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謀殺案

伊斯,早就應該想到這是精神恍惚的結果。

正常的人,要生病,不正常的人,更會生病。她婆婆說過,她早就看出伊斯有些神經質,悔不該娶她進門。

精神恍惚,隻是一種症狀,可能腦部有毛病,但也可能是她這種精力過剩的女人,因無法排遣多餘的能量而憋得神智出現暫時性短路。按她先生,一位球隊教練私下表示的看法,得了吧您,她?純粹是卡路裏太高折騰的。滿世界的年輕女人都忙著減肥,為減不了而發愁。她怎麽放開吃,也無論吃什麽,從不影響她的體型,該高的高,該細的細。要照她夫君的說法,如此看來,這種病也並不可怕,甚至可愛。

也許,由於腦子裏的血液,經常要跑到胃裏去幫助消化,伊斯出現經常性的思維空白,鬧些笑話。她在報社工作,是機動記者,頭兒很器重她的才幹,一些重要的采訪任務,都指名交她去辦。這位主編,姓黃,胖胖的,挺有特點,挺好記的。在樓道裏麵對麵碰上了,她會一下子想不起他是誰,還以為是上訪告狀的,領到報社政法部去。笑死人,弄得她挺尷尬。不過,她這人的特點是,無所謂,或者,大而化之,過一會兒,也就拉倒了。

此刻,她落在了一下子兩下子過不去的艱窘處境裏,煞費躊躇。她衝著電梯罵街:“真他媽的糟!朱令侃怎麽會在這裏被人謀殺了呢?”

打了好幾個電話給派出所報案,星期天隻有值班的,好一會兒才來了位科長。

似乎千真萬確在畫室裏,曾經發生過什麽可怕的事,然而又好像什麽事也未發生過。生活跟昨天、前天沒有不同,她想起侃侃經常掛在嘴邊的、聞一多的詩句:“這是一泓絕望的死水,清風吹不起半點漣漪。”然而,她站在電梯通道朝下看,黑洞洞的,他躺在那裏,肯定昨晚死的。

她想,人命案,是確鑿無疑的了。

其實,那不是很熱的天氣,她覺得很躁。

牛仔服裹住的豐滿的胸,竟濕漉漉的。她習慣空心套件衣服,別人管她叫浪,她承認,她不想太正經,有那個必要嗎?像她婆婆——駱老太,正經得令人害怕,好嗎?她喜歡無拘無束,不願勒緊她胸部那特別發達的、令男士側目而視的兩個半球狀體。她伸手撈了一把,汗津津的,摸得出水。令她詫異的是,汗水冰涼冰涼。

被電梯裏橫陳著的屍體嚇的?

那科長,也探頭朝電梯深井看,黑黲黲的,不過能分辨得出來,一個人,歪著頭,臉朝上,背朝下。

興許沒死?科長判斷。

沒死,躺在那兒幹嗎?她很生氣這個科長自己不下電梯井,也不讓她下,說是保護現場最要緊。這會兒又說興許沒死,沒死還不趕緊救人?

不可能活著的了,即使他這樣被謀殺了,她也深愛著這位懷才不遇的畫家,她要下去弄他上來。伊斯活到四十歲,正經八百愛過的,不大動幹戈的不算在內,也有一打了吧?侃侃是她最牽心揪肝的一個,她估計,自此以後,她大概難動真情了。

她是個名記者,經風雨見世麵多了,什麽能把她嚇倒呢?前線她都去過,經曆過生生死死的場麵,親眼見戰士一倒下來,永遠再站不起。在槍林彈雨裏,她抬過擔架,背過傷員,清理過犧牲者的屍體。怕嗎?不能說她毫無恐懼之心,但別人能頂住,她也能支撐下來。部隊同誌攆她走,她始終在第一線。有一回,她搶救一位重傷員,見她是女同誌,傷員死活要自己掙紮著走。她吼了:“你是要命,還是要該死的封建意識?”好容易背上了他,又不敢碰觸地拘謹得要命,反而別別扭扭走不快。伊斯看他失血過多,必須趕快送到包紮所,有一次歪過臉去吼:“屁大年紀,我都能做得你媽,摟緊點,救命要緊!”那小戰士總算沒死在半路上,撿了一條命。

部隊首長要給報社去信,表揚她。

她說:“謝謝了,我這個人最好的狀態,是不怎麽樣,萬一真的怎麽樣了,我倒覺得挺不是滋味!”

“快人快語!”部隊同誌這樣說她。

在京城報界不大的圈子裏,誰人不知,哪個不曉,伊斯是個破馬張飛式的渾不論的女人呢!

她會怕?笑話!

也許因為朱令侃不是她的合法丈夫的緣故吧。

駱老太當著她的麵,對調查此案的安科長和隨後趕到的助手說:“嚴格地,公事公辦地講,伊斯和死者是一種非法的姘居關係!”

隨便怎麽糟蹋好了,事實如此。她敢作敢當,也並不在乎。

伊斯對安科長說:“我可以對天盟誓,侃侃不是我謀害的。”也許是精神恍惚的緣故,她覺得他或許就是《東方快車謀殺案》影片裏那位比利時大偵探波洛,喜歡推理分析,文質彬彬,書卷氣挺濃,很少表現出公安人員那副職業麵孔。她對他承認,她的誠實記錄不佳,她的私生活也不夠檢點。不過,她沒有理由要殺掉她所愛的人。雖然她是有夫之婦,而他也是有婦之夫。但同居在一起,卻是愛得無以複加的親密夫妻。

“這種生活方式,你顯然是不讚成的。”

安科長以大偵探波洛那樣不知深淺的笑回答,不置一詞,不加臧否。

這對情侶,真是相見恨晚。不僅黑夜裏如膠似漆,恩恩愛愛,大白天還要關上門、拉上窗簾加班加點地親熱,而且不嫌勞累,那動靜擾得左鄰右舍很不安的。

安科長說:“任何一個辦案子的,絕不會低能到僅僅根據本人陳述的夫妻恩愛程度,就相信她是無罪的。”

“那麽我是涉嫌的懷疑對象?”

“在你所有嫌疑排除以前,是!”波洛科長顯得很瀟灑,接著又說:“這也是慣例!”

星期日,電梯修理工休息,隻好停在兩層樓中間了。

助手帶來很長的手電筒,照著他這張臉,好像做了件什麽惡作劇似的,有股私心竊喜的神氣。也好像擺脫了苦惱累贅,有種卸下重擔後,站在一旁看別人笑話的既輕鬆,又欣快的感覺。他每次畫完一幅他自以為得意的作品,就是這張臉,而且還要不停地搓著手。手呢?侃侃的手呢?也許被捆綁著。看著看著,伊斯不禁毛骨悚然。

這當然是莫名其妙的,他怎麽能視死如歸,還有這種實在不像話的得意忘形呢?要不是保護現場,她想爬下去看個究竟。她覺得不寒而栗的是,他,也就是死鬼,其實沒準倒是針對她,才這麽一個德行。

倘若看看活著,她說她會毫不客氣地賞他一記耳光。

“你動手打過他嗎?”安科長連忙問。

“得了吧,波洛先生!”她就這樣稱呼他,“我要是不愛他,連碰都不碰的。”這是奇特的愛情邏輯。

伊斯,報社裏的同事背後都管她叫瘋婆娘,多數時間是不能很好地控製自己感情的。浪漫起來,相當地不管不顧,為所欲為;脾氣來了,歇斯底裏發作,也是雷霆萬鈞,挺怖畏的。即使如報社最大的頭兒黃一鐸,也盡量避其鋒芒,當然不是怕她,那豈不是笑話嗎?不過看在她婆母駱老太的麵上,因為那是他的冤家對頭,他要表現出一種寬容而已。所以伊斯在報社裏是個特殊人物,想幹什麽,就幹什麽。要不是她靈機一動,想當一回戰地記者,跑到前線采訪,興許還和朱令侃無緣相識呢!

認識朱令侃的人,都認為他是個怪物。

他死前的正式身份,應該算是繪畫個體戶。他早就失去了依托單位,在黃山當過挑夫,在青海鹽湖幹過苦力,在大森林喂過小鳥兒,還出海打過魚,給一位外國老板當過藝術顧問,在東瀛待過一年研究浮世繪,因為吃不慣壽司回來做個體戶,是個挺能折騰的主兒。他的人事檔案如今存放在什麽地方,不但他本人稀裏糊塗,恐怕曾經是他的恩師某老(姑隱其名)也弄不清楚來龍去脈了。

他是自費到前線來的。花錢體驗生活,也是絕無僅有的例子。部隊首長覺得挺滑稽,不過,其誌可嘉,也就答應他留下來,吃喝住行,理當收費,但標準難定,隻好讓他先打欠條了。

伊斯那時也在前線,聽人提起,是當笑話講的。她才萌生出去采訪這位怪物的念頭。

別人勸阻她,那裏是女人的禁區,不方便。

朱令侃所在的那個團的陣地,在河穀的低窪地帶,潮濕悶熱,不可能服飾整齊,講究軍容風紀,何況正是鏖戰不休時期。

伊斯一笑:“不就是那些零件嘛。誰也不是沒見識過,我不在乎,怕他們個卵!”她到底拗著去了,誰也攔不住。如果她不這麽任性,也就不成其為瘋婆娘了。

就在河穀那片密密的雨林裏,她見到了這位怪物。看來他頗受戰士歡迎,給他連挖帶鑽地造成可算是豪華級的掩體。門外大樹幹上被炮彈削去了皮的地方,用炭筆寫著“火線畫室,歡迎光顧,剪影畫像,一律免費”。

“挺進步!”她撇嘴。

後來,侃侃說:“我不願吃白食。”她掀開防雨布的門進去,他正呼呼大睡,自然是赤身露體。伊斯順手抓起一張報紙扔過去,擋住要害部位,然後喊醒他。

朱令侃猝不及防,嚇得魂不附體,想舉手做投降狀,又得捂住報紙,以免出醜。伊斯從亮處至暗處,逐步適應掩體裏的光線,注意到報紙上的標題,不禁失聲笑了。朱令侃一驚,以為遮擋不周,**了見不得人的物件。垂頭一看,也沉不住氣,噗嗤笑了。因為那報紙上刊登了一篇關於人類起源的研究文章。

笑了以後,想想,又笑了。

他覺得這位不速之客,挺親切,挺有趣,而且半點不見外,好像老友重逢。他打趣說:“我還以為越南女兵衝進來了呢!”

“你想得美!”

她討厭波洛科長的分析。她認為他推理小說讀得太多,絲絲入扣的套問,成為他獲得精神滿足的一種享受。

“你認為他具有繪畫方麵的天才?”

“是的。”

“你曾經努力幫助他表現出這種天才?”

“是的。”

“他最初對自己充滿了信心?”

“是的。”

“後來,他開始自暴自棄。於是,你非常非常的失望,簡直到了無法忍受的程度。”

伊斯再三思索,即使無法忍受,也難以構成要謀殺侃侃的理由,除非精神失常。這不能不使她感到心驚肉跳,因為她確實有過恍惚的毛病,保不準像夢遊症患者那樣,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侃侃給幹掉了呢?那麽,殺人的動機呢?難道因為失望,因為無法忍受?她才不信波洛的分析,簡直是對她那份摯愛的褻瀆。於是,唯一能解釋的原因,由於愛得太深太狂,而不能自拔,索性將所愛之人結果了,獲得愛的永恒。這簡直是放屁了,她對安科長說,那絕對是性變態者的瘋狂行為,她雖然有時恍惚,但最後一絲理智尚存,不會做出邪教徒才做的事。

她不否認,他們倆一拍即合,彼此投契,好像互相都在苦苦地尋找對方,終於如願以償地感到快樂。其實,當時的氛圍,絕不適宜談情說愛。且不論流彈的威脅,在那無處不發黴的掩體裏,低矮陋隘,潮濕肮髒,兩個人被汗漚的,都在散發一股阿摩尼亞的刺鼻氣味。

“你餿了,老兄!”她嘲笑他。

“你也不聞聞自己,閣下,都臭了!”他反唇相譏。

“能不能弄點水衝洗衝洗?”她看到居然有盆有罐。

“這兒可不是避暑勝地。”

“你有辦法,而且你是gentleman,你懂得尊重婦女。看在咱們都從北京來的分上。”

“我討厭支使人的女人——”

盡管抱怨,侃侃還是滿足了她的願望,而且,連聲“謝”也不說,真他媽的孫子。在防雨布的門外,他說:“閣下,你要記住,這可是冒著敵人炮火,弄來的水!”

