沾邊的東西都不喜歡一樣,我對於山也有類似的反感。試想,一個人活到六十歲上,其中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在崇山峻嶺中轉悠,而且並非“相看兩不厭,獨坐敬亭山”,或“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悠閑心情。那麽,我不願意去峨眉山是正常的,一開始我就拒絕了良德兄。

那時,我不曉得楊詩韻正在那裏采訪大三線的工廠。她是一個鼻子挺靈敏的人,總能抓住時機,抓住題材,而且有幾分姿色的她,也總能抓住樂於幫忙的男士,屬於交際花型的女作者。不知是哪位女同胞這樣歎息過:“做女人難,做名女人更難!”說句不敬的話,這可算是吃得太飽太撐以後胃脹得難受,嚴格講屬於一種快樂的苦惱。但我比較同情楊詩韻,雖然她也有不能原諒的地方。無論如何,她這種往“名女人”的目標去奔、去奮鬥、去掙紮的努力,是能讓人理解的。原本這就是個充滿欲望的世界嘛!她想成為一個“名女人”,也無可指責。所以,若說成:“做女人難,做單身女人更難,做即將出名,但尚未成名,努努力也許就出名,稍有懈怠則永遠成不了名的女人,恐怕是最難最難的了。”這對那時的楊詩韻來說,倒是非常貼切的。若是良德兄索性說穿,去峨眉山赴約會,我也未嚐不可以舍命陪君子。當然這對可憐的蘇菲,不免有愧。但這爺們玩陰的,說了一大套冠冕堂皇的話,把動機掩藏起來。他小說要能寫成這樣,不那麽直奔主題多好?或許會好看一點,可惜他把功夫用錯了地方。

我尤其對峨眉山不感興趣,不喜歡那些乞丐似的猴子。一陣子可憐巴巴尾隨著乞討食物,一陣子又凶神惡煞一樣地撕撲呼嘯而來,總使我聯想起很類似的某些人。我推托說,要說山,黃山歸來不看山,幹嗎非去峨眉山呢?廬山的宏偉,華山的險峻,井岡山的革命傳統,弄不懂必去那兒的緣由。你聽說過嗎?有一首打油詩怎麽寫的嗎?“峨嵋天下秀,我看秀個球,不是郭老吹,老子不來遊!”

他那時就不太懂得笑了,他認為嚴肅也許是成熟的一種標誌,其實是這位老兄智力衰竭的前兆。郭老這位同鄉的四句詩,還是有點小小的幽默。他聽了無反應,可他老婆,卻在一旁哈哈大笑。不過,她要了解丈夫是去幹什麽的,也許就笑不出聲了。在這裏我不得不恭維蘇菲幾句,良德兄能走上文學之路,能成為名作家,她是功不可沒的。說實在的,她現在的穿著打扮,說是街道工廠的臨時工大媽大嫂一類,不算過分,也真使良德兄喪氣。可她曾經寫過《文心雕龍》的論文,你信嗎?要不是她,從河南老家背個鋪蓋,帶著饃饃出來上學的王良德,是不會與文學結緣的。

這似乎是一則負情人的老掉牙的故事,因為良德兄就老給讀者炮製這樣的小說,訓練有素的讀者馬上會猜到蘇菲最後的命運結局。因為良德兄筆下的女主人公,也就是在高粱地裏或者在炕沿上,被突如其來的愛弄得暈頭轉向的妞們,倘不是花好月圓,便隻有上吊了。

有人做過統計,這實在有點缺德,幹嗎要如此挑剔的雅癖呢?據查,良德兄在他小說裏,已經吊死七八個女主角了。最近他奉獻給讀者的作品《遍地芳菲》裏,那個懷孕的女會計最終仍舊是吊死在保管室的梁柁上,一下子兩條人命。良德兄可真夠狠心的,虧他下得去筆去寫。

蘇菲不會自殺,尤其不會上吊。

她簡直恨透了她先生這樣草菅人命。“你能不能智商略微高一點,換一種死法行不行?喝敵敵畏,拉電閘,跳河,臥軌,除去日本式的剖腹自殺,不太適合女性使用外,幹嗎老上吊?”

良德兄一句話把他妻子問悶了:“到底你懂農村,還是我懂農村?”

一副權威麵孔,凜然不可侵犯。早些年,借給他膽子,也不敢跟蘇菲呲毛。

不過,最後弄得要自殺的,倒是楊詩韻。

當然,不會死成的,請你放心。

我記得我曾經向莫拉維亞老先生,請教過一個小問題。在餐桌上也有沒話找話,省得冷場的意思。

他早年寫過諸如中國瓷瓶、中國盒子類的短篇小說,雖說其內容與中國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我問他是否與他一九三六年訪問過中國有些什麽關聯,他說他忘記了這些小說,繼而想想,這也是情有可原的。他創作了近五百篇短篇小說,不是小數目,因此,遺忘或許是允許的。

但良德兄就沒有什麽道理了,統共那幾本書,幾篇小說,該記得你怎樣一次又一次而且不厭其煩地吊死你的女主人公?有位哲人說過,當你不停地反複同一話題,而且每次張嘴,都以為是第一次講述時,對不起,這表明你已經老了!

扯淡!良德兄才聽不進去,他說他第二次青春還未開始,要不情致勃發地到峨眉山去幹什麽?

有位肉麻得有趣的評論家Y君,見他如今手中握有一點權柄,在一篇文章裏替他打圓場,用心良苦。說這爺們深受魯迅先生《女吊》的影響,吸取了戲曲《活捉王魁》的表現手法。Y君認為,中國婦女追求這種結束生命方式,更富於民族的傳統的美雲雲。

蘇菲把這篇報屁股文章剪下來,送到榮寶齋去裱了幅立軸,掛在良德兄的書案前。她還題了四個大字“難得知音”。終究是家學淵源,那魏碑八分體寫得錚錚有力。據說,良德兄早期作品,這位參與意識頗濃的婦女,大概沒少出謀劃策。那時候,這爺們也不諱言,寫小說的未必懂小說,不寫小說的未必不懂小說,至少我們家裏這樣。後來,這話不再從他嘴裏聽見,於是女主人公都踴躍地把脖子掛在梁柁懸下的繩圈裏。

我很難準確地剖析良德兄提出離婚的內心真實思想,他越來越顯得城府很深的樣子。官嘛,雖然是個不大不小的官,也以喜怒不形於色,使人探測不出究竟為宜。所以他的話多半口不對心,不能太信。但蘇菲她說夠了,膩了,煩了,那絕對包含著她對他創作上太多太多的失望,他還是她苦心孤詣塑造出來的他嗎?

那個滿頭熱汗,滿臉惶恐,滿心虔誠的,將處女作像小學生交作文卷一樣遞給她的年輕愛慕者,到哪裏去了呢?

《威尼斯的冬天》開頭是這樣的:

馬可·波羅機場。艾蓮娜走下飛機,還沒跨出檢查口,就一眼認出大廳裏正緊張地向這邊張望的姨媽瑪特。瑪特在玻璃隔牆後麵,身材還是那麽苗條,神態還是那麽優雅。誰能看出這位容光煥發、充滿活力的女人,竟有五十五歲了呢?

