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栓上校的婚姻

王金栓小傳:王金栓,男,河南涅陽人,1948年10月生,1968年12月入伍,1971年10月入黨,1972年4月提幹。曆任戰士、正排職參謀、副連職參謀、正連職參謀、副營職參謀、正營職參謀、副團職參謀、正團職參謀。1991年9月,被授予上校軍銜。入伍以來,因工作成績突出,榮立二等功一次、榮立三等功五次、獲得各級嘉獎十九次。沒有受過任何處分。

公元一九七一年初秋,一支部隊神秘地開赴到××鐵路×號和×號涵洞間駐紮了下來。這是一支小分隊,有六七十人,由全軍區各個部隊挑選,文化程度都在初中以上。他們的任務讓他們百思不得其解:測量並設製一個定時爆破行動方案。

從伏牛山腳下走進部隊的高中肄業生王金栓,入伍近三年,第一次有了一種緊張感,執行任務的神秘,使他感覺到某種機會就要來臨了。讀高三前,他一直都是高才生,內心盛的全是鴻鵠之誌,包括老師在內,都覺得王金栓進縣一中讀書,仿佛是尋一個走進清華園、未名湖的加油站。不想一個停課鬧革命的最高指示傳來,王金栓的一切希望都成了泡影。冷眼看了兩年,他走進了軍營。

到部隊一看,這裏也不是世外桃源,士兵像韭菜一樣一茬一茬長出來,又一茬茬被割掉,若無非常的機遇,憑他那還在戳牛屁股的父母親,很難讓他開出一朵菜花來。

靠他那張高中肄業文憑入選小分隊後,王金栓隱約感覺到這是一次不可再失的機會,自己畢竟已經二十二周歲了。

進入山區後,他受了重用,高中時學的數學和物理在他周圍形成一個無形的磁場。十天後,他儼然一個權威在小分隊指手畫腳了。計算出結果後,王金栓提議進行一次模擬實驗。這個計劃很快得到了批準。模擬實驗很成功。王金栓知道自己離穿四個口袋的衣服不會太遠了。那天晚上喝了幾杯酒,偏偏激出了他的表現欲。一個多月沒見別人,簡易木板房已抵不住山裏的風寒,一幹人都在發牢騷。多半在說連個女人都看不見之類的話。忽然就有一人提出:“幾十個人窩在這裏,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要緊的還不知幹這活有什麽用。”

“這個你還不清楚?”王金性接道,“謀殺用。”

木板房內一片唏噓聲。靜了一陣有人問:

“你怎麽知道?”

“很簡單,”王金栓胸有成竹地說,“現在沒爆發戰爭是不是?便是已經爆發了,也隻能有秩序地安排拆除路軌,涵洞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毀的,到了戰略反攻階段,自己想出去也出不去了。看這樣子是炸列車,不是謀殺又能是什麽?”

“我們是解放軍,革命形勢一派大好,你怎麽能想到是謀殺呢?”白淨戰士嚴肅起來。

“這……”王金栓一急,額頭上登時滲出一層汗珠子,“我,我是瞎猜的。”

“恐怕不是瞎猜吧。”一個嚴厲而洪亮的聲音在門口響了。

王金栓一扭頭,分隊教導員正站在那裏。他不由自主地說:“我算過兩個涵洞的爆炸時間差,按列車在這種路段最高時速,能逃出第一個洞,也逃不出第二個洞。這隻能是……”

二十分鍾後,他被隔離起來。第二天,王金栓成了“8·23”要案的主要案犯,被帶到一個神秘的地方接受審訊。

在一間幽暗潮濕的小黑屋中,他寫出了長達數萬字的交代材料。他隱約覺得這可能已是生命的盡頭,把這次書麵交代當作輝煌的絕筆來看待,詳盡地分析了自己如何產生這種判斷的因由,甚至列舉了他所知道的世界上三次成功的政治謀殺做參照,指出這次秘密行動的各種漏洞。完成這份材料後,他判斷自己可能很快地被秘密處決掉。因為他無法交代出這件事的主謀,隻能承擔一切責任。在那個漫長的等待中,他思想最多的是對王家的內疚。自己的前途注定是一場夢幻了,大半年前自己卻為了前途中還殘存的渺茫的希望,無限製地推遲了自己的婚事。他完完全全成了一個不忠不孝之人。每日清晨,伴著小屋門縫裏擠進的一縷陽光,一個女子的形象慢慢完整起來,幾日後便像是有了靈性,跳動在他眼前的一縷縷雜著塵埃的光暈之中。他認定這就是那個隻見過兩麵,總共說了十來句話的枝子姑娘,盡管他對那個枝子已無任何確實的印象。

後來的幾天裏,這個經過他想象加工的枝子姑娘就常在夢中造訪。那一次次的訪問盡管模糊而朦朧,也讓他飽嚐了新奇的幸福和快意,這樣,在清晨醒來後,免不了又要襲來濃濃的一層傷感。

又過幾日,房門被打開了,他走出小門,強烈的陽光刺得他淚流滿麵,透過淚水,他看見了停在不遠處的吉普車。忽然間,他對生命生出了強烈的留戀感,他後退幾步,請求道:“能不能代我轉兩封信?”

一個帶槍的軍官臉上朝他綻出了笑容,溫和地對他說:“回部隊後自己寄吧。”

又過半月,他聽了林彪叛逃的情況傳達。他根本沒想過這件事與自己獲得自由有什麽聯係。當天晚上,指導員遞給他一張入黨誌願書。半年後,指導員在全連大會上宣布一項命令:調任王金栓為軍區作戰部副排職參謀。

入黨、提幹,已經算是夢寐以求,一下子又進入西南最大的都市,王金栓感到這種巨變有點失真,臨行前忍不住問了指導員。

“會不會弄錯了?”

指導員拍拍他的肩,用那種苟富貴毋相忘的口氣對他說:“你是我接來的兵,又出了那麽大的事,我能不操心?我都打聽過了,說是你與林彪反黨集團鬥爭過,主要是看中你有軍事才幹,別的我也不清楚。到軍區好好幹,少說話,多幹事,吸取教訓,將來發達了,可別忘了我。”

王金栓聽得懵裏懵懂,一一答應著。

若幹年後,已是副團職參謀的王金栓無意中看到一份絕密材料,知道當年小分隊執行的任務,是“5·71工程”中的一部分,用來謀殺毛澤東用的。這時候王金栓早無心仕途,並不後悔當年沒有充分利用這種資本。福兮禍所倚,世上的事情誰能說得清楚。

這次人生奇遇,徹底更改了王金栓對自己人生道路的設計。最重要的一條經驗是要把路走得堅實安穩一些。第一次隨首長坐飛機,在飛機爬行的途中,他朝下一張望,滿街的人變得比螞蟻還小,他感到有些恐懼。加之政治風雲瞬息萬變,自己又是一個倔強而少變通的人,便一頭紮進軍事學術研究中去了。

他決定做一個合格的參謀人員。漢光武帝劉秀發跡前,說過兩句表達誌向的話,“做官要做執金吾,娶妻要娶陰華麗”,執金吾是王爺以上皇室成員出行時負責指揮鳴鑼開道的小官,陰華麗是劉秀在逛山時路遇的一個眉清目秀的村姑。這段典故流傳在王金栓家鄉一帶,王金栓並不覺著漢光武帝這麽想叫沒誌向。

他一下子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手腳勤快、不問自家門前事的青年軍官。時間一久,連部長都看出王金栓的背上似乎背著太行、王屋兩座大山,便開導他:“那件事當時他們沒結論,也就用不著平反,你是站在毛主席一邊的,不要感到自己是寫在另冊上。振作起來,我不喜歡年輕人弄得一臉暮氣。”

王金栓依然如故,甚至於更加兢兢業業,年底又放棄休假,主動值班。第一個三等功就這麽不疼不癢地得來了。

王金栓認定自己的處境中再無陷阱後,開始考慮自己的生活。部裏的首長和同事已多次過問過他的終身大事。一次、兩次可用“不急”來搪塞,多了就會讓人感到自己不近人情。

在這些充滿溫情的關懷中,王金栓多少感到有點尷尬,心中多少有點十五隻吊桶七個上八個下的感覺。提幹之後,他莫名其妙地隱瞞了和枝子的那種似戀愛非戀愛的關係。發現自己這種不誠實後,他知道不能改口了。關鍵在於這個枝子姑娘與他現在的生活再無關聯,夢中有女子前來,多半也是那種白天在街頭刺得他眼亮的少女。閑暇的時候,就是那一個個黃昏,他的目光總要被偶爾遇見的一對青年男女牽引良久。他知道自己與核子的關係應該到了結的時候了。

他用了三個晚上認真回憶和枝子的兩次接觸。第一次在大姑家,枝子跟在一個中年婦女走進大門,隻睃他一眼,便一直勾頭坐在右麵一扇門的陰影裏,連黑白胖瘦都沒辨出來。

第二次枝子來為他送行,和一個年輕媳婦一起來到他家。事先他並不知道,去縣城和幾個老師同學告別,回來時已是黃昏。青年媳婦說:“你們快說說話,俺們還要趕回去。”王金栓說了一句話:“出去走走吧。”枝子點點頭,跟著他一起沿著家門前的一條小路走到趙河岸邊的槐林中。“你初中畢業沒有!”枝子說:“畢業了,沒考上高中。”“坐會兒吧。你家那邊有河嗎?”枝子說:“有,沒有趙河大。”“你一天掙幾個工分?”枝子說:“八分。”“一個工能頂多少糧?”枝子說:“不知道,沒算過,一年一個人能分百十來斤麥子,兩百斤玉米,五百斤紅薯。”王金栓看了一會槐花,突然扭頭去看枝子,隻見兩條粗大的辮子黑亮黑亮,一條留在枝子寬厚結實的背上,一條正掠過渾圓的肩頭滑向前胸。王金栓忙把頭扭正了,急急地說:“我這個人脾氣不好,毛病很多……”還沒說完,枝子接道:“牙跟舌頭有時還打架哩。”王金栓說:“那,那,天不早了,你等我的信吧。”

這不難算是戀愛。王金栓想:相互不很了解,一年多隻通了兩封信,見麵連手都沒拉一下,也都沒談婚姻問題,提幹這麽大的事都沒告訴她……為什麽沒告訴她呢?

王金栓明白自己提幹時已存了分手的心,頓時感到臉頰發熱。在這種時候提出分手的問題,會不會惹來什麽麻煩呢?王金栓最後決定這件事得分幾步走。

提幹後,王金栓一直覺得像做一場大夢,這事連家裏也沒告知,他怕將來空歡喜。他先給家裏寫了一封信,編了一些理由,把一年前的經曆當成正在發生的事寫了,要父母去枝子家退婚。

十幾天後,他給枝子寫了一封短信,明確提出分手的事。

第三步是在第二步基礎上進行的。枝子一個月後回信了,信很短,隻寫“同意”兩字。王金栓心裏過意不去,咬咬牙又寫了“婚姻不在友情在”之類的話,最後又把自己的前途描畫出兩條出路,一條有那麽一點光明,一條幹脆已到懸崖邊緣,枝子再過一個月,寫來一封長信,稱自己已感到發生了什麽事,像王金栓這樣的人是能出人頭地的,怪隻怪自己不該存這樣的幻想,今後婚姻事一定要想實在一點。信的最後又祝王金栓婚姻美滿如意,前途無量。

解決了這個難題,感覺上並不像是卸掉了一個什麽包袱,唯一的變化是,在某條街道、某個商店,或是影院、車站,長時間仔細窺視一個較為出眾的女子時,心中多出了幾分坦然。這個結果與他企盼的精神上奔放式的輕鬆、無拘無束的行動,相距還有三舍之地。因此,在以後的半年時間裏,他仍沒答應約見任何一個城市的姑娘。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增加了到公共場所去的次數和停留時間,一個不太明晰的目的**著他:渴望一次真正的自由戀愛,就像保爾初遇冬妮亞那種的。王金栓固執地認為,介紹談對象,仍有一種包辦的陰影籠罩,一見麵就拿著一把妻子的尺度去丈量一個姑娘,破壞了一種霧中看花的獨特感覺,這種起碼的待遇,自己作為一個大都市的青年軍官,享受一下幹脆就是分內的事,就像每周六進行的黨日活動,填了黨表後想一想,已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的肉。

實踐了多次,有數不清的姑娘惹得他怦然心動後,又迅速消失在萬頭攢動的人群。佯裝問路是最容易想到的接近辦法,重複了多次,不過多了一種分辨雪花膏香型的經驗,下麵就無以為繼了。王金栓不得不承認自己在這方麵缺乏必備的智慧。他無法一眼分辨出一個女子結沒結婚、有沒有對象,更別說判斷出對方是否也在注意自己。

終於有一天,一個叫林娜的姑娘,經處長愛人引見,走進王金栓的生活。

這是一個長著丹鳳眼的土生土長的本市姑娘,身材適中,該笑的時候總是要笑,言語不多,差不多都要擊中要害,談的全是婚姻中的問題。王金栓逐步調整了自己看待這個問題的角度,第二次見麵已經可以和林娜平等對話了。譬如家將來安在哪裏,林娜覺得這不是個問題,應該老死在這個都市裏,王金栓也不反對,隻是補充應該贍養老人,林娜通情達理,就說:“那就每月寄一些錢回去。”問題就妥善解決了。

接著就一起看一些電影和樣板戲,過程進行得十分順利。王金栓時不時覺察到一種虧空,一想今後的日子還長,就把充實寄希望於未來了。一次,林娜約王金栓陪她去買一塊布料,在店門前突然就碰上一陣風,一粒或是兩粒塵土飛進林娜的眼中,王金栓匆忙掏出自己的手帕遞過去,林娜淺淺一笑接過,一隻獨眼一看,手像觸了黃蜂,顫抖一下,手帕就飄然墜地,一個聲音響起了:“髒死了,你看看你那衣領!”

王金栓下意識地縮縮脖子,誠心誠意接受了這種批評,襯衣約有兩個星期沒洗,那張手帕一個月前買來,記憶中從沒沾過水。在林娜約他吃湯圓的時候,王金栓沒有忘記換一件幹淨襯衣,臨出門又帶上了新買的手帕。

在一個靠窗的桌前坐下後,王金栓恰如時機地掏出手帕沾沾額頭,其時天氣並不熱,林娜捉住這個動作後,回報一個八分滿意的微笑。王金栓在這個過程中發現林娜善解人意的優點,一時高興,跑堂的端來湯圓,他伸手去接,不想碗太燙,一傾斜,白瓷碗跌在桌麵碰出一聲響,麵湯濺了出去,有幾滴直飛林娜的衣襟。王金栓忙拿手帕去擦,手伸過去,才發現那幾滴麵湯落在不宜在大庭廣眾眼皮下由別人去碰的位置,就把手帕塞進林娜本能抬起的小手中,兩個人都紅了臉。這一瞬間,王金栓品嚐到了渴望已久的幸福感。

手帕已到林娜手中,王金栓手上仍有少許麵湯沾著。家鄉人在遇到這種情況,都是朝鞋底揩去。這種經驗這時起了作用,他右手在下降的途中,突然改變了方向,抓住了窗簾角搓了一把。林娜鼻孔裏就飄出一聲“哼”,手帕帶著明顯的不滿,劃過一個弧線拋了過來。

這些磕磕碰碰時有發生,但終於沒能阻止這種關係歪歪斜斜地前進。兩人認識後三個月,王金栓被告知要去林娜家吃頓飯。王金栓明白,過了這一關,下麵就可以商量婚期了。

王金栓輾轉反側大半夜,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感冒了。胡亂吃些點心,便早早地去了林娜的家。

飯菜正在準備中,林娜父親還沒下班,母女倆陪王金栓說了一會兒話,都下廚房忙碌去了。王金栓坐在收拾得一塵不染的客廳內獨自翻些舊報紙。時間久了,便覺咽喉處奇癢,下咽幾口後,肚內感覺很不好。第三口痰湧上來的時候,他決定去一趟廁所。

裏麵是坐式的抽水馬桶,王金栓仔細研究後,果斷地掀開那個黑色的蓋子,吐了一口。轉身出來後,發覺自己犯了一個錯誤,沒有拽開關拉水衝洗。路過廚房門口,林娜偷閑狠狠剜了他一眼。他再到那個古怪的舊沙發上坐下,一抬頭,便看見準嶽母大人的身影閃到廁所那邊去了。不一時,他便聽到了一陣短促的流水聲。他的內心不禁一緊,喉嚨又不爭氣地癢了起來,低頭一看腳下,墨綠的舊地毯蔓延了屋子的四周,再去廁所解決很不明智。他又看了一張批《水滸》的舊報,小心地在屋內踱起步來,四處尋找下口的地方。門外又有腳步聲,他急中生智,跑到一個牆角,揭開舊地毯,把一口痰吐了出來。

難題又被他順利解決。後來他就如法炮製了。

吃飯的時候,他發現氣氛有點異常,母女兩個終不露一絲笑臉。倒是那個做大官的父親對王金栓的談話很感興趣。吃了一半,王金栓發現準嶽母大人的目光一直盯在牆腳的那片地毯上,頓時冒了一身汗,談話也亂了方寸。吃完飯,他忙逃之夭夭。林娜送他到門口就果斷地停住了腳步。

第三天,處長夫人傳來一句話:王金栓這個人本性難移。

這次失敗的戀愛,帶給王金栓的是對潔癖的苦心培養。在他感覺在衛生習慣上完全等同一個城市人後,他又開始了與城市女人小心翼翼的接觸。

重複的都是失敗。五六年中,他和十幾個姑娘一起吃過飯,看過電影,逛過破爛不堪的公園,最後終因意想不到的原因和這些姑娘分了手。原因大同小異,或因經濟、或因王金栓的雙親,或因王金栓已顯得古板的個性,或因王金栓對愛情程式化的解釋。連在做工會工作的初中生都主動離開了他。

不久,王金栓對城市姑娘的恐懼成功地轉化成一種仇恨。回想起這些女人,竟一時分不出嘴臉,除了第一個姑娘的潔癖和最後一個姑娘近乎無恥的大膽,他再也尋找不到城市姑娘的什麽獨特性了。王金栓心中又重新產生了在小黑屋接受審訊時那種感覺,一個被他叫作枝子的姑娘終日在不經意當中,出現在他的幻覺中,重複做著一個動作:姑娘眼睛兩道電光一閃,隻見兩條粗大的辮子黑亮黑亮,一條滾入呈弧狀的後背溝,一條正掠過渾圓的肩頭滑向飽滿、健康、結實的前胸,在那裏飄來**去。

最後,王金栓得出結論:這些自命不凡的城市姑娘,全部的財寶,不過是她們偶然的出身和三大差別帶給她們更多的,也更容易成功的機遇。被她們挑來揀去,簡直就是恥辱。

王金栓提前晉升正連職參謀後,他找來三總部頒發的一份文件,用毛筆把最重的一條寫成條幅,貼在自己單身宿舍書桌一麵的牆上。

文件規定:職務副營以上;軍齡十五年以上,家屬可以隨軍。

王金栓每次默念這十九個字,心中總要產生一種走了彎路的感覺。有了這一條規定,便可以忠孝兩全了。父母親體弱多病,三個姐姐遠嫁他鄉,不能經常照看。這一直是王金栓的一塊心病,也是王金栓多次戀愛失敗的主要原因。有了這條軍規,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王金栓突然回家,宣布了要在家鄉娶妻的決定。兩個老人激動得熱淚盈眶,忙打發人去叫三個女兒回來商量。

父親說:“憑咱這條件,三十裏五十裏,隨便挑。”

母親說:“我早說咱這裏俊女子多的是。”

王金栓不搭這個茬,抽了幾支煙後,突然問道:“枝子還在不在?”