“你這樣一說,我反而不承情了,老兄!”她在掩體裏回答。接著有一搭無一搭地問:“你在北京會從來沒聽說過伊斯的名字?”

“嗬!你這口氣,好像是鼎鼎大名的人物?”

“可以這麽說吧,不是吹,半個北京城的人,我認識,另一半,認識我。”

“夠狂!”他在門外反問:“那麽我呢?閣下!”

“我到了前線,才知道有你這個怪物!”

“那就對了,幾乎大半個中國,都留下侃侃這個畫家的腳印。”他又補充說明一句:“不過,是失敗的畫家!”

“你畫的這些,我真喜歡呢!”伊斯瞥了一眼他的戰地速寫,衷心地,而不是泛泛的客氣話,說出了她的看法。

“哦!天!所有的人都來這麽一套,挺好,挺棒,怪不錯的,還有的說,畫得挺像,是那麽回子事,你又來一個喜歡,真讓我痛苦。伊斯,你站在達·芬奇的《蒙娜麗莎》、拉斐爾的《西斯廷聖母》、米洛的《維納斯》、米開朗琪羅的《大衛》麵前,你說什麽?你絕不用這些套話來褻瀆神靈,對不對?”

她驚奇到目瞪口呆的程度,好像噎住了似的,竟說不出一句話。伊斯覺得自己夠狂的了,沒想到天外有天,會有這樣一個自信敢與大師等量齊觀的天才,真把她嚇死了。

掀開防雨布,出乎她意料的,卻是一張沮喪的臉。

伊斯從不謙虛,她婆婆氣得要死。神經質猶可恕,因為是病,驕傲是品質問題,不可原諒。

“我行,就是行,幹嗎非要假客氣說不行呢?如果我在大洋彼岸,憑我這支筆,不曉得拿過幾次普利策新聞獎了。”

駱老太兩眼發直。

沒想到眼前這個怪物,居然相信自己是天才或準天才,這種勇氣令她敬佩,馬上湧起難得知音的共鳴,真是無獨有偶。如果不是初次相識,如果不是光著屁股,她會跳出掩體跟他熱烈擁抱。

愛情,倒不拘泥時間地點,該來就來,誰也擋不住。伊斯從軍郵給她還未辦妥離婚手續的丈夫寫了封信,報告她此行的收獲,要他替她高興,為她祝福。

教練(即將下台的丈夫)很聽話,給伊斯拍去一封禮儀電報。

四十歲的女人,是微妙的年齡階段。如果說過去是別人眼睛裏看到自己的話,那麽,從現在開始,該用自己的眼睛來審視在這個世界上的你了。

是這樣的。即使審慎的估計,這些年來,她不但浪費了她的愛情,也浪費了她的才華和她無窮無盡的精力。

她曾經很自豪過的,她是海明威式的寫作方法,站在那裏,數千字文章一蹴而就,而且命中率高,能把同行氣暈。有什麽辦法,她鼻子尖,嗅覺靈,別人懷疑她有特異功能,保險搶到新聞,抓到題目。很紅過一陣的,紅到報社快裝不下她。她像旋風似的在北京城裏刮來刮去,忙得天昏地暗。結果,熱鬧過去了,便是冷清,要想不冷清,隻有再走馬燈似的不停地轉。於是,伊斯從周圍一圈環視著的敵意的眼睛中悟了,她什麽事也幹不成,說穿了,她隻不過被人當猴耍罷了,自身價值其實等於零。

這樣,隻剩下一件事,值得她全身心投入,那便是飲食男女的事了。她知道自己,她不愛人或人不愛她,就會恓恓惶惶,亂了方寸的。直白地說,她不隱諱,像她婆婆那樣守寡半生,她做不到。她離了男人,空空****,絕對受不了。但愛了一把子男人,包括結了婚又分道揚鑣的教練丈夫,也覺得好像並未讓她感到萬分的激動。她也許是忍受不了溫吞水愛情的女人,要麽不愛,要麽就愛得死去活來。

所以,她打算隨地質勘探隊到塔克拉瑪幹大沙漠去。據說,那裏可能有一支羅馬十字軍東征遺留的後裔。但她多變的性格,讓人啼笑皆非。在北京站上錯了車,不是往西北方向,而是去西南邊陲。也好,那裏正打仗,她就到了前線。

可以說是陰差陽錯,也可以說是緣分,她把她的命運和這一臉沮喪的失敗畫家扭在一起了。詛咒也沒用,想掰也掰不開,天生是應該融合的,還用得著海誓山盟嗎?才見麵五分鍾,或許還稍長一些,倒好像做了一輩子夫妻那樣和諧默契。

“你看你,你洗澡,連我的畫也洗了。”

“沒有猜錯的話,侃侃,你在籌備一個畫展?”

“隻不過是個夢而已。”

“很費勁的嘍!”

他說:“何必談那些不愉快的話題呢?也許一發炮彈落到頭上要了你我的命,幹嗎你不安生坐著,給我當一回模特兒呢?你說我是怪物,其實你才怪呢!剛才一個樣子,現在又一個樣子,誰曉得還會是個什麽樣子?”

伊斯在心裏想,這就對了,她知道她該做些什麽了,當然也就不打算離開了。她問:“我可以留下來嗎?”

他也仿佛認為是意料中事,很平淡地,也很自然地回答:“悉聽尊便!”

事屬正常,兩個人從前線回來以後,就生活在一起了。隻要她自己不認為莫名其妙,才不在乎什麽流言飛語。

駱老太很不高興,伊斯形容那是公有製情結的憤慨。因為她從原先的家搬至侃侃的畫室去住,告訴過婆婆,她找了個個體戶,和他一塊生活。駱老太當即大發雷霆。摔碎一隻不太值錢的花瓶,然後朝波斯貓和她兒子踢了幾腳。“伊斯,你嫁人我不反對,但嫁誰我要管,要不然,我到九泉之下,沒法向你死去的爹媽,我的戰友交待。”

她法律上的丈夫,那位教練背後埋怨她:“你要走,就悄沒聲息地走好了,何必要向全世界發表宣言!”

“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我可不是鼠竊狗盜之輩。”

“好好好!”他對他老婆一向臣服慣了,不敢置喙。

可他母親卻不依不饒,鼓搗他去告狀,不能讓伊斯輕易了結,更不能便宜了那個繪畫個體戶。說到這裏,臉部的憎惡憤慨表情,顯然帶有捍衛公有製神聖的大義凜然狀。“虧她做得出,喪心病狂,要跟個體戶過,真是墮落得不能再墮落了。”

誰知她寶貝兒子對她的信任程度,遠遜於那個要離婚的瘋婆娘,不管駱老太怎樣跳腳,他不為所動。

“健生,就這麽讓個體戶把你老婆拐跑了?”

“媽,你能不能清靜一會兒?”宋健生數落他媽,“當初讚成結婚的是你,後來主張離婚的是你。現在離了,不正稱你心嗎?又逼我去法院打官司,一會兒一個主意,吃飽了撐的嗎?”

“我看你反了天啦!有你說話的份,還領導不了你啦,給我閉嘴——”一輩子領導人的駱老太很生氣,兒媳呲毛,兒子的脖子也敢梗起來了。

宋健生怕他媽踢他,便勸說道:“媽,伊斯她自己找了個主兒,樂意跟他過,這不很好嗎?蘿卜青菜,各有所愛,你管她呢!禮送出境吧,早晚也得走,好離好散,瞎折騰什麽?你要嫌閑得慌,還是去打門球吧!”

“宋健生——”駱老太大吼一聲,嚇得波斯貓一躥老遠。“你這個廢物蛋!我真沒曾想生出這麽個窩囊廢!堂堂八尺血性男子,竟會如此草包,泄氣!你並沒跟她辦離婚手續,在法律上她還是你的老婆,明白嗎?這就可以告個體戶破壞家庭婚姻。”

乍一看,教練去演《第一滴血》的藍博,挺相宜。他的隊員都管他叫史泰龍。那一身肌肉,筋是筋,膘是膘,挺像回事的。伊斯愛過一把子人,一個個被淘汰出局,都因為有不理想、不滿意處。嫁給教練,百分之百是看上他這雄壯的身坯,她知道這對女人來說,至關重要。她是先認識駱老太——她爸媽的戰友,然後認識宋健生的。駱老太從優生學觀點,竭力撮合這門親事,以父本的健壯體格與母本的過人聰明,還愁第三代不出類拔萃嗎?

後來,她漸漸品出她兒媳超常智慧外的神經質和那份恍恍惚惚。恍惚是可以治療的,存在著好轉希望。但伊斯過度的浪漫,在她看來,與****無異,就沒救了。怎麽能公開地說自己丈夫根本滿足不了性要求呢?這對守寡多年的駱老太,簡直不可思議,太無恥了!於是,老人家改變政策,一個勁地攛掇兒子離婚。宋健生體格魁偉,孔武有力,但性格軟弱,頭腦簡單,是個肉得不能再肉的角色。伊斯結婚就後悔了,銀樣鑞槍頭,中看不中用,一年也未維持到頭,她下逐客令:“滾吧!教練!”

“是!”他乖乖地服從。

正好也符合了駱老太的新思維。

由此可知,宋健生帶的球隊戰績不佳,屢屢失敗,總打不進甲級隊的原因了。一將不靈,累死全軍,氣得伊斯都不能不插手他的訓練計劃和比賽時的戰略戰術。這當然是玩笑,隊員們都管伊斯叫“影子教練”。宋健生倒也虛心,事事請教。不過,他也實在不成氣候,千叮嚀,萬囑咐,說得伊斯嗓子冒煙,到了賽場上,他仍是差錯百出,指揮失當。急得伊斯當眾罵他白癡,他半點不惱怒,而且毫無自責之心。他有一條永遠為自己開脫罪責的理由:中國人吃什麽?外國人吃什麽?卡路裏不足,想贏球,沒門。

“滾你媽的卡路裏!”伊斯大吼。

可他的位置卻很牢固。因為他的上司,願意要他這樣一個軟不拉唧的,沒什麽能耐的,這樣的下屬好擺布。

伊斯逞強好勝,當然無法接受窩囊透頂的宋健生。她和教練和平分手,並不全是那守寡多年以後、心理有些變態的婆婆在其中挑唆搗亂。她主要還是失望:“夠了,健生,你別為你辯解了!你的孬種哲學,和你的**一樣,讓我從生理到心理上感到厭惡。”

教練的優點是沒脾氣,尤其對他老婆。無論她怎樣暴跳如雷,狂轟濫炸,他絕不反抗。雖然已經分居,但也並未反目成仇。跟以往一樣,事無巨細,仍要問一聲她。哪怕她翻臉:“我又不是你保姆,管得著嗎?”好好好,他連連答應不再煩她,可轉過身來,又是“伊斯伊斯”地不斷請示。

由於駱老太立逼著他去打官司,她隻消打幾個電話,關係網上的三老四少、七姑八姨一活動,門路哪有不通之理?她一定要把她切齒痛恨的個體戶關起來,判個三年五載,方可泄心頭之憤,要讓那個不知廉恥的小妖精,明白背叛本階級的下場。教練趕緊跑到大街上去,在公用電話亭裏請示伊斯對策。說來可笑,即使如此,也偷偷摸摸地將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唯恐他老娘聽到。這倒不怪教練,駱老太在官場廝殺征戰一生,有超人的本領,總能獲得她想知道的一切詭秘和隱私。她未從事情報工作,真可惜。

“你去對老太太講,健生,隻要她堅持告,我奉陪到底。你讓她做好精神準備,我要在法庭上一五一十兜個底朝上,問她怕不怕她寶貝兒子將來打一輩子光棍?看有哪個女人肯嫁給她兒子?健生,你一字不改,照我的話傳達。”

“好極了,好極了!”