我和良德兄從成都機場走出來的時候,她早就恭候在那兒了。因為我不認識她,甚至很孤陋寡聞,似乎從未聽說過她的名字。這不奇怪,我編《小說選刊》,當然隻注意小說作者。所以這位報告文學作家在出口處擁擠的人群裏,向我們招手,我竟未加注意。

“詩韻——”

我起初不甚相信這是良德兄官腔官氣的嘴裏出來的聲音。據說在國外已發現了比糖甜五百倍的物質,我也記不得是木糖醇還是艾葉糖了,《參考消息》曾披露過的。良德兄這一聲甜得要命的招呼,和迎過來的一張露出笑靨的臉,即使神經再麻木不仁的話,也能體味出一點令人不安的蹊蹺了。一向努力正經的他,如此甜言蜜語太異常了。

她豐姿綽約,多麽漂亮是說不上的。但她挺懂得修飾,而且很善於使用化妝品,這是可以肯定的。因為你無論如何也判斷不出這位“容光煥發,充滿活力”的女人,到底是三十幾歲,還是四十幾歲?會捯竊的女人,實際年齡顯得小,不會捯竊的女人,實際年齡顯得大,我估計她和蘇菲不會差太多。起初我以為她大概是省作協的工作人員,負責接待我們的,但她和良德兄那種親昵的神態,熟悉的情景,和說不好的殷切期待的眼光,又讓我懷疑。

還未等良德兄介紹,她主動過來搭訕。

真是個能言善道的女人,這時我才恍然大悟,此次天府之國一遊,是她策劃的。出資招待我們的,就是她在寫報告文學的一家軍工企業。而這企業的一把手康總(都這麽叫慣了的,我也隻好入鄉隨俗),是我讀高中時一個同班同學。隔行如隔山,已經失去聯係多年。我不知是應該感謝她牽線搭橋的努力,還是表示拿我做幌子的不滿呢?怪不得良德兄磨破嘴皮要我上峨眉山。

“康總在省裏開軍轉民的會,接不了你,委托我代表他!”說罷,嫣然一笑,還好深說什麽呢?不過,我對這爺們十分惱火,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不知道他是不懂得什麽叫卑鄙,還是思想開始老化,失去正常反應能力?在霏霏春雨中,麵露幸福的典型癡呆狀(就是張開的嘴總合不攏),走向停在廣場上的來接我們的汽車。

她步履矯捷地走在前麵,豔紅的風衣飄散開,像一隻紅蜻蜓。走在後麵的我,問身旁的這位似乎有點快樂得不知所以的傻瓜:“混蛋,你跟這位小姐或者太太,搞的什麽名堂?你事先連口風都不露,是不是損了點?沒想到你學得越來越下作了!”

我發現,隻要王良德犯了傻,那種眼看莊稼被冰雹砸了的農民臉上的愚誠可憐、不知所措的樣子,就會出現。而他越得意,也越忘形,因而越發失去自己。這時候,你覺得他還像個人,他訥訥地問我:“你不知道她?她有一篇報告文學,寫得怪不錯的,初選已經入圍了!”

“莫名其妙,跟我嘮叨這些廢話什麽意思?幹我屁事?”

“你不知道要評獎嗎?”

“不是停了嗎?”

“又恢複了!”他口氣裏流露出來的,如果他不是分工負責此事,至少是個什麽評獎委員之類的權威口吻。他說得卓有把握,楊詩韻,就是那紅蜻蜓,她那一篇入圍作品,大有問鼎的希望。“一舉成名天下知,這對她太重要了!”

他還在用摻了高甜度糖蜜般的語言,講述眼前這位扭動著纖細腰肢的女人。我懶得再搭理他,跟傻瓜對話,是一種痛苦的折磨。不過,從這一刻起,我怎麽也排除不掉《水滸傳》上一句話的印象,那是母夜叉孫二娘在快活林黑店裏說過的吧?“饒你奸似鬼,喝了老娘洗腳水。”

這娘兒們夥著爺們,騙我上了一次當。

我的朋友Z君說得對,離婚是一種複雜的係統工程,第一要有長期抗戰的耐心,第二要有破釜沉舟的決心。他是站在男方立場上的,他認為最要緊的是第三點,在這互動的過程中,有進有退,有攻有守,是正常的。一味進逼,事倍功半,適當禮讓,反而獲益。但決不能有半點動搖、心軟,打算收回成命的念頭。如果做不到心如磐石,幹脆別提離婚二字。否則,從此在你老婆眼裏,永遠是個二等公民。

王良德的不幸,就錯在他想魚和熊掌兼得。Z君自然知道他的,以過來人的姿態發表有關離婚這門學問的高見。咱們這位作家官啊,又想和他那黃臉婆子和平分手,又想和那位懂得包裝的女作家同床共枕,還想保持一個好名聲,這就叫豈有此理。便宜全占,半點虧都不吃,世上哪有這等好事!其實,依鄙人之愚見,離婚率高,倒是家庭觀念的革新,社會文化水準普遍提高的體現。但在目前認為離婚等於罪惡的社會狀態裏,你想保持光輝形象,就別提離婚二字。

估計良德兄巴結本係統一位權勢人物,撈到這不大不小的官兒當當以後,肯定嚐了不少甜頭。他深信肯定有既能河邊站,也可不濕鞋的兩全其美的辦法。他問我:“國文兄,你吃過鮮河豚嗎?”

我真遺憾,從未享受過這種口福。

他不無驕傲之色地告訴我:“那玩意兒味道鮮美極了,可有劇毒。但弄好了,不但嚐到人間美味,而且決不會送命。”說到這裏,舔嘴咂舌,一臉下作的樣子,似乎還在回味冒險吃河豚的頗具刺激意味的快樂。“其實,人生就是火中取栗過程,對不對呀!又能抓到香噴噴的栗子,又能不被火焰燙傷爪子。”

看來,良德兄做官比寫小說有進步。所以,他認為Z君的論點不值一哂。“我決不會像他那樣鬧得滿城風雨。何況不是我要離的呀!是蘇菲夠了,膩了,煩了!我有什麽辦法阻擋婚姻破裂?說實話,一日夫妻百日恩,縱使蘇菲有千般不是,我能擔待,我能忍讓。怎麽說,她對我有過一些好處,我這個人從來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是不是啊?我並不願意同她分道揚鑣的!”他做出一副淒苦的樣子,竟把峨眉山上盯住我們要食物的,顯然沒有經驗的小猴子,給嚇跑了。因為他說到最後,差點慟哭失聲,這種過火的表情,鬼才相信,千裏迢迢跑到山上洗象池,就為了敘述和蘇菲難舍難分?那麽,在賓館裏寫報告文學的,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楊韻詩,該是扮演個什麽角色呢?

她可不是一般的眉目傳情的女人。那張姣好光潔,還可以說是光滑的臉(當然,據行家講,改革開放之後,進口的化妝品,可救了那些老了不想老,老了還裝嫩的女人)充滿了強烈的欲望,足以驅使對她有好感的男士為她奔走,為她效勞。我很懷疑我的中學同學康總,成為慷慨的老板和殷勤的東道主,是否也是她那種欲望魅力征服的結果?更甭提良德兄了,這位農村言情小說的第一高手,帶著某種開洋葷的按捺不住的興奮,像鄉下人進城似的那樣新鮮好奇,見什麽都驚喜萬分的,但又掩飾不住怯生生的畏懼,去接近這位其實也想釣他上鉤的楊詩韻。也許進展比較順手,這位本質上的農民,頗增添了幾分自負。類似土包子初見大世麵,難免心裏沒底,可身上帶著他老娘給他烙的“鍋盔”,反正餓不著肚子,居然也敢慢慢地挺胸凸肚在南京路上大搖大擺起來,顯得信心十足的樣子。這,就是他此時此刻的心理狀態了。

一天早晨,他突然問我:“國文兄,什麽牙膏最能祛除口臭?”

我頗詫異他提出這類ABC的問題。

他說:“樓上那一位,嫌我口中氣味不雅!”

我差點笑休克過去。他惱火了,立刻把笨拙的情人麵孔收藏起來,腔調也變了,一副標準官員的口氣:“看來,今天這個天氣嘛,似乎還說得過去的嘍!”

我向他表示祝賀,估計他今後的愛情小說,不必急著一上來先剝掉褲子,而明白循序漸進,由淺入深的道理了。

“我想戒煙!”他鄭重其事地宣布。

愛如果不使他瘋狂,至少會使他得羊癲風。看那德行,大概會。

去年年底,我們幾個人曾經應邀到大連開發區去訪問過。

同行者有張潔君,她碰到一個很普通的讀者,問在報上發表批判文章的某位小爬蟲,是何許人也?她回答得幹脆利落,隻有三個字:“王八蛋!”