母親說:“你不願了,當年就嫁了人,算來該有幾個娃了吧。出嫁前來了咱家一趟,哭成了淚人,死活要要你一張照片。我沒給,斷都斷了,留個照片,惹事。”

第二天,三個姐姐都回來了,興高采烈領了選妃的任務。吃完飯,三個姐姐都問王金栓有啥條件。

王金栓道:“不要凶惡的,咱父母都是老實人,家景不要太好的,要找那種梳兩條大辮子的,身體要找那種結實的。對了,一定要問清上沒上高中,這很重要。”

五天後,三個姐姐帶回十幾張照片。王金栓挑了三張,說:“見見這三個。”

那個叫玲兒的姑娘地幸運地被安排在第一天。當她披著夕陽,踩著雨後鬆軟的河堤小路,嗅著苦甜苦甜的槐花香,走出槐林的時候,她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現實。

一個濃眉大眼,高她多半個頭的白白淨淨的軍官並排和她走著,不時扭頭和她說著至關重要的話。

“回去和你爹媽說一聲,開上介紹信和我一起去部隊結婚。”

玲兒拚命點頭。點著頭,繼續走,不由得想扭頭看看幾小時前自己還一無所知的軍官的表情。剛睃一眼,這男人就扭頭過來,她忙把頭一低,一條粗黑的辮子滑過肩頭,在自己的胸前飄來**去。

軍官說:“你二十,我二十八,都到了法律規定年齡,家裏窮,就不在家裏辦了,請你父母能諒解。”

玲兒又是點頭。

軍官說:“再過兩三年,等我調到副營,你就可以隨軍了。這幾年複習複習高中的課本,將來總是有用的。”

玲兒不停地點頭。

軍官說:“我爹媽身體不好,家裏這幾年就交給你了。”

玲兒猛地轉身,站下了,問一句:“大哥,這是真的嗎?”

王金栓說:“是真的,我就不信你比不了城裏姑娘。”

玲兒頓時淚流滿麵,飲泣著:“我一輩子都對你好。”

王金栓用手拍拍玲兒的肩膀,沒說話。

一個月後,王金栓和玲兒在王金栓的單身宿舍舉行了婚禮。部長做的主婚人,致辭的最後四個字也是白頭偕老。

玲兒在部隊住了一個月,主動要求回去照顧二老。行前,王金栓叮囑這樣幾件事。不要剪掉辮子。工分是次要的,家務事為重。不要過早發胖,要紮皮帶。

婚後第三年,父母帶著今生今世無法彌補的缺憾,在半年內先後撒手西去。三年來,玲兒一直沒有生養,農閑的時候,兩個老人總要趕玲兒去部隊住上一段,結果仍不盡人意。王金栓的父親去城北娘娘庵苦等一夜,偷來一個泥塑男孩,回來染上傷風,一病不起。辦完父親的喪事,母親積勞成疾,也沒能熬過年關。

到了春天,玲兒辦了隨軍手續,水到渠成地成了都市人。

王金栓早年渴望的寧靜而紮實的生活已經來臨了,可他分明覺得胸中仍有一塊空空****的。

現實決定了他隻能成為一個優秀的軍事參謀,而決不會是一個傑出的軍事家。這一點,王金栓早就弄明白了。時勢造英雄這條法則亙古不變。而對於浮躁而多變的仕途,王金栓自從出了小黑屋,就沒有產生過興趣。那麽,生命將用什麽方式來消磨呢?

望盡天涯路,隻能投入過多的精力進行平庸生活的營造,使它開出繁榮的花朵,隻能寄希望於後代,在生命的延續中以尋慰藉。王金栓從來沒有像這個階段那樣渴望有個兒子。

他為此想盡了一切辦法。

玲兒到死都弄不明白,王金栓究竟因為什麽提出離婚,而且一旦提出就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回想起來,丈夫在大半年以前的某一天突然變了性情。現在一切都無可挽回了,部隊已經批準了丈夫的離婚申請,隻用她陪丈夫到街道辦事處走上一趟,簽個字,交回兩張大紅結婚證書,什麽都完結了。

“金栓哥。”結婚後她一直這麽叫丈夫,“我去醫院檢查過了,我能生養。我姐妹兄弟六個,我大哥一兒一女,大姐有兩個兒子,二哥有一個兒子,我能生的。你去醫院看看,有病咱們治,中不中。”

王金栓看看玲兒,搖搖頭:“昨晚你是同意的,怎麽說變卦就變卦了。”

“我沒變,”玲兒擦了一把眼淚,“我隻是不明白,不明白。”

王金栓張張嘴,什麽話也沒說。

兩年前,他走出市裏最大的醫院,就隱約感覺到了這一天。那時他還抱一線希望。大夫說:“你的精液稀少,**活力弱,多半是精神方麵的鬱悶造成的。如果我沒猜錯,你有不下五年的**史,精神上受過創痛,或者已經患有輕度的臆想症。建議你進行一些心理治療。練練氣功也有好處。看你的造化了。我對心理學,特別是精神分析缺少研究,像你這種情況在西方比較常見。你和你妻子血清不合的可能性極小。”

瞞著玲兒醫治了一年,王金栓徹底絕望了。那一天,他決定獨自消受孤寂。他冷靜地回想了和玲兒的情感,知道那不是愛情。從前這份契約靠一股奇特的**支撐著,如今生長這種**的土地塌陷了,再維持下去,對玲兒就是一種欺騙。

玲兒無法知道他的想法,知道了也無法理解。

王金栓提出離婚後,玲兒做過有限的反抗。每次問原因,王金栓總是不說話,隻是一支接一支抽煙。玲兒想這樣憋下去,人不是要出毛病嗎?結婚以來,玲兒買哪種**都要王金栓決定,一見丈夫這樣子,玲兒就答應了。

到了節骨眼上,玲兒心裏又盼著丈夫會突然改變主意。看著丈夫不說話,挾著一個公文包站在門口,玲兒就哭起來。想著丈夫對自己和自己家裏的恩情,玲兒什麽話也不願說了。丈夫是個好人,這麽做總是有原因的。這麽一想,她咬咬牙站起來跟著王金栓走了。

一路上,她死死地抓住王金栓的胳膊,一刻也不放鬆。

民政助理有事出去了,說下午上班。玲兒拉著王金栓央求道:“陪我半天吧,你有大半年沒陪我逛過街了。”

兩個人沿著草市街,漫無目的地走著。

“你信命嗎?金栓哥?”

王金栓不置可否。

“我信。上高中的時候,一個算命瞎子說我這一輩子會巧遇貴人,這不,下學兩年,就遇上了你。”

“我是個俗人。”

“不是的,是個怪人。你整天都在想些什麽呢。我心裏就想著你。真的我去醫院查過。”

王金栓心裏煩躁起來,莫名其妙地就說出一句話:“我查過了,我們的血溶不到一起。”

“血咋會溶不到一起?”

“有的像油,有的像水,能溶嗎?”

“沒法治了?”

“沒法治了。”

兩人都不再說話了。

“萬福橋上有個瞎子,算得可準了。”

“提算命幹嗎,都是騙人的。”

“如果瞎子也說不行,我認了。”

王金栓想了想,問:“真是個瞎子。”

“真是的。”

“那就去算算。”

那個瞎子坐在橋頭的欄杆邊,滿臉長著猙獰的老人斑,一雙彩色玻璃球一樣的眼珠一動不動,盯在天空上。

“金栓哥,就是這個先生。你先算吧。”

“算官運,算錢財,算婚姻。”瞎子說出毫無色澤的聲音。

“算算這次婚姻。”

瞎子眼珠慢慢一掄,說:“報上生辰八字。”

王金栓道:“三十四歲,生辰不知。”

瞎子掐指算了算,說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你是個多妻之命。”

玲兒臉變得煞白,喃喃道:“真是命啊。”

王金栓心想:真是個聰明瞎子,一個“這次婚姻”,一個“三十四歲”,就能判斷這麽多,可惜你不知這是在算離婚的。他看看發呆的玲兒感到心裏紮疼紮疼。自己硬要與玲兒離婚,到底是不是為了玲兒好,為了讓玲兒享受完整的生活?這是大可懷疑的。實際上這麽做,完全是為了避免今後和玲兒一起生活時自己的尷尬。和從前那些城市姑娘一起時,他常常感到自己的某個器官在萎縮著。設想生活,自己總是在讓步,像一隻鬥敗的雞。這種現狀使他高傲的心無處存放了。他決定娶一個村姑,說成是對城市的逃避,倒不如說是一種抗爭。他娶了玲兒後,心裏流動的思緒都是順暢的,沒有絲毫的阻隔,是他才使玲兒擁有了現在的一切,不用下田勞動,每月拿一個本本就可以低價買來幾十斤糧食吃。如果再繼續下去,河水恐怕就要倒流,寧可去死,他也不願看到這一天。就要看到結果的時候,他感到這樣利用玲兒對自己的順從來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很殘忍。但不這樣又能怎樣?他遞給瞎子十元錢,拉起玲兒說:“走吧,咱們去吃麻婆豆腐。”

機關黨委會議記錄(之一)

參加人員:梁部長、朱副部長、辛主任、林副主任……劉處長(列席)、王處長(列席)、董滿倉(記錄員)。

……

梁部長:下麵,再議議王金栓同誌的離婚問題。這個問題已經非正式地議過多次,看來是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了。劉處長、辛主任,林副主任對王金栓的問題知道不多,你再把情況介紹一下。

劉處長:王金栓和劉玲兒結婚五六年了,在機關大院裏,這個家庭不顯山不露水,過得平平穩穩,在大家眼裏,一直是一對相親相愛的好夫妻。半年前王金栓同誌突然提出離婚問題,我感到非常震驚,不可理解,當天就把這事給朱部長作了匯報。

朱副部長:第二天我批評了他,和他談了兩個小時,他沒多的話,沒想到他的抵觸情緒還蠻大。他的婚姻戀愛,我知道一些,他談的第一個對象,還是我老伴介紹的。後來又談了多個,在我的印象中,王金栓對待婚姻問題瞻前顧後,優柔寡斷,誰想他固執起來竟是這種樣子,出乎我的意料。

劉處長:後來,隔三岔五,他就找我談這個問題,半個月交來一份離婚申請。開始,我們一直認為這是小夫妻鬧別扭,到了這種程度,我覺得該認真對待了。處裏對他的問題研究過多次,進行過十多次的調解,都沒效果。

辛主任:他們是不是父母包辦?

梁部長:是王金栓回去自己挑的,從認識到結婚,不足一個月時間。

林副主任:閃電式,這可能是根源,感情基礎不牢嘛。

梁部長:好像也不是,當時我問過他,那些天他很高興像是娶了個七仙女,對婚姻有一套自己的看法,叫先結婚後戀愛。我想想也有道理,我們不都是這麽過來的,不也平平安安過了幾十年?

辛主任:無風不起浪,總該有個原因吧?譬如,迷戀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地位變了,思想改造沒有跟上,腦子裏出了問題,譬如,女方不孝敬父母,對自己丈夫不忠誠。我調來時間不長,不知會不會是這方麵的原因。如果是的,那就不能同意他們離婚,要是想怎麽樣就怎麽樣,成何體統?我們是軍隊,更要注意社會影響。

王處長:我認為王金栓出現今天的問題,是有根源的,他當年對待戀愛問題,很不慎重,挑挑揀揀多年,會不會是舊病複發?

朱副部長:我倒認為當年他是太慎重了,把他對待工作的認真勁兒用到了對付戀愛上。對待這個問題,還是難得糊塗啊。

劉處長:我和王金栓相處多年,應該說他是個嚴謹的同誌,生活一直很儉樸,婚後更是謹慎小心。劉玲兒也是一個難得的好人,婚後對王金栓的工作十分支持,一個人承擔了贍養兩個老人的重擔,王金栓父母去世前,她都精心照顧了好幾個月。隨軍後對王金栓一直很尊重,幾年來,王金栓連個襪子都沒洗。劉玲兒和左右鄰居關係處得也不錯,在造紙廠人緣也極好。

樸副主任:就是造紙廠那條梳著兩個大辮子,見人麵帶三分笑,走路總是低著頭那個女子吧。

梁部長:正是這個女子。結婚四五年,也沒生個孩子,問題可能出在這兒。

林副主任:月有陰晴圓缺,家家都有難念的經。夫妻倆結婚多年沒個孩子確實也是個問題。

王處長:若真不會生,領養一個也行,這不是理由。

朱副部長:早計劃生育了,再說這又是城市,領養一個談何容易。

辛主任:改變舊觀念,是個大工程。要搞改革開放了,思想政治工作更得抓緊,要不然會出大問題的。

林副主任:中原一帶,多子多福的影響還是很大的。

梁部長:王金栓又是個獨兒子。

林副主任:這也是不小的壓力,劉處長,到底是不是這方麵的原因。

劉處長:真是這方麵的原因,怎麽好說出口。他隻說感情不和,別的就沒話了。我猜想這種原因占主要,王金栓家已經三代單傳,鬧洞房時我還和那個劉玲兒玩笑,說她任務艱巨。

王處長:誰又不是誰肚裏的蛔蟲,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朱副部長:恐怕是難以啟齒的原因。

辛主任:這件事對王金栓的工作影響不小吧?

劉處長:怪就怪在這裏。別人都叫鬧離婚,王金栓像是在等離婚多少年了,他每次都提前十分鍾到辦公室,掃掃地,打打開水,辦完手頭的工作,就悶頭看書。處裏離了他還真不行。

梁部長:是個難得的人才。知識麵廣,思路開闊,放在戰爭年代,會有大出息的。有時候我想,他在大軍區有點可惜,應該到外交部去搞國際關係。不過真要調他,我還舍不得,有他在身邊,根本不用找材料,把王金栓叫來一問,準錯不了。

辛主任:在南京時,聽說你們這裏有個奇人,能通過測試爆破涵洞,看出林彪暗害毛主席的陰謀。是不是這個王金栓?

朱副部長:正是。當年他還是個戰士,如今更是羽毛豐滿了。搞了幾十年軍事,很少遇見這樣的人。

辛主任:南麵正在打仗,應該派他到前線去,鍛煉鍛煉。

梁部長:他提過多次,找個機會吧。

林副主任:感情的問題,說不清楚,鑽到牛角尖,可能會毀掉一個人才。如果雙方都同意,我看還是以大局為重,不要影響到工作,強扭的瓜不甜,拖久了無益。社會發展到今天,離婚也不是件丟人的事。

辛主任:也不光榮。

王處長:還是再調解調解。

劉處長:劉玲兒先不同意,最近也同意離婚了。前些日子我去他家,王金栓已經搬到書房住了。

辛主任:吃了秤砣,鐵了心。

朱副部長:王金栓對我說,他可以不調職調級,可以不要房子,一定要離。

梁部長:我看差不多了,我同意王金栓和劉玲兒離婚。誰不同意?

梁部長:董秘書,起草一個證明材料。

董滿倉:寫上那幾條?