宋健生挺高興,很欣賞,也很佩服他老婆的退兵之計。這一招錦囊妙計,果然靈驗,駱老太撤回訴訟,偃旗息鼓。可並不等於她死了心,放伊斯一馬,或者饒恕侃侃。不,當了多年領導幹部的駱老太,收拾個把人,還不是家常便飯,輕車熟路。

所以,伊斯對安科長和他助手講,她的丈夫,決不會在電梯裏害死侃侃。從理論上講,人之常情,他有可能做出這種事情,但上帝保佑,宋健生真是位有情殺勇氣的血性男子,她也許就不想跟他離婚了。她說:“波洛先生,我要是你,一定不會把我婆婆排除在外。我認為,隻有兩個半人想殺侃侃,頭一個是她老人家。”

波洛科長大搖其頭。

伊斯深知她婆母的衛道精神,能把她不戴乳罩和存心勾引男人等同起來。在電視屏幕上,看到一個親嘴的鏡頭,馬上抓起電話責問電視台是何居心?所以,對侃侃的那種自以為正義的憤恨,使她有可能下這毒手。伊斯聽她口氣,侃侃至少有三惡,罪不可逭。一、膽敢辭掉公職,可惡。他不辭照樣可以浪遊,想幹什麽就去幹好了,國家不會在乎給吊兒郎當的藝術家幾個錢的。他出這個風頭,表示對鐵飯碗的不屑和蔑視,是可忍,孰不可忍?二、而且去當個體戶,尤其可惡。在她眼裏,個體戶是和公有製唱對台戲的。從這一營壘跑到對立的營壘裏去,不僅墮落,而且是背叛。三、這一惡最令她義憤填膺。看看,都畫了些什麽東西?除了光屁股,還是光屁股,令人目不忍睹。掃黃,竟然沒把他掃掉,豈有此理?

駱老太絕對深惡痛絕侃侃,曾去有關部門,找到有關官員,氣勢洶洶,仗“義”執言:“像話嗎?看他的畫,就像走去女浴室一樣,還要公開展出?”她威脅說:“如果你們不管,我是不會聽之任之的。”

她什麽都反對是出了名的,將侃侃除掉,怎麽不可能呢?防患於未然,她向來主張先發製人。

安科長喜歡自己推理,他是阿迦莎·克裏斯蒂的書迷。但對別人的分析,卻相當地不感興趣。言下之意,伊斯有嫁禍於人的企圖。

伊斯在肚裏罵娘。

伊斯漸漸信命。過去,她是搏鬥型的,絕不向命運低頭。你要我東,我偏西,拗著。如今,她看法有些改變,至少在愛情上,她相信,可遇而不可求,似乎命中注定。

侃侃把她摟得更緊。他說,他以為,他的愛是一泓絕望的死水,漫說清風,即使十二級台風也吹不起半點漣漪。沒想到,伊斯衝進了掩體,他隻有徹底的份。

她自忖,比起秀秀——侃侃原來的妻子,即使全沒有自知之明,也無法否認自己遜色一些。否則,她也許不當記者,要當時裝模特兒,當電影明星去了。秀秀,有冷豔的麵孔,有修長的**,有秀致的身條,有圓翹的屁股。總之,是位很打眼的時髦女郎,而且,還會英語,這一點讓伊斯嫉妒。毫無疑問,她的智商比秀秀高好多好多,但她英語會話不靈,外國人來找侃侃買畫,當然也是秀秀牽線搭橋,隻聽那娘兒們嘀裏嘟嚕翻洋話,她插不上嘴,很生氣,她發誓要學到考托福600分的水平,但侃侃已經不在了,還有無必要學英語嗎?不會再考慮了。

盡管伊斯可稱得上中人之姿,但誰敢否認她具有強烈的性感呢?那眼神,能電死你。這一點,她非常非常的自豪,也是她作為女人的魅力所在。

她轉而抱住侃侃,問他:“你不後悔,拋開那個美人兒?”

“秀秀嗎?從繪畫角度看,當然不壞的了。”

“不過”,他說,“畫家和模特兒的關係,是合作,不是愛。我和秀秀結婚以後,總有同乘一輛車的感覺,她到站,要下車,我到站,也要下車;即使沿站不停,到了終點,也會各走各的,各奔前程。可咱倆在那個掩體裏初次相識,你猜怎麽回事,我馬上感到那擴大了的貓耳洞,不僅是你我朝夕相處的家,而且也可能是患難與共的堡壘。當然,頭頂上的流彈,也讓我想到我們會死在一起,從此再不分離的墳墓”。

激動的伊斯,沒命地吻著。唇膏、胭脂、淚水和著,在侃侃臉上畫了幅印象派的作品。

“侃侃,有時,我感到我好像從秀秀手裏把你奪過來似的。”她為自己獲得這個男人高興,自然要為秀秀惋惜。

“你不必這樣心地好,她還應該感謝你呢!”侃侃說,“要不,她和那個彼裏亞茲算怎麽回事呢?”

彼裏亞茲,大概掛了號的老外,有些不地道,具體細節誰也不清楚。或許抓不住真憑實據,或許放長線釣大魚。所以,大偵探波洛一找秀秀了解情況,那姐兒們就緊張萬分,求伊斯把她解脫出來。糾纏她沒完沒了,倒無所謂,反把彼裏亞茲嚇跑了!哦,天哪!世界上還能找到這樣慷慨的情人嗎?

安科長認為:秀秀也是涉嫌謀殺侃侃的對象。

她和教練雖然分手,不等於不是朋友。

她對他幾乎也沒什麽遮攔,她和侃侃愛得如何之幸福,過得怎樣的愜意,都想讓教練與她分享這份快樂。駱老太以一種“哀其不興,怒其不爭”的心情,痛斥她兒子沒骨氣,人家把你蹬了,你還死皮賴臉,居然為這破鞋簍子的幸運高興。

宋健生不知是過分天真,還是大智若愚:“媽,我真不能領會你的意圖。她好,你不樂意,難道,她不好,你才稱心如意嗎?全世界的無產者,不是要團結起來嗎?幹嗎居心不良呢?”

“滾你媽的蛋!”駱老太又要踢人,“以後,你給我少往那兒跑!”

命令歸命令,教練照樣背著老娘到目前他倆暫住的畫室串門。因為伊斯搬走了以後,他仿佛缺了主心骨,她不發號施令,讓他幹這幹那,頗有點失落感,因而惶惶然。不但球隊裏那些狗扯羊皮的事,要向影子教練谘詢;對老太太繼續關心“世界革命”,不斷地與這鬥爭、與那爭鬥,教練無所適從,也需要伊斯幫他拿主意。一進畫室,就要關門,拉窗簾,鬼鬼祟祟,弄得侃侃莫名其妙。

“不怪他,不怪他,侃侃,你不知底裏,我們老太太有一架高倍望遠鏡,她有事沒事喜歡東張張、西望望。健生從小到大,幾乎每時每刻都在他媽眼皮子底下,心理負擔太重,成了條件反射。”

“真可憐!”侃侃同情伊斯的丈夫。

“好在已經習慣了,習慣了也就麻木了,麻木了也就無所謂痛苦了。”教練謝謝伊斯的情人這份真誠的關切。

“怎麽樣?媽這些日子沒折騰?”

每次教練來訪,伊斯總要打聽駱老太的。

“左不過也還不是她那些屁事。”所謂屁事:第一,就是報社的黃一鐸,這胖子一天不滾下台,她一天不罷休。第二,教練沒有講下去,大家會意。第三便是侃侃和他的畫展,如果一天不停止籌備,她一天不會罷手,非攪黃不可。所以,伊斯知道,她婆婆恨她要死。她在報社工作,沒能起到眼線作用,這就不能原諒。現在又到處化緣募捐,為畫展奔忙,那可是資敵行為,罪該萬死。

盡管一個是未離婚的分手丈夫,一個是待結婚的同居情人,但在別人眼裏,關係微妙。其實,宋健生和朱令侃並無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之感。大家和和氣氣,很投契的。這也使駱老太不能理解,好像應該有一場決鬥才是。她是鬥了一輩子,雖然離休了還不閑著。譬如她到點就離,而黃胖子過點還不離,她就要鬥。所以,她很詫異這兩個男人和平共處,而最後又歸罪到小妖精身上,誰曉得伊斯灌了他們倆什麽迷魂湯?

教練不懂畫,但不妨礙他發表觀點:這屁股是不是也忒大點了?這眼睛是不是太細長過分了?畫家對體育更外行,連馬拉多納不是意大利人也不明白,還幫著參謀球隊的事,當然淨是瞎主意。三個人很開心,前仰後合。唯一不舒服的是,門窗緊閉。冬季猶可,夏天就要憋出一身痱子的。可沒辦法,教練怕他媽的望遠鏡。

據宋健生說,那望遠鏡能九十度拐彎觀察瞭望,可怕極了。

安科長和他的助手,當然要對宋健生進行案情調查。而且,聽他們口氣,教練是一個重要嫌疑對象。這個星期天本有一場熱身賽,也去不成了,他必須接受查詢。

實在冤枉,誰都有可能殺害侃侃,獨他不會。伊斯曾經是愛過他幾天的,感情總歸不等於抹布,用髒了扔掉也就拉倒了的,她忍不住要為他辯護。

波洛說,我們辦案,按照人的正常邏輯思維來看待問題,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殤子之痛,都是容易激起強烈感情的傷痛,所以……

老一套的推理分析又來了,昨晚出事他在,而且手持利器,而且將門窗關得嚴嚴實實的。

伊斯已經聽煩了,隻有宋健生百聽不厭,聽一次,興奮好半天。他欽佩波洛好像親眼目睹,講得活靈活現。他更得意自己膽大妄為,殺人行凶,居然麵不改色心不跳,從容銷贓滅跡以後,揚長而去。伊斯很能理解他這虛幻中的滿足,但她已經二十多個小時未合眼,實在撐不住了。

“明天,星期一,正式開始立案調查!”安科長說。

伊斯睡前要衝個澡才上床的,她開始脫那件石磨藍牛仔裙褂。她是位出了名的絕不害怕**的女人,這恐怕倒是最佳的逐客令。果然,在這兩位辦案人員猝不及防的情況下,酥胸處露,豪乳欲出,嚇得他倆慌不迭地奪門而出。連伊斯煩請順手將門帶上的招呼,也未聽清。

她懷疑,這是比利時偵探波洛嗎?這是安科長嗎?或者兩者都不是,精神恍惚的結果吧!

此刻,畫室裏隻剩下她了,倒不想睡了。

她**身子隻裹一襲睡袍,在室內踱來踱去。好像頭一回嚐到孤獨的滋味,尤其在一場極度的喧囂混亂以後。

雖然應該在的另一個人不在,他躺在電梯裏,快快活活地安睡了。她無法接受他死去的這個事實,有這個必要嗎?即使一切都失去的話,他喜歡提起的絕望的死水裏,能因為他撲通跳進去,會激起一絲漣漪嗎?

