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遊戲或一種狀態素描

這是一個初冬的下午。這是那種藍得失真不見一朵白雲的空曠的天。太陽經過一個夏天和秋天的成長變得有點老謀深算了,它可以把那加速青春消亡的紫外線藏在溫和背後,隨意朝高原揮灑。還在妙齡青春的姑娘遇到這種情況總要付出慘重代價。尹秀英的青春早已進入遲暮,臉上的高原色像胎記一樣難以抹去了。當年,她的臉蛋也曾白嫩白嫩的,可惜沒人告訴她如何對付老謀深算的冬日。因此,四年前,七八個姑娘來到這個院子時,她第一句話就是:“明目張膽的好對付,最怕這種城府深的,在你不經意時,立刻就幹掉你,你們可要當心!”林佳第二天就寫信讓家裏寄來十幾瓶防曬霜。防曬霜是高級的,她的臉蛋如今還像狗尾巴花那樣粉紅裏透出嫩白。這引起了許多的話題,可以談到養生學,可以引申到愛情滋沒滋潤,於是就引起意味深長的前仰後合的諱莫如深的會心的抿嘴一笑或哈哈大笑。這是冬日下午的保留節目,像莎士比亞悲劇那樣久演不衰。吃喝拉撒之後,這是最最最為重要的生活。

久之,就煉出多多的“神頭兒”。“神頭兒”屬於那種天上事知一半地下事全知道的人物,且在某一方麵有過人之處。

譬如現年三十四歲的神頭張,前年婚後第一次回家探親,一進門就嗅到一種陌生的同類氣味,他竟能氣度宏大地邁過心理障礙,在雙人**睡了六天。這在陽盛陰衰的北方確實不值一書。接下去的事,惜墨如司馬遷般吝嗇也無法放過。第七天,他把一架收錄機放在床下,非常隱蔽地在房外晴不見太陽雨不見濕衣裳的葡萄架下安了一個電源開關。他做著電機維修的工作,巧妙地安這麽個小玩意,那簡直有點像洲際導彈打高原蚊子。第八天,他到鄰縣郵電局填寫了有“速歸隊遲到則嚴懲”字樣的電文。女人送他時,兩眼變成的桃子與林妹妹見臥床不起的寶哥哥時那兩個桃子大小相當,但當天下午,他又順利地潛回了。部隊性質保密,可以與克格勃一比,這種監聽隻能算雕蟲小技。第十天晚上十點,他準時接通了電源。第二天,妻子上班去了,他在磁帶裏加進了他虛懷若穀寬宏大量的勸告,最後一句是:“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十天後,妻揣著磁帶追到高原。

如果說這仍不值一書,就再來聽聽神頭張另外的創造。妻走後,神頭張一見那些因為後院起火而萎靡不振焦頭爛額的同事,就大談妻子以長跪兩個小時二十九分四十八秒七八,以一千零七十二滴半的眼淚表示的懺悔,和他當時心裏頭產生的不停流淌的富有變化的一波三折一詠三歎的感覺和情緒,以此來啟發同病相憐者效法或創新。最後,還要神魂激**地把那晚他和妻子之間的床第之事描繪成一曲天上才能有人間不能聞的交響樂章。又感慨萬端宣稱夫妻之間隻有經過一場情感大雪崩遇見一次泥石流之類的大動**,才能奏出這無比和諧、萬分壯美、無比輝煌的交響樂章。神頭張理論的妙處,有沒有人實踐不得而知。自這種理論問世,他就在諸多的神頭中脫穎而出,獨步高原情林了。

日子就是夾雜著這樣的創造悄無聲息溜走了,如雅魯藏布一樣的男人氣,從不回頭。每個人都進行著這種孤獨無靠的創造。珠穆朗瑪一年長高多少,岡底斯是從不過問的。因此,林佳也從不去想張交響內心是流血還是流淚,摸了四年的微型計算機,也不願思索一下它存在的價值何在。然而,這心總不能空曠如斯,她就在百無聊賴的日子裏,開始想進入一個男人心裏去。不消說她已到了戀愛的年紀,而高原早被人改造成永恒的戀愛季節了。

四年前的一個秋日,十九個淒淒惶惶的大學生一下飛機都愣了。山的顏色怪頭怪腦,竟不長一棵樹;風大得可用耳朵捉到,還很硬;黃沙竟像霧一樣,濃得無法化解。林佳和八位女同胞都閘不住,一齊都滾了眼淚。

“哭個屁!”

一路沉默的大個子石昆一開口,九個姑娘都呆了,她們難以想象這人四年的大學是怎麽讀的。下邊的事,林佳隻能在心裏罵聲“混蛋”。這家夥竟旁若無人地遊出人群,邁著方步走到機場邊上撒起尿來。一個大學生對可愛的拉薩這般無禮,真是文明的悲哀。兩年裏他們沒說一句話,就不難理解。

馬林大隊長不知這點細節,竟想做回月下老人的勾當,撮合他倆到一起。林佳笑笑,先感謝大隊長的美意,又不解氣,補充一句道:“北京猿已經知道以樹葉遮羞,誰能願意同一隻狗生活?馬林知道這事無法勉強了,事情就撂了下來。林佳回到宿舍,思前想後,覺著這事主謀不在馬林,他的背後有一隻沒有進化過來的罪惡的手。她就構造了一個報複的計劃。但凡美麗的少女,遇到自己看不起的男人求愛,鼻孔總要朝天,如果這少女受過高等教育,這男人的災難就要來臨了。

馬林辦這事存了一點私心,手下沒人,說話如同放屁,他為官多年,總算悟了一些。在石昆身上看到自己的青春的影子,他就坐住了。政委王木貴先前這麽經營多年,現在一開常委會,馬林就單幹了。官場心灰了,不得不考慮退路,在高原已幹了二十七個年頭了。妻子已發來最後通牒:四十八歲前再不轉業,就各奔東西。並寄來了一份撰寫好的征婚廣告,上寫著:梁蘇美,女,四十六歲,離異,有一十五歲男孩,中教四級,月工資一百四十二元,相貌端莊,品行絕好,覓一五十五歲以下在南京市國營單位工作有住房男性為伴,不擇相貌,隻求廝守一起。有意者請與西藏五六七八九一部隊馬林聯係,有信必複,附近照更佳。拒訪。馬林思忖再三,敲開了尹秀英的門。這女人的丈夫三年前在一次外出執行任務時遇到暴風雪再沒有回來。女人看完信,看看馬林筆挺的軍服,看看那雙永遠鋥亮的皮鞋,目光漸漸流出幾絲歎息,接著長籲了一口氣:“大馬,大馬,你真的老了,再打扮也不比當年。認命吧,折騰了十幾年,該歇歇了。我這輩子完了,也不再求什麽結果。”馬林看著憔悴的女人,囁嚅道:“你不同意把它登報?”尹秀英粲然一笑:“免了吧,你經不起折騰了。”馬林訕訕地縮回了手:“我承認我對人研究太少,年輕人在想什麽,我弄不清楚了,譬如林佳,可不像你年輕時候。”“你也碰了釘子?”尹秀英肆無忌憚地大笑:“我們都老了。”

林佳厭煩同齡女人的市井氣,反倒與尹秀英成了忘年交,逐漸地,這秘密就相互無法隱藏。有一天,她倆一起給門前的十幾棵罌粟花澆水,林佳歎道:“大姐,我真弄不明白,王政委為什麽那麽熱衷給人介紹對象,可悲的是,這姐妹們在學校一個兩個公主似的,兩年不到,竟都同意拉郎配。”

尹秀英直起身,盯著風擺紅柳枝:“入黨,晉升,內調,都屬政委的工作,你還不懂?”

“我懂!那也不能出賣良知呀?”