朱副部長:婚姻感情基礎不牢,感情破裂……還有……

林副主任:性格不合,缺少共同語言。

辛主任:要寫上組織多次調解無效,這表明組織對一個同誌前途的關懷。

梁部長:還是辛主任考慮得周全。為了照顧群眾影響,王金栓提前晉級的事就算了吧。劉處長,你負責把他的思想工作做通。

林副主任:功是功,過是過,再說離婚這是家務事,說不上是過不是過。不要為這事影響王金栓的前途。

辛主任:還是考慮周全。

王處長:各個處也得平衡一下,這麽做也讓他吸取教訓。

梁部長:以後還有提升機會。看來思想問題得重視重視了。

附件1:

機關黨委:

我與涅陽靠河屯農民劉玲兒結婚三年,在東城區較場街道辦事處辦理了結婚手續。去年九月,我被調整為副營職參謀,按三總部文件規定,可以帶家屬隨軍。請組織為我愛人辦理隨軍手續。

申請人:王金栓

附件2:

機關黨委:

我愛人劉玲兒的戶口已從河南涅陽遷入東城區。她高中畢業,現年二十三歲,共青團員,請組織安排其就業。

申請人:王金栓

王金栓家的老宅院坐落在趙河岸邊,一條不長的小路拐了六個彎,消失在河堤的一片槐林裏。

玲兒隨軍後,房子一直空著。第二年,二伯來信說,宅子空了不好,正巧他二孫子秋天結婚,家裏房子不夠住,看能不能把房子借給他長孫媳婦靈芝和兩個孩子居住。半年前這個大侄子出車禍死了,王金栓知道這事,當即回信,表示願意,隻是要為他留出一間,回去時也好有個落腳的地方。

和玲兒離婚後,王金栓隻能和玲兒住在一套房子內。玲兒每天仍要準備兩個人的飯菜,王金栓推辭了幾回,見玲兒總在這時以淚洗麵,就又在一起吃飯。久了,王金栓就感到了一種巨大的危險。別人說什麽閑話倒不怕,關鍵是過了幾個月,玲兒仍沒有準備再婚的跡象。勸了玲兒幾回,玲兒總很固執,非要等到王金栓結婚了,她才能考慮這件事。王金栓感到很痛苦,但又無可奈何。自己短時間內已無心再婚,這麽耗下去,不是要毀了玲兒的後半生嗎?本以為離婚後,自己的狀態會有好轉,過了一段索然無味的感覺又產生了,一種無事可做的惶惑使他不得不重新去審視這次離婚。自己顯然不能獨自一人走完那還很漫長的人生,這麽下去注定是一事無成了。這個念頭折磨得他迅速憔悴下來。玲兒顯然發現了這一點,飯菜更加精細。王金栓又多了一種精神恐懼,他以為這個女人已經在可憐他了。

玲兒哭一句:“俺看不見別的男人,”伏在王金栓身上顫栗了。

後半夜,玲兒沒有走。

王金栓清晨醒來,看見玲兒還枕在自己懷裏安睡,知道這問題再不解決就要出事。自己又不是市長,可以特批一套房供玲兒戀愛,玲兒就得住在這裏。住在這裏就免不了發生這樣的事情。思前想後,沒有發現再回到這種關係中有什麽道理,他不能再給玲兒任何可以靠得住的東西,得有個決斷。要麽玲兒離開,要麽他離開,這樣,離婚的問題才算有個了結。自己無法離開,這裏有他熱愛的工作。那就隻能要玲兒離開。玲兒醒來的時候,他已經想到把玲兒調回涅陽的辦法。自己中學的班主任現在已做到了副縣長,這事情就不難辦。

和玲兒說了這辦法,玲兒笑了,笑得有點怪異,對他說:“我知道我們的緣分盡了,我不走你也不會再成家。那我就回去吧。”

事情辦得很順利。玲兒在第二年初夏調回了縣皮革廠。

把玲兒的事作個了結,王金栓這才出順了一口氣。

在縣城幾個同學家喝了幾次酒,每次都喝得爛醉如泥。同學問他今後的打算,他知道這都是些好意的但又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關懷,也就沒作明確回答。

自己難道就清楚嗎?到了他這樣的年紀,還用得著自己說謊嗎?他原想投入全部身心,搞一個局部戰爭理論研究中心,沒想一提出來,都認為他在做白日夢。編製呢?經費呢?再說,搞這樣一個機構,研究出什麽成果能有什麽用?局部戰爭,打起來總要打個頭尾,大不了交點學費,王金栓在很長一段時間,強製自己看每一份報紙,品嚐每一種市麵見得到的茶葉,每一次電話鈴響,他都去接,可收獲的仍是空虛。每日要王金栓完成的工作,他認為隻用半小時時間足矣。剩下的七個半小時呢?還有那漫長的黑夜裏那些非睡眠的狀態,該去怎麽填補?總該還有一件什麽事情可幹。可這個事情是什麽呢?王金栓不知道。他隻知道把這些想法說出來在常人眼裏十分可笑。享一享天倫之樂的權利已被剝奪了,再說,已經過了幾年家庭生活的王金栓委實沒能感受到太多的幸福感,即便再加上一兩個小孩,撒著奶腔給你背誦幾首古詩詞,講一些天真無邪的話語,逗得你前仰後合幾回,過後了,難道就能認定這叫滿足?王金栓對此深表懷疑。和玲兒的婚姻,唯一可使他感到慰藉的,是玲兒社會地位的變化,她從一個農民變成了一個製皮鞋皮衣的工人。關鍵是玲兒的後代也將是城裏人。王金栓覺得這該算是他辦的一件事情。這件事情的意義,在它完結之後,如此清晰地顯現在王金栓眼前,他隱隱生出幾分自豪感。這麽說來,這幾年並沒有白白流逝。自己已經是副營職軍官,那條軍規隨時可以發揮作用了。十幾年的苦鬥,終於體現出了價值,他心裏掠過了一股欣喜,就像一個黑夜裏的跋涉者,看見了東方天際的一片魚肚白,太陽就在前麵等著。婚姻裏竟能生出這種樹木,王金栓有點驚訝。

推車爬上河步口,就是那片槐林。槐花早謝了,淩亂地躺在地上,一朵朵都變得枯萎,變得肮髒。他在那裏佇了一陣,不由得生出一種物是人非的感歎。再往前,就是自己的家,包圍在初夏的陽光和斑駁的樹蔭裏。

剛到門口,一條凶惡的花白大狗夾著駭人的叫聲撲了過來。王金栓一怔,隨後就聽到一個女人脆脆的聲音。

“大花,大花——”狗便不叫了,“是三叔回來了。”

眼前就是侄媳婦靈芝。高高的身條,又紅又白又黑的皮膚,紅的是臉,黑的是小臂和手,白的是小腿和大臂,烏亮的頭發挽在頭頂,眼睛裏溢出的全是笑,在紅白雞群裏一閃,留下一句話,眨眼就不見了。

“柱子,看著狗,讓你三爺進來。”

王金栓剛進院子,靈芝已穿好外罩從東廂房走出來。

“你打回信說要回來看看,也沒個準信兒,這幾天,柱子和小瑞整天都在念叨,還不快叫三爺爺,都五六歲了還不懂事。”

“三爺爺。”兩個孩子怯生生地叫著。

王金栓放好自行車,問道:“三叔的身體還好吧。”

“老樣子,天一冷就喘,天一暖就好些。”靈芝掏出鑰匙打開正屋的房門,“屋內我打掃過,被子我都曬了。”

“我寫信留一間就中,你們娘仨住一間廂房也太擠,以後還是搬到堂屋住吧。”

“孫子小,上躥下跳弄得太髒了。”

吃了幾個荷包蛋,王金栓道:“靈芝,老這麽下去也不是個事,你今年不到三十吧?”

靈芝咬咬指頭,反問道:“三叔,事都辦妥了?”

“都辦妥了。牆上這剪紙都是你做的?”

“屋裏沒住人,聽老人說,用些紅紙剪些動物貼一貼,避邪,我就亂剪了些貼上了。”

“日子過得怎樣?”話一出口,王金栓知道根本不該這麽問,這個家殘缺不全,如今還寄人籬下,艱辛明擺著。他把兩個孩子攬在懷裏親了親。

“慣了,早分開過了,農忙時,我哥他們來收收麥子,耕耕地,平時能幹多少幹多少,收下的糧食差不多也夠吃。養點雞換點錢,過年過節也能給孩子添件新衣。”

王金栓不由得抬頭看著靈芝,心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能幫她走出苦海嗎?低頭看著兩個孩子,都長得漂漂亮亮,很有點靈氣,除了衣服破舊,和大城市的孩子沒什麽兩樣。他問小男孩:“柱子,識得多少字了?”

靈芝答道:“能認得幾百個字,小瑞也能背幾十首詩了。聰明倒聰明,可有什麽用?我能供起兩個學生?一想起這,我這心裏就發愁。”

王金栓再看看靈芝,一句話滾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伸手從口袋裏摸出一疊錢,從中抽出五張,遞過去:“給孩子添件衣裳吧。”

靈芝取出指頭,抹一把淚,隻一個姿勢固執地定在那裏。兩人就那麽看了一會,王金栓像是被一種神秘的飛行物擊中了,手一直僵在那裏,吐出一個聲音:“我一個人也用不完,你先拿著吧。”

靈芝突然抓過錢,蹲下身子,慢慢拉過一雙兒女,猛地在兒女臉上親吻起來。王金栓默默地看完這一幕,心裏有點敬佩這個女子了。大侄子車禍後並沒立即死去,闖禍的司機早逃之夭夭,似乎這一切都在考驗著這個女子的堅韌,她靠賣血把丈夫的生命又維持了七十天。王金栓知道這件事情,二叔事發後曾去信給他,請他托關係幫助查到那輛車,能賠一些錢給這個家,幾十年來,王家灣就出了王金栓這一個人物,有了災難免不了都巴望他。他卻隻能保持緘默。他明白,自己便是公安部長,也無法破了這個無頭案了。現在回想自己的態度,心中就生出歉疚了。當時無論如何也該寫封信過問一下這件事,寫封信又不需要多長時間花多少精力的,這件事情自己做得太無情。他感到自己應該用什麽方式彌補一下這個過失,自己應該有這樣的力量。為什麽苦難也是一個欺軟怕硬的怪物呢?王金栓這麽想著,似乎要把一個什麽決定在這一瞬間完成。

“三叔,三叔,”靈芝擦幹了眼淚,“你,你一個人過活兒,也不是個長法。我去叫爺爺來,你快把衣服換下來,我給你洗洗。”

“還是我去看二伯吧,”王金栓站起來,“他年紀大,走路不方便。”

靈芝站在門的當中,一動不動,柱子端著臉盆立在門外。王金栓拿過旅行包,取幾件換洗衣服。靈芝端過洗臉盆朝地上一放,拉著兩個孩子走出院子。

王金栓在二伯家拉呱到正晌午,剛要吃飯,柱子和小瑞扒住門框站著,頭朝屋內張望。

“日你媽真是貓托生的,吃個屁你們都能聞到。”大嫂從碟子裏捏出幾顆花生米,罵著塞給兩個孩子,“回去給你媽說,你奶不是開糧店的,早分開另住了。”

兩個孩子並不接。

“媽那個×,嫌少不是。”大嫂踅回飯桌又撿了兩顆添上,“接住快走吧。”

兩個孩子仍不動。

“啞巴了?想挨打吧。”大嫂揚起了手。

柱子說:“媽叫我喊三爺爺去吃飯。”

王金栓已經感覺到靈芝和大嫂間的仇視,轉身對二伯說:“剛才靈芝說過的,隻顧說話忘了這事,我還是過去吃吧。”

老態龍鍾的二伯直起腰杆,對王金栓道:“你就去吧。”

王金栓牽著兩個孩子回到自家的院子,一眼便看見自己的衣褲晾在鐵絲上隨風飄動,看見那條**和洗幹淨的手帕,他頓時感到不自在,進門時便不敢看靈芝的臉。

上午有那些錢,有一部分已經變成酒菜了。他自斟一杯,一仰脖,咽下了。再喝一杯,才發現桌上再沒另的碗筷,忙扔下筷子道:“快過來一起吃吧。”

靈芝從廚房拿了筷子過來,就和兩個孩子一起坐在桌前。兩個孩子吃一口,就轉過臉眼巴巴地看著靈芝,靈芝點下頭,兩個孩子才又動一次筷子。王金栓過一會兒便看出了名堂,對靈芝說:“孩子嘛,不要管得太嚴,弄不好長大性格就古怪,到社會上缺少競爭力。”

“想吃什麽你們就吃吧。”靈芝吩咐道。

兩個孩子頓時狼吞虎咽起來。王金栓看著看著就笑出聲來:“你瞧,真像兩隻小豬崽。”

靈芝一抿嘴,把半條魚夾進王金栓碗裏。

一個突發事件改變了王金栓的情感航線,他沒有機會給剛剛破土的一枝嫩芽澆水施肥了。

兩大人兩小孩正在吃飯,旅裏的人有幾個惶惶張張闖進院子。一個中年婦女邊跑邊喊:“金栓兄弟,金栓兄弟,快去救人吧。”

王金栓放下飯碗,披上軍衣衝到院內,拉住中年婦女:“三嫂,是跳井,還是喝藥了?人在哪裏?”

中年婦女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們把人搶去了,十幾個人,攔都攔不住。”

“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說說清楚。”

“快走吧,全指望你了,”中年婦女扯著王金栓的胳膊,“再慢就遲了。”

王金栓回頭望了靈芝一眼,伸上袖子向院外跑去。

村口圍了一群人,鬧哄哄的,不時蹦出尖利的爭吵。王金栓走到跟前,人群主動讓出一條縫隙。

十幾個外鄉男人圍成一個圈,麵對著王家灣的男女,慢慢向村外的大路滾動。圈內,兩個精壯漢子挾持一個年輕女子跟著人圈滾。年輕女子被反剪雙臂,散亂的長發垂成半個筒裝著女子的臉,每一次挪動,長發一擺,黑發的縫隙裏就閃出一抹慘白。手持棍棒鐵鍬的王家灣男人從各個院落朝這個路口匯聚。“不要亂動,再動我就宰了她,她是我的人,我有她爹寫的字據。”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一張軟遝遝的白紙在人圈中央的空中一閃,又不見了。王家灣的男人們不由得後退幾步,人圈又向外麵滾動了一大截。這分明是**裸的綁架,稍有不慎,一場大規模的械鬥就要爆發。王金栓看準一個寂靜的空隙,大聲說道:“大家都不要亂來。”

外鄉人沒想到一個軍官會突然出現,都愣住了。

“誰是領頭的?”王金栓擋住人圈的去路大聲問道,“光天化日,你們想幹什麽!無法無天。”

著一身皺巴巴西服,梳著分頭的中年漢子從圈子裏走出來,嘴沒張滿口板牙就露了出來,右臉上一道長長的疤痕在陽光下生出幾分猙獰。

“犯法!”王金栓向前走一步,“錢是錢,人是人,你這麽做就是綁票,啥時候都犯法。”

“她爹答應的,不信你看看字據,還按有手印呢。”板牙疤瘌漢子的口氣又軟了一些。

“她爹是她爹,她是她。”

“父債子還,天經地義的,能有錯?”

人群裏喊出一個聲音,“金栓哥,這是個壞種,仗著幾個臭錢欺負多少人,你掏槍把他崩了算了。”“他吃喝嫖賭放高利貸,五毒俱全,金栓哥,崩了他。”又一個聲音附和著。

“崩了他。”“崩了他,我償命。”“留著他是個禍害,別放走了他。”人群中傳出憤怒的叫喊聲。板牙疤瘌漢子後退一步,看看王金栓,目光再沒離開王金栓的腰。

“先放了人再說。”

王金栓話音未落,那女子便從人圈裏衝出來,喊一聲“大姑”,撲進中年婦女的懷裏,王家灣的男人呼啦站出幾排人牆,把外鄉人擋在村子外麵。板牙疤瘌漢子惱羞成怒,圍著王金栓轉幾圈,牙縫裏蹦出一個聲音:“跑了和尚跑不了廟,看他能住到死。我要讓她爹送上門。走著瞧吧,我們走。”

雙方的人都散了,王金栓這才想起自己根本沒弄清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他抬頭望望榆樹梢上的太陽,幾隻雀兒撲棱棱飛起,抖下幾十片已長得枯黃的榆錢兒。他想找人問個清楚,人都去了中年婦女家看熱鬧,他就漫無目的地沿大路朝趙河走去。

靈芝從一棵大槐樹的背後閃出來,急急回了家,胡亂收拾幾件髒衣服,沿著小路也朝趙河走去。今天,她分明看到了自己生活中新的希望,但如何走進這輝煌的光暈中,自己心裏一點也沒底。那個叫春燕的女子常來王家灣,是個有心計和主見的主兒,靈芝和她也算熟悉,這兩年,自己添置有限的幾件衣裳都是這個春燕剪裁的。這女子心靈手巧,長著溜肩蛇腰,淚光點點的大眼,言談之中,又常露出不小的誌向。春燕來王家灣避難,常來靈芝這裏坐坐。定要掙錢還債,不願找捎近路搭進一生的幸福。這些,靈芝本來是很看中的,並從中吸取過咬牙活下去的力量。這一時刻,春燕這些優長,在靈芝眼裏完全變了,似乎已經形成了某種危險,存在了靈芝前行的路上。春燕剛才撲入姑姑懷中的瞬間,扭頭死看了王金栓一眼,她被扶著回村時,又有兩次把目光紮在圍護她的人牆上。這幾個動作,深深戳在靈芝的心中,她明白春燕其時的心情,因為她也正在時刻被這種心情煎熬。她時刻都在念叨著,不能再這麽下去,卻不知如何改變,王金栓在她那裏猶如茫茫黑夜中的一支火把,更重要的是她在王金栓的眼中,還看到了就要溢出的淒苦。上午在洗那隻髒手帕時,她就十分心疼這個孤獨無靠的男人了,那一瞬王金栓褪盡了偉岸,簡直如同柱兒大小的孩童。眼下她還不知應該做些什麽,一切全憑敏感而豐富的本能的驅使。王金栓沿著大路漫步到河步口時,靈芝已在那裏捶打第一件衣裳。

靈芝走兩步,在一個相鄰的青石板上,吹了幾口氣,又擰了一件衣服在上麵來回擦兩次,笑吟吟站在那裏。

王金栓知道這是侄媳婦特別的一種禮節,一屁股蹲在青石板上。“鬧了半天,我也不知到底為了什麽。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那姑娘叫什麽名字呢?嫁給那個疤臉漢子,她一輩子就完了。”

靈芝揉搓幾下衣服:“怪她那個不成器的爹,把春燕害苦了。前年她爹貸款養長毛兔,一夜死了幾十隻,賠了一千多。還不清貸款,他就借了高利貸去賭錢,從來沒贏過。還不起這驢打滾,就把春燕押上了。”

王金栓燃一支香煙,看著這童年以來都不曾變化的河床。槐林、青色搭石和那些河灘上新綠的各樣的草,感到十分憋悶。他自言自語道:“真沒想到又開始賭錢了,連親生女兒也要用來抵債,還有這高利貸,解放前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你知道春燕家欠多少錢?”

靈芝停下來,怔了半日,慢吞吞地說:“聽說有兩千多。”

王金栓長出一口氣:“我是沒有能力的,我都沒能力償還,那,那春燕隻好嫁給那個疤臉漢子了?”