不會的,侃侃,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的。要知道,你對藝術執著的追求,在別人眼裏,連芥豆之微的地位也沒有。

畫室本來不大,可缺少了侃侃,竟是從未有過的空**。她不禁回想起那雨林裏僅可存身的掩體了,尤其當炮火震耳欲聾地喧響過去以後,整個世界好像鍾表停擺了一樣。這種沉寂似乎更可怕,好久,撣去震落的泥土,才敢探頭往門外張望。那些昆蟲先窸窣地爬動,接著是鳥雀嘰嘰喳喳的呼喚。於是,開始有了些生氣。等到那些驚嚇跑了的小動物回來尋找存身之地,在草叢裏若隱若現,對於野外生活十分熟悉的侃侃,便會興奮地跳出掩體,享受死裏逃生的快活。

她也跑出來,跟著呼應。

世界若僅僅是兩個人的,該多好?他告訴過她,他在興安嶺密林裏怎樣迷了路,再也走不出去的故事;他在去鹽湖的路上,怎樣翻車,跌進了冰窟窿的故事;他還告訴過她,他在日本東京都那無數舉目無親、語言不通的人群裏,幾乎同在密林裏、鹽湖上一樣,既感到孤獨的可怕,又享受到孤獨的快樂。

他說:“我願意所有人看我的畫,而不看我;我願意愛我的人看我,而不看畫。”

現在,這間畫室裏,隻有畫,而沒有了他。

她曾經向這個認為得到了她便等於獲得一個世界的畫家宣布:“侃侃,我可以做到你所需要的一切,你除了畫和愛,以後什麽都不用你操心!”

伊斯說這話時,卓有把握。但第一個亮起紅燈的,卻是絕想不到的、純粹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的駱老太。

誰也沒向她透露風聲,難道她的望遠鏡還具有X射線的透視功能?能夠直視別人的內心奧秘?

駱老太警告她:“你跟他過,一個人墮落已經夠了。如果開畫展,那就不知有多少人要墮落的。”

這當然是荒唐的。伊斯多餘向她作種種解釋,她已到不可理喻的程度,說什麽也是置若罔聞。隻有一句,她聽到了,伊斯說:“人體畫隻是畫展的一小部分,更多的還是他畫的內心感受中的這個世界。”她的回答,也隻有一句:“那些東西,更不堪入目!”

或許也不值得奇怪,駱老太就是以道德警察自居。飛機場壁畫風波,她發難過;重新開放交誼舞,她抗議過;上映日本影片《望鄉》,她反對過。她認為芭蕾舞劇《天鵝湖》應列入兒童不宜範圍。迪斯科、搖滾樂,還有三點式健美比賽,都曾讓她痛心疾首。

伊斯聽熟悉的叔叔阿姨講起她婆婆年輕時,也是位風流入時的文化界新潮女士,風頭很足的,總是穿得標新立異,與眾不同。屁股後麵追求的男士,一串一串,三角戀愛,爭風吃醋。哦,為她受過處分的可不止一個,有位連黨籍也弄丟了。“你曉得你婆婆當時的外號嗎?”說到這裏都笑起來,“自然不會告訴下輩人的。她叫什麽?叫吸鐵石,男同誌背後都這麽稱呼她。她在晚會上,跳《紅莓花兒開》,裙子旋開來,露出三角褲衩,可把一些人迷得神魂顛倒的。”

怪不得她發起火來,不是踢波斯貓,就是踢她寶貝兒子。要實在無可踢了,踢凳子,踢桌子,逮什麽踢什麽,敢情她有舞蹈功底?

駱老太詰問過伊斯:“評論他的文章,是你組的稿吧?”

她不否認:“不錯,是我!”

“一位有才華的年輕畫家,表現了他的藝術個性和獨創精神……”駱老太拿著報紙,撇著嘴讀給她聽。

駱老太陰陽怪氣地笑了:“你也曾經相信自己是天才,這就不奇怪了,都是些妄想狂!”

她也毫不示弱:“可能有許多天才,開始時被視做妄想,然後又被斥之為異端而扼殺。不過,這一回,不管你設置什麽障礙,我要把侃侃的畫展開成。”

駱老太“哼”了一聲。

同樣,伊斯也回報以“哼”,而且更響。

十一

侃侃從來沒有這樣快活過。

真是像伊斯說的,除了愛,就是畫;或者,除了拿起畫筆,就是摟住心愛的人,永遠沒夠地親熱。

過去,他跟時裝模特兒秀秀生活在一起。那位小姐真會花錢。嚴格地說,她是為綢緞,為化妝品,為高跟鞋,為發廊,為時裝設計師來到這個世界的。男人嘛,隻是為她提供鈔票罷了。侃侃嘲笑過她:“秀秀,你適宜擺在櫥窗裏陳列。做人老婆,你是既缺乏愛,又缺乏性。上帝真吝嗇,總不讓人十全十美。”

她嫣然一笑,有點奧黛麗·赫本在《羅馬假日》裏那副神情。她說她討厭**,不過,付錢可以例外。

因此,為了支付這位時髦女郎的賬單,他不得不痛苦地丟下創作,去生產能換來錢、尤其能換到外匯的劣質品,甚至按顧主要求,批量加工。說實在的,侃侃並不清高,他有雙重道德標準。藝術是一回事,他是認真的;賺錢,則是另一回事。不過,他主張夠吃夠喝夠維持真正的藝術創作,也就行了。不堪其擾的是秀秀流水般花錢,使他不得安寧。

原來秀秀認識許多外國朋友,有年紀大的,有年紀輕的,有白皮膚的,有黑皮膚的,在這方麵,她倒真具有“世界大同”的先進思想。她向他們推銷侃侃的畫,英鎊、法郎、日元、裏拉全收,折合美金換算之快之準,讓侃侃歎為觀止。不能不感慨時代真能造就人。他初認識秀秀,她那時跟著媽媽擺攤賣布頭,後來她爸去世頂替進了工廠賣飯票。彼此是同住大雜院的鄰居,正好侃侃給一家新落成飯店大廳繪製巨幅壁畫,多少有點麵子,把她介紹進去當服務員。老實講,誰也不信這份賣布頭的履曆能和這位摩登小姐聯係得上,除了她的算賬本領以外。

等到彼裏亞茲被秀秀陪著,來到畫室做客,侃侃真正的災星降臨了。他是美國籍的意大利人,出生在上海,在澳門長大,在香港開了一家經營中國文物古玩的商店。這位集金錢、冒險、賭徒和部分黑手黨手段於一身的“貴”客,對秀秀推薦給他的《大漠落日》、《高昌古城》、《十八站的極光》、《烏蘇裏漁汛》以及《日本京都》寫生等等,禮貌地然而明確表示不屑一顧。他隻對掛在牆上還未完成的,足有二十平方米的《創世紀》感興趣。

“你能出個什麽樣的價?”秀秀張嘴,首先是錢。

他略一思索,脫口而出:“一萬美元,先付一半訂金,另一半交貨時付。簽約以後,這幅畫和朱先生一塊由我安排到香港去,在那兒把它畫完。”

侃侃連想都不想一下,隻有三個字的答複:“非賣品。”那時伊斯還未出場,畫室沒有地鋪,支了個行軍床,說完以後,他往**一倒看天花板上爬來爬去的蠍拉虎子。這隻長長尾巴的爬行動物,是侃侃的忠實朋友,它和他一起的時間,要比他妻子秀秀和他待在一起的時間長得多。

漂亮女郎那張冷豔的臉,掛上了一層寒霜。因為按黑市五八、五九折合,這小子一句話把六萬人民幣的買賣給砸了。世界上還能找到第二個這樣的傻×嗎?如果不是黑頭發的美籍意大利人在場,秀秀準會運用大雜院的語匯,把侃侃罵個狗血噴頭。

臨走,她撂下一句話:“侃侃,這事咱倆沒完!”

在電梯裏,鄰居聽到秀秀惡狠狠地對送客下樓的侃侃說:“你呀,你呀,我恨不能就在這兒把你給修理了。”

進行案情調查的安科長,自然不會根據群眾舉報就斷定秀秀有殺人之心。但懷疑並不因為她長得漂亮而減弱一些,至少她目前列為大偵探波洛偵察的第三號種子。何況她是侃侃的合法妻子,按照人之常情,秀秀有可能對喜新厭舊的丈夫,恨到極點而下毒手。加上那幅《創世紀》的值一萬美元的油畫,圖財害命不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嗎?

十二

伊斯不煩秀秀。她說,女人對漂亮女人,也會傾倒,也忍不住多看兩眼的。

秀秀覺得伊斯挺瘋、挺潑、挺浪,而且沒有文化人那種臭架子,很容易相處。她說,她歡迎伊斯來接她的班,她願意把侃侃無償轉讓給伊斯,她早就想解脫。這下好了,她自由了,等離婚手續辦了,她要跟彼裏亞茲先生到香港定居去了。

不過,那幅《創世紀》她不肯撒手。

“伊斯,你好好勸一勸侃侃,放著大把大把的鈔票不賺,太傻瓢了!這是多麽難得的機會,彼裏亞茲先生認為這可能是幅傑作,才出手這樣大方!你們知道,他每次付給小姐多少?通常三十美元,五十塊時很少。”

侃侃聲明,他不是婊子。

“伊斯,我看他百分之百聽你的,你讓他把這幅畫出手了吧!我連百分之五的回扣都不收,一萬美金全歸你們。行了吧?”

“秀秀,侃侃的性格你該清楚,他說了不,大概就不,強按牛頭不飲水,何必呢?”她知道,這是侃侃花了幾年功夫的力作。那盤古,那女媧,那混混沌沌的宇宙洪荒的浩瀚場麵,是相當驚心動魄的。色彩之瑰麗,構思之神奇,筆法之大膽荒誕,意象之變幻紛呈,要是陳設在畫展大廳中央,肯定會產生強烈效果。

畫家說:“有的人什麽都賣,隻要付錢;有的人隻賣他想賣的東西,而不打算出售的,譬如愛情、真理、信念和對藝術的忠誠,無論花多少錢也買不走的。”

秀秀也有她的固執,反正要弄到手的。她說這好比《智取威虎山》裏那小爐匠欒平的聯絡圖,沒有《創世紀》,她就休想吃彼裏亞茲先生在香港設下的百雞宴。這譬喻實在有些不倫不類。這樣想,夠失身份,講出口,愈發荒唐。伊斯樂了一陣也就體諒了,她就是樣板戲培育的一代,雖然她會說英語,不等於她有文化。所以,她講:“真不如侃侃你在前線上吃一個彈子兒,我穩得遺產呢!”也不必當她有多少惡意了。

因為她到底沒有什麽壞心眼,至於後來怎樣被彼裏亞茲利用,那是另外一回事了。緊接著,秀秀覺得她丈夫去了趟前線,雖然未能陣亡,但揀了個老婆回來,正合她的心思。這樣,本來不想承認的婚約,可以堂而皇之地否定它的存在。甚至完全不必謙虛,對老外講她是virgin(處女),而且敢去醫院檢查是否有假冒行為,因為她吃準沒有一個老外,具備如此認真精神,刨根問底。若是碰上那類死丁,也好打發。借口到洗手間或鑽進百貨公司服裝部,然後往小胡同裏一鑽,讓他在的士車裏傻等著吧!

秀秀確實適宜在風月場中廝混,冷若冰霜,不假顏色,然而又有辦法勾住男人,又不讓占到太多便宜。對不起,她說她非常珍惜virgin的名聲。她要把它獻給她最愛的白馬王子,諸如此類的喁喁情話,真是說得比唱得還要好聽。她並不需要男人,但卻強烈需要男人大把大把地為她付賬。看到伊斯這樣,隻要有方便麵、燒餅夾肉,就活得挺滋潤的女人,她認為簡直白來世上一場。

她禁不住附在伊斯耳邊,悄悄地問:

“說真的,你果然不想要那一萬美金?”

伊斯搖頭。

“你寧肯在這打地鋪,也不想要回分給侃侃、現在我住著的公寓房子?”

伊斯繼續搖頭。

“你這樣東奔西跑,籌備畫展,一點不圖什麽?”

伊斯笑了,她摟住香噴噴的秀秀,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地跳起了不停旋轉的華爾茲,嘴裏“嘣恰恰”地打著拍子,侃侃也坐不住了,推倒油畫的架子,滿地打滾跳開霹靂舞,鬧得個天翻地覆,直到樓下住的人家抗議方止。

“怎麽樣?秀秀!”她仰臉躺倒在地鋪上喘咻咻地問。

“什麽怎麽樣?”因為最後隻剩下伊斯和侃侃蹦躂了。

“開心嗎?”