馬林邁著正規的軍人步子朝後院的青草地走去,遠處,王木貴的菜地裏蹲著一堆拔草的男女,尹秀英不由得呆了。

林佳撐不住,撲哧笑了:“馬大隊長真帥,早二十年準能打贏一場戰爭!”

尹秀英連忙搖頭:“他連一場戰役都沒打贏過,戰場、官場、情場,他都是個失敗者。”

林佳心裏頓生出一個惡念,冷不丁問:“大姐,你真要立個貞潔牌坊?青春的尾巴就不去抓了?”

尹秀英被人窺破了秘密,頓時亂了方寸,紅著臉道:“小林,男人們,說不清楚,年輕時都那樣,快五十的人啦,還能指望什麽。”

“不是聽說他後院起火了?”

“你聽誰說的?”

“王政委呀!”

“那你全知道了?真卑鄙!”尹秀英把水壺摔在地上。

林佳見惹了禍,忙解釋:“大姐,你千萬別生氣,我確實沒別的意思,我是覺得你和馬隊長還有機會……”

尹秀英笑著捋捋林佳額前的劉海:“我沒生你的氣,我剛說過,男人捉摸不透,我和老馬看你和石昆挺般配,結果呢?大馬在你那裏碰了一鼻子灰,我去找小石,你猜他說什麽?他說:‘尹大姐,你別逼了!打個雷能把她嚇尿了,豌豆公主似的,渾身假模假樣,看那細腰,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能不能生養還難說,我家十代單傳,你是存心叫我絕後不是,好大姐,你就饒了我吧!’我氣得直想擰他的嘴。你說這男人長這麽好有什麽用。”

林佳早氣得兩眼發直,狠巴巴甩一句:“他好個屁,原來這樣,走著瞧吧。”抬起修長的腿,叮叮咣咣踩著水泥通道,走了。

尹秀英望著林佳的背影,歎息道:“這些年輕人。”

林佳開始運轉那個龐大的計劃,投槍、匕首都準備好了,就是沒機會。雖然同在一個機房上班,最多隻能在接班的時候問一句:“有什麽重要情況?”而石昆眼皮都不抬,似乎不是麵對一個女人,而是一個冷冰冰的話筒:“吉普林中尉探親,派一架直升機來接。黃金漲價,大煙土漲價。裏拉少尉強奸幼女電令拘留。勞軍隊星期五下午抵二十三團,望安排好人員。你又不是頭一回值班,看班記唄。操!盡他媽這鬼玩意兒,有幾架破直升機抖什麽!”

“說話可要放幹淨點,”林佳已經憋足了勁兒,準備要大幹一場,“要積點德,這可真要斷子絕孫的。”

石昆坦然笑道:“有這麽嚴重?聽人說你自我標榜為新派,國罵都聽不進我可不信,怎麽樣,這兒沒人,發泄一下,跟我說:他媽的,他娘的!他奶奶的!說呀,盡玩兒虛的。”

林佳一甩門,班也不值了。初戰告敗,哭了一場,想起化悲痛為力量,又重新振作。

很長一段時間,石昆都在堂而皇之讀什麽《戰爭論》、《當代局部戰爭》,還裝模作樣記了筆記,一副做大學問的樣子。林佳總想譏諷幾句,想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就忍了。石昆竟不知進退,林佳正二八百寫起論文來。連標題都是注定的倒黴相,什麽《電子戰在未來戰爭中將決定全局》,《情報戰在當代局部戰爭中的作用》,這種戰略問題是你一個青勾子勝任的?歎息一下良宵春夢苦短還差不多。春末秋初的一天,石昆自製了一個大牛皮紙信封,又莊重地寫下“北京軍事科學院《軍事學術》雜誌社”幾個字。從此,林佳就陷入一種極其惡毒的期待之中。她主動把司令部通信員取信的工作承擔了,她幻想著那個牛皮信封能原封不動地捏在自己手裏,用那個東西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永世不得翻身。誰知過了兩個月,石昆隻收到一些平信,一看那娟秀的字體,就知出自很不錯的女性之手。雪裏添霜,林佳便如一隻被惡氣充盈的大氣球一樣,遇到低氣壓就可能爆炸。她開始注意並記錄石昆的一切行動。最後竟能在十餘人中分辨出這個混蛋的腳步聲。當她探知每晚十點四十分石昆總要獨自一人經過她的門前時,她竟想用院子裏男孩兒電打野狗的辦法把石昆消滅掉。為什麽沒付諸行動,不得而知。不久,區業餘通信員的工作就讓她厭煩了。這時,一個念頭驚得她徹夜難眠:一旦這混小子的論文發表了,自己不是要在地獄裏萬劫不複了麽?第二天,她也開始啃那些枯燥的理論書籍。在石昆不在時,她就懷著濃厚的興趣與男人一起天文地理、文學藝術、物價上漲、計劃生育起來。誰想,這些男同胞對石昆都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個現實讓她悲哀地覺得天下好男人都死絕了。

此路不通。看來得另辟他途了。

踏破鐵鞋無覓處,這年的夏末,機會終於來了。

洗澡的問題一直沒有解決。修澡堂的專款總後的紅頭文件上是見不到的。最重要的是王木貴政委參軍二十多年,洗澡一直沒養成習慣。這也不怪他,他的老家在陝西北部,祖祖輩輩都缺水。年前,有位可帶隨從的領導來檢查工作,馬林力爭半天要了兩萬塊錢,理由是改善營區的基本設施,他的本意是建一個漂亮的太陽能澡堂和一個抽水馬桶式廁所,二十幾年了,他竟沒學會下蹲。兩萬塊拔到大隊帳上隻剩了一萬。馬林從北京開會回來,已有八千塊用於改造一個麵包車。這錢買了一個拖鬥。這樣,家屬買菜難的問題隨著孩子上學一並解決了。剩下的兩千元在馬林的力爭下買來了十來個做飯的扇型太陽能灶。太陽能灶往大院裏一擺,煞是好看,一個個小雷達似的。從此林佳可以隔三天洗一次澡了。

那一日大概下午四點多鍾吧,她剛剛在宿舍洗完澡,那十分熟悉的、刺耳的腳步聲就由遠而近過來了。她慌忙把上海產的橘黃色純棉針織褲頭穿上,拿起胸罩裙子和柔姿紗上衣時,她猶豫了。腳步聲更加沉重。就在這一刹那間,她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不能放過這個機會。這個時刻究竟是拿破侖的奧斯特裏茲還是滑鐵盧,她沒時間細想。她果斷地扔掉衣服,把一個大浴巾胡亂裹在身上。敲門聲響了。

“有人在家嗎?”

她輕手輕腳地把插銷拉開,一開口,那聲音把自己嚇了一大跳。

“推門就是了,假惺惺的幹嗎!”

石昆一頭撞了進來,看了一眼林佳,一條腿就抽了筋。

“大軍事家,”林佳臉上浮起一抹古怪的淺笑,“大駕光臨,寒舍生輝,請裏邊坐。”

石昆入了定,眼看著浴巾從渾圓的肩頭往下滑。

林佳柳眉倒豎起來:“見識見識現代派,全是假的嗎?今天讓你看個夠,這兒沒有旁人,”漸漸,話語裏透出哭聲,“損人也不是那種損法……”

林佳撲嗒撲嗒掉眼淚時,石昆早逃之夭夭了。

這次抓了把柄,林佳就有恃無恐了。不幾天,石昆和幾個男同事正在閑聊。因為又收到某國勞軍隊上前沿慰問的情況,大家就地取材談開了。談獻身國防,談蘇聯衛國戰爭中的八十萬本國女性的偉大犧牲,談高原男女軍人的酸甜苦辣,一發不可收拾,談得目中無人,便不可能注意到林佳進屋和她認真聽講如三年級學生的乖模樣。各位口頭英豪告一段落,一看林佳正襟危坐,都噤若寒蟬,手足無措了。姑娘卻容光煥發,一一欣賞男同胞的尷尬,得意地一笑,出語就振聾發聵。