“就這樣,春燕還算個倔種,要不早叫抓去了。……”

王金栓剛要聽個所以然,靈芝又把話咽了下去。他傷感地說道:“命運也是嫌貧愛富的,除非……”

靈芝接道:“除非她掙一筆錢還了這筆閻王債。三叔,還是想想你自己吧。忙了一個中午,也沒落得一個好,回去歇一會吧。城裏人都有睡午覺的習慣。你這人就是心太軟。”

王金栓自嘲地說:“我這個人就看不得眼淚,是有點累了,回吧。”

一路上,眼前盡是姑娘那張蒼白的臉。王金栓感到自己仿佛被一種什麽力量一把揪住了。一股辨不出形狀的東西,在體內橫衝直撞著。那個姑娘,她準備如何應付眼前的危險。還有,自己能不能幫忙,如果她……想著想著,不由得看了靈芝一眼。靈芝似乎在用一隻看不見的眼睛在猜他的心事,他忙加大了步幅和靈芝拉開了一段距離。

回到家裏,中年婦女和春燕已經在堂屋坐著,一個彎腰弓背,活脫脫一個大煙鬼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後的黑影裏,門外的院子內也戳滿了人。王金栓一進屋就叫大煙鬼嚇了一跳。閑扯一些王金栓已經知道的情況,他仍感到不得要領,就把那個當爹的大煙鬼數落了一番。春燕已經抹幹了眼淚,一直大膽地看著王金栓。這回看清了春燕的麵孔和身段,王金栓就更加憐借,詳細問詢了春燕的情況。當知道春燕有一手剪裁技術,王金栓就指著春燕的上衣說:“這是你自己做的嗎?站起來我看看。”

春燕當著眾人,紅著臉在王金栓麵前走了兩步。靈芝從灶火端來一杯茶水,遞給王金栓,小聲道:“三叔,你喝口茶。”王金栓接過,並不喝,上下打量著春燕,不由得說:“像你這手藝,你這身材,放到大城市,做個服裝個體戶,肯定會有發展。隻要肯幹,做個服裝設計也不成問題。生在這裏,就可惜了。”他的話完全按照一個可以實現的思路進行著,眼看就要接近某個目標了。

不一會兒,王金栓看見二伯被人扶著進了屋。老人在一把椅子上坐定,眼珠兒在春燕和王金栓身上掄來掄去,手撚著白山羊胡,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嗯呀聲。王金栓從二伯的眼神中,幾乎要看見那個結果了,他看著二伯,等老人家說話。

“金栓,你自小就是個仁義的孩子,連個桃子梨子都沒偷過,那一年你家的狗叫人打死,你還哭了幾天鼻子。”

王金栓憶道:“二伯,你提這些做啥。”

二伯咳了一口濃痰,接著道:“果真那邊就沒有說下人?”

“沒有,上午已和你講過,還是想在家裏找。”

“沒有也好,城裏人刁滑,你會吃虧的。還是鄉下人實誠。你覺得春燕姑娘咋樣?”

“剛才我還誇她呢,要是在城市,說不定還能出人頭地哩。攤上這件事,真是……”

“不說那個真是了,”二伯打斷他的話,“剛才你長生嫂子帶著春燕和我說了,想讓你把春燕帶過去,春燕也同意,就看你了。”

王金栓心裏咯噔了一聲,事情急轉直下終於竄到這個河溝裏來了。他緊張得出了一頭汗水,伸手去摸手帕,沒摸到。靈芝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進來,把王金栓晾幹的手帕遞了過來。王金栓忽然想起靈芝在這些天來的言行舉止,心裏更亂。他看看春燕,對二伯說道:“你知道,才辦完那件事,春燕她……”

“春燕,”二怕喊道:“你再當著金栓說你願不願意。”

春燕一勾頭,腰身一扭,撲在中年女人肩頭,一隻眼露著朝王金栓直撲閃。

王金栓東張西望一陣,吞吞吐吐道:“是不是有點倉促。”

“這是救人,什麽倉促不倉促。”二伯有點生氣了。

王金栓艱難地說:“那容我考慮兩天。”

人都散盡後,王金栓呷了一口茶水,開始梳理自己紛亂的思緒。

無論拿什麽標準衡量,這件事值得一做。救人一命,勝造六級浮屠,而春燕又是那麽朝氣蓬勃的生命。這樣的事情不去做,還有哪樣的事情值得去做?故鄉人的苦難多如牛毛,自己沒看見也就罷了,自己看見了又無能為力也能尋到一種平衡,恰恰是自己力所能及,如果推脫掉,那是說不過去的。春燕有一技之長,到了大都市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活出一個樣子來。他又想起了軍規,想起了《婚姻法》的有關規定。如果和春燕辦了結婚手續,幾個月內,她就可以在西南那個城市辦起自己的剪裁鋪,或者進入一家服裝廠做工人,然後人們發現她的才華,調她做設計工作,再後來……王金栓被自己這樣的設想感動了。他想起春燕能在同一個水平線上和那些城市女人一爭高下,心裏就湧動出一股難以名狀的**。

靈芝一聲不響地坐在門口的木凳上切著豬草,砍刀一起一落,敲擊出一聲又一聲懶怏怏的鈍響。王金栓被這聲音弄得心驚肉跳了,不由得這麽問一句:“你覺得春燕姑娘怎麽樣?”

靈芝的後背微微一顫,扔出一個硬邦邦的聲音:“我說話可不中聽,這種時候答應的事,靠不住,也長不了。三叔,你別問了,自己拿主意吧。”說完扔下砍刀和豬草,急急奔出院子,一邊走路,一邊撩起衣襟擦眼淚。

第二天清晨,春燕帶著一眼血絲,滿身疲倦,夾著兩件男式上衣來找王金栓。隻說一句:“昨黑夜做的,你穿上試試。”扭頭走了。

王金栓穿上衣服試了試,又脫下來仔細看看樣式不同的兩件上衣,馬上去了二伯家。

王金栓扔下新婚半年的妻子,主動要求到前指值班,在很多人眼裏是一種不正常的,甚至發了瘋的表現。

王金栓新婚後,軍區大院的男人十分驚詫王金栓故鄉的水土。那被王金栓自稱窮山惡水的地方,竟是一方滋潤美麗女子的土地。春燕換上中檔衣服後,隻要不開口說話,誰都不敢以鳥瞰的方式注視她。一兩個月後,春燕的普通話也操練到了半生不熟的程度,可以預想,兩三年後,這個女子肯定會完成一次脫胎換骨的蛻變。

有幾個月,每到星期天,王金栓就帶著春燕到各大商場的服裝櫃台,讓春燕領略各種服裝潮流。這是王金栓塑造春燕那個龐大計劃中的一部分。用王金栓的話講,叫增加感性知識,或叫開慧眼。

這項工作完成之後,王金栓要求春燕買回一些低價的劣質材料,開始自己的服裝設計工作。那一段時間,王金栓的小家成了一個服裝作坊。到處掛著圖紙到處堆放著成品和半成品。王金栓下班回家,如果春燕不在,他就一件件審視那些成品和半成品,對照那些印在書上的圖,判斷出春燕是否有了進步,如果春燕已經在家,他就讓春燕穿上一件自己設計製作的衣服,看看具體效果。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王金栓感到一種充實的幸福感。終於有一件實實在在的事情可做了。

初夏,王金栓第一次和春燕發生了爭執。

一段時間內,春燕設計了好幾件少女穿的上衣和裙服。穿上試效果時,王金栓發現,這些衣服用料越來越少,一些部位所用材料越來越稀薄,如果把這些低檔的衣料換成高檔的,透明度將會加倍提高。王金栓心中生出了不愉快。他自認為自己不是一個刻板的人,對新的東西接受起來很容易,就這樣不愉快還是產生了。

王金栓看了看,一種陌生感油然生出。大開領的叉口一直延伸到深深的乳溝處,肩部已叫兩個蝴蝶結取代,濃濃的腋毛**無遺,特別在雙臂擺動時,透出的竟是一種醜陋感,裙服的下擺遠在膝蓋之上,行走時隻見兩片白光從那窄窄的裙擺裏射將出來,紮得自己眼痛。如果這是商店裏出售的,王金栓會勸春燕趕快退掉。這卻是春燕一手設計製作的,王金栓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能看見春燕的內心了,這種陌生就叫他害怕。最紮眼的還不是這些,而是那在衣服裏若隱若現的粉紅的短褲和黑色的胸罩。“什麽時候她買了這樣的東西,我怎麽就不知道呢?”王金栓想起港台和國外一些電影裏的鏡頭,喉嚨裏竟生出一陣惡心。

春燕見王金栓不說話,舉起一隻胳膊,指指那一團黑,“金栓,我問過了,市麵上有一種藥,塗一次全掉,就是舞蹈演員用的那種,先前我看電視,還以為演員不長這種破東西,這下好了。我們李技師說,我穿上這套衣服,完全可以去參加時裝表演。他還說,說不定能一炮打響。”

“真是翅膀硬了。”

春燕沒注意王金栓的語氣,繼續說:“他們說我思想解放,想象力豐富,設計這套衣服就是拿到深圳也能暢銷。這種衣服性感,能充分顯示女性的魅力。如果能設計出一個係列,就能把我調到設計室。”

“你知道什麽叫性感,什麽叫**嗎?你知道什麽叫做分寸嗎?你知道什麽叫做過猶不及嗎?有多少好的東西你不學,偏偏對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感興趣。照照鏡子看看,正派人穿這種東西嗎?你那眉毛怎麽變細了?你,你再這樣下去是很危險的。”王金栓忍不住,朝春燕吼叫起來。

春燕從沒見王金栓發這麽大火,有點害怕,忙把衣服脫下來,找一套舊式的衣服往身上套。

“把那個黑東西也取下來。”

春燕小聲嘟囔著:“這是商店裏買的,幹嗎發那麽大火,還不是叫你一個人看的,你要不喜歡,我不穿就是了。我早說我不是那塊材料,還不是你逼我幹的,做出來了,你又不滿意。上班累死累活,下班還得做……”

王金栓這頓晚飯吃得無鹽無味,看了幾眼電視,就早早躺下睡了。

春燕見王金栓真的生氣,忙收拾收拾,也到**躺下,眼睛不時朝王金栓乜斜,見王金栓的眼光一直盯在天花板上不肯下來,縱能想起千百個化解矛盾的辦法,一時也不敢造次,隻是不停地翻身,弄出一些聲響出來。

王金栓感到自己今晚有些失態。他覺得自己已經忘了娶春燕的真實動機。春燕進入城市後應該說很努力,沒有辜負他王金栓的一片苦心。春燕這麽做並沒有什麽好指責的地方,國家都在試探著慢慢朝前爬行,何況一個春燕,這樣要求春燕是有些過分。春燕這次暴露出的東西,王金栓感到已難以認識和把握。春燕又能了解他幾分呢?今天自己的火氣,不正是平常人家常常進行的節目嗎?他覺得自己已經忘了自身的條件,忘了自己已經無法營造完整的家庭生活這個真實。自己對春燕的要求,實際上是對春燕天性發展的一種限製,做了一次園林工,要去剪除剛剛向外伸出的一個枝條,這是很可笑的。

一隻柔軟的小手伸過來,在他的臉部輕輕地滑動。他捉住了這隻小手的同時,一股略帶腥甜的氣息噴在他的臉上。月光中,一隻修長的手臂支起了春燕的下巴,一個聲音輕輕送了過來:“以後我隻聽你的,金栓,我們要個孩子吧,你不知道,我多想要個孩子呀。我會把孩子帶得很好。我聽人說,你們男人都不希望自己的老婆在外麵拋頭露麵,能這樣,這輩子我也知足了。”

王金栓看了春燕一會兒,一把把她攬進懷裏。這半夜,他們找到了最好的感覺。春燕睡熟之後,王金栓燃了一支煙,坐起來繼續冥想。

春燕是個多情的、精力旺盛的女人。在很多時候,王金栓窮於應付,時時感到力不從心。像這樣純粹**的滿足,王金栓所能提供的,為數並不太多,更多的時候是匆忙上陣,草草收場。很多次,王金栓在醒了之後,發現春燕在用輾轉反側來化解一種極不滿足的情緒。這對春燕算不算是一種折磨?這已經不是一個公平的契約了,如果說這個契約開始於一種不公平,那個時候他王金栓還能以一種高尚一種救苦救難悲天憫人的俠義情感進行補償,那麽現在出現的傾斜,王金栓就隻能充任一個可憐的角色,接受春燕從報恩心情生出的憐憫。王金栓覺得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這個現實。春燕已經完完全全成了都市人,她開始有了自己新的存在環境,她早在另外一個起跑線上。就像一個人苦於生計練就一雙飛毛腿,後來入選國家隊。她不應該隻讓那個發現她的伯樂一人觀賞,而應該到亞運會、奧運會上參加比賽。在今後的道路上,王金栓已無力再為春燕做什麽了。這麽一想,王金栓連和玲兒分手的原因也找到了。

王金栓感到這個契約該中止了。他的事業應該在前一個階段,也隻能在前一個階段。普羅米修斯為人類偷來了火種,他的使命就完成了,至於人類拿這個火種去創造生活還是毀滅同類,都不是普羅米修斯的功績和過失。他看看手裏一明一暗的煙頭,終於找到了答案。

第二天,王金栓又遞交了一份到前線值班一年的申請。他想在真正的戰火中撿回一兩個早已破碎了的研究局部戰爭理論殘夢的碎片。早幾年,部裏以工作走不開為由,三次回絕他的請求,他沒有任何怨言。這一回,他拿出了第一次要求離婚的韌勁兒,為爭取這樣的機會竭盡全力。四個月後,他終於登上了南去的軍用飛機。

八個月後,王金栓帶著一枚二等功的軍功章回到自己的小家。

故事已經不可避免地有了結局。

王金栓在前指提前四個月見到接替他的王參謀,他已經預感到了這個結局。這個小他七八歲的年輕人一見麵,伸手拍拍王金栓的肩膀說:

“回去救火吧。”

打開房門,王金栓忽然間感到自己太小肚雞腸了,在昆明轉車的時候,應該給春燕發一封電報,應該讓她有個心理準備,最好不要一進門就遇上什麽難堪的場麵。可他卻沒有發這封電報,甚至開門前連敲一敲的念頭都不曾產生,掏鑰匙的時候又小心翼翼,進來第一個動作就是來一個長呼吸,這不分明想嗅一嗅有什麽新鮮的煙草味道嗎?希望某個事實是一回事,當那個事實擺在自己麵前時,又是另外一回事。王金栓不得不承認自己也是一個俗人。

他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眼睛仍不由自主地四下張望。燃了一支煙,抽了兩口,他就把它掐滅在煙缸裏。來回在客廳裏踱了兩趟,他推開了通向陽台的新裝的紗門。

滴血的夕陽正在樓群的夾縫裏迎接他的目光,樓下那株枇杷樹的頂枝已有幾片嫩葉高出了二樓陽台。陽台的一端堆著幾個箱子,幾件衣服從紙箱子的破爛處露了出來,王金栓一眼就認出這是春燕去年學藝所交學費的一部分。他打開箱子,拿出一件,正是那個大開領蝴蝶結。春燕穿著這件衣服的樣子即刻出現在他的眼前。他踢開紗門,穿過小客廳,撞開緊閉的臥室門。

臥室內收拾得一塵不染,隱約還可以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氣,不是多年以前那種雪花膏,不是一年以前春燕用的低檔的花露水,而是另外的東西。除此而外,一切還是老樣子,這個事實多少讓他失望。刹那間,他心裏掠過一絲對那種猜測的懷疑。室內多出的一個衣帽架上,掛著一件繡花的真絲睡衣。他拎住女式睡衣的下擺一看,也沒有第二件衣服藏在後麵。他索性打開衣櫃,幾件高檔的時裝赫然撞進眼中。八個月來,他沒給春燕寄過一分錢,按照春燕的收入,這些衣服應該還存在她的某種企盼中,王金栓一件件拿過來看過,都是些高雅大方的樣式。

“她完完全全變成了一個城裏人。”

王金栓這麽想著,就有了一種蒼涼的落伍感。他立刻又回想起中學時讀過的《套中人》。自己進入都市十幾年了,還沒養成用手帕的習慣,難道自己真的已變成那個每天穿著雨鞋、帶把雨傘,冥頑不化的怪物了嗎?

“這個男人比我有力量,八個月的時間,他就把一切改變得麵貌全非了。也許春燕真是對的。”

“為什麽不發個電報?為什麽總不給我寫信?是為了讓我大吃一驚嗎?不是說要去整整一年,十月份才能回來嗎?”

一連串流暢的川味普通話砸得王金栓暈頭轉向。

“餓了吧,你一定是餓了,我去給你做雞蛋掛麵。老家的規矩,送行的餃子,接風的麵,你常說不要忘本,對嗎?為什麽不說話?”

“話都讓你說完了,我還說什麽。”

“看你又黑又瘦的,胡子紮得我臉疼,吃完麵我陪你去發廊理個發,要不和你一起出去,別人恐怕當成我的爹了。”

哪裏還有半點當年受難時的影子?這分明又是自己希望看到的。為什麽看到了自己又不願接受?王金栓弄不懂自己到底哪裏出了毛病。

“你看會兒電視吧,我去給你做飯。”

打開電視,隻見一個像是沒有牙齒的老太太在講英語。嘰裏咕嚕,沒完沒了。

“金栓,忘了告訴你,你在聽著嗎。把電視機的音量關小一點。”

王金栓木然走到電視機前,手一觸旋扭,一個聲音嚇他一跳。他把音量放大了。

“朝左邊轉,你這個笨蛋。好了,是不是在前線叫炮火震壞了耳朵,明天我陪你看看醫生去。我給你說,我早到了設計室,業餘還參加了一個時裝表演隊。”

“我聽見了!”王金栓大聲吼一句。理發店成了發廊,看病成了看醫生,會用了“業餘”這樣一個詞,進門回來學會了擁抱接吻,王金栓一刻也無法忍受了,他把電視機的音量開到最大。心裏想:她還以為我是個白癡呢!

春燕端來雞蛋麵,王金栓就盯住她死死地看著。春燕終於把目光移到了別處:“幹嗎這樣看我,是不是變醜了。你吃飯呀。”

王金栓道:“你也吃一點吧。”

春燕吞吞吐吐了:“我,你吃吧,做得不多,這幾天我胃口不好。”

王金栓固執起來:“拿上筷子一起吃吧,看你變成什麽樣子了。”

春燕隻好去盛了小半碗,小口小口抿著。

吃了一會兒,春燕突然捂住嘴,急急跑出客廳,不一會兒,王金栓透過嘩嘩的流水聲,辨別出了幾聲幹嘔。

他端起飯碗,正要摔,突然又放下了,臉上露出幾絲古怪的笑。等春燕進來,他說:“繼續吃吧,味道好極了。”

春燕膽怯地看著王金栓,見沒有商量的餘地,隻好端起飯碗吞了幾口。王金栓挑起一根麵條看看,塞進嘴裏細嚼。春燕又要放下飯碗,王金栓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怎麽啦,是不是不舒服?”