秀秀半點也不開心,她沒有完成彼裏亞茲的使命。搖了搖那一頭令人傾倒的秀發,一副冷漠的樣子。

十三

伊斯確實快活。

有的人,大魚大肉,快活;有的人,摟兩個相好,左右開弓,快活;有的人,烏紗帽一品頂戴,快活;有的人,錢撈得越多越快活。伊斯,則認為能做想做的事,能說想說的話,能愛想愛的人,能按想過的那種生活去生活,就不亦樂乎了。

她有哥兒們、姐兒們,挺鐵,挺仗義,並不認為她和侃侃目前這種事實的婚姻,不值得慶賀。在上帝眼裏,隻要是真正的愛情結合,本身就不是罪惡的。說婚禮也好,說不是婚禮也好,無所謂的。但大家還是著實地熱鬧了一番,連教練也自帶幹糧、飲料參加慶賀的。

不知誰的主意,遊樂場怎麽樣?通常的婚禮,隻是那一對幸福的新人開心,這次伊斯和侃侃的婚禮,要讓所有參加者樂不思蜀。

可以想象,這班人在遊樂園裏是怎樣地瘋了。

隻有宋健生,稍稍顯得拘謹些。別人以為他丟掉了老婆難免生出一些傷感,而予以理解。其實,伊斯知道,他不過患有對他媽那望遠鏡的恐懼症罷了,一言一行,都不敢稍有懈怠。她勸他:“健生,除非老太太放間諜衛星,這裏離市區遠,她那望遠鏡威力達不到的。”

教練一聽說他老娘,便有談虎色變的感覺,把話題扯開去:“讓咱們握握手,伊斯,向你祝賀!”

“幹嗎這麽肉麻?”

“你挺快活?”

“當然!”

“這就算結了婚啦?”

“一種意思而已吧!”

宋健生建議:她和侃侃還是各自把婚離了,然後正經八百地去辦理婚姻登記為好,否則,總不是長久之計。

“啊哈,健生,你可太土了。白頭偕老,百年好合,並不是我的理想境界。合則聚,不合則散。能好到一塊,好至死,當然更好,好不到一塊,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也沒有什麽不好!”

“要老太太聽到了,又該罵你叛逆了。”

“她年輕時風流夠了,現在倒不許我們年輕人風流,世上有這道理嗎?走,健生,玩過山車去!”

等到買好了票,魚貫上車時,教練把侃侃推坐到伊斯身邊,自己另找了個座。他笑容可掬,他願意伊斯快活。

“他怎麽啦?”侃侃問。

“他沒有什麽!”伊斯回答。

在圓圓的滑行軌上,逐漸加速的列車,山呼海嘯地騰雲駕霧起來。這時,他們緊緊挨靠著,除了快活,什麽都顧不得想了。

也許侃侃身上多一份藝術家氣質。有時候,很容易生氣,甚至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但火頭過後,細想想,其實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事,值得大動肝火。反之,有時候,非常非常快活,但等到歡樂之後,又覺得實質上是索然無味的,猶如陽光和影子同在那樣,快活的背後必有不快活。別人還在瘋得昏天黑地,他頓時好像興致全消了。

“你怎麽啦?”她問那張沮喪的臉,碰碰車把他哪兒碰得不舒服了?

“我都有點不落忍了,伊斯。”侃侃向她表達了這樣的意思:乞求金錢,乞求名聲,乞求權力的保護,乞求所謂大師(他壓根兒不尿的)的肯定,對藝術家的良知和真誠,無疑是褻瀆。他並不那樣熱切地去謀劃開一次盛況空前的畫展,以求聞達。自然,他希望別人看他的作品,這是一個久遠的夢。有夢總比沒有夢強些,比不敢做夢強些。如果夢醒了,是支離破碎的現實,那還不如仍留在心境裏那樣一個完整的夢好。“你說是不是這個理?伊斯!”

而且,就在這快活的氛圍裏,他深愛著的這個女人,為了他去向別人張嘴,豁出臉皮求爺爺告奶奶拉讚助,太讓他痛苦了。“算了呢!伊斯,放棄你那雄心勃勃的宏偉計劃吧!連北京也不必展了,那就更不用考慮天津、上海、廣州的巡回展覽了。”

“不!”伊斯是個言必行、行必果的人。雖然她浪漫一點,無所謂一點,瘋狂一點,神經兮兮一點,但當真去幹一件事時,是全神貫注、全力以赴的。“我早說了,你隻管完成你的《創世紀》,其餘的,你不必過問。至於用什麽手段達到目的,你也無需操心。隻有在教堂裏,才會想到道德和上帝的,走吧!”她拉他去玩。

“我求你了,伊斯,咱倆就這樣,不好嗎?我寧肯從此不作畫了,還搞什麽畫展,罷手了吧!”

她隻有一個字的回答:“不!”

她告訴他:“你可太小瞧你的太太了,太低估她的能量了。那個滑水的娘兒們瞧見了嗎?公司經理。連她上司想跟她睡的事,都不瞞我,夠鐵的吧?我朝她要了一萬五,她說不多;你看這個笨手笨腳玩遊戲機的小夥子,居然是做電腦生意的,想不到吧?他跟我更磁了,掛名讚助三萬,不掛,兩萬,夠意思吧?還有那位,在月球車上招手的,要不是我報導了他,這會兒沒準在局子裏了。他欠我的情,還沒向他伸手要錢呢?”

“可是——”侃侃提醒她,“你別忘記你婆婆不會善罷甘休。”

“我去跟她攤了牌,我說,媽,你要惹急了我,我可是絕對不怕大撒潑的人,什麽德行都敢現的。”

“她怎麽說?”

“她給我念了一段語錄:‘要文鬥,不要武鬥!’”

侃侃苦笑:“老太太還挺風趣?”

其實,豈止於風趣呢?

十四

亞瑟·柯南道爾、阿迦莎·克裏斯蒂、森村誠一等人的作品,是給外行人看的。內行人在辦案之餘,鬆散鬆散緊張透了的腦筋,作為消遣讀物,也無不可。若是這位內行將這些偵探推理小說奉為圭臬,指導工作,必然要貽笑大方。

伊斯對他和他的助手說:“要我來辦這個案子,重點調查對象,隻有兩個半人。”

“誰?”

伊斯不慌不忙說出了三個名字,即或不是直接殺害,也可以算是間接殺害。而在精神上,他們早就把他給殺害了。

“大偵探波洛”出於職業的自尊,當然不會容忍伊斯的挑戰,瞪著稍稍有點甲亢的眼睛,歪仄著腦袋。伊斯越看他越像《東方快車謀殺案》影片裏那位比利時人。因為後來出的警匪片、偵探片,例如《神探亨特》、《斯蒂爾傳奇》、《貴族神探》,主人公都相當的趨時入俗了。那種古典風格的老牌偵探麵孔,是很容易勾起對往昔感傷的回憶,惋惜一個正直體麵的紳士時代的結束。她害怕自己的精神恍惚,也許沒什麽安科長,而隻是波洛先生吧!她始終記得昨天晚間,要更衣去衝涼時,他們慌不迭地離開,不肯飽覽春光,如今還有這等騎士嗎?

她告訴波洛說:“我要檢舉的第一個名字,你是知道的。”

“德高望重的駱老太嗎?絕不可能!”

她說出第二個名字,波洛先生嚇一跳,眼球更突出了。

“備受尊敬的黃一鐸主編,更不搭界了!”接著他問道:“那半個是誰?”

“彼裏亞茲先生。”

“天哪,還成了涉外案件!看樣子,還要麻煩國際刑警組織呢!”

人都在事後變得聰明起來,伊斯因為提到了主編的名字,不禁自責,我認識半個北京城的人,另一半認識我。幹嗎非要找這位胖子呢?

他素來名聲不雅,應該早有耳聞,他的外號笑麵虎,就十分形象生動地表現出他的特點。再說,從他的夙敵,也就是她婆母的嘴裏,他是個可以救藥的人嗎?

無數的人可以求,可以找,也不是幫不了忙。伊斯這個記者這些年來助人為樂,靠輿論力量盡其所能地說些公道話,多少起到扶危解厄、濟困排難的微薄作用。她也不需要回報,盡管這是如今很正常的等價交換法則。因為她實在太順利了,無不開的門,無不通的路,所以才不懂得什麽叫做收斂,叫做檢點。如今她需要幫助,隻消招呼一聲,總是有人伸出援手的,她卻去敲黃一鐸主編的辦公室的門。他也好像期盼已久,到了迫不及待的程度,滿臉堆笑,“是小伊嗎?快請進,快請進!”

她在報社這幾年,第一次跨這道門檻。固然有她性格上的原因,她不大買領導的賬,這也是幹部子弟的毛病。中間隔一層部主任,分寸不可逾越,這點規矩她懂。主要的,由於她婆母駱老太。上一代的恩恩怨怨,水火不容,到了食肉寢皮也不解恨的程度,她才懶得介入。毛主席講過,讓這些花崗岩腦袋,帶進棺材裏去吧!伊斯就以這種態度,既不做駱老太的代理人,也不當黃一鐸的反間諜。哪怕雙方打得頭破血流,她作壁上觀,還唯恐濺上血。這可算當代青年的自私,但她能有什麽作為?

他給她沏了一杯今年的新龍井茶,端到她麵前。如此禮遇,連外屋套間裏的秘書都驚訝了。

“你要來的,你再不來,我就要生氣了。這也算畫壇盛舉,推出一位新人。好嘛!是大好事!發現人才,提攜青年,也是報紙的責任。依我看來,把人才埋沒了,糟蹋了,無異於犯罪。小伊,你很有眼力,也很有勇氣。後生可畏啊!一個人挑大梁,來辦畫展,讓人敬佩。不過,還是可以依靠組織嘛!動員大家來幹,眾誌成城嘛!……”

伊斯做出被感動的樣子,骨子裏,則是另外一回事。

波洛先生打斷她的回憶,要求證實一點,主編對她,對侃侃,自始至終是態度和藹,平易近人,笑容可掬的。

“是這樣,他的笑是出了名的。”

這位比利時大偵探開始推理:“在我們西方世界,總是一個窮光蛋去謀害百萬富翁,決不會一個腰纏萬貫的大老板,從克萊斯勒房車走下來,用槍頂住一個在垃圾箱撿破爛的窮鬼,要他掏出口袋裏幾個硬幣,不然就開槍擊斃他的。黃先生頭腦清醒,神智正常,有青年導師的美譽,地位、權勢、實力、名聲,無一或缺,他為什麽要殺害尚未出名的畫家呢?如果說,朱先生有圖謀不軌之心,黃先生出於正當防衛,也還有些說服力。雖然,經過查證,昨天晚間黃先生來過畫室,他是把擬好的畫展剪彩後的感謝答詞交給朱先生過目,如此虛懷若穀的老前輩會殺人嗎?”

“波洛先生,如果不違反當事人應該回避的原則,你能不能把這份答詞,念給我聽聽。”

他點了點頭,他的助手從卷宗裏找到一張電腦打印的文稿,念起來:“……我非常感謝大家光臨!這次畫展得以順利舉行,是應該歸功於伊斯女士的主持、策劃,報社同仁的鼎力協作,社會各方麵的讚助支持。其次,我要向大家介紹朱令侃先生,一位年輕的畫壇新秀。其次,我要介紹我自己,站在諸位麵前的,在這樣的場合,你們最好暫時忘記他是一個新聞從業人員的身份,而是一個複歸的畫壇老戰士……”

她笑了。

這笑聲很熟悉,在阿迦莎·克裏斯蒂的另一部推理小說《尼羅河上的慘案》改編的影片中聽到過。

十五

一般地講,萬事開頭難。

伊斯從前線回到北京不久,她就著手籌備侃侃的個人畫展,應該說是很順利的。畫展嘛,在北京來說,家常便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三百六十六個惡心的或不惡心的展覽,而且總是“盛況空前”(報紙上這樣報導),然而侃侃卻從來沒份。其實,隻要籌措到足夠的經費,無論租借場館,布置展廳,輿論準備,宣傳攻勢;無論開幕閉幕,邀請來賓,安排座次,首長剪彩,名流題字,電視新聞,發布消息;乃至憑請柬領取紀念品,乃至請方方麵麵的大小菩薩到飯店去大撮一頓,等等等等,都絕對的規範化、公式化。唯一的區別,就是錢多堂皇些,錢少寒酸些。至於誰畫的?畫些什麽?好壞?十之七八,是留不下印象的。所以,侃侃願做個永遠的夢,但很怕夢醒後,大家還不如飯店的那盤香酥雞令人回味。

“問秀秀去吧!”