“還沒盡興嘛,我說這個問題早該解決,要不,有的人就會墮落到偷看女人洗澡。”

石昆麵紅耳赤,恨不得咬牙切齒,卻又不敢發作,思前想後,不知何時得罪了這位尊神。

為了這次決定性的勝利,在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林佳買了一瓶高橙、一瓶白蘭地,兌成雞尾酒自斟自飲,對影成三人地慶祝。正在興頭上,有人敲門了。林佳很希望來的是尹秀英,這樣,她報這一箭之仇的偉大的光輝就不至湮沒掉了。

來人是政委王木貴。

這自然是掃興的事,一頭金錢豹,闖進梅花鹿群,都在揣摸對方。

王木貴不請自坐:“小林,最近你好像有什麽心事?瘦多了,一瘦就顯得黑。”

林佳木然聽著,有些不敢接受這比父愛要複雜得多的慈愛。

王木貴抖著雙腿,盯著桌上的酒:“我都知道了,這單位是該好好抓一抓,我要在政治上對大家負責,有個別人太不像話了,要誤入歧途的。”

“王政委,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你一定知道是誰吧,要相信組織,一定要嚴懲。”

“你越說我越糊塗,我不明白。”

“有人反映,單位有人偷看女人洗澡,說是你……”

林佳這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連忙道:“沒有的事,那是說的玩笑話。”

“那你怎麽一個人喝酒?”

“政委,謝謝你的關心,”林佳恢複了鎮靜,“我是高興。”

王木貴站起來,伸出手拍拍林佳的頭,“酒不是個好東西,還是那句話,要相信組織。”走到門口,王木貴又轉過身,“讀書多是好事,也有副作用,馬隊長當年……不說也罷,那石昆是個不錯的人,馬隊長也是……你是個聰明人,終身大事不能兒戲。沒記錯的話,你屬羊,今年二十二歲,對吧?”

“是的。”

“早點休息。”王木貴轉身邁著方步,慢慢與月色消溶了。

林佳呆呆地看著酒杯,坐了半夜。

幾天後的一個黃昏,林佳著意打扮了一番,走到後院的草地上,有筋有骨地背誦拜倫的一首短詩:

愛我者我致以歎息

恨我者我報以微笑

無論頭頂是怎樣的天空

我將迎接任何風暴

石昆看看左右無人,從一片紅柳叢中躥了出去。

“林大小姐,凡事不能做絕了,憑良心向毛主席發誓,我石某有那麽下賤嗎?那天的事你心裏最清楚,向上報告完全是莫須有。我認栽了,我的老佛爺、旗手、葉卡捷林娜二世,咱們是扯平了。今後雞走雞道狗走狗道。我再找你一次,我是婊子養的!”

說完,他氣衝衝地走了。林佳咬著嘴唇,嗚咽起來,她萬萬沒想到這遊戲如此危險。

秋天到了,落葉正紛紛。石昆的兩篇論文都發表了。雖再無大的較量,林佳卻漸漸感到自己已走向失敗者的行列。夏天那步棋帶來的惶惑注定還要折磨她很久。當時,如果不是神經係統出了毛病,那又是為什麽?自己竟能毫無顧忌地向一個男人展示自己的少女身體,卻又對他的一句戲言之類的話那麽耿耿於懷,這正常嗎?從石昆那裏再也得不到一絲眼風了。林佳先前還隻是感到受了冷落,慢慢地便開始懷疑自己真的缺乏女人的嫵媚嬌豔了。

一個冬日的下午,該她接石昆的班,她下了很大的決心,要利用這個機會哪怕是屈尊降貴地用溫柔或是什麽女人的溫度去燒化那張臉上的冰冷。推門的時候,她已經說服了自己。

誰知石昆早把班記寫好,在她進門的一刹那與她擦身而過。

林佳拉開窗簾,看見石昆沉著地走過紅柳樹林。遠處,一朵雪白的雲貼著那個怪頭怪腦的山峰滑走了,當她百般無賴地在椅子上坐下後,控製台上的指示燈亮了,她打開傳真機,讀一封上級發來的傳真電報:

據各方麵反映,某國在近幾個月內頻繁調動兵力,並在雙方無人區設點,蠶食我領土。由於這種突然的變化,發生重大規模局部戰爭已有可能。鑒於這種形勢,從即日起,你部進入等級戰備。要迅速組建三十人小分隊由一主官帶隊,四十日內赴河穀地區配合反蠶食鬥爭。

林佳在機房緊張地接傳真電報時,石昆正因為讀一本書而興奮不已,這本書是國外一個將軍寫的,很客觀地描述了幾十年前在這個地方發生的一場戰爭。那些事件、那些參戰的大名鼎鼎的人物使石昆激動,他像一個天生的軍人一樣,一想到戰爭就進入亢奮狀態。

石昆讀到戰爭結束部分,再也坐不住了,抱起書就往馬林處跑,馬林參加過這場戰爭。

“老馬,你讀過這本書嗎?”

馬林看了看封麵,肯定地點點頭。

“如果現在再發生戰爭,我想中國軍人會表現得更出色。”石昆滿懷豪情,信心十足地宣稱。

馬林沉思很久,終於說話了:“軍人的成就大都靠機遇,小石,你覺得部隊的狀況能應付得了嗎?我很擔心。”

幾十年刀槍入庫,誰能有十足的把握?女人們大部分精力用於駐容之道,每個人都可稱為防曬專家。男人們呢?要釣魚、打麻將,創造出層出不窮的對付野狗的辦法,要鑽研如何用高壓鍋整狗肉的技術,還要花精力戀愛。張交響創造出夫妻生活交響理論是大院中一絕。能分辨死狗幾歲、血親是波斯狗或是高原獵犬也是一絕。楊情書的情書也是一絕。分到這裏兩年,楊情書開始了青春期的**,本來多數人以為他是鐵樹,誰知這秋菊放在春天的花叢中也要開他個痛痛快快。他開始行動時,院內還有六個姑娘處於待分配狀態。六人中,除了林佳,每個姑娘都不反對與楊情書交往。首先是他家住上海,這一條足抵得上大公雞漂亮的羽毛,且據他聲稱,他家的房子多得能給他娶三妻四妾,還能遊刃有餘地避免相互間爭風吃醋之類的惡性事故的發生。

有一日,尹秀英和五個姑娘在拉薩河邊洗衣服,楊情書扛著一個不鏽鋼漁竿哼著流行情歌**過來。尹秀英隨便開了一個玩笑:“小楊,你像是看中誰了吧?說出來大姐給你做紅娘。”見到對麵五個姑娘,楊情書眼都花了,小聲道:“哪一個都行。”姑娘們都以為楊情書看上了自己,自然都麵帶潮紅。當晚,楊情書炮製了第一封情書,給了一位姑娘。拍賣行的木棰聲響得越遲,自然身價越高,盡管姑娘們早盼了星星盼月亮,可真到了晚上,她們就會躲入花柳叢中,偷偷地看而不現身。楊情書不懂奧秘,兩天不見回音,以為沒戲,便又炮製第二封信給第二個姑娘。十天下來,五封情書發出,仍不見回音,而且姑娘們見他也沒有了笑臉。原來姑娘們好得像一個人,第一個對第二個、第二個對第三個……第五個對第一個,說了同樣的秘密:“過兩天我讓你看個人,不是吹牛:絕對棒!”一個姑娘提議各人把心上人的姓名寫在左手心上。大家覺得這個法子頗有諸葛孔明時代遺風,就舉手通過,於是,五隻手伸到一起,也是英雄所見略同,可見有些曆史事件是注定要重複的,五個柔軟的掌心上都寫著一個“楊”字。姑娘們忙從衣服裏掏出帶著少女體溫的信,一對照,整個一個“新華社消息”各電台播放,排頭寫道:“高原上孤獨的畫眉鳥嗬”——從此後,楊情書的真名失傳。