真是快人快語。

其實,這句粗話,經考證,倒是應該寫成“忘八”的。清人趙翼《陔餘叢考》中寫道:“俗罵人曰雜種,曰畜生,曰王八……王八,明人小說又謂忘八,謂忘其禮義廉恥孝悌忠信八字也。”我在另外一本俗語考證的書裏,看到出處在於把恥放在最末。所謂“忘八”,專指不知恥而言。所以孔夫子說:“知恥近乎勇!”用不著知恥而不恥,不但不恥,還用亮閃閃的金箔把不恥裝潢起來,當然要被人詈罵了。說句不中聽的話,良德兄也多少有屬於此類貨色的嫌疑。

我琢磨,他若打算在情人節,送一枝鬱金香給楊詩韻的話,那就堂而皇之,公而開之,似乎沒有必要過一陣以後,假借“深入生活”這個名目,還要繞得這麽遠到峨眉山來補上這一課。

最可惡的,把家庭破裂的責任,一股腦兒全推給蘇菲,好像他多麽可憐似的。這王八蛋!

那天在山上過夜,寶光寺的住持請吃齋飯,當然與河豚沒法相比了。不過,倒可以清心寡欲。然後,又與一位有學識的方丈探討了一番禪宗,良德兄做出頓悟的樣子。他認為方丈講的“求之,不得;得之,不求”的道理太深透了,聞之如醍醐灌頂,豁然開朗。

我忍不住多嘴,那你早該明白,老老實實守著糟糠之妻過日子,多花點功夫,好好琢磨你的小說,是如何之好呢?那位大和尚聽到這裏,失敬告退了。因此,我也不用字斟句酌。你他媽的現在不是還能寫出些狗屁小說嗎?真到了連狗屁都寫不出,再去瞎折騰,也情有可原嘛!如今你不僅權欲熏心,還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跑到了峨眉山。

他從齋室冰冷的被窩裏跳出來,矢口否認跟楊詩韻這種曖昧的情感。他說他可以對天盟誓,與這位漂亮女作者的關係,像剛出娘胎的嬰兒那樣天真無邪。

我才不信這彌天大謊,屁顛屁顛到峨眉山,就為受這冷宮之苦嗎?看他那雙O字型的羅圈腿,這位自吹為寫農村的首席小提琴手,來吊膀子,吃豆腐。還想鬧離婚,娶她到手。這種低層次的手段,倒近乎他小說所描寫的急不可待的“媳婦迷”。衝這點看,他熟悉村野高粱地裏那種接近女人,表達愛情的手法,大概不假。

“算了,良德兄,真人麵前不說假話!”

“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天她嫌你口臭,你在樓上她房間裏幹什麽來著?”

“在談創作呀!”他臉一點不紅。

“你騙得了鄙人,可騙不了科學技術!”

“你別嚇唬我!”他裝得鎮靜。

我告訴他,我的那位同學,也就是出錢招待我們的大頭,是個什麽樣的科技權威,他所從事的高精尖的研究項目,是幹什麽的,說了你可別嚇一跳,他能夠在人造衛星上,看到地麵上一個士兵,是留胡子的,還是刮了胡子的。

“那又怎麽樣?”他雖然心裏沒底,但還繼續裝蒜。

我對他說,我這位同學康總的雄心壯誌大得很,國外在衛星遙視能力方麵,已經達到能分辨那個地麵上的士兵抽煙的牌子,是萬寶路,還是肯特的水平。他當然不能滿足於隻看到留沒留胡子。你想想看,老兄,你的那位意中人是來寫他們的,這些技術專家自然要讓作者實際領教一下科技威力。也怪我,事先沒跟你打招呼。當然是在很偶然的情況下,絕不是有意的,自控裝置攝下了你跟楊詩韻在談創作之外,所做的那些事情。

他從**跳到地下,臉白如紙,神不守舍。

山頂本來風硬,夜間氣溫更低,我發現他那羅圈腿,竟索索地抖,而且也好像軟了。“撲通”一下,雙膝跪在了我的床前。喊了好幾句“國文兄”後,承認自己不該是死了的鴨子,嘴硬。接著,左右開弓地掌嘴,而且絕不手軟。我好不容易拉住他,真是太不像話了,這種行為著實令人駭異,怎麽能這樣子呢?一下子矮了半截不說,還把嘴巴打得山響。至於嗎?頭掉了才碗大的疤嘛!

我佩服他什麽都做得出,難怪他越來越有出息。

莫拉維亞老先生有篇挺短的小說《紅雨衣》。

或許由於楊詩韻總像紅蜻蜓那樣,穿著那件顯眼的風衣,使我想起這個盯梢的滑稽故事。一個失業的倒黴蛋,去替他的偵探朋友,跟蹤一個穿紅雨衣的女人。結果,該盯住的他放過了,而他死死跟定的,卻是一個錯誤的目標。生活裏不乏這類陰差陽錯的事例,我向良德兄提出過類似的忠告,拋棄對你頗多助益的蘇菲,盯住這個飛來飛去、把握不定的紅蜻蜓,是不是一種明智的選擇?

橫豎已經穿幫了,他也不用遮遮捂捂的了。所以,他在金頂,在沒有佛光的浩宇間,發表了他的伊壁鳩魯主義宣言,他要享受人生的快樂。而快樂,無非這兩樣,一是女人,一是權力,是不是呀?那副得意的樣子,令人有五官挪位之感。他說:幸福正在向我招手,我沒有理由拒絕。

因此他不願意在鬧離婚的時候,節外生枝,要求我無論如何替他保密。我拒絕作出承諾,因為我有我的道德標準。而且虧他張得開嘴,荒唐地懇求我發誓保證。我的回答,是“滾你媽的”。在山頂吼出來,竟引起壯觀的回響。他隨後也不堅持了,自我解嘲地說:“好了好了,發哪門子誓呢!其實,我也沒少幹過,果然那麽信守不渝嗎?未必。有時候,真不如放屁。還是應該相信國文兄的不承諾的承諾,對不對呀?”

“少來這一套——”

不過,我還是規勸他,假如楊詩韻的目的,僅止於拿一個文學獎呢?這爺們聽了以後,大不以為然,有什麽法子?

說實在的,截至我在寫這篇習作時,也未能準確地搞清楚這位女作者,到底是小姐,還是太太?正如我怎麽也判斷不出她三十幾歲,還是四十幾歲一樣。整個是模糊哲學,撲朔迷離。那枚亮閃閃的盧賓石戒指,有時戴在無名指上,可有時戴在食指或中指上,故意製造混亂。看出這個女人的心機,她對某些人來說,可能是小姐,對另外一些人來說,則是太太。她希望人人都追求她,都是她的愛慕者。但對甲對乙對丙,則能在同一時間內分別對待,或敞開心扉,或半推半就,或婉言謝絕。所以她在報告文學領域裏,至今未有突破水平線之作,也未能獲得一個什麽獎(這使她心急如焚)。我想可能與太集中於公關使精力過於分散,不無關係。

她果然有那麽一點點愛嗎?至少在那一時,那一刻。

Z君大笑,這位資深的離婚專家半拉眼睛瞧不上良德兄。那個土包子啊!喝麵葉長大的鄉巴佬,除了吃饃在行以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麽可取之處?我早說過,一個不懂女人的作家,絕寫不出好小說。他那高粱地裏的愛情三部曲,一親二摸三脫褲,碰上楊詩韻,一個人精,耍他還不耍個結實?一個女人開始懂得利用色相來進行遊戲,那是可怕的。

你錯了!老兄!