“沒,沒,是,哇——”一口沒經嘴嚼的雞蛋麵噴薄出來。

王金栓似乎鐵了心要等待什麽結果,他忙出去端了洗臉水和毛巾進來:“到底怎麽啦,你洗一洗。”

這一段表白,喚醒了王金栓沉睡多年的痛苦記憶,那一個個城市姑娘在他心裏早隻剩這種虛偽、造作、自作聰明了。他萬萬沒有想到春燕也用這一套來對待他。他一巴掌扇過去,春燕在地板上滾了一個滾,一頭撞在牆上。

“你,你這個……東西。”王金栓站起來,一手卡著腰,一手指著春燕罵道,“你忘恩負義,你不該欺騙我,就你不該欺騙我。你欺我不會生養,就以為我不知道生孩子是怎麽一回事?我王金栓那一點對不起你李春燕。什麽好東西你沒學到,你學會了騙人……”王金栓一腳踢翻茶幾,氣衝衝走出家門。

王金栓在街頭遊**了三四個小時,憤怒早已煙消雲散了。為什麽要打人呢?自己不是早想了結這事嗎?明明知道春燕離不了男人,自己偏要到前線去,難道這用意就善良嗎?自己沒有愛過春燕,熱愛的隻是苦難,隻是用救人於苦難來表達這種愛。“我真心地愛過一個女人嗎?”王金栓被這個提問嚇了一跳。少年時,他為了生存傾盡了全部身心,沒有注意到女人的存在。他還沒來得及產生對哪個女人的愛情,林娜就出現了,他注定再沒有愛情。這樣一想,春燕這麽對待他又是公平的。

“還是安安靜靜畫個句號吧。”

回到家裏,春燕像隻受驚了的冬夜的兔子,縮在雙人床的一個角落裏。

王金栓夾起一個毛巾被,對春燕道:“你也睡吧。”

半夜裏,春燕赤腳走到客廳,拉開燈,朝王金栓跪下了。

“金栓——”

春燕剛喊出名字,王金栓就截住了。

“這不能怪你,我不愛你,你也不愛我,這是問題的關鍵。我看了你那些衣服,他比我更愛你。這沒有什麽錯。原諒我剛才打了你。”

“金栓——”一聲哭腔過後,後麵就泣不成聲了。

王金栓伸手摸摸春燕的頭發:“你該有更好的將來。不要給我說他是誰,我不想知道。過兩天我陪你把孩子做了。還是你提出吧,這樣對你會好些。”

機關黨委會議記錄(之二)

參加人員:朱部長、劉副部長、林主任、張副主任……王處長(列席)、董副處長(列席)、任千裏(記錄員)。

……

朱部長:下麵,再議議王金栓同誌的離婚問題。這個問題已經正式議過兩次,做出過不準離婚的決議。王金栓同誌不同意追查這件事,更不願意因此使李春燕身敗名裂,同時他也不願意再維持這個已經破裂的婚姻。我們今天就這個問題再研究一下。

劉副部長:這已經是個帶普遍性的問題,第三者插足插到軍人家庭了,這會給部隊幹部思想政治工作帶來極大的難度,這種問題如果得不到妥善解決,後患無窮。

王處長:王金栓在這個問題上,哪裏還有一種軍人的榮譽感?自己老婆和別人睡了,連個屁都不敢放!這還像個男人嗎?我堅持自己的意見,這件事應該追查,不能遷就王金栓,我承認這是他個人的事,但組織上應該插手這樣的事。

張副主任:軍婚受法律保護,這些人真是色膽大如天,如不嚴懲,不是給其它蠢蠢欲動者壯膽嗎?需要殺一儆百。

朱部長:當事人的意見,我們不能不尊重。王金栓在婚姻問題上已經栽過跟頭了。

王處長:當年要是依了我,不準他離婚,也不會有今天。那麽好的一個老婆,他說不要就不要了,如今出了這醜事,現世現報。

林主任:有一件事說一件事,不要翻舊賬。毛主席還結過四次婚呢。婚姻問題,歸根到底是個人的問題。組織幹預向來不會有太好的結果。我看還是盡快了結了這件事。

張副主任:真不明白資本主義這些汙七八糟的事怎麽就出現了。你到大街上走一遭,那麽多奇形怪狀的衣服、發式。危險,我看十分危險。

王處長:把李春燕叫來審一下,還能查不出是誰?其實誰都明白,就是那個小白臉。

林主任:這麽拖下去,對王金栓有什麽好處?把這種事搞得沸沸揚揚,也不光彩。王金栓這麽做是對的。

劉副部長:解決這種問題,得依靠全社會,應該向上麵呼籲一下,引起重視。

朱部長:時間不早了,我們還是具體議議這件事。

劉副部長:不準離吧,難堪,準離吧,又窩火,兩難取一易吧,窩火總比難堪好。

王處長:簡直是窩囊,是恥辱。

林主任:沒那麽嚴重吧。王金栓同誌對待這個問題是冷靜的、慎重的。

王處長:反正我不同意,不信你們看,王金栓今後還會栽跟頭。有人做過調查,離婚是越離膽越大。

劉副部長:王金栓這麽一個好同誌,婚姻問題怎麽會有這麽多麻煩。

董副處長:王參謀比我年齡長,軍齡長、原以為當他的領導,比較難處,實際上他處處尊重我、支持我,處裏能有現在的成績,功勞當首推王參謀。他早幾年都想搞一個研究局部戰爭的機構,一直想去前線,這種工作熱情在現在的年輕人身上很少見了。

張副主任:一代不如一代。就是同意了,也該以另外的方式安慰一下王金栓。

朱部長:董副處長,今年百分之一的提前調職,你要事先準備王金栓一個材料。

王處長:他不是已經立了個二等功了嗎。

林主任:采用他三條意見,少傷亡上百人,這個功難道不應該嗎?

朱部長:任秘書,你就起草個證明材料。

林主任:算了吧,女人做人難。

朱部長:還是寫感情破裂吧。

王處長:真憋氣。

附件3:

機關黨委:

我與涅陽八裏廟農民李春燕已在東城區較場街道辦事處辦理了結婚手續。按三總部文件規定,我可以帶家屬隨軍。請組織為我愛人辦理隨軍手續。

申請人:王金栓

十一

這兩年,王金栓中斷了和王家灣的任何聯係。和春燕離婚後,王金栓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兩鬢生出了顯眼的花白。有一段時間,他潛心研究了獨身的可能性,從報紙、雜誌上剪輯了厚厚一本資料。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鬥蛐蛐和鬥雞又死灰複燃,逐步已經形成了一種時尚。觀看幾次鬥雞和鬥蛐蛐的比賽後,王金栓中斷了對獨身可能性的研究,一個充滿**和行動性的王金栓,很快迷上了這種民間娛樂。

日子一久,王金栓的舊病就複發了,新的無聊和空虛重新攫住了他。他去看鬥雞的次數明顯多起來。一日,王金栓正看得入迷,一老者闖進賽場,拎把菜刀捉住小青年的蘆花雞一刀下去,蘆花雞就身首異處了。王金栓吃了一驚,頓時就明白了老翁的用心:害怕兒子玩物喪誌。鬥雞終究隻是一種娛樂,它填補不了什麽。把這一階段迷上鬥雞當成一種休養生息後,他才原諒了自己。

很多時候,他又開始思念故鄉。

二伯家發來了三封電報。二伯終於老死,王金栓知道非回不可。

踏上小路,透過稀稀疏疏的槐林,王金栓就看見靈芝一身素白,兩條白頭巾的飄帶飄揚在已覺涼意的秋風裏,正朝這邊張望。

停住相互看兩眼,都怔住了,歲月在兩人身上刻下的痕跡曆曆。

“埋了?”

“還沒,等你哩。明早下葬。”

“那還能看上一眼。”

“就你一個人回來了。”

王金栓沒有回答。

“春燕呢?”

“去她該去的地方了。”

“我還為你們準備了被子哩。”靈芝接過王金栓的小旅行包,“你洗把臉,我去給你煮荷包蛋。”

王金栓脫了軍衣,遞給靈芝:“我不餓,晚飯在後院吃,夜裏,還要守靈。”再沒問什麽長短,低頭走出院子。

“春燕去了她該去的地方。”靈芝自言自語著,忽然明白王金栓又是一個人生活了。“沒有再找?他連衣服都不會洗,飯呢……”這麽一想,她忽然感到被一種說不上來的東西擊穿了,眼淚撲簌簌流下。沉睡了幾年的隱秘的感情,一股股湧上來,仿佛把全身的血都擠在臉上了,她感到耳朵都在像吹氣球一樣長大著,汗珠和淚珠一起滾落下來。這些年自己心甘情願堅守在王家灣,飽受寡居之苦,到底是為了什麽,似乎有了一個還不很明白的答案。幾年前,自己不由自主想要去阻止春燕走進這個男人的生活,又是為了什麽?春燕到底怎麽啦?剛才應該問問清楚的,要不然春燕的二姑怎麽從來沒提起這件事?對了,她不好意思寫信,肯定是她的過錯,要不男人不會這麽苦。

次日上午從墳地回來,王金栓整個成了個泥人。送葬的途中,王金栓的哭聲沒斷過,落棺一次,他都泥裏水裏磕頭,嗓子終於啞了。村裏人回憶起王金栓親爹娘過世,他都沒這樣傷心,不免都有些納罕。靈芝幾次想去對那些一次次拉王金栓的人說:“讓他哭吧,哭哭會好受些。”她終於沒有去,跟在棺材的後麵,沒掉一滴淚。

靈芝道:“三叔,我燒水你洗個澡,天涼了,小心感冒了。”

王金栓呆坐一會兒,眼睛一直盯在後牆上已褪了鮮紅的紙剪的公雞和老虎。柱子和小瑞在門口探頭看看稀奇,踩著泥濘走到廚房裏去。

“怎麽不陪你三爺爺說話呢?柱子,沒和他說說你的段考成績?”

兩個孩子不明白,愣愣地看著靈芝。

“都啞巴了?多早才能懂事,你老爺死了,這世上隻剩你媽和你三爺爺真疼你們。可你們連個話都不會說。”

小瑞怯怯地答道:“三爺沒聽,他在看後牆上的公雞。”

柱子補充道:“還有老虎。”

靈芝抬眼盯著黑黢黢的屋頂,發呆。過了好一陣,她聽到小瑞的聲音:“好,火滅了。”

她忙塞了幾把柴,火又旺了。

把大盆熱水端進堂屋,對柱子說:“去把櫃子裏那塊香皂拿給你三爺用。”

十二

幾天工夫,王金栓和兩個孩子已有點難舍難分了。開始,他隻是喜歡孩子的聰明,覺得從這個基礎出發,念一個普通大學不成問題。九歲的柱子已經能讀小說,這在農村就十分少見。他記得自己讀《林海雪原》,比柱子還要大一些,這一點就讓他興奮不已。後來,他就開始驚詫靈芝這個女人身上蘊藏的巨大能量。每日清晨醒來,打開房門,靈芝總是在切清早去打的豬草。他洗漱完畢,馬上就可以吃飯,顯然這頓早飯在打豬草前已經做好。上午、下午,靈芝去忙地裏的活路,午飯總是在正午端出來。晚飯一畢,靈芝在孩子做家庭作業時幹家務,八九點鍾,靈芝又開始了對孩子的課外輔導。這些,都安排得有條不紊,做得十分從容。

王金栓又開始了中斷了幾年的關於靈芝母子仨未來命運的設想。這項工程難度要大得多,正是這個難度,又為這件事增添了幾分新鮮感、也更刺激。這次要辦三個人的戶口,還要為兩個孩子找到合適的學校。最重要的難關,王金栓覺得還在靈芝那裏,靈芝是他的侄媳婦。兩次回家,他都感覺到了靈芝對於他的那份獨特的情愫,但他從來沒有把這看成男女之間產生的那種可以貼上專賣標簽的感情。靈芝在生活上對他無微不至的關懷,他認為這是這個女人生活能力的表現。靈芝對他的尊重,表現出的對他有限的理解,王金栓把它歸為家法家族觀念的力量和靈芝善解人意的天性。這並不妨礙他下定帶靈芝母子三人進大城市的決心。

靈芝顯然把春燕帶給王金栓的情感創痛誇大了。她認為王金栓回來是為了尋個避靜,治療傷痛,就像一隻狗傷了後找一個安靜的居處用舌頭舔幹血跡一樣,根本不願意讓什麽響動打攪。按她的想法,吃得舒服、睡得安穩,一個人躺在**多想一想,最能治王金栓這種傷。

問題是她越來越清醒地覺察到,家裏這個男人,在一舉手一投足之中,已經把她的心一塊塊地叼去了。她甚至把全部的熱情和希望傾注在這個男人身上。她自信地認為,她看懂了這個男人,自己有能力使他過得幸福。她愛這個男人。王金栓為了救人答應娶春燕的那一刻,她自認為品嚐到了一種死的滋味兒。這些年,每當她被生活折磨得痛不欲生,想扔下一雙兒女獨自死去的時候,她總要想到這個男人。現在,這個男人伸手就可以抓到,她卻膽怯了。她害怕結果與她的想象出現哪怕一絲一毫的縫隙,一個指頭縫寬的裂紋,足以葬送了她。她明白這從指縫裏悄然流過的一分一秒是多麽的重要,但又隻好眼睜睜看著它們走了,一走就再不回來。王金栓歸隊的日子越來越近,她更加害怕單獨和王金栓接觸,兩個孩子成了她的劍和盾,每次孩子們和王金栓玩得忘乎所以,她竟然又從心中生出對孩子的仇恨。每當王金栓怏怏退出廂房,靈芝就開始以淚洗麵,她認為王金栓隻是對孩子感興趣,她哭自己在王金栓心中無足輕重。這樣,她就以白日裏沒完沒了的活路折磨自己的肉體了。

王金栓要走的前一個晚上,靈芝早早安排兩個孩子睡下後,知道不能再等了,她悄悄走進廚房,燒了一鍋水。

端著盆子走到院內,她發現堂屋門開了,王金栓披著外套,正在院內踱步。

“三,三叔,你還沒睡?”

“時間還早,你看多好的天。”

“是呀,月亮很大,看那個風圈,缺口朝東南,明天要刮西北風。”

“對,對,這是咱中國最早的氣象學。我怎麽都忘了呢,太不應該。你不教孩子功課了?”

“你燒水幹嗎?暖瓶裏還多。”

“你燙個腳,聽人說這樣坐火車腳腕不腫。”

“那,那快進來吧。”

進屋後,兩個人都不知如何是好。王金栓邊摸煙,邊對靈芝說:“你還端著幹嗎?”

靈芝放下臉盆,對王金栓說:“煙就在你左手裏。”

王金栓接連吸了兩支煙,靈芝一直站在那裏低頭咬指尖。

“靈芝,”王金栓突然扔掉半截煙,“你坐下,我走之前,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

“你說吧,隻要我能辦,我都依你。”

王金栓又站起來,“論輩分,我是你叔……其實也大不了幾歲。”他又坐下來,“兩個孩子都很聰明,我們且不說了,總該為孩子想一想。這幾天我一直想找你談一談,看你總是忙……”

“三,我不叫你三叔,中不中。”

“中,中,單位裏都叫我老王,叫我金栓也中。其實叫不叫都無所謂,一直不知你心裏想些啥,我想知道知道。”

靈芝咽幾口唾沫,使勁伸著脖子,似乎覺著這樣可以把那些已經在眼眶內打轉的淚水抖到嘴裏去。

“想哭你就哭吧,哭出來總會好受些。”

“我不哭,我不哭!嗚——哇——”

王金栓遲疑地伸出手,搭在靈芝肩上:“我感覺得到,我感覺得到。”

靈芝一轉身,撲在王金栓腿上,許久沒見聲音傳出,不一時有了幾聲牙齒響。王金栓用手輕輕拍著靈芝的後背,心裏想:這麽做沒有錯,沒有錯,再困難也得做。

靈芝慢慢抬起頭,長久地端詳著王金栓,開始慢慢地訴說。

“多少年了,我以為淚都流盡了,沒有,不知要流到啥時候。全子死那年,我隻有二十六歲,我想著孩子還小,有一兒一女陪我,也就夠了。夠了,多少輩子像我這種人,不都這麽過來了。我知道這世界很大很大,有很多很多好的去處,也知道寡婦可以再嫁。可已經生長在這農村了,多想那些也無用。我要走,孩子肯定帶不去,帶不去,沒爹沒媽的孩子是個啥結局,喝幾年趙河水,都知道。帶走呢,就是能帶走,能遇上一個啥人?一個寡婦,還能挑挑揀揀?我害怕,真的害怕。”

“你真就沒想過要嫁人?”

“當時沒有,後來開始想了。他們像防賊一樣防我。我和哪個男人多說了一句話,哪怕是一個當爺的男人,回到家,十天半個月見不到一個笑臉,他們拿我沒辦法,就拿柱子和小瑞折騰給我看。我就開始想到再走一家。後來,遇到一個高中的同學,來往了一段,還沒談到這些事,他們知道了,打斷了那個同學的腿。多少年了,隻有爺爺護著我們娘幾個。”

“原來還有這麽多曲折。”

“那隻花狗你還記得嗎?那是我養的第一條狗。你走了,它就叫人藥死了。我就掏錢買一條半大的,我不敢養小狗,小狗一點用都沒有,一腳就踢死了。養一條,死一條。你這次回來前,大黃剛死了。沒有人問過我們娘仨的死活,黑夜裏,我總是枕著菜刀睡。這我都能忍。誰知他們還不放心。兩年前,他們竟想要我和小四一起過。”

“爺爺不同意,這事才壓下了。爺爺如今一死,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你說得對,我什麽也不怕,大不了一死,可留下柱子和小瑞怎麽辦……”

靈芝說到這裏,王金栓打斷了她,他覺得不用再繞彎子,事情已經很明白:“我都清楚了。我馬上就調到副團了,想點辦法,孩子的戶口也能很快轉過去。至於族裏的問題,由我來解決。你隻說願意不願意吧。”

靈芝還有一肚子話要說,她都準備今晚說出來。她萬萬沒想到事情會有這麽快的轉變,她認為自己和春燕有根本的不同,這一點王金栓不難看出來,既然事情已經說破,再去敘說自己如何想如何看這個男人,已經有點多餘,她就把這些話都咽下了。她要用行動來證明她是愛這個男人的。

突然,她轉身站起來向門外走。

“你去幹什麽?”