石昆總認為,作為軍人,首先應該關心的是戰爭。中東、兩伊、祖國南疆的些許硝煙,就在身邊,用這些槍炮聲排遣空泛和無聊,說不定還能成就一個克勞塞維茨。但幾年下來,隻落得個不懂生活的惡名,孤獨得像站在幽州台上的陳子昂。如今叫馬林一問,這心裏還真的犯嘀咕。

“單靠我們,恐怕危險。”

“小石,心裏話,如不轉業,就要妻離子散。不過我決定再賴它幾年。人生中有些事情的價值遠遠超過生命和愛情。”

石昆知道馬林有件棘手的事,這件事據王木貴提供的情況綜合分析,恐怕要牽扯到敬愛的尹大姐。王木貴曾把他作為自家人培養過,給他分析過大院的曆史和現狀,目的自然是讓他以史為鏡,選擇好船隻。分析到尹秀英時,王木貴說:“別看尹參謀現在不紮眼,當年可是風流了一陣子呢!花無百日紅,沒辦法的。當年,差點讓老馬栽了大跟頭。”

石昆想著馬大哈隊長竟有隱私,心裏就生好奇:“我倒看不出來,老馬經常敲打談戀愛的:你小子,萬萬不可超過預算,有了赤字難受。”

王木貴歎息一聲:“年輕時誰沒個閃失。老馬是錯看了秤盤星,結了婚,什麽都算了。能怎麽樣?折騰了半天,要死要活的,不是還沒離掉?這事你知道就行了,你在學校入了黨,想是曉得輕重的。將來,這裏的一切都是你們的,連這菜地。”

石昆說:“操,兩廂情願,幹脆就是愛情了,管那麽多幹嗎!”

王木貴笑笑:“小石啊,你要明白,薑還是老的辣。”

兩人默默地坐著,過了一會兒,馬林說:“給我一支煙。”

石昆摸出一支遞過去:“從沒見你抽過。”

“原先經常抽,後來發現也沒什麽幸福感,就改成難受時偶爾抽一支。”馬林吐口煙,“鬱鬱悶悶過了三四年,想想該結婚了,就結了。”

“我明白。”石昆一拍腦袋,抱起書往外走。

林佳拿起電報去找尹秀英。

“尹大姐,要打仗了。”聲音晃晃悠悠,透出內心的緊張。

尹秀英接過電報看一遍,漫不經心地說:“小石和大馬早說過,這是早晚的事。不是尹大姐吹他,小石可是個難得的人,你還等著幹什麽?二十多歲,竟能寫出那種文章。”

“有啥稀罕!”林佳口是心非地說。

“啥稀罕?”尹秀英吃驚道,“你該讀讀,不瞞你說,要是我年輕十五歲,能這麽給你介紹?反正這兒還有幾個姑娘。”她拿起報就要出去。

“尹大姐——”林佳欲言又止。

“別吞吞吐吐了,”尹秀英笑道,“你那心思我明白,王木貴給你拿了三張照片,你看都不看,還不是等小石。到底有什麽障礙?”

“他,他對我有看法,也可以說是誤會。”

“你去找他呀!”

“大姐,你小聲點!你問他要雜誌,千萬不要說是我要看,這種人最愛翹尾巴。”

“我知道。保證保密。”

尹秀英下了樓,風風火火地往大隊領導辦公樓走去。野地裏一片荒涼,幾個藏族牧人踽踽前行,不時發出一個蒼涼淒惻的長調。

放好文件夾,尹秀英並沒有走的意思。馬林隻好招呼道:“坐吧。”

馬林推開窗子,看見幾個調休的男女正和王木貴老婆一起搶收大白菜。

尹秀英憤然道:“都成了生產隊了,還打什麽仗!”

馬林頓時嚴肅起來:“還有四十天,我會讓這個院子變個樣,將來打起仗來,一定能弄個將軍級的。他們本質都不錯,在學校理論知識又紮實。關鍵是……小石這種人太少。”

尹秀英吃驚地問道:“你是想去?現在下去能是好玩的?再說你的心髒,也該到醫院查一查了。你都是超齡的人啦,說不定明年就走,湊這個熱鬧幹嗎?想想這十幾年,別再犯傻了。聽我一句話,把這個球踢過去。”

“秀英!”馬林生氣道,“這是戰爭,弄不好要血流成河的。要識大局,該忍就要忍。”

尹秀英冷笑幾聲:“什麽是大局?你不是說這仗一兩年還打不起來嗎?現在去撈的盡是好處,能不能讓你出這個風頭,難說,開個黨委會你就知道了。內定你明年轉業,誰不知道?”

尹秀英不失時機發揚魯迅痛打落水狗的精神,一下子泄了馬林的底氣。

“二十五年前你就鬥不過人家。現在呢,人家叱吒風雲,你連自己將來的歸宿都無法左右,就別提虛勁兒了,你探探人家的口風,說不定會把風頭讓你出出。”

馬林搖搖頭,拿起簽字筆在傳真電報的右角寫上:王政委閱處。馬×月×日。剛要合上筆帽,忽發奇想地又在王字前麵加了一個大大的“請”字。

“你拿給王政委,這下你滿意了吧。”

尹秀英恨恨地剜他一眼:“你這個人從來都是狗咬呂洞賓。”

看著尹秀英漸漸發福的背影,捋捋自己已經花白的頭發,馬林淒然歎道:“都老了。操!”

王木貴收拾好菜窖,想起該到辦公室坐一會兒班了。近來,他總是想起“寧做雞頭,不做鳳尾”這句話。他覺得這八個字裏麵妙處無窮。人生在世,要緊處就是悟出一些這樣的道道;不在多,一兩條玩得精熟,就夠了。這個大院是很有意思的,行政、業務、後勤歸三個部門管,最後是三家都管不著。因此,別看這裏隻是一個獨立團的架子,官也隻有七品,幹起來卻能夠隨心所欲。幹了幾年主官,王木貴知道了除了上麵下發的紅頭文件和白紙黑字的命令必須執行外,其他的都可以來他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除此之外,王木貴還把“拿他一把,抓個辮子”這個治人之道,悟得能極深極透,他簡直覺得這個法子是為官所需的太上老君煉出的金丹,靈光得很。譬如,在這個院子裏和他王木貴平起平坐的隻有馬林一個人。

馬林有個辮子在王木貴手裏攥著,於是大事小事便都得讓他三分。大概經過簡言之是這樣的:王木貴看見了馬林和尹秀英親嘴,馬、尹二人也知道王木貴看見了,馬林已結婚正鬧離婚而沒離掉,尹秀英那時還是個姑娘。事後,王木貴分別找過馬林和尹秀英,解釋說他患有夜盲之類的病。尹秀英丈夫死後,馬林幾次在黨委會上提出讓尹秀英轉業。王木貴不表示反對。王木貴知道尹秀英離不開西藏,或者直截了當說尹秀英離不開馬林。王木貴從小在陝北情歌中泡大,深知情字厲害。上報轉業幹部名單時,就把尹秀英的名字勾去。會上不反對,是讓馬林有機會表明與尹秀英劃清界限,勾掉名字雖然霸道些,但合馬林本意,他也不會說什麽。第二年再提一次,王木貴就再勾一次,這幾乎成了他倆間保留的遊戲。簡言之,尹秀英就是馬林的辮子,控製馬林就必須留下尹秀英。大清朝時期,中國人都有辮子,所以才活得窩囊,辮子一割就揚眉吐氣了。政治這玩意兒,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複雜,練就一身抓辮子的功夫,就可以在這裏麵成家、成精。