秀秀倒真有一副會計頭腦,一本賬,門兒清。於是,剩下就是伊斯的事了。雖說不上有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的本領,但她的哥兒們、姐兒們都是些招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的精兵強將。按照秀秀提供的名單,一聲令下,紛紛出動,去搜羅散落的作品。

現在,她大體上能清理侃侃的創作走向。早期以具象作品為主,人物啦,風景啦,靜物啦,後來就多是抽象作品了,也正是駱老太說,比女澡堂還不堪入目的東西了。而他目前正在創作的《創世紀》,既是具象的,又是抽象的,氣勢磅礴,不可一世。站在畫前,情不自禁地會湧上唐代詩人陳子昂的名句:“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伊斯好突發奇想,偶有感觸,便會“哇”的一聲興高采烈叫喊。不提防間,旁邊的人會被嚇得靈魂出竅。這大概與她神經質不無關係,無獨有偶的是,侃侃也有這毛病,睡得好好的,半夜三更,來了精神,登高爬梯作他那幅巨型油畫。看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誰都認為他倆是天作地合的一對。

“你又想到什麽?”她“哇”了一聲以後,侃侃放下畫筆問。

她設計展廳布置呢!

“中間正廳就陳放《創世紀》,好像頭腦。左廳是早期作品,右廳是近期作品,好像兩隻胳膊。”

侃侃還是潑冷水,“我有種失敗的預感,伊斯!”

她同情他。因為他活了四十多歲,幾乎沒有什麽順順暢暢的時候,命運之神對他也苛刻了些,把倒黴和不幸留給了他。翻車就夠嚴酷的了,還要把他跌進冰窟窿呢!所以他不能想象畫展成功。

“你放心,侃侃,會大功告成的。”

“不,伊斯,這兩個字與我絕對無緣,愈順利,愈成功,也愈不祥!”他再說不下去了。

“你哭了?”

“我沒有。”

她抱住他頭,用舌尖舔了舔他的眼窩,是苦鹹苦鹹的。伊斯,心真的碎了。

十六

果然,不幸而言中。

先是那滑水快活得嗷嗷叫的女經理,約伊斯去美食城吃早茶。

“怎麽啦?”伊斯問。

“什麽也沒怎麽啦!”

“少給我來這一套,姐兒們,有屁快放,我忙著咧!”

女經理從鱷魚皮提包裏拿出一張兩萬元的存折,塞給伊斯:“你拿去用吧!”

她拒絕接受:“我幹嗎要用你個人的錢?”

“你少囉嗦行不?什麽錢不一樣的花!”

“不!”她立逼著答複,“告訴我,怎麽回事?”

“伊斯,你也甭打聽,反正有話,不許讚助你搞的這個畫展。”女經理和她幾乎同時:“操他媽的,不知誰幹這種缺德冒煙的事?”接著,“聽老姐姐的話,拿著!”

“生我的氣了?”

“不會的,咱們照鐵,隻要你有這份心,我謝啦!”伊斯不完全開玩笑,要給她磕一個頭。

嚇得女經理罵她:“你太瘋了!”

回到畫室,一看電腦公司的哥兒們嬉皮笑臉等候,知道大事不妙。她不願叫侃侃聽見,拖著下樓在這位老板的超豪華皇冠車裏談事。

“不行了,是不?說實話。”

“倒也沒有怎麽不行!”這哥兒們開電腦公司可不會玩電腦,但玩人腦倒挺有一套。“你先別急,女人一急,風度全沒。我給你準備好了,同仁堂的牛黃清心丸,先別上火!”

“我沒工夫跟你耍貧嘴,對不起!”開車門要走。

“保持一點幽默感,行不行?麵包會有的,糧食會有的。我來就是告訴你,你想法先借錢花,放開手用。沒關係,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過上兩三個月,我從深圳分公司匯錢,堵你的窟窿。如何?小姐!”

“有人卡住你脖子,不許讚助?”

“啊呀,說得文明一點嘛!進行了善意的忠告吧!”

“可我眼下就等支票,租借場地要先付訂金的。”

“我還頭一回看見小姐愁眉苦臉。好!沒得說,你不是會開車,還有派司嗎?你把這車開去找個海肥海肥的主兒,抵押夠三萬五萬,不結了嗎?”

激動得伊斯抱住他吻個沒完。

“哦!”他在後視鏡看臉上的口紅印記,“媽呀!你存心要讓我老婆揍我啊?”

“我才不會抵押你的車,不過,你得借我用一天。”

“我地擓,像話嗎?”

“散步有益健康,快請下來,我要抓撓錢去。”

伊斯不相信,拉個三萬五萬讚助,會多麽困難。隻要她姑奶奶一張口,諒不至駁麵子。應該說,北京城那些殷實大戶,她還是兜得轉的。

偏偏那位欠她一份情的廠長,出國了。顯然不是躲她,沒辦法,隻好開著皇冠車滿世界找錢。也怪啦,這個從來不意識到錢的重要的小姐,要為自己張羅讚助時,銀根好像突然緊縮了。

“我真是難以啟口,伊斯,三角債把我們廠拖垮了,工人都開不了百分之百的工資,我要掏錢去開畫展,大夥兒知道了,還不得鬧事,我有幾個腦袋能頂得住啊!”

話不投機半句多,又找另一家。

“這回可愛莫能助了,記者同誌。按咱們交情,別說三萬,十萬也不在話下。可倉庫堆積如山,產品沒有銷路,銀行催我們還清貸款,我要讚助畫展,不剝了我皮才怪!”

又跑了幾家,都是一本苦經。

伊斯一輩子沒碰過這麽多釘子,氣暈了。闖了紅燈也不知道,被扣住了。幸好那交通警她麵熟,倒沒有難為她,相反,挺關心地:“你怎麽啦?大記者,氣色不好,你們幹這一行,總為別人奔忙,也夠難,夠辛苦的。”

盡管人家還在執勤,她忍不住講了這徹底失望的一天,一個錢也沒有搞到,白白地瞎張羅,真是灰心喪氣!

“要多少?我還能湊上三五百,行嗎?”

她頓時覺得,這世界並不絕望。

十七

秀秀如今是名模。人怕出名豬怕壯,有了名氣,就忙得馬不停蹄。她不喜歡“名模”這樣一個統稱,說起來咬嘴,聽起來別扭。唱歌的叫歌星,跳舞的叫舞星,演電影的叫影星,說相聲的叫笑星,還有**的舞星。不知道為什麽不叫模星,而叫名模?他媽的,還不如叫“肉夾饃”呢!秀秀覺得名模和名廚師、名作家一個檔次,有點不入流似的。所以她認為波洛先生純粹是看人下菜碟,老是一個勁地纏住她問個沒完沒了,換個明星試試,他肯定會麻煩少些。

但她沒想到波洛本人還一肚子牢騷呢!“東方快車”謀殺案件的調查,是在列車的餐車裏進行的。尼羅河上的慘案,也是在那艘卡納克號遊輪上,逐一對涉嫌對象進行了盤問。要誰來,誰就得來;要什麽時候來,就什麽時候來,體現了法律的莊嚴和資深偵探的權威性。可電梯謀殺案讓他費難了,當事人之一秀秀怎麽也傳不到。她昨天下午到侃侃的畫室來過,而且提出了離婚,這就必須親自說明情況,澄清事實的。但這位名模太忙了,不是忙她的時裝表演,交際應酬倒成了主要社會活動。一會兒,這輛汽車來把她接走了,一會兒,那輛汽車又在門外等候著她。波洛先生盡管講究紳士風度,也不得不示意他的助手,把汽車牌照號抄下來,去查一查都是些什麽人物。一看到他的助手從車管處出來,直伸舌頭,心裏也就明白了。

伊斯向他解釋:“波洛先生,我認為你幾乎用不著去找秀秀談的,因為侃侃的死,是牽連不到她的。”

“能不能允許我提醒你一句,你和侃侃維持著事實上的婚姻,這在我們西方不是不能理解的。但你要記住,秀秀是合法妻子,按中國傳統婚姻觀點,她是被遺棄的一方,人之常情——”

“我真遺憾,如果照你強調再三的,應該循著人的正常邏輯思維去推理,那麽,秀秀要下毒手,殺的人首先是我,對不對?”

這位虛擬的比利時偵探說:“秀秀要是仍舊很愛她的丈夫,沒有出現彼裏亞茲這樣強有力的競爭者,她要從你手中奪回侃侃的話,那麽,此刻躺在電梯裏的,該是你了。但她不愛他了,作為三角中失敗的一角,對她這樣美若天仙的女性來說,那顯然會感到憤怒和羞辱。因此,由愛到不愛,由不愛到恨,由恨到報複。”

伊斯笑了。“秀秀跟我處得不錯,她還要花上千元定做一張加強鋼絲的席夢思床,送我作為結婚禮品呢!她說,從**強度考慮,這席夢思床的承受力必須經得住。我謝她了,對年輕夫妻來講,地鋪或許更具實用價值,至少噪音的分貝要低些,對不?我不願背後議論這位美女,你太高看她,她的情感不可能有這樣複雜的變化過程,她除了錢以外,對不起——”說到這裏,她以搖頭表示了她對秀秀的評價。

“昨天,是讓人精神崩潰的一天。”

“他說死可能啟發了她,她是精於計算的。離婚,充其量得到二分之一,而把他弄死的話,她將得到百分之百。卡爾·馬克思先生在他的《資本論》第一卷裏提到過,利潤指數每上升一個百分比,作惡的程度也加倍遞增。因此她在電梯裏,趁這位氣糊塗了的畫家不備,擊斃了他。”

純粹是天方夜譚,伊斯這樣看的。

“波洛先生,我想你該了解你的當事人所有情況,才能有助你作出正確的判斷。秀秀是諱言她和侃侃的婚姻關係的。她對所有人都說侃侃是她早年四合院裏的鄰居,也確實是那麽回事。老實說,當時去辦理結婚登記,就是為了要單位分房子,這對你們西方人是無法理解的。所以,秀秀總以待字閨中的黃花閨女自居,是絕對沒有拆封的原裝貨virgin。請你考慮,如果秀秀得不到足夠的金錢,以及其他許諾,她會舍得拋棄她這頂處女的桂冠嗎?難道你不感覺到在她背後,有一隻更迫切想得到這幅畫的黑手嗎?”

“彼裏亞茲?舊時代上海公共租界裏一個意大利巡捕的兒子?”波洛先生問。

“我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些什麽?因此,我把他算作半個嫌疑犯。但我相信,金錢扼殺了藝術,扼殺了天才,並不是從今天開始的。”

“他謀害了侃侃?”

“我是記者,搞文字工作的,我寧肯不用這個字眼。但金錢加貪欲,什麽醜事做不出來呢?退一萬步,這咄咄逼人之勢,也難讓人承受的呀!”

她想說,真正的藝術家,並不都很堅強,列夫·托爾斯泰不也被庸俗的環境,逼得終於離家出走了嗎?

十八

“侃侃,你想想,你幾乎像鼴鼠一樣躲在洞穴裏,有誰這樣跟你過不去?我今天吃了一天的閉門羹,隻有一位民警同誌是慷慨的!”