“我要去告訴柱子和小瑞,他們有爹了,不是爹,是爸爸。他們有一個天底下最好的爸爸。”

出了門,她又踅回來,小聲道:“我去去就來。”

十三

這次婚姻頗費周折。拿到結婚證前,王金栓兩次返回故鄉,一次是向族裏人做工作,讓他們接受這個結果,最後由鄉政府民政助理出麵,族裏人才被迫接受;一次是幫靈芝要兩個孩子的撫養權,最後鬧到法庭上,問題還沒解決,後來王金栓用自家的房產才換回了孩子。

婚後,又為靈芝的工作和孩子的戶口,跑了近一年。最讓大院人驚奇的是,王金栓在這常人視作畏途的奔波中,不但沒有垮掉,兩鬢的花白又逐步變黑了。

沸沸揚揚把這事議論夠了,這個家剛好也安定了下來。知道王金栓婚姻史的人,這回長出了一口氣,都認為王金栓這回真的船到碼頭車到站了。那一雙金童玉女般的孩子,就讓許多人豔羨不已。王金栓不用半夜起來煮奶粉,不用寒冬臘月洗尿布,不用為想生二胎處心積慮,一切都像是為他早準備好了,他隻用朝這張溫**一躺,再不用為離火葬場這段路程操什麽心了。靈芝也很爭氣,兩三年就成了大院的樣板媳婦。

王金栓家搬進新修的團職幹部樓,這個家又成了大院注目的中心。

幾乎是由於某種神秘的慣性,同靈芝和兩個孩子在一起的日子尚未持續上六年,王金栓再一次感到了這個事實上的家庭與他冷漠的自我之間不可彌合的縫隙。這一次的理由已不是那麽複雜難言;她們母子三人的命運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一個與愛、婚姻全無關係的使命終結了。

王金栓又要離婚了。冷戰一段,王金栓知道該攤牌了。

“現在,我再沒有後顧之憂了。有了這套三居室的房子,柱子和小瑞也能都有自己一方活動天地。你不用怕別人攆你們出去,我查過有關規定,在居民確實沒有其他房子居住時,不得強行進行搬遷。再說,好多人都轉業十幾年了,還占著房子不搬。你好好再想想。”

“問題就在這裏。”王金栓把電視關掉:“我就是四十多了,才著急辦這件事。四十五歲是團級幹部最後年限,正團職參謀在大軍區已經到頭了。我從來沒有擔任過明確職務,調到副師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說我不可能當一輩子軍人,給你說多了你也不明白。以前我們談過多次,你都是這種態度,那時住的房子太小,又正好趕上調整房子,我才決定等一等。我正常得很,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醒。在這樣一個家老死,這算怎麽一回事?我的目的不是要這樣一個家,第一次離婚後我就不這麽想了。”

靈芝接道:“還說自己正常,這不是病又是什麽,這個家有哪一點不好?老死這個家難道是屈得慌?兒子在重點高中,女兒在重點初中,成績都是上等,別人求都求不到,你倒好,像是背著一個包袱。自從嫁給你,我做過哪一點對不起你的事,你倒給我說說呀。春燕和那個設計員的事,現在大院裏還在當故事講你那時多仁義,多大度,現在咋變成這樣了。你真的就是那個賤命,隻吃得苦,享不得福?你也是趙河裏苦水泡大的,現在咱家這光景,不是鄉裏人,就連現在的有些城裏人,怕是也要差一大截。”

王金栓眼中瞬時進出兩道亮光:“這就對了,這就證明了……算了,我怎麽又和你說這些……”

“說了我也不會懂是不是?”靈芝走到冰箱前,打開,拿出兩筒飲料,“喝口潤潤嗓子吧。我不懂你那大道理,我不和你爭了,反正你有千條計,我有老主意。隨便你怎麽折騰吧,你沒聽人都怎麽說你的,說你是個離婚專業戶。”

王金栓冷笑一聲:“我從來不管別人怎麽說,我也不管別人追求什麽目標,我隻知道認準了就要走到底,九死而不悔。”

“時間不早了,洗洗睡覺吧。明天是星期六,孩子們還要回來過周末。”

王金栓站起來攔住靈芝:“你不要去鋪床,看來你也是鐵了心。”

“是鐵了心。”

“你以為我們的婚姻基礎牢固嗎?我們中間真的有過那種叫愛情的東西存在?我們中間那叫什麽感情。”

靈芝忽然驚醒了一般,這個問題難道也成了問題?她想起結婚這些年的忙碌,自己確實沒有更多的機會和丈夫進行這方麵的交流。自己在丈夫眼裏到底是個什麽樣子,她很想知道。她追問一句:“你說明白一點。”

“你說什麽?”靈芝臉色變得慘白,重複著,“你在說什麽,你在說什麽……”

“說出一些事實,你就知道我是對的,你就知道再維持這樣一個婚姻,對你對我意味著什麽。我是一個能帶家屬隨軍的軍官,你是一個急於改變現狀的弱女子。這就具備了一個條件。”

“你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我沒有這麽下賤,沒有,我……”靈芝已泣不成聲了。

“你,你怎麽啦?想想我回家那段時間裏你的表現,哪裏像……那時我還是你的叔呀……”

“王金栓!”靈芝突然叫一聲,“王金栓,你可以懷疑一切,但你不能這樣糟踐我。好好好,我馮靈芝答應你,和你離婚。”

這個女子身上潛在的堅韌的內力一下子爆發出來了。她艱難地站起身,指著王金栓的鼻子,依靠沙發的靠背向前挪一步,說出了尖冷尖冷的聲音:“王金栓,你記著,我馮靈芝是愛你的,不管將來如何,這一點我不會否認,王金栓,你記著,我和孩子不會要你一分錢,為了孩子,我依你,我可以再次接受你的恩賜,住在這裏,我也要看看你最終要走到哪一步。”

“我早想好了,”王金栓平靜地說,“在孩子參加工作前,我承擔撫養孩子的費用,或者等到你再婚後由你撫養。”

“永遠不會有這一天。你把我看成什麽人,是你的權利,可我知道該怎麽做。”

十四

機關黨委會議記錄(之三)

參加人員:林部長、王副部長、張主任、周副主任……蔣處長(列席)、任副處長(列席)、柳五變(記錄員)。

……

林部長:下麵,再議議王金栓同誌的離婚問題。這個問題在軍區大院路人皆知,情況就不用介紹了,光離婚申請,王金栓就寫了十二份,數字對不對,柳秘書?

柳五變:現在應該說是十三份,今天早上王參謀又交來一份,還沒來得及給你匯報。

林部長:一口氣寫了十三份,說明什麽問題?

任副處長:你常說的,九死不悔氣概。

林部長:這是屈原老夫子提出來的,我這裏就是個盜版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家要離,你有什麽辦法。馮靈芝一直不同意離,突然間又同意了,清官難斷家務事,我是不好再說什麽。十來年時間,我參加了三次研究王金栓同誌離婚問題的會議,前兩次我都能有個基本立場,這一回屁股不知該坐到哪裏去。

張主任:歸根結底,這是個思想問題,道德問題,良知問題,觀察這麽多年,我覺得王金栓在這方麵實在有問題。

林部長:在工作上,那可是個難得的好同誌。

王副部長:就像吸毒,上癮了,戒都戒不掉。我是有話在先的,前兩次都反對王金栓離婚,不是自誇我有先見之明,我的話都記錄在案,我說過他還會出問題,怎麽樣,果真大煙癮又犯了。賭博和買股票,都不是個好東西,久了。要讓人變性的。

蔣處長:我有個同學迷上了炒股票,搞了幾年,一直沒聽他賺過,就是不回頭,快要傾家**產了,突然就賺了一大筆。後來他瘋了。

王副部長:已經有很多人發了橫財,奶奶的,太不正常了。軍人靠那麽一點工資,眼看就成了貧困戶。股票這東西,不是個正經東西,江山總要這麽葬送的。

張主任:老王,你那想法都成古董了,可要小心落伍。聽上邊來的消息,馬上要向市場經濟過渡了,你沒看最近的報紙,連投機倒把也平反了,解釋成了一種投資冒險,所得高額利潤是合理的。股票,我看是個不錯的東西,我這看法也不是一日形成,也經曆了一個痛苦的過程。你要好好洗洗腦筋,要不然,小心被曆史的車甩出去。

王副部長:受黨多年教育,一時無法轉過這個彎。我真不明白,上麵硬是不知道這麽下去的危險性?還是知道了也無法子了。你們看看,腦體倒掛、殘渣餘孽泛起,社會治安惡化,普遍沒有安全感。

張主任:對對,如今家庭收入也倒掛了。我老伴退休後,閑著沒事,幾個老娘們一撮合,辦了一個個體幼兒園,一個月拿回來七張老人頭。老伴還和我開玩笑,以後要我給她端洗腳水了。玩笑歸玩笑,可這裏麵有問題值得思索,我手裏有幾個錢,想下海玩玩股票,可對這些一竅不通,壓力越來越大了。

任副處長:這好辦,滿大街的書攤上都有指導做股票生意的書,學起來不難。現在中國隻有大中企業和合資企業發行股票,風險幾乎等於零。

張主任:對對對,共產黨的天下,怎麽樣也不會讓這些台柱子倒了,是不能再猶豫了。小任,你說下去,看來你是個行家,真人不露相,你手裏大概已賺了幾十萬了吧!

任副處長:哪有那麽多,我兩年前托人買了兩千元深圳發展公司的原始股,一直在家裏放著,幾乎廢紙一堆。誰知發展公司的股票如今已經漲到五十一點四。算下來有十萬多一點吧。

任副處長:想買原始股,已經不那麽容易,很多都內部消化了。這在外國或許是股市醜聞,在中國就正常,這也算是中國特色吧。

王副部長:五塊錢變成五十塊,隻要兩年,合算,真合算。

張主任:動心了吧,如今真是坐不住了。

柳五變:那就塗掉吧。

林部長:也不算離題。留著將來做史料吧。今天我也算是長了見識。不瞞你們說,我從提幹到現在,隻有一萬五千元積蓄。現實逼迫著大家要變。這麽一番話,我有點想明白了,王金栓離婚也有它的道理。

張主任:我原來那個單位,也是離婚成風,看來這也是個潮流,也說明軍人的婚姻確實存在問題。

林部長:需要一個過程才能平衡。

董處長:恐怕需要綜合治理,王金栓同誌至少做到了公私分明,很有組織紀律觀念,並沒因自己的要求沒有達到而鬧情緒。馮靈芝一同意,人家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這麽一個老同誌,一份接一份寫申請,還按正常手續辦,已經很難得了。

周副主任:原來那個單位,有個中尉離婚半年了,組織上還不知道。他和另外一個女孩子關係密切,被人告到保衛科,抓他到辦公室審問,他掏出了離婚證。

林部長:這終歸是個人的問題。《婚姻法》上並沒有哪一條規定我們有阻止王金栓多次離婚的權力。

張主任:這麽說我們還犯了官僚主義的錯誤,有句流行歌詞是怎麽說來著?哦,叫作不是我不明白,是這世界變化快。白貓黑貓,抓住老鼠都是好貓,王金栓同誌工作上沒出任何問題,這個問題要想不通,影響工作事大。

王副部長:從現在做起,我同意。

張主任:立竿見影,看來你錢途光明,是金錢的錢。

林部長:柳秘書,你就寫個證明吧。

柳五變:還寫上感情破裂什麽的?

林部長:這是個程式,要寫的。

王副部長:還是加上“經組織多次調解無效”幾個字,要不然,我們今天就是無效勞動。

附件4:

機關黨委:

我與涅陽王家灣農民馮靈芝已在東城區較場街道辦事處辦理了結婚手續。按三總部文件規定,我可以帶家屬隨軍。馮靈芝係再婚,帶一女一兒嫁我。按有關法律規定,王鐵柱和王小瑞與我已存在父子父女關係。請組織為我愛人及孩子辦理隨軍手續。

申請人:王金栓

附件5:

東城區民政局:

我係××軍區作戰部如處副團職參謀,已與涅陽王家灣農民馮靈芝在東城區較場街道辦事處辦理了結婚手續。馮靈芝係再婚,婚前有一兒一女,男名王鐵柱,女名王小瑞。我與馮靈芝結婚後,與王鐵柱、王小瑞已確立父子關係。按中國人民解放軍三總部有關文件暨國務院有關文件規定,王鐵柱、王小瑞可隨馮靈芝一起隨軍。

王鐵柱、王小瑞確係馮靈芝親生,特此證明。

證明人:王金栓

附件6:

東城區紅光小學領導:

申請人:王金栓

附件7:

家產轉讓協議

王家灣現有屬王金栓所有家產如下:瓦房五間、樓門一間、屋內家什若幹件、宅地及宅地所長成材樹二十四棵。另有豬、狗、雞、鴨等家畜四十七隻。在王金生同意長孫王鐵柱、長孫女王小瑞隨母親馮靈芝嫁王金栓前提下,王金栓願將全部家產轉讓給王金生所有。雙方決不反悔。空口無憑。立字為證。

轉讓人:王金栓(章)

接收人:王金生(手印)

中人:王富禮(章)

十五

王大哥:

您好!

你可以猜猜我是一個什麽人。我想你猜不到。其實你根本不用猜,我這就告訴你。

我叫董小雲,今年二十三周歲,已經過了法律上可以成家的年齡,可如今仍孑然一身。這個詞不知道我用得是否恰當,你當年是一中的高才生,不當之處請你雅正。但我不是一個不諳人心,隻能讀懂瓊瑤小說的毛丫頭,我早開始了我的戀愛史。

我自小就和你同飲一河水。這個說法需要立即做一次修正。因為你離開故鄉之日,正是我的出生之時。我隻是在你有限的幾次度假中,才和你同飲一河水。這水自然和你喝的略有不同。裏麵已染上你的一些氣息,因為我在你的下遊十裏的地方。好幾年你都沒有回來了,特寄我的一張近照,考一考你的能力,看你能不能從照片上的我身上辨別出趙河水這些年是變得甘甜了,還是變得苦澀了。

我搜腸刮肚擠出上麵的文字,是想向你炫耀一下我的語文程度,看看這個高中二年級就在地區小報副刊發表過散文的中學生,經過幾年風吹日曬,文字是否已變得不堪卒讀。走麥城也需要和你談談,正是因為我太偏愛祖國的語言文字,才導致我語文考了全縣第一,最後卻名落孫山。

這裏不是解答一個幾何題,所幸要讀懂一個男人,不需要物理定律和化學實驗,隻用一顆心完完全全投入也就夠了,我發育最好的器官,就是這顆心了。

再轉遠了,我怕回不來,因為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真火車,我確實是一個井底之蛙,但不是那一隻井底之蛙。因為我知道外麵有個很大很大的世界,很精彩的世界。我隻能在夢中去那裏暢遊。

十七歲那年,我第一次聽到你那傳奇的經曆,我被震撼了。少女的羞怯阻止了我當時走進三家灣你的家裏。後來你走了,帶著馮靈芝母子三人走了。王家灣人把你驅逐了,那裏再沒有你的立錐之地,在別人眼裏,從那時起,你成了一片無根的浮萍。我承認愛情會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如果我感覺不到這種力量的存在,這種力量現在沒有左右我,我能有勇氣**裸地站在你的麵前嗎?你比我大二十歲,幾乎可以做我的父親了。沒人能理解你,你終歸都要自覺地離她們而去,我抱定了這個想法,一直苦苦地等待著,一等就是六年。我不想對你說這六年我是怎麽度過的。

我覺得我讀懂了你,是的,我至少讀懂了你的大部分,最重要的部分。你是天底下最不幸的那種人,又是一個具備磁石特性的那種人。你總在行動,你害怕一潭死水的狀態,真不知道你那瘦瘦的身體裏蘊藏多少**。你已經盡你的能力,做完了你要做的工作。

如果人生能有八百年,我願意一輩子做你的隱身知己,看著你一點點把苦難的故鄉帶到樂園。這是不可能的。你該停下來歇息歇息了,你該享受一下你的成果了,你該找到一個知你的人一吐為快了,你該消受一下真正的愛情了。這難道不是你期望的嗎?