也許他的作品就這麽個水平,可他在這個圈子裏所扮演的角色,你不能說是蹩腳演員。演人像人,演鬼像鬼,修煉得道行不淺的。不錯,那位楊詩韻也是非凡之輩。可在峨眉山,良德兄是“將欲予之,必先取之”,於是,她也不得不“將欲取之,必先予之”了。

Z君不以為然,真正的贏家還是女人,愷撒怎麽樣?拿破侖怎麽樣?楊詩韻隻不過付出輕微的代價,但獲益匪淺。而王良德呢?這位高粱地愛情小說聖手,自縊投環專家,隻不過得到五分鍾的快活,差一點身敗名裂。要不是蘇菲在最後一刻撤回訴訟,他臉皮再厚,也得丟人現眼去對簿公堂。

可我記得,這爺們挺會吊人胃口的。

他說,自然是對我說,但我聽不聽,他是無所謂的。禪宗的一宗,是淨土宗,普天之下,究竟哪塊地方是幹淨的呢?文壇焉能例外?《紅樓夢》裏焦大感慨過,寧國府除了一對石獅子外,統統烏七八糟。

“你呢?”我問。

“盡量做到出汙泥而不染吧!”他話題一轉:“譬如這次評獎,我就希望評出公平、公正、公道。不過,碰上兩篇相差無幾的情況,人熟多吃四兩熱豆腐,那是難免的。”

楊詩韻在一旁看報,好像我們講的是外國話似的,她不感興趣。紅風衣裏短呢裙下一雙亭亭玉立的秀腿,挺能撩人情思地左腿壓在右腿上,輕輕擺動,瀟灑而又自在。

這爺們索性朝報紙擋住的臉講:“雖然我忝列評委一員,多少還是總負其責。不過也隻有一票的權利,是不是?”

他繼續自說自話,痛斥一些人不像樣子,“簡直太露骨了,門檻都給踩平了。這我倒也不害怕,統統擋駕。”接著他訴開苦了:“難就難在一等獎隻設一名,誰都想當金牌得主,頗費躊躇,至少得大多數評委都給你投票才行!”

楊詩韻的報紙紋絲不動,我佩服她沉得住氣。“你知道某某嗎?國文兄!”他非拉我來二重唱。

“他也是評委?真是人才輩出!”我知道這位評論家,他能把豆腐賣出肉價錢,Y君是誰給錢就給誰吹的吹鼓手。

“他,我倒能影響一二。至於某老,我難以啟齒,聽說他挺正派,對不對?”

對於某老是否正派,我不敢妄加評論。

他接著說:“不過,他花養得極好,可以說愛之若命。這回聽說我到四川來,他讓我如果可能給他帶回兩盆什麽蘭。沒記住,好像是黃果蘭,要不就是黃桷蘭!”他對高粱地比較熟悉,花草就外行了。

楊詩韻把報紙放下,侃侃地從領胸處亮出兩枚含苞未放的花:“大概是這種白蘭花吧?”

這爺們湊過去,其實他不近視,即使早年有點近視,到這把子年紀也正常了。俯在女作者臉前,居高臨下,那裝出近視的眼睛,早看到身體的深處去了。“哦!好香!好香!”也許興奮了,把他的評委同事,挨個地給臭了一頓。這位是賣大力丸的,那位是最願意戴高帽子的。至於誰誰,此人嘛,簡直俗不可耐。還有那兩位書呆子,再好擺弄不過。“真香真香,我再聞聞!”他又要向她靠攏,幸好電話鈴響了,把楊詩韻救了。

她顯然一直在等這個電話,忙走去接。

“都安排好了嘛!太謝謝,太麻煩你們了,我想兩位作家一定也會領情的,總算來趟峨眉山,不虛此行……”

然後,她對良德兄講:“這回如你所願,你可以坐滑竿上峨眉山了!”

十一

這實在莫名其妙的。

說不出是一種什麽地主老財的可笑念頭。

據C君講,他最近從沿海的一個城市回來,那裏有些發了大財的人,第一件事,不惜巨資要蓋一座和過去財主住的一樣的大宅院。第二件事,離死還遠著咧,先把杉木十三元的壽材準備好,然後一定找風水先生看好地,花上萬兒八千,甚至遠遠超過此數,按照過去地主墳墓的規格,給自己把陰宅營造起來。

“小農思想啊!”他這樣看的。

我不知道良德兄念念不忘坐滑竿上峨眉山,是受了電影裏雙槍老太婆從華鎣山下來的啟發,還是他過去曾經給人家老爺們抬過滑竿,如今也要坐滑竿當一回老爺的思想作祟。從北京出發時,他就被如此奇特的病態心理控製住,無論如何要實現這個夢寐以求的願望。

但楊詩韻倒挺能抓住這個討好的機會。這是個聰明能幹的女人,凡你想得到的,我都可以滿足你。那麽,反過來,我想得到的呢?

沒問題,他拍著胸脯打包票,金牌得主非你莫屬,評委們那兒,民主是怎麽回事,咱們心裏還不清楚嘛!

於是,又從賓館出發,這回要坐滑竿上山。

說實在的,不僅從四麵八方來的旅遊者,即使當地的老百姓,也與這種古老的交通工具“暌違久矣”,簡直趕上拍電影那樣熱鬧。第一,我佩服楊詩韻的本領,找到滑竿,找到抬滑竿的老鄉;第二,我更佩服良德兄能坐上滑竿,被人抬上山去,而且洋洋得意,了卻平生一大心願的滿足。一個人會如此找不到“感覺”,讓我驚訝。

後來那封群眾來信,說圍觀者人山人海,我看有些過甚其詞,但內三層外三層團團圍住,看良德兄和扶他上滑竿的楊詩韻的新鮮,卻是事實。

這封信,我可以肯定是康總他們係統的小報記者幹的,因為信裏附了一張照片為證。幸好,良德兄挺討頭兒歡心,倒沒有把這本不當回事的事太看重,放他一馬。

至於這種看起來有點肉麻的照片,怎麽落到蘇菲手裏就透著蹊蹺了。這倒應了薩特的名言:“他人是墳墓了。”

看來,世界並不複雜,而是人複雜,把這爺們坑了!

那位小報記者麵露憤慨之色,向他們企業派來陪同我們的同誌:“坐滑竿的這家夥是誰?”

“作家!”

“他幹這種事情,合適嗎?”

“體驗生活嘛!”

“他寫什麽?代表作是什麽?”口氣很像查戶口。

對方一下子回答不上來。“反正挺有名的。他給了我一本他寫的小說。最後,那個女人上吊了!”

這個良德兄的讀者,倒很會抓住他的作品特色。

小報記者說了句:“虧他有臉讓人抬他,不像話!”便拿起相機來拍。

我能理解這個年輕人多少屬於理想主義的純淨道德觀。若幹年前,北京城就曾經一夜之間把三輪車送進曆史博物館,歡呼人與人徹底平等世界的出現。或者,都變成蹬三輪者;或者,都變成坐三輪者,再不存在一個坐一個蹬這樣**裸的剝削現象了。峨眉山上的滑竿,大概是同一時期被鏟除掉的。雖然在纜車還未修通以前,山頂上所需要的供應旅遊者的糧食、蔬菜、油鹽,乃至糖果、麵包、汽水、可樂,還包括燒飯煮水的煤炭,都是人馱背扛送上去的。但那種不平等,由於眼不見為淨,道德的完整便被保全了,心靈平靜,思想也用不著憤激了。

其實這位記者所追究的都是些表麵文章,如果能鑽到良德兄的心裏去,剖析他的靈魂,大概像李自成攻下北京城以後,天天吃餃子天天過年一樣,那一天上峨眉山是達到他追求的最高境界。在沿海中小城市作過調查的C君說,農民發財以後,多數人是要實現過地主生活的夢。我想,良德兄概莫能外。不知應該祝賀他至今未能泯滅的本性呢,還是像他老婆說的,為他的這種情趣、這種境界、這種追求、這種滿足一哭呢?

第二天,良德兄和楊詩韻回返。除去那張“天喪予”的麵孔露出菜綠色以外,我還沒見到這爺們如此“輕骨頭”過,簡直到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興奮程度。我問他:“老兄,這一次你該在寶頂見到佛光了吧?”