如果對這樣一隻鼴鼠,還不依不饒,老實人真是沒法活了。

“可我對你說過,我真打算洗手不幹,那樣我將是最太太平平的可憐蟲了。你該能理解人與人組成的網絡結構,一旦保持相對穩定的局麵以後,各種力量都盡量避免打破均勢。所以似乎約定俗成的,不允許任何陌生的麵孔出現,以免重新進行曠日持久的組合調整。因此,我在琢磨,伊斯,也許會讓你傷心,他們或者不是不喜歡我這個人,而是不喜歡我的畫。”

觸類旁通,伊斯“哇”的一聲,高興得跳起來。她恍然大悟。“我怎麽居然把尥蹶子踢人的道德衛士,忘在腦勺後麵呢!”

事不宜遲,衝下樓去,開著那輛皇冠直奔她原來的家。她可是絕不怕跟人吵架翻臉、哪管天王老子的潑辣貨。

她有鑰匙,無需排闥而入。她剛要以張飛喝斷灞橋之勢,憋足了丹田之氣,準備大吼一聲,不把駱老太嚇休克也要她三魂丟了兩魄。但一聽老人家在她自己的房間裏,肯定躺在安樂椅上,前搖後晃著在打電話。

電話是她第二生命,大家也樂意她喋喋不休。因為她手裏捏著電話,就無法像巡洋艦艦長舉起望遠鏡巡視了。而且她打電話,受害者隻有一人,她不打電話,那遭殃者就多了。

她電話使用率高,她兒子要給她安個分機。她不讓別人買,要自己去挑選。因為她的房間完全要按她的意思擺設陳列。添什麽,減什麽,教練和記者不許插嘴。結果她捧回一台粉紅色的實在**肉感的電話機,一看那鼓鼓溜溜的樣子,總使人聯想起女性身體上那一突出部分。這和她放電話機的小茶幾上的盆景裏那直撅撅的鍾乳石一樣,並不雅觀。按伊斯的話說,完全是心理變態,原始性崇拜的返祖現象。她一看那玩意兒就樂,忍不住,黑不溜秋,活像……她婆婆就板著臉:“笑,有什麽可笑?神經病!”

伊斯聽她說到自己名字,改了主意,決定不大發雷霆,幹脆來個水門事件吧!於是躡手躡腳走進客廳,輕輕地拿起那台主機上的聽筒,放在耳邊。

“謝謝你的提醒,我現在足不出戶,已經快成不食人間煙火的老朽了,根本不曉得外麵的情況。否則,伊斯來,我不會拒絕的。她等於我的乖女,張口要我的心,我也敢剜給她。啊呀!這小姑娘怎麽不學好,頂著掃黃上,什麽意思?”

這不是武阿姨嗎?她正打算明天去求這位老行長,寫個條子,想辦法從銀行貸出幾萬元呢!“沒有辦法,這個伊斯啊,一言難盡。你可千萬不要幫她忙,那是害她。我已經向她熟悉的廠家,打了預防針,給她錢就等於資助犯罪活動。”

她聽到武阿姨嘖舌頭:“啊呀呀呀!這孩子來了,我要批評她的。”伊斯才不怕這位老行長呢!疼她還來不及呢!她從小因為父母在國外工作,一直是武阿姨把她帶大的。後來“文革”期間,父母雙雙被迫害而死,她流離失所,又是武阿姨收留了她。老太太隻有一個兒子,她叫他大哥,現在是同一報社裏的開發公司經理。她實際上真像是掌上明珠,有求必應的,很受寵愛。她是四十歲的人了,武阿姨每月還要給她零花錢,笑話死人的。她不要,大哥就奉命給她帶去。伊斯本想最後實在募捐不到,才打這張王牌的。沒想到,她婆婆老謀深算,搶先一步。

她婆婆挺有心機,在電話裏說:“你可不要對她照本宣科,她會鬧得雞犬不寧的。你婉轉地拒絕她算了,說真格的,你要看了那些畫,準會得心髒病。你知道女媧嗎?”

武阿姨不知沒聽清,還是裝糊塗:“哪個單位的?”

伊斯覺得滑稽,“咯咯”地笑出了聲。

武阿姨問駱老太:“你笑什麽?”

駱老太反詰武阿姨:“你笑的嘛!”

伊斯禁不住,又樂了。她願意聽兩個老太太攪個沒完。

武阿姨似乎得到證實:“是你在笑!還賴!”

駱老太知道對方有點老年症:“你真逗,我會笑?哭都來不及。你想象一下,女媧會一絲不掛,像話嗎?那奶子,我的媽唷,心驚肉跳!”

伊斯實在忍不住了:“那時候要有仿真絲的確良,女媧也許會去百貨大樓扯幾米,做件太陽裙套上的。”

“伊斯!”武阿姨的聲音,“你這小鬼頭——”

“伊斯!”駱老太聲嚴色厲,“你在搞什麽名堂?”

她不理她們,繼續一口氣說下去:“三十年代魯迅先生小說裏就寫了**的女媧,九十年代倒有人要她二小穿馬褂,規規矩矩——”

駱老太從房間裏衝出來,一副要踢人的架勢。她知道天機泄露,要不先把不知王法的小妖精鎮唬住,翻過把來,一定會鬧得她威風掃地的。“你知道尼克鬆怎麽下台的嗎?你知道偷聽電話是犯法的嗎?”

駱老太運用毛主席要文鬥不要武鬥的語錄,就在這裉節上脫口而出。當然薑還是老的辣,鬥爭了一生,臨場經驗豐富。政治攻勢與武裝出擊,齊頭並進。伸出手去,也扯住伊斯的牛仔褂子。誰知那是拉鏈的。嘶啦一聲,露出了那對比女媧還讓人驚心動魄的**,老太太差點昏倒。

幸好教練回家,這場惡架未能打成。

不過,這兩個女人並沒有鳴金收兵的意思。

一個說:“我不會讓你得意!”

一個說:“放心,你也休想得逞!”

看來,背水一戰,勢不可免。

十九

最倒黴的是宋健生。他說他五行屬水,不過不是滋養萬物的水,而是水襠尿褲的水,一個先天生就的大輸家。球場上輸,情場上輸。婆媳打架,勝負未分,那麽,這個輸家也還是由他來當。

駱老太狠踢了她寶貝兒子幾腳以後,回房欣賞那黑不溜秋的鍾乳石去了。伊斯則對他說:“健生,我把醜話說在前頭,如果把侃侃逼得走投無路,有個三長兩短,讓我跟她一樣成個寡婦失業的人,我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誰也甭想自在。”

從房間裏傳出沙場老將一聲冷笑:“你還當不成這個寡婦,因為你並沒有離婚,算不上是那個個體戶的老婆!”

伊斯抄起駱老太打門球的擊球棒,要進屋和她婆婆理論。宋健生太了解這個潑起來不顧命的女人,死命抱住了她。然後,也是他有生以來,頭一回理直氣壯地講:“你還有完沒完?媽!你不覺得你太過分了嗎?侃侃並沒有抱你兒子跳井,你恨得著嗎?伊斯願意做她的事,礙著你吃飯,還是礙著你睡覺?你放著清福不享,好日子不過,非攪得家破人亡,永無寧日,才肯撒手嗎?你幹什麽過不去,非要這麽反對呢?”最後他忍不住吼了:“可惡,太可惡!”

“你算是說準了,我就是要反對,不能讓你們太痛快。沒有什麽更多的原因,除非我眼睛閉上。隻要我有口氣,你們休想自在。我反對你們可以有千條萬條說辭,歸根結底的一條理由,就是因為我要反對!”聞所未聞,目瞪口呆,這或許是使伊斯坐在主編對麵喝龍井茶的原因。

侃侃說:“伊斯,趁早收攤了吧!”

伊斯還挺強,加之驕橫、任性。“我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要我現在丟手,還早了點,才幾個回合嘛!”

她找到武阿姨的兒子。“大哥,我讓我婆婆收拾了,你得給我出這口氣!”

“是那個豆腐西施嗎?”這是位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兒。“找個色狼,把她強暴一頓,如何?”

“怎麽,清高的小妹,也要做生意?”

“開畫展!我婆婆把我財路都給斷了。你這兒是黃胖子的領地,她手伸不進來!”

他不大敢得罪他母親的幹女兒。“好吧,我讓會計去辦。哎,交換條件,以後少在老太太跟前嚼舌頭根子!”

“你也留點德行吧,大哥,這皮包公司經理再玩丟了,看你幹什麽去?”不過,人各有誌,她知道勸也無益。

“黃胖子才是明白人,他知道供養我,不但不吃虧,還大有好處的。”說到這裏,公司裏的會計來向他這位甩手掌櫃報告,銀行賬麵已經出現赤字,得找報社財會撥款了。“豈有此理!”他還挺生氣。抄起電話找黃一鐸,張口就責怪人家讓他栽了麵子,然後才講原委。主編馬上答應,事情順利解決。經費有了著落,伊斯抬起屁股走人了。

“你去謝他一下,小妹!”他建議。

“用得著嗎?”她對黃一鐸印象不佳,從來不搭理他。

“給他個麵子嘛!這種人,官大,可挺土,還覺得挺派。巴爾紮克講的吧?不經過三代,成不了真正貴族。這胖子,壓根兒的農民意識。你去給他兩句好聽的,他就覺得掏錢不冤了。”

“大哥,你越學越壞!”

“不對,小妹,應該說生活使我們越學越聰明。”說完,他讓秘書找司機備車,要到密雲去打高爾夫球了,絕對神仙般快樂。

她不得不硬著頭皮去敲主編室的門。伊斯本來想敷衍兩句,趕緊撤,哪知他談興很濃,情緒很高。她知道她光感動不行,還要熱淚盈眶,才能對得起那五萬塊錢。

“這麽說,我明白了,因為侃侃是你的先生!”

“你知道他?”

“一個很有想法的青年畫家嘛!”他接著很關切地問起那幅《創世紀》的進展情況,倒使她意外了。

“你對畫好像有些興趣?”

“對啦,小伊,我是半路出家。你絕想不到我學過繪畫,上過兩年美專的吧?雖然我改了行,可對於藝術,始終念念不忘。小伊,你這樣籌備一次盛大的畫展,使我死了的心也複活了!”他激動地握住她的手,似乎在莊嚴地宣誓:“我不但要支持,還要投入!”

她弄不明白,怎麽他倒“熱淚盈眶”起來?

二十

可憐蟲侃侃絕不相信人間會有如此萬事亨通的佳境,有如此至善至美的心靈。教練也持同樣見解,無利不起早,人生有如綠茵場,誰都想進球得分。

伊斯瞪著前後兩屆丈夫:“那警察解囊相助,算怎麽回事?”

侃侃說:“你把擠得出油的政客,和普通老百姓相比,簡直不倫不類!”

宋健生也說:“如果你把豆包不當幹糧,認為黃胖子跟咱們家老太太不一回事,我看你也白聰明一世了!”

“操他媽,坐地分贓,這是什麽強盜邏輯,見麵分一半?”伊斯火冒三丈,尤其剛才她把世界想象得那樣美好,還不是馬上給她一記響亮的耳光嗎?“不幹了!”她一賭氣,正合侃侃的心意。“我早說過,這是一泓絕望的死水,算了,吹燈拔蠟!”

“別,別!”教練連忙壓火,可能他是沒脾氣,也可能他一向輸慣了,他覺得弱隊被強隊多踢進兩個球,是理所應當的,誰讓咱們卡路裏不如人家高呢?再說,他看出了侃侃未必真心不想展覽,要不夜以繼日地畫那幅開天辟地,人都瘦了一圈,所為何來?他更心疼伊斯,雖然不是他的老婆了,好朋友總是息息相關的。這畫展是她對侃侃的一份愛心,要是未能如願的話,對她打擊可太大了。他的道理很簡單,有黃胖子的份,老太太出不了幺蛾子,這叫以毒攻毒。再則,“伊斯,你怎麽倒傻了呢?不參加運動會,誰承認你破紀錄?管它個人展、聯合展,是騾子是馬,先拉出去遛遛再說。”他越說越得意,因為一向他被別人耳提麵命。此刻,一個畫家,一個記者,智商遠高於他,可被他訓得服服帖帖,好像訓他那些不爭氣輸了球的隊員一樣。“錢,有什麽了不起,讓他揩油好了,橫豎也不是從你口袋裏掏的。”

一席話如醍醐灌頂,伊斯那瘋姐兒不知銳聲“哇”了幾次,表示她的醒悟。侃侃也靈感大發,揮毫潑墨,進入藝術世界。看樣子,豁出再掉幾斤肉,也要讓**的女媧和盤古這兩位老祖宗,展現在觀眾麵前。

那輝煌壯闊的場麵,似乎能聽到從遠古傳來的聲音,黃鍾大呂,震耳欲聾。“我們開天辟地,如今輪到你們來創造世界,曆史就該是這樣開始……”

教練似乎進入了他最佳競技狀態,竟然深沉地說出:“我們全部的不幸,恐怕就在那位主編並不是盤古,而我家那位也不是女媧的緣故了!”