我並不奢望能很快見到你,但我會一直等著這一天。王家灣不是你的家了,那個院子住著王家的四子和他用兩千元錢買來的妻子。王家灣早把你的名字從族譜上抹去了,我真的不願你傷心。我也不用告訴你我的家到底在你熟悉的哪一個村落。我甚至不明白給你寫這封信的目的。我的心是迷亂的。我真的是想讓你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自認為理解你的全部苦難的女子,像你這樣一個優秀的男人,可能很快又會引起女人注意,或許這個人已經存在了。王大哥,你不要笑我,就算聽一次一個多情的少女的傾訴吧。

董小雲

×月×日

辦公室人很多,王金栓粗粗把信瀏覽一遍,繼續看報紙。他想這可能是縣城某個同學的惡作劇,並不十分在意。

晚上,王金栓似乎覺出了這封信中異乎尋常的味道。同學都人到中年了,閑情雅致早不談了,久不通信,這份幽默感早丟到不知哪一個垃圾箱去了。王金栓讀了幾頁武俠小說,又把這封信拿出來細讀了一遍。

字體娟秀,有些稚嫩,臨帖的痕跡尚濃,一看就不是一個中年人做出的活兒。字裏行間充盈著一股**,矛盾心理也傳達得惟妙惟肖。站在研究者的立場上,這封情書算是寫得比較有特點的,不自覺出現的賣弄,恰恰又合乎少女的身份。王金栓又無法完全站到研究者的立場上。如果世上真的存在董小雲這個人,她要是真沒把他王金栓放在眼裏,不可能寫出這樣一封信,有些內幕知道的人並不多。

和靈芝離婚後,他就搬到辦公室住下了,難得有什麽契機刺激他這方麵的思維。他躺在小行軍**,拿起姑娘的照片仔細看了看。姑娘的目光中,既有春燕那種**,又有靈芝那種堅強,從輪廓判斷,是喝趙河水長大的。十幾年間,一個在外做了軍官的男人離了三次婚,這三個女人的家,相距也不過三十裏,最後一次結婚又難如上西天取經,這種事在故鄉流傳得很快。想到這一步,王金栓已認定這個董小雲存在著。他自信可以看出情感的假麵具。

接下來,王金栓發現了這女子的粗心。內文和信封上都沒留下聯係地址。他心中頓時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惆悵。他仿佛第一次看到了自己是一個孤自無靠的獨行人,又仿佛第一次有了一種要對人傾訴的欲望。這種感覺的產生,都是因為有了董小雲這個少女。他覺得那封信接受了某種自己的真實,但仍感到不夠深刻尖銳,觸角在自己靈魂的藏身處橫一下秋波,眨眼就不見了。他心裏隱隱生出一種希冀,有人能用刀子捅捅這個地方。自己這些年孤自苦鬥,飽受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寂寞,如今有了這樣一個又讓自己牽腸掛肚的少女,又多少能理解自己的苦衷,卻又不知道這個少女今在何方。王金栓這一夜沒睡好。

在後來的幾天裏,王金栓總是時不時地回憶一下這封信。漸漸地,也就把這事淡忘了。

再過幾日,附近一個地方發生了地震,大院裏的人都有點坐不住了,辦公室常有人把電話打到地震局問詢情況。有的家已經開始搭防震篷了。王金栓每當看到一家家人在廣場上忙忙碌碌,哪怕隻是談論一下地震來時全家人的撤退順序,他都感到一種孤單。當然,沒過幾日,這風波也就過去了。王金栓第一次對自然災害產生一種懼怕。有誰能在洪水湧來的時候,在地震的藍光閃過之後,把他從睡眠中喚醒過來,留給他一個刹那,哪怕隻能用來對自己的一生略作回顧呢?他認識到了孤獨的另一麵,那是渴望溝通,哪怕這種溝通是有限度的。

董小雲的第二封信,就在這個時候寄來了。

王大哥:

從報上看到了那次地震消息,徹夜難眠。一家人,地震夜裏發生了,總有一個先驚醒的。可是你呢?你的家住在幾樓?要是一樓就好了。聽人說地震時萬萬不能跳樓逃命,給你提個醒。季節變化時,衣服要穿合適,這種時候容易生病。這也許都不該我來說,我這幾日剛好患了重感冒,就寫了這些。

董小雲

×月×日

王金栓明知這些關心的幼稚,還是有點感動了。董小雲的第三封信來到時,王金栓立即去部裏請了探親假。董小雲信中說:“我知道你還會繼續你的事業,你還會帶著你那顆高貴的心再次踏上故土,你還會再次墜入某個姐妹的淚河之中。我說不上該阻止你還是該支持你。你已經四十三歲了,你該享受一下生活。我很想成為你踏上故土第一個你想見的人。從今天起,我每天中午十二點都會在菜市場東頭的電杆下等待,希望在未來的某一天,看到電杆上係上三張黃色的手帕。”

王金栓沒有理由不去進行這次浪漫的冒險!那個接頭地點終於出現了,而暗號裏竟蘊含著一個堅韌不拔的愛情故事。這不分明透露出了董小雲的誓言麽?她真的能一日日等下去?就像電影裏那個日本女人一樣,為了表達自己依然愛著服刑的丈夫。

上午十點,他下了汽車。吃了幾根油條,喝了一碗家鄉風味的糊辣湯,他平靜地沿著新修的一條大街朝菜市場街走去。路上,他仔細地研究了沿街商店的每一個招牌。

菜市街攢動著一街男女老少的人頭,兩旁擺滿了各種時鮮蔬菜、各類肉架、幹菜櫃台,吆喝聲、爭吵聲、叫罵聲,高高低低,粗粗細細,竟連成了片。王金栓踮腳朝東一看,人都擠得流不動了。十多年來,他沒買過菜,就仔仔細細看稀奇。

看到一個男人為了一分錢和一個老漢翻來覆去討價還價,他無法前進,就斜著插到街的對麵。這一下,他逆流而動,速度更加緩慢下來。走了一段,他又想返回街那邊。

終於穿過了菜市街,王金栓走到那個電杆下麵,看了一次表,見還有一段時間,他長出一口氣,擦了擦汗。

他從旅行包中摸出那串黃手絹。周圍都是一些小商小販,賣水果的、賣瓜子的、賣內衣**的、賣日用百貨的。王金栓一下子感到了一種荒唐。四十多歲的男人,再玩這種把戲,已經太老,又在這種眾目睽睽之下表演,就很滑稽。他又把手絹放進旅行包,拎上,走到附近人較稀少的梧桐樹下,點燃了一支煙。

過了好一會,他又想起了自己回來的目的,心想,無論如何也該看一看樹。他拿出那串黃手絹順手搭在法國梧桐的一個橫著的樹枝上。

“賣手絹的,咋不懂規矩,快朝北邊挪挪。”

王金栓回頭看看賣衛生紙的中年婦女,把軍帽從旅行包裏拿出來,冷冷地回答:“我在等人。”

過了一會,他見太陽越發毒了,就拎著包想在附近找個陰涼處等那個十二點鍾的約會。

正在這時,一個女子的身影在王金栓眼裏慢慢變得熟悉了。那是一個賣蘑菇的少婦,應該說是一個中年婦女了。王金性遲疑地又朝前走了幾步。

一群買菜人圍住了她的架子車,王金栓看不見她的麵孔。突然,一直低著頭的女人抬起了頭,用衣袖擦了一把汗。王金栓像是看見了一種馳名商標,完全回憶起來了。是玲兒,是自己的前妻玲兒,竟會是自己的前妻玲兒。

王金栓眨眨眼,粗魯地撥開擋住他視線的一個高個子男人,又看了看。他很難相信這就是玲兒,可分明那就是玲兒。

“玲兒——”

他不由得喊出了聲,或許他還希望自己認錯了人,聲音遲遲疑疑,還有點怯怯的樣子。畢竟有十來年沒有見麵了。這一刻,他完全忘了那個神秘而浪漫的約會,呆呆地朝那個賣蘑菇的女子凝視著。

“你怎麽在幹這個呢!”

這一聲吼把王金栓自己嚇了一跳。

玲兒低下頭,半天不言語。

“蘑菇咋賣哩?”老婦人的聲音加了進來。

玲兒沒看到那老婦人,抬頭對王金栓道:“有什麽辦法,廠裏效益不好,快倒閉了,幾個月發不下來工資,廠裏要我們自謀出路。我會幹什麽?隻好回老家種蘑菇。”玲兒指指背後正在掰蘑菇玩的小男孩,“一家三口,地也沒有了,不掙點錢,吃什麽?總得活吧!”

王金栓遲鈍得連話都找不到一句,他感到自己被一種鈍器敲中了,感到模糊一片的痛,卻又不知傷在哪個位置。他伸手扯過男孩看一看,對玲兒道:“他該上學了吧。”

玲兒朝男孩張張口,大概是想讓男孩叫一聲王金栓,叫伯伯、叔叔太一般,自己也不願讓王金栓做兒子成千上萬個叔叔伯伯中的一個,遲疑了好一會,終於想到一個合適的稱呼:“快叫舅舅,你跑什麽,你看看吧,學是上了,上不進,總是逃學,他爸說上學也是白花錢,就由他的性兒。你回來……你怎麽一個人?”

王金栓胡亂答道:“我,我是出差路過。”下麵又不知該說什麽。

玲兒過了好一陣,都沒問話。兩個人就這麽幹看著。

“蘑菇咋賣?”一個老漢的聲音。

“五塊錢一斤。”

“哪有這種價?你是欺我老眼昏花,閨女,買賣不是這麽做的。”

“大伯,你別走,是一塊五,我說錯了……”

王金栓感到一種要流淚的感覺從身體的每個細胞深處崩裂出來,一個勁兒地隻往眼中躥動。他忙對玲兒說:“你先忙吧;你是住家裏還是廠裏?我抽空再去看你。”

玲兒笑道:“住廠裏,還是你安排的那間房,窗簾都沒換過,金栓哥,你可一定要來呀。”

王金栓答應一句,拎著包扭頭就走。此刻,他完全忘記了那個浪漫的約會,也忘了剛剛說出去看玲兒的承諾,他朝黃手絹相反的方向走去。看到汽車站,他毫不猶豫地買了一張車票,回部隊了。

十六

半個月後的一天下午,軍區門崗攔住了一個衣著樸素的年輕姑娘。是董小雲。

“你幹什麽?”

是那種比較流利的普通話。

“你找誰?”

“作戰部的王金栓參謀。”

戰士好奇地打量了這個姑娘,似乎對她背的小包袱很感興趣,看了一會兒,對姑娘說:“你去傳達室登記一下,王參謀在上班,我們都認識他。”又扭頭朝後麵的半掩的茶色玻璃門喊道:“小李,有位姑娘來看王金栓,你快點登記一下。”

董小雲朝門崗笑笑,走進傳達室。

“董小雲”。

“證件。”

“我沒有工作證,隻有身份證。”

“身份證也行。年齡。”

“二十三歲。”

“和王金栓什麽關係。”

董小雲沒有回答。

“親戚?”

“不是。”

“同學?”

“不是?”

“朋友?”

“算是吧。”

“我先打電話通知他,讓他來接你。你是不是剛下火車?你們河南我去過,你喝水。我這就去打電話。”

董小雲被這個多話的小李弄得不知所措,不明白這些戰士為什麽都這麽熱情。

王金栓這時正在仔細閱讀《解放軍報》當日的軍事理論版。

大辦公室角落的電話間門開了,探出小黃參謀碩大的腦袋。

“老王,老王,王參謀,你未婚妻來看你來了。”

王金栓抬起頭,扔出一句:“亂彈琴。”

黃參謀對著話筒說:“王參謀馬上就去。”他走出電話間,“老王,到底是老革命,保密工作真沒說的,什麽時候能吃喜糖?”

王金栓頭都沒抬:“別尋開心了。”

“你不去我可去了,”黃參謀笑道:“芳名董小雲,現年二十三歲,未婚,家住涅陽六裏屯,身份證號碼,501……太長了,我沒記住。”

王金栓不由地站起身,自言自語說:“她竟找來了,”突然問黃參謀,“你是不是……”

黃參謀道:“是小戰士電話中說的,人家已經等好久了,還不快去見見。你看,還是忘不了擦你那皮鞋。對了,我後天探家,走時鑰匙交給你。不反對你當新房用,回來可要給我補發喜糖。”

聽著黃參謀的玩笑,王金栓人已經到了走廊裏。

當天晚上,這件事被當做特大新聞,傳遍了整個大院。王金栓又要結婚了,要和一個小他二十歲的姑娘結婚了,那姑娘長得像演員,王金栓家鄉出俊妞兒,怪不得王金栓離婚離上了癮。這類說法還算是善良而客觀的。

王金栓當然對這些一無所知。

第三天,董小雲就搬進了黃參謀的單身宿舍。這更加印證了人們的猜測。人們見到作戰部秘書柳五變,總要問一句:“王金栓寫結婚申請沒有?”

幾天時間過去,陌生的柵欄已經不複存在,王金栓漸漸走進一種狀態當中。這個董小雲帶給他的,完全是一種全新的感覺。他不知道下一個瞬間將要發生什麽。董小雲這次似乎沒有什麽明確的目的,她來的原因很簡單:上次王金栓回去看她,沒見上,她就來了。

正是這種無目的,王金栓感到某個金黃的收獲的秋季正向他走來。逐步燃起他大步跨入的熱望。

兩個人的談話終於由淺入深了。王金栓幾乎是故意**董小雲給他動刀子,似乎是想考察、檢驗一下這把刀子的鋒利程度。在一天晚上,董小雲終於也邁過了這種路障,話題進入了王金栓婚姻的深處。

“你是怎麽想的,你說說,我很想聽聽。”

“你不愛馮靈芝這個人,你熱愛的是她經曆的苦難。我認定你是這麽想的,所以六年來我一直沒有絕望。我明白,當馮靈芝徹底走出苦難,變成了一個完完全全的城裏人,你又會感到無事可做。我不知道你在做什麽,但我知道你在做。”

王金栓沒有回答,在等待著。

“李春燕和你的故事。故鄉人常把無限的同情給你,把李春燕當作一個忘恩負義的樣板來看待。這麽說冤枉了春燕,她是個替罪羊。道理很簡單,你在她活不下去的時候救了她,把她帶到這個大城市,她卻在你在前線流血的時候背叛了你……”

王金栓簡直無話可以回答,他本能地想反抗,卻尋不到一件武器。他吞下幾口煙。

董小雲呷口茶水接著說:“我不這麽看這件事。我認為你是主動離開了或者說你把她推開了。你覺得你已經,不是,你就要成為春燕新生活中多餘的一部分,你把自己當成春燕的盲腸,你怕將來有一天這截盲腸發炎了,會帶給春燕新的痛苦,你不願意看到這一天,你就決定隱去了。這是多麽高尚的犧牲嗬。”

王金栓嘟囔了一句:“我沒想這麽多。”

“這些年,你都是怎麽過的。你在這麽大的城市,難道竟沒有一個人看出你身上的那股勁兒?”

談話就這麽繼續著,不知不覺中,起床的軍號已經響了。

接下去的日子,王金栓在考慮一個問題:董小雲該不該留在他身邊。幾十年了,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著什麽,可眼前這個董小雲有一種感動自己又能激發自己的活力。他看到了那種被稱之為心靈或靈魂的東西,而且這心靈是那樣能與自己息息相通,這是他在數次婚姻中從未有過的發現,他感到了不能自已的狂喜。他想,從現在開始的一切對自己的今後是至關重要的。盡管他並不十分明白董小雲這次來的目的,但還是想把一種隱隱的期盼表達得清楚一些。自己早過了青春期,而董小雲卻含苞欲放,一個還在春天裏漫遊,一個已經能嗅到冬天的殘酷了,要跨過夏日的距離,那熊熊的盛夏會不會把他燒成灰燼?這裏當然還有一種難越的障礙。有一天,他不由自主地寫了一份結婚申請。他明白這事該這麽直截了當解決。還在考慮是不是該給董小雲看的時候,又一個人撞了進來。

那個黑瘦的青年一見他問的第一句話就是:“小雲呢?”王金栓當時就感到一種不祥。一見董小雲,他發現董小雲的神色也有些怪異。

董小雲一見那黑瘦青年,搶先說道:“表、表哥,說好安頓下來了,你,你們咋的,怎麽就來了,這不是讓王大哥為難嗎?”

“早就說好了,這樣多不好,早就說好了……”董小雲重複著。

王金栓沒看到更多的異常,就說:“我還認識一些人,明天看看能不能給你找個活兒。”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王金栓推開那扇虛掩著的門:一切都明白了。王金栓進屋後兩個人都有點不自在,同時喊了一聲:“王大哥。”

“坐吧,坐吧,工地上活累不累呀。”

“不累,不累。”

“你坐嘛,一家人還這麽客氣,喝水。”王金栓說。

他在瞬間沒有了疑問和憤怒。始終微笑著,來來回回為表哥服務著,一支支煙遞過去,把氣氛搞得非常融洽。表哥坐了一些時候,走了。

董小雲陪王金栓坐著,王金栓抽了五支半截煙,仍沒有要走的樣子。平常,這個時間,王金栓為了避免閑話,早到了辦公室。董小雲終於發現王金栓的目光裏有問詢和期待的成分,她下意識地把頭勾了下去。

“講講你和你表哥的故事吧。什麽時候開始連我也編了進去,說說吧。”

董小雲開始講她的故事:“我考過兩年大學,一次差兩分,一次過了線,沒有關係,沒有錄取。後來,我就到廣州去打了一年工。你不知道那一年我受的是什麽罪。大年初三,我們幾十個姐妹坐兩輛包車從涅陽到廣州。車到唐河,前麵一輛掉到河裏去了,當天就死了十九個。我們又被送回來。很多人怕了,不願出去。初六,我和幾個男的又出發了。在螺河換車,根本上不去,他們幾個把我塞進車窗,車就開了。我一個人到了廣州。一下車,我就被拉進了收容所。

“我不扯那麽遠了。後來我進了一家玩具廠,和正式工人幹同樣的活兒,工資卻比他們少三分之一。”

王金栓想起當年做戰士時的經曆,想起和城市姑娘屢戰屢敗的戀愛,不由得問一句:“後來為什麽回去了?”

“呆不下去。廠門外總有人拿很多錢引誘我們離廠,目標都是那些模樣出眾的打工妹。有的說要我們去當賓館招待,有的要我們去做按摩女。我知道答應這事的後果,一直沒有和那些人搭茬。後來他們就盯上了我。我們這些打工妹都是十幾個人一起合租一間民房住,和廠區有一段距離。一個自稱是發廊老板的大包頭纏我幾次後,一天晚上,我下夜班回去,大包頭和兩個男人攔住了我。我不從,他們就動手了。”

“他們要幹什麽?”王金栓追問道。

“我拚命喊叫,反抗……你想知道這事情的後果嗎?我幾個姐妹開始也不願離廠,後來就失蹤了。”

“死了嗎?”

董小雲搖搖頭:“他們不殺人。過些日子,有的就到了發廊做了按摩女……”

董小雲呷口茶水繼續說:“我被人救了,就是那個表哥。他和我有幾乎一樣的經曆,又是同鄉,也在廣州打工。過了幾天,我們一起回了涅陽。”

“後來你們就相愛了。”王金栓長出了一口氣,“可為什麽後來又想起這個主意?”

“前幾年我就聽說過你,姐妹們一起談論,什麽事不說?都很羨慕玲兒、春燕和靈芝。有一天,聽說你又離婚了。我就和國朝說了我的想法,我想反正和你結了婚過兩年就離,堂堂正正做個城裏人,然後再把國朝接過去,憑我們倆以後在城裏做什麽不可以?”