他瞠目結舌,怔在那裏,不知該怎麽回答才好。其實他挺有當麵撒謊的本領和矢口否認的勇氣,可能坐滑竿上峨眉山過於勞心勞力,竟失去了正常反應的本能,怪不得那張臉,透出股慘兮兮的綠。

倒是楊詩韻落落大方,她說:“我們睡過頭了!”

十二

在《威尼斯的冬天》裏,有這樣一段感慨,是那位波裏太太對艾蓮娜講的:

不是吧?您想一想,變化多大!一轉眼人老珠黃!您是對的。法國一位詩人寫道:“請聽這一句話,那就是:生活吧!”自然,您一定知道這名句。生活的玫瑰,很快就凋零了。是的,快得很……

想起這爺們在峨眉山頂的人生感慨,要珍惜剩下的為數不多的時光,多少和法國詩人“生活吧”那句名言不謀而合。

一個人如果抱有這樣的信念,並且身體力行,且不說是否值得讚成或者否定,但目標明確加之不屈不撓,僅這點堅持不懈的精神,我認為還是應該敬服的。

突然,我覺得對良德兄應該刮目相看了。

至少把我帶到北京機場坐上西南航空公司的飛機起,直到一個星期以後,又坐同一架波音737回北京為止。我認為這爺們遵循他的哲學思路,活一天,快活一天,放任一天。想得到什麽,如果能得到的話決不猶豫。為此,他居然千裏迢迢跑到峨眉山來與情人幽會。如果楊詩韻不承認這名分,或這爺們也不敢有“齊人之福”的非分之想。但他能拋開金錢、地位、名聲、官職,哪怕是暫時的擱置一邊,追求這片刻的感官享受,來一次小小的浪漫,而且也不考慮一曲終了以後的風和日麗,還是雨驟風狂。那我認為他這樣表現自我,至少要比扮演一個不完全是他的他,強得多得多。與其那樣被人罵,還不如這樣被人罵值。

我尤其佩服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毫無羞顏地坐著滑竿,頻頻回首,招手致意地上山而去,他難道不曉得自己在出洋相?他會不明白其實無一人讚成他如此荒唐的行為舉止?無論說他是無聊的好奇也好,還是說他懷有農民的翻身願望也好,更不用說他那漸漸發福的身體,忍心讓兩個老鄉抬著;難怪有人打抱不平向上級機關反應他作威作福。但這爺們惦著這件事,排除一切幹擾,硬是做成了這件事。目的在於滿足,既然滿足了就好,至於其他,不想,快活第一。

我倆從北京機場出來,分手時,我給了這爺們一拳,算是被他愚弄著到峨眉山逛一趟的回答。

我還記得,當天晚上他打來電話,興奮得不得了。顯然抑製不住,才迫不及待地告訴我,成了。“國文兄,我成了!”

他把我看成同謀,因為在北京,能夠作為聽眾,知道他的這點隱私,而且他可以毫無遮攔地宣泄他這份快樂的,隻有我。他說,那個老花花公子說他離三次婚,等於打了三次世界大戰,曆經千辛萬苦,精力消耗殆盡嗎?剛才我跟蘇菲商量得八九不離十了,不傷感情,和平分手。

“她同意跟你離婚?”我沒料到如此痛快。

“這一直是她的強烈願望,既然我這個人讓她感到夠了、煩了、膩了,我想我沒有必要死乞白賴耽誤了她。”

這個王八蛋!我在電話中奉勸他:“算了吧老兄,淺嚐輒止,你也算開了洋葷,領教了一番婚外戀的滋味。該收心啦,別折騰啦!”

“哦!”他在電話那頭叫了起來。“你知道吧?國文兄,我絕對悟了!不能再這樣維持下去,假如已經發現這條路錯了,或許當初就不該匆忙地結合,那麽幹嗎一錯再錯呢?佛說,回頭是岸,對不對?我們每人都保持一個美好的記憶,把那段怎麽說也有些值得珍惜的,但無論如何不能接續的情緣了結,多好呢?”

我問蘇菲呢?

他說她出去找她的女朋友,想借間房先搬出去住。他說她也不想驚師動眾,還要鬧到法院,主張好離好散。他笑著說,我差點被她感動得哭鼻子了。

我當時把電話掛了。

但是,他犯了幾個不經意的小錯誤:第一,他戒了煙;第二,他一天刷好幾遍牙;第三,他每天總要把那張肉臉刮得像剛剝了殼的煮雞蛋那樣;第四,他把頭發染到黑得可怕的程度。他忘了,即使再粗心的女人,也有女人的警惕。

有一次,蘇菲碰見了我,問:“這爺們怎麽回事?”

我裝糊塗:“又在寫上吊的小說嗎?”

她說:“上了趟峨眉山,好像撞了邪!”

我不能不感興趣:“良德兄,他?”

“整個是風匣改棺,裝人!”

十三

梁曉聲君在一張報紙的副刊上,寫過一篇短文,題目是《鸚鵡之死》。

大意是他曾經飼養過一隻鸚鵡,久而久之,這隻熱帶雨林裏的其實生性好鬥的鳥類,馴了,熟了,野性也磨滅了。結果,放它走,它也不走。打開窗戶,給它自由,飛不多遠,又折返回來。後來,它大概嚐到了自由的滋味,真正地飛走了。但是,在一個暴風雨之夜以後的清晨,發現這隻鸚鵡死在了窗台上。顯然,它未必不希望自由,但已不能適應自由。暴風雨嚇破了膽,寧可回到它習慣了的小天地來。但主人因為風狂雨疾,將窗戶關了。肯定經過一番苦痛的撕擄掙紮撞擊,終於在絕望中斃命,窗台上灑落的血跡和零亂破碎的羽毛,證明它曾經多麽強烈地想逃避自由啊!

現在,恐怕他自己也忘記背著薄薄的鋪蓋卷,和他娘給他烙的“鍋盔”離開家鄉的情景了。如果還能在記憶裏搜索一點殘餘印象,隻有那堅硬的、足以當凶器砸死人的幹糧了。從家鄉的蟬鳴聲中,一直吃到上海南京路那叮叮當當的有軌電車聲中。然後,就是蘇菲了,就是現在準備離婚的那個破馬張飛的女人了。接著,弄不清楚是她發現了他的才能,使他成為作家,還是他的作品觸發了她,使她成為《文心雕龍》的研究家?這種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纏夾不清的問題,姑且勿論。但一個時期以來,她是他的老婆,兼創作策劃,兼詞句潤飾及錯別字修改,兼授予主題思想,兼防止女主人公上吊的這樣一個指導者的職務。那時,他是屬於她的,很大程度上,對她是唯命是從的。好像“文革”以後,他倆就調來北京了,一個教書,一個寫作,似乎很和諧。

我不太讚成蘇菲。她的學問我敬重。誨人不倦自是應該肯定的好品格,但好為人師就容易使人反感。因為除了王良德必須對她唯唯諾諾外,別人沒有義務恭聽她的教誨。最終,連她的丈夫也梗起脖子來了。尤其他成名以後,尤其他當上了不大不小的作家官以後。她的諄諄教導,良德兄是這耳朵進,那耳朵出了。

蘇菲,自是性情中人,學問大,脾氣也大。喝低廉的二鍋頭,抽高價的雪茄煙,穿秀水市場的便宜貨,趿拉著真正的名鞋,給中文係大學生開魏晉文學課。提到良德兄,她說:“我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卻是跳蚤!”然後哈哈一笑了之。那句話背麵,隱藏著她深深的失悔之心。她太相信自己,足可以按她意誌“製造”出一個作家來;她也太相信良德兄,認為他具有成為作家的潛質。“誰曉得呢?”有一次她對我說,“他是個先天子宮發育不全的作家,一個隻能下軟殼蛋的雞!”

幸而她不是評論家,否則還有別人的活路嗎?