王木貴在回辦公室的路上,想的就是這些。他看見菜地裏有幾個人幫忙,並沒打算過去搭訕。沒這個必要,雙方心裏跟明鏡一樣。每年大院有六七個內調名額,要發展兩批黨員,還有一批義務兵轉誌願兵。內地別的不說,那空氣就是**。當了幾年兵,沒有入黨,轉業到地方去,三五年抬不起頭,這事極厲害,部隊入黨那麽容易,入不了黨一定是長有辮子。義務兵一定要那些家是農村的,越窮越好,轉誌願兵後回去就能安排工作。王木貴隻抓這幾件事。至於業務訓練,日常工作,是馬林的權力。王木貴還提議讓馬林做了體育工作指導委員會主任。一個人太霸道了不好。這叫軍政配合。

尹秀英推門進來,王木貴剛抽完一支煙。

尹秀英把文件夾放好,遲疑了一下,說道:“政委,下邊都想跟著你打個漂亮仗。馬大隊長心肌缺血,已經確診了。政委,你忙。”

尹秀英走了半天,王木貴都沒看電報,始終在琢磨尹秀英這幾句莫名其妙的話。高原上得個心髒病,和內地患個重感冒一樣容易。住院都是家常便飯,現在的年輕人還上癮,關鍵是總醫院的女護士對待小夥子都像對待情人。王木貴剛提幹時,也住過一次總醫院。那個柳葉眉一天要檢查他四次體溫,每次要多寫一度半,半夜請他去值班室聊天,嚇得王木貴二十年沒敢得大病。那時馬林正在鬧離婚,整天灰溜溜的。從馬林身上,王木貴知道了這事厲害。

看完傳真電報,王木貴心裏翻騰起來。

六四年冬天的一個黃昏,兩個軍人進了王木貴家的窯洞。一高一低,一老一少,都黑都瘦。進洞三言兩語就都清楚了。王木貴的哥王金貴平叛時犧牲了,留有一本日記,上有兩件事,組織上覺得不辦妥有些對不住烈士英靈。一是要入黨,這在開追悼會時已經追認;二是他犧牲了,想讓二弟也來參軍。部隊和政府都同意,專門來征求意見。兩個軍官臨走時說十天內去武裝部給個回話,又留下五百五十元撫恤金。

老女人早成個淚人兒,老漢六神無主。王木貴看看破桌上的一疊錢,就執意要去。商量一整夜,女人說:“金貴沒娶,死了連個後人都沒有。木貴去參軍我不攔,兒大不由娘,趁著這些錢,娶個媳婦才能走。”接下去就是找媒婆。這裏情歌發達多半因為男女比例失調,王木貴自然沒有現成的情妹妹放著。王家剛死了人,木貴結了婚又要去西藏,五天過去了,竟都不願讓女兒守活寡。第八天上,一個姑娘找上門來,同意立即出嫁。姑娘父親得了急病,沒錢醫院不收,眼看不行了。王木貴過了新婚之夜,帶上藍布小包袱上路了。

從總醫院逃回部隊,王木貴重新想起那個和他住過一夜的陝北女人。又一想那個會用眼睛說話的女護士,驚出一身冷汗。《鍘美案》他早看過了,老包那龍、虎、狗頭鍘驚醒過他多次。第二天清晨,他作出了影響他終身的決定。他提出回陝北與那個和他相愛五年隻認識自己名字的姑娘結婚。領導竟大力支持,大會小會表揚他這種富貴不**的品質不下十五次。不久,他就被內定為政工領導幹部的苗子。這之後,他慢慢開了活人的竅。

七九年,他已做了大隊副參謀長,家屬隨軍了。這樣,他才有機會在電燈下端詳妻子。他說了一句:“原來你屁股真白”,就泣不成聲了。

文憑吃香後,他致力於家庭經濟建設。五六年下來,存折上已有幾萬元。這樣,進可以到師,加入黨和國家高級幹部行列:退可在家鄉率先進入小康家庭,也算光宗耀祖了。

誰想又遇到戰事。

王木貴把傳真電報放下,長籲一聲。一束光線擠過窗簾的細縫,在文件櫃上投下一道橘紅。陽光慢慢浸過那個碩大的“請”字,王木貴眼睛睜大了。“以前從來沒有過。老馬呀,你這一軍將得好!你的轉業隻是個時間問題,你一躺倒住院,就把我逼上梁山了。”王木貴在辦公室踱了幾個來回又想了很多:馬林年近半百,已不大在乎頭上的辮子,半年前又以培養後備力量為由,拉起了自己的隊伍。現在與十幾年前大不一樣了,那時老馬想離,隻是剃頭匠擔子一頭熱,如今他妻子提出,就是周瑜打黃蓋,誰也沒辦法。自己四十三歲,幹正團已經五年,動到副師,就又有十年時間緩衝,馬上要實行軍銜製,如果自己認了,不是太軟弱了嗎?帶隊到前線的事,不能明顯讓人看出自己草雞。老馬整天把軍服看得重於生命,這機會恐怕他不會放過。如果他能去打開局麵,一切都好辦了。幾個月時間,隻要抓住幾個業務骨幹,說不定會因禍得福。王木貴想到這裏,平靜地坐下來,在傳真電報上批了幾行字: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建議開展一個月練兵,以大比武方式決定人選。妥否?請馬隊長定奪。

馬林看看熟悉的王體書法,仰天大笑道:“這球又傳回來了。”

他立即進入亢奮狀態,迅速起草了練兵計劃。

大院裏怪事不斷,有的人平時每分鍾能抄兩百組,練兵測驗沒人能超過一百八。馬林十分焦慮,去找尹秀英商量。

“自找苦吃,”尹秀英生氣地說,“你能拿生命當賭注,這些事還能難住你?”

“我實在很為難,”馬林苦笑道,“我清楚這隻是一種怯戰心裏,我隻是怕這會形成一種障礙,到關鍵時候就麻煩了。”

“我又不是心理學家,去找個戰爭狂還差不多。”

“石昆一定有辦法,”馬林一拍腦袋,“走,找石昆去。”

石昆聽了馬林的分析,嚴肅起來。

“馬隊長,這幾天以耳鳴不止為由住院的有六人,無緣無故喝悶酒的八人,心血**寫結婚報告的七對,據我私下調查,未婚同居,有性亂傾向的十三人。這些現象,都是因為久不經戰事帶來的心理障礙。”

“有什麽辦法?”馬林問,“二十五年前可不是這種樣子。”

“上帝死了,而戰爭絕對需要上帝,理論上講,沒有一個勇敢的軍人心裏不知為什麽而戰。辦法倒有,一是注入悲壯興奮劑,二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就怕你不同意的我做法。”

“小石,幹吧,出了事我負責。”

“有這句話就齊了。”

第二天,石昆的請戰血書就出現在飯堂的牆上。第三天,黨委和各黨支部收到各種請戰書八十餘份。石昆不失時機地自辦一個講座,主要題目有兩個:一是戰爭在一、兩年內打不打得起來?一是戰時軍人成功概率古今談。

連軸轉了三天後,石昆洗了個頭,竟高燒不止,尹秀英守了一天,見溫度有降,便悄悄退出去找林佳。

“小林,”尹秀英一推門就大聲嚷嚷,“千載難逢,千載難逢,石昆臥病不起。我把他交給你了。是騾子是馬,看你造化了。”說完就走。

林佳急衝衝跑到石昆門前,膽子忽然間收縮了,硬著頭皮推開門,石昆正在呼呼大睡。顫著手摸摸石昆的額頭,驚得忙去敲衛生員的門。衛生員一聽是石昆,道:“我剛給他打了一針,這幾天他太勞累,休息不好。我讓尹大姐給他準備氧氣袋。問題不大。”

氧氣袋歸張交響管,林佳深一腳淺一腳去拉薩河邊敲張交響的門。

張交響近半年迷上了杯中物,量又不大,就常醉倒,有人眼細,早瞄出張交響妻子以前隻是偶爾小試牛刀,武裝上“夫妻生活交響理論”鳥槍換炮,計算機代替了珠算盤,把張交響的理論豐富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情人、露水、金錢都可以交響起來。實情如何,恐怕張交響也不盡了然。據他稱,明年就是複員也不在部隊幹了。因此,他就把南邊的戰事置之度外了。林佳敲門時,張交響的複員報告還剩個尾巴就殺青了。

“無事不登三寶殿,領袋氧氣。”

“你病了嗎?”