真是石破天驚,連他自己也覺得不是自己了。

所以,事發以後,大偵探波洛出現,來進行案情調查,教練倒不那麽軟泥巴捏的了。特別是把他描繪成一個很高明的殺手,精神上虛假地滿足之餘,也敢奚落幾句了。

“波洛先生,你大概編過下三濫的電視劇,是毫無疑問的嘍!”

“昨晚你的的確確來過!”

“我經常到我未離婚但已不同居的妻子家來串門的呀。我們中國的法律未規定不許可,你們西方的法律想必更不限製!”宋健生擺脫了駱老太的望遠鏡精神壓力以後,果真像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了。

他不否認。“下午,侃侃畫完開天辟地,打電話到體育館找我,要我帶工具來幫他釘畫框。他不叫我,我也要來,因為是周末。我怎麽對你講呢?你有沒有特別不願意看一張臉的時候,所以我寧肯到這兒來找他倆聊天、喝酒。星期一畫展就要開幕,不應該提前慶祝一下嗎?”

伊斯在一旁聽得直是搖頭。難道他半輩子總聽別人講話,自己是鋸了嘴的葫蘆?現在要補課,一張嘴就像撒韁的馬,再也收不住。因為按照波洛的人的正常邏輯思維,他是合法丈夫,侃侃是非法同居的姘頭,必然是宋健生忍受不了戴綠帽子的羞辱,一怒之下,又喝了點酒,酒壯□人膽呀,在電梯裏用斧頭擊斃了畫家。

教練說:“我要想弄死誰,需要斧頭麽?這拳頭,這胳膊,波洛先生,你有興趣領教一下嗎?”

那雙暴突出的眼睛,表示他敬謝不敏。

“親愛的波洛先生,原來,我孤陋寡聞,以為拍馬逢迎,對長官的獻媚,對權勢的屈從,隻是敝國的國粹。現在看來好像是世界性的通病,包括像你這位遐邇聞名的大偵探,也不能例外。”

波洛微笑著,做出“願聞其詳”的樣子。

伊斯急了:“你別瞎摻和了,健生,已經亂成一鍋粥了。別人避嫌都來不及,你偏要往裏攪。”

“不,小姐。請允許這位先生把話講完。”職業的敏感,使波洛先生意識到這位球場兼情場敗將,有可能按他中國同行喜歡用的字眼,準備“交待”或者打算“坦白”了吧?他又習慣性地搓手,案情突破有望。

“不錯,我手持凶器,構成謀殺嫌疑。可你認為虛懷若穀的、備受尊敬的黃先生,曾和侃侃發生可怕爭執,你知道嗎?侃侃把無恥、卑鄙、陰險、毒辣、偽君子、沽名釣譽之徒這類言詞贈送給堂堂的老前輩,恨得無以複加。黃胖子也很不冷靜,很不客氣,絕對是威脅口吻:我既可以讓你生,也可以叫你死。難道,波洛先生,還不足以懷疑黃先生嗎?中國有句古話: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難道,波洛先生,因為他是個官員,就等於擁有鐵券丹書嗎?”

伊斯聞所未聞。因為直到周末下午,參加聯展的黃一鐸的作品,還未運到展覽會場。而星期一上午十點就要開幕,請柬已經發出。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催他,他不急;後來,找他,找不到。整個展館,千頭萬緒,雖有她姐兒們分兵把守,但她得掛帥坐鎮,竟不知家裏早就風雲突變。等她半夜精疲力竭回來,侃侃已出事了。“這樣重要的情況,健生,你怎麽不說?”她又氣又急,恨不能捶她丈夫一頓。

“怪我嗎?”教練還振振有辭,“波洛先生從來沒問過我呀!他一個勁地給我推理,我也隻好聽他講了。”

二十一

有的人,傻笑;有的人,瞎笑;有的人,白笑;有的人,笑了半天,倒落人笑。隻有黃一鐸這種彌勒佛式的笑,氣度非凡,深淺莫測。侃侃想起了一個可怕的童話,有一位國王,當他笑起來的時候,他便要吃人了。

他已經攔路橫刀,見麵分走一半。但此刻他的笑,卻使侃侃不禁起雞皮疙瘩,他幹嗎在這大家都忙的時刻來訪?

“你應該能擁有比較好的創作環境,玻璃窗太小,采光不好,我們繪畫,不就玩光線的技巧嗎?你應該能擁有比較好的生活條件,淨吃方便麵,營養跟不上,怎麽能畫出力透紙背的作品呢?知識就是力量,知識分子是寶貴財富,你怎麽至今還是位個體戶呢?”

“我覺得個體戶挺好!”

“你應該能擁有一份職業,一份工資,或許還有一份職稱。”

“這些對我都不具有什麽意義。如果你還要發表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的談話,我可恕不奉陪了。對不起,還不如聽唱片呢,我們都需要精神力量,不是嗎?”

於是,優美甜蜜的華爾茲樂聲,在畫室裏響起。

“哦,這是一張多麽古老的唱片啊!不過,聽起來還是很迷人的,是不是?”

“你除了繪畫,除了音樂,還有哪方麵的興趣呢?”

“我的心,屬於藝術!”黃一鐸歌唱一樣地說。

“看得出來,包括你的笑!”

“是蒙娜麗莎式的微笑嗎?”他放聲大笑起來。“年輕人,你相信不?你會擁有這份職業、這份工資或許還有這份職稱。”

“你給我落實了,是不?你好慷慨,好大方!”

“我總是願意幫助年輕人,八九點鍾的太陽嘛!這對稍微年長一些的老同誌來講,是義不容辭的責任。你放心,畫展以後,你將會得到這份微薄的禮物,也是你的合作者小小的心意。”

侃侃不太相信好運,更不喜歡空頭支票。不過,出於禮貌,還是表示了感謝。再說,他已不再乞求施舍。

“不,年輕人,應該感謝的是我,你使我實現了我平生一大抱負!”

他想說:“不必客氣,那些錢也並不是我的。”

“我們的合作,肯定是天衣無縫,包括咱倆的姓氏,一個朱,一個黃,都是富麗堂皇的色彩,可以說是珠聯璧合。以我的力量,你的才華,我豐富的人生經驗,你夙夜匪懈的勤奮,不但畫展成功有望,今後在藝術之路上,也將是前途不可限量。”

“你想得太遠了,今後,我未必要畫,未必再展了!”他不願伊斯再去求爺告奶地討錢,更不願討來的錢,被這隻笑麵虎吞噬去一半。

“不,我們將永遠合作下去,這有什麽不好呢?你得到你的,我得到我的,支援從來都是互相的嘛!”

“作品?”

“是的,作品!”

他詫異地問:“難道你看不到你我合作的結晶?”

“在哪裏?”侃侃懷疑自己得了伊斯的恍惚症。

他笑得那樣自得自信:“在這畫室裏的每一幅畫,包括《創世紀》在內,不都融進了你我的心血、智慧、汗水和對藝術的執著追求嗎?”

接著,就發生了宋健生對波洛先生講的那場可怕的爭執,古老的唱片都被高頻的吵罵聲震得粉碎。教練說他把那把斧子坐在屁股底下,根據當時雙方仇恨程度,誰要奪到這斧頭,就會把對方砍死。

二十二

可憐的沒有合法身份的未亡人,在屋裏踱了一陣後,倒在地鋪上睡了。如果記憶力沒出毛病或者也非恍惚,她想,這是她在那亞熱帶雨林,命運使她愛上侃侃以來,第一個分開的孤獨淒涼的夜晚。她是女人,而且是四十歲這微妙年紀的女人,她恨不得開門出去,從電梯孔道爬到侃侃的身邊,最後摟住這個給她帶來許多歡樂的男人。她太愛他了,無法想象今後寒燈孤衾的日子怎麽度過?

門吱扭響了一下,波洛先生果然沒把門帶上。

“誰?”她聽到門廳裏有腳步聲。接著,由於她的習慣,從來不關燈,屋裏很亮,她突然瞥見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起先,她以為她的老毛病犯了,有看成無,無看成有。隨後,她感到恐懼,一身冷汗,**又濕漉漉地在睡衣裏凝滯住了。伊斯是個有膽有識的女人,但對於鬼魂、幽靈,或者一個行走的屍體,在恐怖影片中出現的怪物,竟然一步步逼近過來,她再也控製不住瀕臨崩潰的神經,大叫一聲,跳起跑到《創世紀》巨幅油畫後麵,祈求老祖宗佑護了。

“伊斯,伊斯!”

“別靠近我!”她在畫布後麵閃避著,苦苦哀求。

“你怎麽啦?伊斯,魘著了,還是夢遊症?快過來!”

“不,侃侃,你是鬼,你走開,求你。”她告訴他,“你已經死了二十四個小時,現在你是幽靈!”

滿頭灰塵,滿臉油汙,滿身衣服剮得支離破碎,從電梯裏爬出來的侃侃說:“什麽時候你把我一個活人的資格也給吊銷了?不錯,我在卡住了的不上不下的電梯裏睡了一天一夜。可你該知道,那個黑色星期六,我等於活了一個世紀。整整一百年,從資本主義到社會主義,我太累了。”

“你沒有死?”她從盤古、女媧的身後走出來。

“活得那樣麻煩,真不如死。一覺醒來,我悟了,再好的死,不如活著。因為有你,因為有愛;其餘的,無論失去什麽,都無足輕重,對不?”

“伊斯,你想想,他可以讓你生,也可以教你死。他隻奪走你一半的錢,和隻要求二分之一的作者,你不認為他很仁慈,並沒有趕盡殺絕嘛!”

伊斯才忍不下這口氣:“操他媽,我要跟這強盜算賬!”

“別忘了,親愛的,你隻有一張嘴。而他呢,可以讓所有人相信他那件皇帝的新衣!伊斯,我有個想法,咱們連夜離開北京,走得遠遠的,好不好?”

“去哪兒?”

“你不是說塔克拉瑪幹大沙漠裏,可能有一支遠古羅馬十字軍東征部隊的後裔嗎?如果真能隔絕塵世數百年,不也證明,孤獨,是痛苦的生存狀態,但也未必完全沒有快樂。愛和上帝一樣,是無所不在的。伊斯,咱們這就上路!”

誰也沒有給他們這對浪遊的情侶送行,隻有大無畏的盤古和無限溫柔的女媧。

第二天,星期一,天高雲淡,像昨天一樣,像前天一樣,跟大前天,也差不太多。十點整,畫展正式剪彩開幕,和平鴿和氣球送上了蔚藍色的天空,軍樂聲鞭炮聲響徹雲霄。報紙的報導是這樣做的套紅標題:《老少聯袂,畫壇盛事,賓客如雲,盛況空前》。

記者還作了現場采訪,攝像機和話筒都伸了過來。

“你是作者之一,你能談談你對這次畫展的總體印象和你的親身感受嗎?”“你對你的作品,有些怎樣的藝術評價?你對繪畫藝術的發展走向,有些怎樣的見解?……”

這位複歸的畫壇老戰士說:“諸位,我能參加此次畫展,我感到非常非常的榮幸!”

雖然回答得有些文不對題,但大家仍報以熱烈的掌聲。他那胖腫的臉,露出了燦爛輝煌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