於是,平心而論,良德兄在創作上疏離他的指導者,也許有某種逆反心理。但實際上,蘇菲忽略了,或者缺乏充分的反省,她不是上帝,隻有上帝才能創造人。然而她忘了,環境可以改變人。他還是那種嚼著鐵硬的“鍋盔”,有幾分善良的年輕人嗎?他認為自己翅膀硬了,自然躍躍欲試要飛的。遺憾的是,多少有些類似梁曉聲君筆下那隻豢養得太久太久的鸚鵡,飛不多遠,又折返回來。

不過,稍稍不同的,他對原來的居住處,已失去往日的依戀之情,而飛落在另外的高枝上。

這就是良德兄經常掛在嘴邊的“頭兒”了。

他把我拉到人少處,唉聲歎氣:“糟透了!糟透了!”接著他告訴我:“頭兒說了,這回評獎,無論如何要考慮一下某某。你說怎麽辦?”

“這似乎不至於犯愁吧,說句不敬的話,本來就是濫竽充數的事,多一頭爛蒜,少一頭爛蒜,還不隨便?”

“可一等獎隻有一名呀!而且我已給評委做了工作,活動得差不多了,楊詩韻完全有希望拿到金牌。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說到這裏,可憐的情人差點哭了。

“幹嗎這個某某如此牛皮,誌在必得這塊金牌?頭兒也隻說了考慮,並沒有明確要他坐第一把交椅!”

“小點聲,小點聲!”他神色緊張地注視著周圍。然後,附在我的耳邊說:“你知道什麽,哪怕頭兒放屁,對我們這些追隨者來說,都像聖旨一樣。”

真可笑,這隻鸚鵡!

十四

Z君說對了,這位離婚專家絕不相信良德兄如此好運,不費吹灰之力把婚離成。

果然,形勢變得漸漸複雜起來。

那天,良德兄在散會以後,非拉我與他同行,說有個飯局,要我陪他去。我說我患有膽石症兼膽囊炎,忌食油膩。他說:“楊詩韻想到了這一點,請吃生猛海鮮,在新開的一家大飯店,等你賞光呢!”

我很驚訝,“她來了?”

他酸溜溜地說:“來了好幾天,忙得腳不沾地,坐下來談五分鍾的時間都沒有。”顯然,未能一親芳澤,有些惆悵和失落之感。

“她那麽忙?”

良德兄感慨係之,“那真是精力旺盛的女人,人類從母係社會過來,不是沒有道理的。這頓飯,實際是宴請評委諸公。你知道某老愛端個架子的,不太容易搬得動。怎麽樣?那叫什麽來著?黃果蘭?還是黃桷蘭?她給老爺子一送到府上,別說請他吃海鮮,吃砒霜他也要來。”古人雲:“玩物喪誌”,這話不假。

“這,我就更甭去赴宴了。你們有正事要辦。”

“別,別。”他拉住我不鬆手,我害怕他那羅圈腿一軟,又跪下來,隻好依他。他說:“正是希望你去衝淡一下色彩,否則的話,那目的性也太過於明確了。萬一傳到頭兒的耳朵裏去,不剝掉我一層皮才怪。”

過去良德兄三句話離不開蘇菲長、蘇菲短,現在張嘴頭兒、閉嘴頭兒,真不嫌累。

“好吧,好吧!”因為他難得坦誠一次,隻好舍命奉陪了。

我們稍稍去晚了一點,由於路上塞車,急得他抓耳撓腮。我勸他稍安勿躁:“啊呀!良德兄,你是半個東道主,你不到,人家不敢打開茅台的!”

“我琢磨,老兄,除了實話實說,和盤托出,看不出有什麽別的高招!”

“哦!”他做出一副“夏蟲不可語冰”的苦惱萬分的樣子,“我許過願的呀!”

“又不是你爽約食言,是你的頭兒——”

“可我——”他欲言又止,那底裏我當然明白,因為能記起他的菜綠色的臉。衝他這點為難的模樣,我相信這爺們的良心,還未完全被狗吃掉。

到了那家飯店,進了雅座單間,那裏早是“長幼鹹集,群賢畢至”的場麵。整整兩桌人馬,有畫家、演員、電視劇編導策劃,以及一個掏錢請客的冤大頭。一直到大家吃得酒足飯飽,最後也沒搞清楚他是什麽單位的什麽人。看來楊詩韻的活動能量驚人,不論何時,不論何地,都能拉到慷慨解囊的讚助人,而且誰也挑剔不出,飯桌上沒有任何進行交易的跡象。一盆清蒸元魚上來,那些評委們心裏明白,吃了這道菜,伸出來的腦袋,是縮不回去的了。乖乖地給這位漂亮的女士投票吧!為文學的昌盛發達而幹杯吧!為我們大家的好胃口,滿上,滿上,門前清吧!

於是,握手,道謝,告別,一切心照不宣,盡在不言中了。

可能在結賬的那一會兒,良德兄抓了個空,對楊詩韻透了透底。他肯定會說他愛莫能助,如何如何地奔走努力最後功虧一簣。我估計他不敢說頭兒的壞話,但對於半路插一杠子的某某,必然是深惡痛絕的了。我等著良德兄一道坐車走,他大概也急於擺脫這種尷尬局麵,一個勁地朝楊詩韻表白:“你別怪我,非戰之罪也。不過事情還未絕望到無法挽回的地步,你別著急,好不好?你一急,我方寸更亂了。怎麽辦?我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了……”

我看他已經到了語無倫次的地步,便催他快走。

這時,我聽見楊詩韻的話音裏,透出一絲不祥的口氣:“好吧,那就等著瞧吧!”

在汽車裏,在回去的路上,他抱著頭,痛苦地呻吟。

我說:“看來茅台酒雖然不上腦袋,喝多了也不輕鬆!”

“得了吧,國文兄,看來,我得走我那篇《遍地芳菲》中女會計的路了!”

“上吊?”

“我此時此刻的心情,恨不能把脖子掛在繩套裏,了卻一切煩惱。”

“那你豈不是在步普希金的後塵?”

因為這爺們守著一位學識淵博的老婆,所以,他也懶得去讀那麽多書了。“什麽意思?”他問我。

“普希金曾經在《歐根·奧涅金》裏,寫過連斯基決鬥慘死的故事,他自己最後也死於決鬥。如今,你在你小說裏吊死了七八位女主人公,那麽,你選擇這樣結束自己的方式,好像也是理所當然。”

其實,這爺們的煩惱,才不過剛剛開始。

十五

夾在那封群眾來信裏的,以資證明的彩色照片,怎麽落在了蘇菲手裏,是個永遠的謎。

真是人心叵測啊!

照片上是人頭攢動的圍觀者。在圍觀者中央,則是坐在滑竿上的那位麵露嘴合不攏的傻相,顯得無比幸福的呆鳥。旁邊,當然站著正如狼似虎年紀的,應該說很具有性感魅力的楊詩韻。

當時,我在場目睹這個場麵,可以保證,至少在那一會兒,他倆是規規矩矩的。蘇菲無論如何不相信,而且妒火中燒,“他想離婚?這爺們,如意算盤倒打得不錯,做他娘的大頭夢吧,我才不怕魚死網破!”其實那是相機取景的角度,正好把呆鳥的頭和女士的胸照在一條直線上。於是,蘇菲在照片上看到的,是所有做妻子的都慘不忍睹的鏡頭。丈夫的臉頰依偎著被火辣辣陽光照得特別顯眼的、那女士隆起的**上。是可忍,孰不可忍?而且,“那王八蛋,一副性欲衝動的樣子。還有,這娘兒們的浪勁,好像大母貓逮了個小耗子,耍弄那份高興!”蘇菲破口大罵,許多肮髒字眼,怕有辱讀者尊目,不一一照錄了。