“石昆病了。”

“他自己不會來取?”

“他現在昏迷不醒,”

“回答一個問題就給你。”張交響開始不懷好意了。

“好吧,你這人是不是出了毛病。”

“他是你什麽人?”

“丈夫,你滿意了嗎!”

林佳怒氣衝衝地抱著氧氣袋走了。

“丈夫,丈夫,野合還差不多。”張交響憤怒地揮揮拳頭,“我讓你快活不成。”他貓著腰跟了出去。

走出張交響那間陰暗的房間,林佳忽然想到石昆可能一天都沒吃飯了,忙又折到有美食家別稱的楊情書家。

楊情書經過艱苦卓絕的努力,終於打動了一個家在上海並在上海讀大學的姑娘,現正處在膠狀階段。楊情書發出第一封信的開頭是這樣的:“倍受城市噪音和現代文明折磨的畫眉鳥啊……”姑娘回信道:“你這前無古人的稱呼所向披靡……”楊情書生怕戰爭氣氛驚飛了這隻空前絕後的畫眉鳥,就以偏頭疼為由住了幾日醫院,並對畫眉鳥道:“我是真怕失去……”畫眉鳥一反“悠然見南山”的恬靜,亮出“猛誌固常在”的猙獰,不客氣地回答:“我寬闊的胸膛裏,不僅需要一棟舒適的狗屁洋房,更希望走進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小楊,又在炮製情書?”林佳善意地笑著。

“那是老黃曆了,我在寫請戰申請。”

“你那高貴的偏頭疼呢?”

“別提了,”楊情書難為情地道,“那怪我不懂女人的心,你們現代女人簡直不得了,都是些斯芬克司。你看,胸膛裏站個男子漢’,你說這意思夠不夠味兒?隨便想都不過分。”

“我都餓昏了,來找點吃的。”

“好說,看中了就拿。”

林佳再次走進石昆的小屋,自信心增添了許多。看著這十分零亂的屋子,她心裏湧出一股酸楚,忍不住開始收拾起來。兩個小時下來,竟累得精疲力竭,歪在一個自製沙發上就想睡著,忽一想,如果石昆醒來認出自己或許就前功盡棄了。她把石昆床頭那個十瓦的橘紅色小燈打開,關掉大燈,在皮大衣裏,睡著了。

後窗外紅柳林中的張交響一見大燈滅了,牙齒抖個不停,貓一樣靈活地潛回屋子,把複員申請寫完,匆匆去敲王木貴的門。

聽完他報告的情況,王木貴在沙發裏閉目養神。這個石昆,一旦爆發戰爭,是一個絕對需要依靠的骨幹。一片混亂的部隊,經他三折騰兩折騰,竟比嚴厲的處分還管用,這必須認真考慮。部隊人員素質改變了,思想觀念都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用對付馬林的辦法,如同用小米加步槍打現代戰爭,必輸無疑。眼前這個機會是否可以利用?他點了一支煙,吸了幾口,頓時有了主意。

“沒,沒全熄,不過……林佳的表情……我熟悉……”

“別表情不表情了。你去蹲點,弄確切了再來向我報告。這事兒,一定要現行,明白嗎?”

張交響十分亢奮,匆忙去蹲坑。

第二天早晨,林佳醒來,見石昆還在沉睡,摸摸他的額頭,熱全退了。她使出渾身的解數做了一大碗雞蛋方便麵倒入大保溫杯中,準備回去洗漱。走到門口,她的鼻尖一陣發酸。石昆知道這一次都是她幹的嗎?一定不知道。可是這種事可不能甘做無名英雄。現在就叫醒他說明情況,那不是承認自己智商太低。左右為難,一時也無辦法,隻好快快而歸。

一小時後,石昆醒了,抬腕一看手表日曆,才知道自己已睡了一天一夜。左右一看,竟生出劉姥姥初進大觀園式的新奇,他甚至懷疑自己夜遊到別人的房間裏去了。忽然間,感覺十分饑餓,正要下床弄吃的,就發現了保溫杯。不由分說就狼吞虎咽起來。

“尹大姐,一定是尹大姐。”他胡亂穿好衣服,拔腿就跑了出去。

尹秀英宿舍沒人,馬林宿舍也沒人。聽人說上午開黨委會確定小分隊人選,他撞上樓去,一問作訓參謀,才知開的是常委會,尹秀英沒資格參加。石昆多年沒有這種向一個女人訴說什麽的欲望了,不找到尹秀英,他會急瘋的。跑到機要區一問,尹秀英也調休了。遠遠望見拉薩河邊坐著一個人,石昆忙踅過去。走近一看,不是尹秀英是誰,正望著遠處的黨委會議室發呆呢。

“尹大姐,本人已脫險,不,應該說仍舊體壯如牛,蒙你無微不至照顧,特找你麵謝。”說完,深鞠一躬。

“你煩人不煩人,”尹秀英從草地上跳起,“看你酸不酸,昨天我找衛生員給你打一針,你也不能故做多情成這樣。我尹秀英從今天起要再管你們男人的事,我不是人。煩死了,煩死了!”尹秀英憤怒地揮動拳頭。

“是不是馬隊長惹你了?”

“石昆,你聽著,”尹秀英指著石昆的鼻子,“你永遠也不要跟我提他!你快走,我要清靜清靜。”

石昆覺得尹秀英沒有必要隱瞞什麽。“那麽,能是誰?”

推開自己家門,石昆完全懵了。這屋內又被人變了魔術。書架上的書被分類整理了。地也剛剛被拖過,濕漉漉的。書桌上多了一個花瓶,瓶裏插了幾支漂亮的孔雀毛。鎮紙下麵多了幾頁紙和一個便條:

恭賀大病初愈。門沒鎖,自作主張動了你的東西,望諒。聽說你正撰寫《山地戰略戰術理論》,一點淺見附後,僅供噴飯。貽笑大方處,望海涵。

1.《局部戰爭》一文忽略了炮兵的作用,《戰爭論》中,克勞塞維茨說:炮兵是戰爭神。過份強調了電子戰和情報戰的作用,情報戰取勝後,最有效的手段不是別的,絕對是炮火覆蓋。(導彈、原子彈等也屬炮火之列)

2.各兵種配備構想缺乏全麵性。你強調了陸空協同作戰的巨大潛力,卻在論證中忽視了飛機飛行半徑這個起決定性作用的參數。戰爭一爆發,戰線的延伸程度難以預料。

3.立論主觀色彩太濃,幹脆忘了戰爭是純客觀的這一要點。

石昆拿起那兩頁紙,不由得呆住了。一轉身,看見自己抄錄的叔本華的幾句格言:“女人在理性方麵十分脆弱”,“對女人的期望不能太多”,“對於女人的弱點要裝糊塗,不要太認真。對她們太重視未免可笑。”看著看著,他突然大笑起來。

馬林就在這個時候走出了辦公樓,看見頭頂的白日,他感覺要醉倒了,三個半小時唇槍舌戰,終於如願以償。

王木貴一個人留在會議室內想道:“真沒想到老馬會是這樣想的。”他站起來拉開窗簾,一眼就看見河灘上的尹秀英,他心裏悸動了。這個女人太難了,婚姻是湊合的,又患高原型習慣性流產,無子無女,丈夫又死了,苦苦戀著馬林如同三峽望夫神女,總也無個結果。他掏出筆,不假思索地在隊員名單上加上尹秀英。“老馬確實需要照顧。”