“國朝就同意了?”王金栓覺得不可思議。

“開始他不同意。可不這麽辦又有什麽辦法離開苦日子,前幾次你總是一回來就帶一個走,我覺得這是個機會,不到外麵看也就罷了,不讀書也就罷了,現在要我們老死在那裏,真不甘心。後來勉強同意,我就把女兒身給了他。”

“王大哥,你是個好人,真的是個好人。不瞞你,你說那些往事時,樣子多麽迷人呀,從前我隻在小說裏讀到過中年人和少女那種愛情。自從來見到你,我就分不清真假了,很多時候我忘了國朝的存在,真的,我一點都沒騙你。國朝可能感覺到了什麽,就跟來了……反正一切都完了,今晚,你回來前,我們還在爭吵,後來我隻是看他太痛苦……反正你都知道了,你真是個好人。王大哥,我還想對你說,那些信寫得都是真的,你一定看得出來。王大哥,你忘了我吧,我會記你一輩子……”

從一個興奮的熱戀者到一個冷靜的“看護人”的角色轉變是迅速而自覺地完成的,王金栓沉思良久,徹底原諒了董小雲。她沒有說謊。她漂在茫茫大海裏,四麵都是看不見邊的苦水、鹹水。我像一片樹葉漂了過去,她把這樹葉當成了一葉扁舟,這有什麽錯?他對董小雲的表白,再無絲毫的懷疑。

“小雲,我能理解你們。既然來了,就別忙走,我在這裏呆了二十年,地方上還是有些朋友的,總能找到適合你幹的工作。你的文學功底很好,會有出息的。”

董小雲眼淚汪汪看著王金栓,久久地看著。

這時候,王金栓才感到一肚悲傷朝著骨髓裏鑽去。

十七

天漸漸涼了,王金栓看見董小雲仍穿著夏末秋初的衣裳,心裏有點過意不去。他決定給這個少年知己買一件外套。已在一家小飯館打工的董小雲執意不要。王金栓發了一頓脾氣,董小雲才改變了主意。

事情商定後,王金栓、小雲和國朝三個人就在一個星期天一起去逛商場。衣服在百貨大樓買到了,王金栓讓董小雲立即穿上。中午,三人在一個小酒館吃了點飯菜。王金栓說:“下午看場電影吧。”

王金栓說:“好久沒這麽高興了,不看電影幹什麽,就那麽幾個公園,早逛過了。”

董小雲道:“藝術宮有時裝表演,看看也是好的,我早就想看了。我請客。”

王金栓微笑著看看董小雲:“你愛寫東西,多看看有好處,大作家都是從生活底層摸爬滾打上來的,這對你有好處。國朝,別一天到晚沉默寡言的,走,看看人家要不要男模特,你的身材蠻不錯嘛。”

國朝笑笑:“大哥,我這上不了盤麵的狗肉,給那些模特當保鏢,人家恐怕還嫌我飯量大呢?”

“此一時,彼一時,”王金栓笑著道,“說不定你還真成了黑馬王子呢。”

三個人說笑著,到了藝術宮。

小表演廳隻有兩百來個座位,多數還空著,小舞台上空空****的。

“大哥,我們到前麵占個座位吧。”董小雲拉著王金栓就往前麵走:“前麵看得清。”

他們在第一排靠邊的位置上坐下,舞台上的燈唰地一下全亮了。整個表演廳一下子變得金碧輝煌。

表演開始了。在閃爍不定的五彩繽紛的光束中,一個個穿著不同季節時裝的女模特,邁著王金栓早已陌生的步子款款向他們走來。每個少女都麵無表情,隻用服裝和身體和觀眾交流著,若隱若現的音樂,忽明忽暗的光線,使人覺得如入夢境。

董小雲看得如癡如醉,王金栓幾乎立刻就想起了第二個妻子李春燕。最後不知怎麽搞的,他總是耽於對往事的回憶,一想,不弄到十分傷感就回不來。她現在在哪裏?該不會像玲兒一樣吧?

該不會像那裁縫一條街上的婦女們一樣,背著孩子為著生計操勞吧?玲兒在賣蘑菇?想著那個身影,他心裏就生出了對春燕深深的歉疚。我終究是個心胸狹窄的人,一個自私自利的人,多少年了,我自己竟沒再邁向那服裝廠半步,每次路過那條街,自己為什麽總有一種做了賊的感覺?回憶起當時和春燕一起度過的兩年,剛剛生出的負疚感一下子變成了罪惡感。我就做得對嗎?我像扔一個包袱一樣,把她扔掉了,再不管她的死活。我分明知道她離不開一個可以一起生活的男人,卻有意地疏遠她,又用冠冕堂皇的理由,長時間和她分離,像陰謀家一樣,把她朝另一個男人懷裏推。不,是推她進入地獄。那時,她還是個孩子,對,是個城市孩子,隻有兩歲,以前二十年積累的農村生活經驗在這裏毫無用處。

他再無心去看那些表演了,完全沉入對往事的追憶之中。她跪下求我,我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可見我是一個沒心沒肝的冷血人。世上難道還有比這更肮髒的謀殺嗎?春燕如果再和我生活兩年,她至少能成為一個小廠的技術骨幹,她應該有這樣的能力。雖然不敢奢望她能取得人家這樣一半的成就,但也不至於沉淪。他痛苦地閉上眼睛,用這一聲聲的痛斥割開自己的心。

小舞台的布景全變了,遠處用了燈光布景,是一個草綠草綠的湖。幾個穿著白色套服的模特,伴著《天鵝湖》的旋律,緩緩地在背景處走動著。王金栓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這衣服在哪兒見過呢?至少是見過相似的衣服。沒有肩,那裏生出四隻飄帶,領開得很低,恰到好處地裸出姑娘身體最美麗的一小部分,下身是超短裙,薄薄的,隻把少女下身的美全露了出來,沒有絲毫的色情意味。王金栓分明感到這種效果絕不是依靠世界名曲就能達到的,還需要設計者對生活、對美的領悟。“這是從春燕那套衣服中剽竊的,至少是借鑒的。”王金栓完全記起來了。他就是因為看見春燕設計了這套衣服,才逐步把春燕逼上絕路的。“所不同的,蝴蝶結變成了飄帶,所不同的隻在分寸上。”

一個身著黑色禮服的女子幾乎總是把臉藏在肩頭、或是濃濃的黑發裏,從深深的後台慢慢向觀眾**來,感覺像是從湖水裏遊出的一條千年美人魚。在那不停的,短暫的向觀眾一扭頭的瞬間,她露出了蒼白的臉,展開了還很年輕的麵部。王金栓在這一連串的刺激下,把一切都回憶起來了,板牙漢子,大煙鬼一樣的爹、高利貸……會是春燕,怎麽可能是春燕!他又盯著看一眼。不會是的,春燕是三十好幾的人,沒這麽年輕。她怎麽成了總設計師?這麽多衣服,竟,竟都出自她的手。不可能,不可能。那黑衣女子突然在很近處轉過了臉。那是一張淚水縱橫的臉。這張臉朝著王金栓死死地看著,久久不肯回頭。

王金栓不由自主地站起來。突然間,他拔腿朝出口跑去。出了門,他大步向北走。他無法承受心理上的巨大落差,一種近乎於失重的感覺,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董小雲和國朝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呆坐了一會兒,就要追出去。李春燕在舞台的出入口截住了他們。

“請問小姐和先生,王金栓和你們是什麽關係?”

董小雲一推國朝:“你留下,我去追大哥。”

在那個巨大的毛澤東塑像前,董小雲追上了王金栓。王金栓大喊一聲:“不要跟著我,不要跟著我。”他留下不知所措的董小雲繼續向北,向北,向北步行。

就這樣,他沿著人民大道一直向北走著。

天黑下來後,他才稍稍平靜了。他可以稍稍客觀地看待這個奇跡了。這為什麽不可能?簡直可笑。春燕是個有天分的女子,應該有今天。可他麵對春燕的今天,心裏又有一股說不出的酸楚。這是他期待的結果,可分明又不是那個結果了。究竟哪裏出了問題,他不清楚。

屋內已經坐了兩個人。

“老王,你今天去那兒呢?找你找了一天。”剛剛扶正的任處長起身問道。

“星期天出去轉轉的自由也沒有嗎?我一個正團副職幹部,不會去偷,不會去搶,更不會去賭、去嫖,幹嗎那麽緊張?”

蔣處長一看這陣勢,也不好開口了。兩個小輩的領導都愣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王金栓這頓火從哪裏來。過了好一陣兒,看著王金栓洗完臉,蔣處長把椅子挪到王金栓對麵坐下,說道,“老王,我們確實有重要事情找你談。”

兩個處長繞來繞去,半個小時後終於繞到主題上來了。

“老王,組織上決定你今年轉業,”任處長接著說,“我們今晚想和你談談。”

王金栓跳起來,急忙接過來:“是征求我的意見,還是已經決定了?”

蔣處長說:“昨晚開了黨委會,已經決定了,這也算是通知你。”

王金栓退了一步,正好跌坐在行軍**,上身彎成半蹲著的形狀,脖梗微向上翹,右拳頂住腮幫,兩眼盯在前上方的牆角,一動不動了。

“精簡整編,上麵布置下來的,我們也覺得突然。”這是蔣處長的聲音。

“其實走是必然,早走有早走的好處,我是想走走不了。”任處長開始攻心。

王金栓再不吐一個字。

兩個處長交替發言,持續到十一點,王金栓連個姿勢都沒更換過。他們都感到事態嚴重起來。又堅持了一會兒,兩個人使個眼色,先後出了門,在走廊裏商量對策。

一個說:“這種倔種,弄不好出事。”

一個說:“前年車隊招待所有個連長跳樓。”

一個說:“要不要報告?”

一個說:“晚了,部長和主任們恐怕都睡了,叫他們來,要是沒事,鬧得雞犬不寧可不好。”

一個說:“他沒個態度,真不好辦,今晚恐怕得陪他。”

一個說:“看來隻好這樣,真出了事就說不清楚了。”

一個說:“再談一會,過了十二點要還這樣,就再支張床,你先回去,四點鍾來接我的班,記住把鬧鍾定個時。”

一個說:“人跟人不同啊!”

王金栓一直到第二天上班,還是沒有動一動,整個成了雕塑了。

八點十分,兩個部長,兩個主任,都來了。王金栓眼珠兒滾一滾,聽了一會,突然開口說話了,嚇人一跳。

“各位領導都聽著,我王金栓以黨性和人格擔保:第一,我服從組織決定,叫我明天離隊,今晚我就打背包;第二,我不會自殺,這不在我設想的死亡方式之列;第三,我更不會做出違法違紀的事情。有幾件事我今天必須辦一下,請半天假。宣布命令後,離開部隊前,請你們給我找個住處。我現在要去吃早飯了。”

十八

一個月時間,王金栓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年。這一個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得他越發變得沉默了。他常常一個人大半夜大半夜地坐著,還是不變一個姿勢。

冥想的結果,是大徹大悟了,還是鑽到更細一個牛角尖中,連他自己也不明白。

有一天,董小雲和國朝來向他征求意見。

李春燕願意介紹他倆進那個服裝公司,小雲去了先做模特,幹上一段可以考慮做一些廣告方麵的文字工作,國朝到公司後,先學弄汽車,然後再分配幹什麽。

王金栓聽後,半天不說話。

董小雲以為王金栓反對,就說:“大哥,你要是反對,我們就不去,其實在小飯館也挺好。”

“吃香的,喝辣的,又不用動腦筋,多好。”王金栓等了一會兒,突然哭了,“給你們說著玩呢,我就那麽小氣,這是好事,反正以後戶口會慢慢變得不重要了。再說如果小雲成了大作家,出國定居都有可能。我老了,這一輩子折騰不出什麽名堂了。做了大半輩子參謀,一肚子的軍事理論,一腦袋軍事知識,能不能把飛機大炮換成計算機、股票,還打個問號。”說著說著他有些傷感起來。

“大哥,你肯定能行,春燕姐還說,她走南闖北這麽多年,你是她最敬佩的一個男人。”

“是嗎?難為她還記得起我,你們再見到她,代我向她問個好。當年我很對不起她,請她原諒。她的孩子恐怕也有幾歲了吧。”

“大哥,”董小雲眨眨眼睛,終於沒讓眼淚流出來,“先前怕你難過,一直沒和你說春燕姐,她一直沒有忘記你,還,還……你不知道她談起你時那種神情,她多想見見你呀,她,她一直沒有結婚。她一直在等著,她知道你如今仍一個人生活,她要我對你說,如果有可能她還願和你一起生活。”

“哦,”王金栓眼裏射出一絲驚訝,旋即就被更複雜的東西淹沒了,“春燕算是一個多情的人,又有才華,不難再遇上一個才子,才子佳人,那時她就完全了。這事不宜做了。你們倆不要早婚,三十多歲也不晚,趁年輕,什麽都要試試。我這一輩子……不早了,你們也該回去了。”

王金栓在這次見麵後沒兩天,再次遭到打擊。這次打擊,幾乎是毀滅性的。他的六枚軍功章也無法幫助他完成最後一個願望:留在這個城市。

按轉業幹部條例規定,他現在隻能回到涅陽去,在那裏的某個單位做一個小職員。蔣處長陪他從軍轉辦回來的路上,王金栓感到了一種徹底的空落。

“小蔣,你們幹嗎這段時間對我說話挑三揀四,藏頭去尾?我真病了嗎?有什麽話還是說出來。我能受得了,到了這一步,還有什麽想不開呢?”

王金栓怔住了,過了好一陣兒,他才自言自語說:“怪不得最近老看見鐵柱和小瑞,又不打照麵,弄得神神鬼鬼的。”

“你同意了?”

王金栓想了想說:“給我一段時間考慮一下。”

蔣處長說:“你們這批,上麵要求嚴,四個月內要求全部離隊,複婚後還得聯係工作,麻煩事還多,你抓緊點。”

晚上,小雲和國朝來看他。他說:“我得娶個有本市戶口的老婆,才能留下來,真沒想到是這種結局。”

王金栓明白,自己早不是什麽香餑餑了。

可不這麽辦,自己就得在四個月內滾回老家去。王金栓似乎必須在兩個女人之間作出自己的選擇了。

王金栓無法想象自己在春燕耀眼的光暈裏,還能不能自由地呼吸。靈芝那裏還有一兒一女,盡管上帝也無法保證這兩個小家夥在胡茬變得黑粗、胸脯變得鼓鼓之後,叫出的爸爸會不會發出酸奶的味道。不過這終歸是一兒一女,而且現在都在把他當星星盼呢。

他選擇了靈芝。

初冬的一天裏,正是黃昏,靈芝母子三人拿著大件物品在前,王金栓抱著一雙皮鞋和一網兜髒衣服在後,穿過枯黃的足球場,慢慢走進家屬區。一路上,王金栓都在回憶一個在自己大半生中重複了多次的場景。他帶著一個個未婚妻走進這個家屬區,他昂首挺胸在前,玲兒、春燕、靈芝低著頭在後。和今天不同的是,他走在後麵。想起自己重新走進這個家屬區的目的,他低下了頭,學著玲兒、春燕、靈芝的樣子,和靈芝他們保持了一定距離。

在那個熟悉的門洞前,他站住了。夕陽正從兩幢樓的夾縫裏射過來,把他的一個修長的影子留在地上。門洞裏吹出一股風,他的滿頭花白抖成一團淩亂,他微微抬起頭,一個複雜的微笑慢慢從他的臉部綻出,久久地保持著,保持著……

十九

機關黨委會議記錄(之四)

參加人員:林部長、王副部長、張主任、周副主任……蔣處長(列席)、任處長(列席)、柳五變(記錄員)。

林部長:最後一個名額,我看看就給王金栓同誌吧。我也快退了,在休息前,我想看到王金栓同誌能有個好結果。直說了吧,我很欣賞王金栓同誌的才幹,願意為他做點什麽。別人說是以權謀私,我也不反駁。王金栓的痛苦,都來源於他那些不幸的婚姻,有時候我想,如果他有一個美滿的婚姻,他會不會有更大的作為?

張主任:我同意,我看王金栓的有些想法不正常,真出了大事,可不是他王金栓個人的問題。我的意思並不是要把一個逆種逐出門外。給他做了多少工作,都沒效果嘛。這麽做或許能給他大觸動。記得《儒林外史》上有個範進,幾十歲中了舉人,迷了本性,他老丈人一巴掌就打好了。

張主任:是呀,這事群眾反映強烈。小青年未婚同居,還,還說得過去。

王副部長:四十多了,和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這算哪回事嘛。

林部長:這事恐怕不宜傳播,查無實據,我沒見,你們也沒見,誰都沒見,都是聽說的。越是人才,身上毛病越多,這可能是個普遍性。王金栓如果不是四十三,而是三十四,我還舍不得讓他走。

周副主任:我同意林部長的提議。但要做好鋪墊工作,善後工作。我發現王金栓身上有一種少有的軍人榮譽感,對部隊有這樣深的感情,突然間告訴他要走了,感情上可能一時會轉不過來彎。

林部長:還是周副主任想得周到,觀察得仔細,形成決議後,小蔣和小任負責做通王金栓的思想工作。對了,今年的立功名額不是還有兩個嗎?去年他鬧離婚,根本沒提,我看還是補一個,這也是個安慰。

王副部長:我不同意給他立功,總是無風不起浪吧。

張主任:算了,老王,要走的人了,誰會去攀比?

蔣處長:從感情上講,我也舍不得王參謀離開。可是要精簡整編,他也快到線了,這幾年幾個年輕人在王參謀的指導下,進步很快,可以獨當一麵。處裏已經考慮今年給王參謀一個功。我倒是擔心王參謀的將來。他到哪裏去呢?在大城市呆了二十年,家裏一無親人,二無房產,聽說那裏的宗法勢力還很強,王參謀肯定不願回去。可是不回去,他現在又無法留在這裏,這是個難題。

林部長:這確實是個問題。小柳,你跑了兩年轉業幹部安置工作,王參謀要是和馮靈芝複婚,他能不能留下來。

柳五變:可以,馮靈芝有本市戶口,她與王金栓的婚齡也有五年以上,就是不知道離了一次婚再算婚齡有沒有其他規定。

林部長:那個馮靈芝是個好妻子,你們事先去和馮靈芝通個氣,如果她也願複婚,這就好辦了。地方上遇到麻煩,組織出麵協商。小柳,這事就交給你去辦,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任處長:我一直很欽佩王參謀,他身上有一種精神千金難買。我常想,如果王參謀搞股票,我可不是對手,他……

張主任:這幾天忘了問你,我們那股票是漲了跌了?

任處長:又漲了一點。

王副部長:小任,明天我把五千元交給你折騰,可要選好嗬!

任處長:你放心,隻要……

林部長:留著散會後說吧。沒什麽意見就散了吧。小蔣,小任,明天你們無論如何也要把這事通知給王金栓。

機關黨委:

我與涅陽六裏屯女青年董小雲建立了戀愛關係。董小雲係涅陽農民,現年二十三歲,身體健康,與我沒有血緣關係。現申請與董小雲結婚,請組織批準並出具介紹信。

申請人:王金栓

(注:此結婚申請沒有遞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