我倒不是為良德兄辯誣,當時,他在過地主還鄉團的癮,沒有任何“弗洛伊德”的因素。但蘇菲繪聲繪色地形容楊詩韻是隻大母貓,倒有幾分準確。不過,在別人眼裏,蘇菲的咆哮如雷就有點像一隻下山的吊睛白額的大老虎了。

於是,天下大亂。一場“世界大戰”,迫在眉睫。

由此,可以看到把照片寄給蘇菲的人,用心險惡。但這個人究竟是誰呢?想來想去,眾說紛紜,良德兄也麻了爪了,弄不清楚是誰跟他過不去,下絆子!不過,據他分析,嫌疑犯可以找到好幾位。排到第一名的,自然是那位小報記者。底片在他手裏,再洗印一張寄給這位坐滑竿的作家的老婆,寒磣寒磣並非不可能。其次,該是收到這封群眾來信的頭兒了。我認為這想法近乎荒唐,他是你的上級,要收拾你不必繞這大彎子。這爺們說,沒準頭兒想換馬,讓你自我敗露自動下台,省他動手多好!我不相信頭兒會如此之陰,他也連聲禱告上帝保佑,但願並非如此。看樣子,也怪可憐的。

接下來的,便是最有可能收拾他倆的,那突然冒出來的金牌競爭者了。我問過C君,征求他對這個某某的看法。C君說他不願意對同行多發表意見。不過,他提醒我注意,說楊詩韻的競爭者有一嘴總想咬斷鐵絲的牙齒,特別是那銳利的虎牙,會給你留下深刻印象的。說到這裏,我發現良德兄不寒而栗,真是強中更有強中手啊!但是,我不相信此人如此神通廣大,從哪兒搞到這張出洋相的照片呢?

但是,從邏輯上是講不通的,楊詩韻除非神經不正常。或者,她以一種奇特的思維方式行事。否則,很難理解她往自己頭上潑汙水的做法。

可這位情人分析得頭頭是道,聽來令人駭異。良德兄的小說,從來有“開門見山”的美譽,如果能像他剖析楊詩韻的行為這樣多繞幾個彎,說不定讀者會更喜歡一點。在他推理之下,寄給蘇菲照片的人非她莫屬,百分之百地肯定。

別扯淡了,老兄!

他振振有辭,斷定她至少動機有三條:一、“我腳正不怕鞋歪,光明磊落!”二、“你丈夫已經屬於我了,你該識相些,讓開,給我騰路!”三、“我可以當醜聞抖摟得盡人皆知,為了維護你們的名聲,最好還是讓你丈夫幫我把金牌搞到手!”他問我:“對不對吧?”

這些荒謬的論斷,全是無稽之談。難怪他老婆說,智商低的人,總是一根筋。認準了一個上吊,海枯石爛也不會改變。現在,我不得不向這位被照片事件搞得快要精神錯亂的家夥講:你這一根筋的思路,會使你作出錯誤的判斷。誰都有寄這張照片的可能性,獨她沒有。

Z君也首肯我的意見。

是良德兄把這位鬧離婚的老前輩請來的。原來藐視他,此刻,則是求知若渴地希望聆聽這位智多星的金玉良言。

Z君教導說:“你要明白,女人的天敵,其實不是男人,而是她同類。因為楊詩韻是女人,她的天性使她懂得,決不能把腦袋伸到別的女人的斷頭台上去。”

“可蘇菲撕破了臉,非告狀不可!”

“你隻要把嘴閉緊,不該說的絕不要說。憑這張照片,無論告到哪裏,也不會受理的!”

良德兄似乎清醒了一些。

但也奇怪,這爺們越是明白些事理,越是接近他自己,也越是顯出他的傻氣。

十六

可蘇菲也非等閑之輩。她有她的智囊團和參謀本部,終於把狀紙遞上去了。但她是告王良德還是楊詩韻呢?或者兩人都告呢?還弄不太清楚。蘇菲的態度很明確,兔子急了,也懂得咬人的。她要打一場持久戰、消耗戰。反正我心如古井,隻要不耽誤我做學問,咱們看誰熬得過誰?原本我要搬走的,那太便宜這爺們了。我要他天天守著喪門神過日子,看他還能提起多少興致去風流?

女人要絕情起來,是不惜一切代價的。

據說:頭兒很惱火。

這可把良德兄嚇得掉了好幾斤分量。他聲稱他幾乎不在乎飛機失事、地震,獨怵頭兒對他瞪眼,那足以使他靈魂出殼的。

我以為蘇菲是個書生氣十足的副教授呢?天曉得,生活使人變得格外聰明而且狡猾,她居然將他這番眼淚加鼻涕的哭訴坦白和捶胸泣血的誓言,今後將以百倍的愛、千倍的疼,回報蘇菲寬宏大量的許諾,統統錄了音。

良德兄原來計劃用哀兵之計,向蘇菲服輸認錯裝孫子的辦法,取得她的寬恕諒解,以便事態平息下來,好向頭兒交待。我已經記不得哪位哲人在分析低能兒的行為狀態時說:這個充滿較量和角力的世界上,低能兒深知作為單個的人,是脆弱的,幾乎是不堪一擊的,因此也是缺乏競爭力的。唯有一方麵依附於強者的庇護,一方麵組成低能兒的聯合體,才能適應生存。所以,我們可以理解為什麽在底層市井社會裏,弱者特別容易結成死黨,而且對首領敬若神明的恐畏之心了。要不是怕頭兒怪罪下來,也不會出此下策,拋出情人(如果可算是“情人”的話),討好老婆。但蘇菲也太歹毒了些,將錄音帶複製了若幹盤,連同翻版照片,分送有關部門,鄭重其事。乍一收到,還以為是什麽學習資料呢!

自然,滿城大嘩。C君在他的一篇報導開頭這樣形容。

C君的這種說法,不免有些誇張。若是照通常說法,文藝界或文藝圈子的話,那麽,此事鬧得滿“界”皆知,滿“圈”沸沸揚揚,倒也是事實。

他完全打錯了算盤,這個王八蛋(幾乎所有認識他的,知道這件事的人,都如此尊稱他),他以為出賣這一個女人,盡量把她糟蹋得不像樣子,就可以討好另一個女人。可蘇菲是個有頭腦的人,怎能設想不到,他去向那個女人巴結獻媚的時候,也會把她糞土得一子不值呢?蘇菲說話半點也不錦心繡口,雖然她精通《文心雕龍》。她說:“我能相信那張×嘴!”

結果,本來告不太成的狀,法院反倒準予立案了。

當良德兄接到那張限他某月某日到庭候審的傳票時,對於丟人出醜他倒也無所謂了,最害怕還是頭兒知道了以後,不曉得怎麽才能蒙混過去。他惶悚到提心吊膽、坐立不安的程度,就像舊小說寫的,趕上了“龍顏大怒,要把他推出午門斬首”那樣,每天伸長脖子等待聖上這一刀似的,度日如年。

他終日一迭聲地哀鳴不已:“完了!完了!”

老前輩Z君曾經滄海,對男女負心,情場離異,夫妻反目,婚姻變故,看得太多太多。自然也會接觸到不少卑鄙齷齪,但對於良德兄這種劣行,也感到觸目驚心。他問:“王良德,你還算個人嗎?”

Z君說,簡直狗彘不如。你可以像一條迷途知返的羔羊,回到你老婆身邊,當永遠的二等公民。你可以從此洗心革麵,重新做人,做一個忠實走狗式的丈夫。幹嗎把那個可憐蟲——我認為她實在可憐——卷進是非中來?她也許太求名心切,她那樣曲意逢迎你,隻能表明她並不是真正的強者。如果她真是有板眼,完全不必付出這種代價,也足以支使得你團團轉。你現在害得她失去了多少啊?不止一塊金牌,怎麽能這樣做人呢?是不是太缺德了?

他麵無表情,兩眼呆木。

好一陣子沉默以後,他像所有幹慣這類出賣行徑的人一樣,拚命為自己開脫:“我有什麽辦法,我隻能這樣做呀!無論如何我總得生存下去嘛!對不對呀?”

我們還能跟這爺們說些什麽呢?隻剩下最後這兩個字了,那就是:“再見!”

十七

莫拉維亞的一部短篇小說《天堂》裏,有一篇題名《比你更漂亮》的作品,我很喜歡。

同時,我也很喜歡把這個故事,講給別人聽。

大概不止講過一次。正好,C君來到編輯部找我。我不知道他是有目的來采訪,熟人嘛,便隨便地無拘無束地“海”聊起來。正好編輯部開門便是波光瀲灩的後海,清風徐來,蟬聲悠揚。不知怎麽談到了莫拉維亞,於是我就向他推薦這篇《比你更漂亮》。

因為有一次張潔君在談話中,她用了“暮氣”這個詞匯來概括一種創作現象。於是我就想起一位哲人的名言,重複同一話題而不意識到重複,總以為是第一次講還不厭其煩,那就說明老之將至,這種暮氣的出現,創作思維的老化,當然是同年齡的增長相聯係,但也不盡如此,有的人年紀並不老,可是創作業已停滯了,了無進展。有的人,例如這位在《威尼斯的冬天》裏提到的莫拉維亞,年事雖高,創作生機依然旺盛,不減當年。所以當我向C君講述那位漂亮女人的故事時,努力在想是否曾經對他已經嘮叨了呢?

C君表現出相當的耐心和修養,雖然他比較熱衷於“轟動效應”的報告文學題材,但在與采訪對象交談時,倒是非常平靜的,不動聲色的。哪怕我真的對他介紹過莫拉維亞這個故事,他也會樂於聽完,這大概也是容易養成老年人嘮嘮叨叨毛病的原因吧?可已經開口講了,就隻好講下去了。

那是位很漂亮的意大利女人,莫拉維亞這樣寫的:

我從小就容貌俊美,後來,我漸漸長大了,竟出落得越來越漂亮。十五歲的時候,我比十歲的時候漂亮;到了十八歲,又比十五歲增添幾分美妙的豐姿。我是這樣嬌媚動人,所以有一年夏天,我們在海濱的鄉間小住的時候,我榮幸地被遴選為美女皇後,受到加冕。

C君也有同感,尤其討厭那些缺乏新鮮氣息的陳詞濫調。他提到那爺們、農村題材種子選手,故事落套,語言陳舊,透出一股賣舊衣的樟腦球味,實在不敢恭維。

我對那爺們的大作懶得評論,接著講莫拉維亞的小說。

選美會的評判委員中間,有一名中年男子,據說是個工業家。依我看來,如果舉行一次選醜會,準保他會獲得冠軍。

見了幾次麵以後,這麽一個醜八怪似的人,竟然神氣十足地向我這樣漂亮的人求婚了。我知道他是個腰纏萬貫的人……或者說得確切些,他是一個億萬富翁。

C君聽到這裏,感慨地說,漂亮女人總能夠很快地把自己推銷出去。

我認為未必,紅顏薄命呢!

C君認為除非指望得太高,才埋怨命運不對她微笑。

我想起穿紅風衣的女士,不就是那一點點虛榮心,而又太急於得到她需要的名聲嗎?即使在做法上欠妥,也不應過於苛責。總比吞吃蘸人血的饅頭,踩著別人腦袋當台階的人強吧!結果,由於蘇菲不依不饒,非要法庭上見,聽說差點要上吊,走那爺們小說裏的老套路。為個什麽獎,犧牲也太大了吧?

C君笑了,他問我世界上有這樣的自殺者嗎?讓人替她去買根上吊的繩子。

真是聞所未聞!她想幹什麽?

十個女人至少有九個具有表演的天分,C君這樣認定。

但又有什麽意義呢?獎牌是可望而不可即了。

不!他相信她越來越有希望得到她想得到的那個夢!至於那位曾獲頭兒金口允諾的,估計沒少投資的,以為勝券在握的某某,已經急得嘔血數升,住進醫院了。他文章讚頌的主人公的對立麵告了狀,說他嚴重失實,形同誹謗。於是蒔花種草的某老,叫賣式評論家Y君已經聲稱此文的真實性值得懷疑。大可不必參評,以免評委會跟著犯錯誤。

我很納悶,怎麽不早不晚,偏在快評獎的時候告狀?

C君說:不是她還未騰出手嗎?

她?那隻紅蜻蜓?

漂亮女人總是懂得利用自己的魅力,去達到目的。

十八

談到這裏,才明白C君願意聽我講莫拉維亞,隻是為了他那篇“滿城大嘩”的報導性文章,準備一份暢銷雜誌刊出的。肯定會轟動的,讀者願意看到名人出醜。其實這爺們在峨眉山坐滑竿,就夠出洋相的了。他再三向我證實,不是為了搶鏡頭,像在長城騎在駱駝上隻是為了照相留念。而一直被腳夫抬上了金頂,那還有錯,我的同學康總為此多掏不少鈔票呢!

對了,C君相信,隻有這種失去“感覺”的白癡,才能寫出這樣一封謝罪的信,被那位女士攥在手裏,讓蘇菲對她無可奈何。

那還能告得下她來嗎?

C君搖頭。

看來,等著站到冠軍台上,享受那一刹那間的輝煌了。

就看頭兒的態度了。

我又想起《水滸傳》裏開黑店的孫二娘的名言。不過我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問,那麽,這爺們還會投她一票嗎?

C君告訴我,他像看每天的天氣預報一樣,時刻關注著他頂頭上司的臉色。是晴?是陰?還是多雲?然後才敢決定他這張票,究竟投給誰。

這樣活著,真夠累的,不是嗎?

十九

還是講咱們的這篇小說,好嗎?

有一天,我的丈夫從羅馬回到別墅,帶來了他大學時代的一位朋友。

正如人們所說,我的丈夫是靠個人奮鬥起家的,至少就豪富的家財而言,他的奮鬥取得了成功……很可能,丈夫會這樣想的:“他曾瞧見我在人生道路上的起步。我要向他顯示一下我現在取得的成績。”

……

於是,我們到各處轉了一圈。我們(陪他)參觀了臥室、客廳、廚房。我的丈夫打開一扇又一扇的門,這位教員連聲稱讚:“漂亮,漂亮,漂亮!”……

最後,我們走出別墅,來到我丈夫存放汽車的大車庫。前幾天他剛買了一輛英國的超級豪華轎車,我們三個人在轎車的前排緊挨著坐下,在花園裏兜了一圈,而後又駕車到省級公路跑了一段。中學教員的嘴裏隻管念念有詞地說:“漂亮,漂亮,漂亮!”……

我們回到了別墅。……我的丈夫說,他要到工廠去,就跟我道別了。……教員顯得有些局促不安的樣子。他說:“這座別墅漂亮極了。這麽多漂亮的東西。不過,您可知道,最漂亮的,我最欣賞的東西是什麽嗎?”

“那是什麽呢?”

“您。”

C君打斷了我,“您別再講了。”

“你知道下文嗎?”

他笑了。“有一次聽您講課,您推薦這篇小說。”

啊!壞小子,在尋我開心!看來,老之將至是誰也不能回避,但願一是能自己清醒,二是能別人提醒,或許可以少一些討厭吧?

也許有的讀者並非第二次聽我講這個故事呢!

這是一種司空見慣的恭維話,而且,或許還不是真心誠意的。但他猶如迅雷閃電襲擊黑暗的田野,使我受到震動,豁然開朗。長久以來,我一直暗自納悶,為什麽有了這座別墅,我卻絲毫不感到心滿意足,教員拙劣地用來稱呼我的“東西”這個字眼,使我突然睜開眼睛。這座別墅有著這麽多華美的東西,然而,我又有什麽可以自鳴得意的呢?因為我自己也不過是一件東西,至少在我的丈夫的心目中,我隻是這許許多多東西中的一件東西而已。

二十

我們倆幾乎同時想到,那麽,這爺們算什麽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