三天後,關於石昆和林佳的桃色新聞已路人皆知。這天晚上,林佳著意打扮了一番,勇敢地敲開了石昆的房門。

兩人對視片刻,一切都明白了。石昆詼諧道:“不願隻擔虛名的晴雯小姐,張生這廂有禮了,請——”

坐下了,又無言。這時有人敲門。

王木貴夫婦捧著粘有“珠連璧合”條幅的一隻康巴斯石英鍾走了進來。

“你們也不小了,黨委已經決定,同意在小分隊出發前舉行一個集體婚禮,我希望作你們的證婚人。”

十一月底,這裏完全被大雪覆蓋了。夜裏,常感到骨頭都凍酥了。到了四月,這雪才開始熔化,溫度回升極快。五月到十月,空氣潮濕得鐵絲都要發黴。大本營就設在山腳下那十幾間黃泥土小屋裏,山頂上就是我們的邊防哨所,雙方陣地挨得最近的地方,可以相互手擲香煙開葷。還沒開始工作,又一場暴風雪來臨了。大雪下得昏天黑地,似乎永無盡頭。這天晚上,林佳看見尹秀英一直縮在**發抖,便知道尹秀英觸景生情想到什麽了。尹秀英的丈夫三年前就死於這種暴風雪。林佳走過去坐在尹秀英的**,老半天沒找到一句安慰的話,最後,突然來一句:“下輩子我要是做了詩人,第一個詛咒的一定是雪。”

的確,雪在內地是稀罕物,絨絨的一團一團,溫溫柔柔地撫摸你一兩下,或者凝成六角形,漫不經心地拍打你兩三下,感覺極好,讓你感覺到好象是和一個很會創造愛情氛圍的小姑娘呆在一起。可這裏的雪無論如何叫你愛不起來,漫天的白沙,借助風威變在暴虐的魔鬼,弄得一切生命都絕望了。就連那一群群挺拔的石筍,也被這魔鬼肆虐得褪盡原來的黛青青色,變得紅斑遍體了。

第四天清晨,暴風雪終於停了。陽光漸漸漫過東北方向那片原始森林,慢慢地浸過穀地。三十個人整裝待發。馬林披著十來斤重的羊皮大衣,步履艱難地在兩尺多深的雪地裏挪動著,在隊伍前方約五米的地方轉過身。

感覺不到溫度的光線直射他深陷的眼窩,他眨眨眼睛,用手把大頭棉帽壓低些,這樣,右邊那個小燕翅膀一樣支楞著的帽耳,在他蒼白的臉上,遮出一片淡淡的陰影。天和地都顯得格外空曠。能見度至少有八十公裏。除了那一片片石筍之外,一切都被白雪覆蓋了。森林是遙遠的,隻有淡淡的一點青色從恐怖的白色中掙紮出來。小分隊駐紮地的南側兩翼,我們的兵力極其有限,而對方在夏季第一線兵力至少是一個團。為了對付意外,馬林要求每人發了一隻五四式手槍和五發子彈。按王木貴的想法,手槍也不用配,他十分相信政治工作的威力,即使被俘,老虎凳、電椅子無法衝垮固若金湯的政治信念。馬林不好直說,很委婉地道:“國外早把催眠術用於軍事,它可以讓你在昏昏欲睡中講出真話。這比老虎凳厲害。我知道美人計對付我們這支部隊,二十年前毫無辦法。”王木貴一聽說能引誘人講夢話,當即同意配發手槍。他說夢話的毛病幾十年都改不掉。再說這美人計,現在就很難說管不管用。他曾經聽石昆說,蘇聯有一種軍事學院,專門培養“燕子”和“烏鴉”,克格勃讓西方傷透腦筋,與這些無孔不入的“燕子”和“烏鴉”有很大的關係。現在的年輕人,講起外國女人連這種話都說得出口:“外國女人臀部向後翹翹,乳峰向前挺挺,中國女人就沒有這種極性感的體型。”言外之意是很不好言傳的。

馬林這種大膽,建立在這樣一個推斷上。對方軍內盛行享樂主義,還信耶穌,聖誕節快到了,又是大雪封山,他們在聖誕節肯定要發電相互祝賀。這個地段確實太誘人了。西邊是喜馬拉雅山脈,東邊是橫斷山脈,這中間幾百公裏的山峰,在西藏隻能算些小土丘,對開展工作非常有利,一旦戰爭開始,就可以給他們毀滅性的第一次打擊。戰爭爆發前夕,小分隊迅速後撤。如果順利的話,戰爭結束後,他就可以穿起便服,在南京的家裏,從報紙上看到這場戰爭的結果。他清清嗓子開始訓話。

“大家都看到了,這裏靜悄悄的,一片空曠。但萬萬不可掉以輕心。我們三十一個人,決不會給這支英雄的部隊抹黑,事實將證明這一點。現在我們必須在十二月十五日前,一切準備就緒。一定要選好點,我們的工作好壞,將決定整個戰爭的進程。”

講著講著,他的感覺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眼前不再是三十個人,而是幾個現代化的集團軍,可以認真和對手較量一番了。馬林很感謝曆史給了他一個補過的機會,這樣,人生就完美了。尹秀英看著容光煥發的馬林,心裏說:“老馬,你是對的,有幾個人能像你這般活過!這就夠了。”

太陽漸漸褪盡橘紅色。雪地裏漸漸有了一種神秘的味道,顏色開始變化了。林佳看見一層綠霧一樣的東西貼著雪原流動著,漸漸濃起來,有點像一大塊藍玻璃。一隻兔子掠過雪地消失藍色中,她慢慢感到有流淚的感覺,接著眼前就發黑了。“我的眼睛——”她大喊起來。

“小心雪光,”馬林喊,“快看天,看那片石筍。大家帶足幹糧和蓄電池,天黑前一定要返回。”他抬頭看看太陽,大聲道:“出發——”

二十幾個綠色的小點慢慢散開,眨眼間就被白色吞沒了。

“報告!”楊情書踅到馬林身邊喊道。

“什麽事!”

“附近有郵局嗎?”

馬林看看楊情書:“最近的離這裏一百二十公裏。有空就寫吧,編上號,回拉薩一起發。”

楊情書一下子覺得很掃興。昨晚,冷得牙齒直打架,還硬挺著用優美的文字描繪這場暴風雪。張交響感到那鋼筆的唰唰聲紮得自己骨頭疼,忍受不住時,他把頭探出被窩潑冷水:“楊老弟,算了吧,光榮不光榮,這女人都是人家的,何苦呢!”東邊日頭西邊雨,楊情書自然不予理睬。

十幾天下來,可以工作了。三十一個人,有的瘦一圈,有的瘦兩圈,有幾個人剛好瘦了一圈半。林佳本來就瘦小,瘦了一圈,就已經感到了衣服的空**,瘦小的身體縮在羊皮大衣裏,活像一隻沒滿月的小羊羔。張交響幹起活來都是拿命在拚,十個點的天線,他一個人裝了八個。為了隱蔽,每個都要裝在紅褐色的石筍頭上。他每次往上爬,林佳就把心係到牙齒上,第八個裝好後,看他像是大意了,腳一踩空,從五六米高的石筍頂上墜下來。林佳尖叫一聲,看見張交響沿著山坡滾成一個雪人,溶在雪裏一動不動。石昆滾過去用力掐住他的人中,嘴都累歪了。大半天,張交響眼皮睜開了,射出兩束複雜的光,歎息一聲:“原來死也不易。”大家見他活著,都又忙著去架線,就當張交響幽默了一次。

進入二十號,馬林開始通宵達旦地工作。這種夜以繼日的工作方式,完全等同於以生命的晚霞完滿一個青春的殘夢,持續十幾日再不病倒,就可以進入神話故事了。

元月六日晨,這種精神藍圖的描畫也被迫中止了。八時,尹秀英給他圈閱一份軍區的傳真電報:

邊界問題轉入外交努力,你隊暫撤拉薩待命。

同在天涯一隅,不一定都是淪落人。幾乎同一個時間,王木貴也在看同一內容的電報。不善展覽喜怒的王木貴像九段圍棋高手遇到大取舍時,麵壁思考起來。戰爭像魔術師手中的道具,當你為它的猙獰惶恐時,睜眼一看,一個美女誕生了。一時的好惡心情頃刻間變成不同的砝碼,轉入人生征途的天平上。無論怎樣講,馬林贏了一局,檔案裏記上這一筆絕不如鴻毛一般的輕。特別是又進入和平了,這個砝碼就像泰山一般顯眼。機遇和遇到機遇所做的取舍就有這般的神奇,能打破一切平衡重新建立秩序。他覺得這遊戲一樣的戰事並不那麽好玩兒。幾隻金絲猴放出的廢氣早把他每個肺泡清洗了一遍,仍沒找到可進入君士坦丁城的那扇破敗的門。又一次研讀當時的黨委會議記錄,這段話他思忖良久。“鑒於反蠶食鬥爭的長期性,小分隊領導將由馬林和王木貴同誌輪換擔任。”關鍵是這幾句早已入了上級某個部門的卷宗。事不宜遲,便是個尾巴,也要揪下幾根實在的毛。小分隊的善後和工作總結一定要參加。有了計劃,在王木貴那裏就如同一隻籠中的貓確信老鼠也在籠中了。二十年前因醉酒誤了新婚之夜,妻送他到村口,說的那句話很長男人誌氣:早晚都是留給你的。他要好好把玩一下計劃的細節。是咬死了再吃,還是先吃一條腿,在王木貴那裏也不願草草行事。當初提出輪換,天地良心是很誠的。這種惻隱真是把兩刃利器,既可傷人傷己,又可利己救人。但歸根結底,這做法總有點蔣介石遺風——五月下山摘桃子。想到此,雙頰竟驀地一熱,心裏道:“老馬,無論如何,你屬於打天下那種人,怨你爹娘晚認識二十年。而我則屬於坐天下那種人。差別就是逢時不逢時。”他決定幫馬林實現一個夙願以取得心理平衡,譬如做個魯仲連幫他結束十幾年的家庭戰爭等等。想畢,他平靜而果斷地拿起電話道:“給我接車隊。”

“種豆的要得瓜,王木貴要下山接管小分隊,就看你的了。”

馬林捂著胸口佇立一會兒,斷斷續續道:“本性難移。我現在還在想,追逐大半輩子了,再回頭,也是個可笑,沒能從一而終,還不如把這堂吉訶德演下去。咳咳,你看那片石筍,真是個好墳地,給我就更合適了。咳咳。”

“滿腦子稀奇古怪,也不怕撐爆了,馬上就春節了,又是個病秧子,也不從口中討點吉祥。”尹秀英倒杯水把藥遞過去,“你死了對你是如願以償,戰死沙場光榮,可我想看戲咋辦?”

馬林苦笑著吞了藥:“十幾年了,這戲總演不出個結局,太辜負你這個觀眾了。”

“觀眾?”尹秀英反問,“一開始我就是角色,悲哀的是永遠是B角,功夫都生鏽了。”

馬林瞥一眼一肚子苦楚的尹秀英,伸出大手放在女人的肩頭:“是角色,很偉大的B角,我很感謝,或許……不說了,這話我也說了十幾年。去通知各小組吧,明天開始休整三天。”

幾分鍾後,大家都清楚要遠離戰爭了。慣性卻在起著作用,油鹽醬醋柴米糖,老婆孩子加住房,晉升內調轉業加入黨,都還在遙遠的路途上急奔,這就給每個人心裏留下了無法一下子填滿的巨大空間。

石昆第一個感覺就是憋氣。連戰爭的毛都沒摸到一根,這當軍事理論家就和牛尾巴下等量齊觀了。第二個感覺就是撈回點。第二天早上,他胡亂塞兩個饅頭,帶上相機和幹糧去找林佳。

“冒險的勾當,幹不幹?”

“不幹白不幹。隻是馬隊長情況不好……”

“有尹大姐這個萬能氧氣袋,你恐怕送不出去這秋波。”

“就不能積點嘴德!”

兩人爬上南麵一個山包歇息,一條尾巴忙潛在半米厚的雪裏。尾巴著白羽絨服戴護士帽,一看就是著意偽裝過。

石昆不知黃雀在後,站那裏旁若無人指點江山:“這山的坡度可以使用坦克。大山間峽穀的寬度是個致命的指數……你怎麽啦?”

姑娘轉過頭,“難道這裏除了戰爭就不能聯想點別的?你看,這兒多像隻孤島啊——”

尾巴小心地在雪中挖出一個瞭望口。

“你看看,四周都是白色的海洋,一個博大無邊的藍色屋頂罩在我們頭頂,屋頂上開著一個圓形的天窗,窗外有一個僅屬於我們的太陽。”

尾巴耳朵出了故障,幻化成另一個女人的聲音:“他走了,這是僅屬於我倆的小屋……”他的雙掌在雪中慢慢進化成了拳頭。

姑娘癡迷地望著遠處一片山包,幽幽地問:“看那像什麽?”

尾巴耳邊響道:“你說我下巴像什麽?”

“你說呀!”

“一片割了**的**。”

看到兩人朝一起走攏,尾巴有一種控製不住的衝動,女人道:“象牙?你真有學問,真溫柔,不像他,折磨死你……”

“你,你這個人,你這個人,那晚為什麽還要我回去,你說,你說,你敢說你不想,不想親親我……”

尾巴死死地盯住疊在一起幅度晃動不大的一雙人影,癱在雪地裏。

半小時後,石昆和林佳攀上更靠南邊的一座大山。尾巴深一腳淺一腳撞進屋去,見楊情書又在伏案苦吟,拎小雞一樣抓過來。

“老弟,別犯傻了,算算,到這兒幾天了?”

楊情書像是看見了幽魂,驚退兩步:“五十四天零八小時,你穿這身怪嚇人的。”

“修幾封情書了?”

“一百零八點三三封。”

“每封平均花多少時間?”

“大約一個半小時。”

“好了。你問我幾個時間,不能虧你。”

“叫我問什麽?先烤烤火吧。”

“比方說,你妻子和一個陌生男人從相識到那個,那個吧,要花多久;高原軍人休假間隔多久,等等吧。我能回答。一個是三天七小時二十八分,一個是五百四十七天六十二個小時。溫習一下除法,是多少倍?接吻呢,我剛剛作了個統計,六句話,一百一十七個字,共需四分半鍾。你那狗屁情書烤火算了。啊,拿愛情混飯吃的詩人作家們,去見鬼吧。”

楊情書像葛朗台見了金幣一樣,撲過去抓住那零點三三封情書哀求道:“交響大哥,萬萬使不得,小弟就指望它們衝鋒呢。你今天是怎麽啦,不用交響理論教育小弟了。用你這理論,談這事語氣該是溫柔的行板。”

“溫柔?”張交響突然間歇斯底裏地大笑,“太精彩了,這人都盡信虛的。我不攪你好夢,陪我喝兩杯,悶得慌。”

於是,兩人就開了罐頭放火堆上熱。酒是兩元一瓶的劣酒,勁大,上臉。半瓶下肚,兩人都覺得腦袋脹了一倍。

“楊老弟,不瞞你說,我也想通了,說說痛快,這一年,你嫂子總共來過兩封信。一封信是報喜,後來她處理了,我也不可惜,你知道,我兩年沒探親了。一封信給我說有位算命先生說她長了一張寡婦臉。我有點悟出了,這是讓我決斷。你說,讓她背紅鍋好背黑鍋好?”

楊情書想人這肺腑深處盡管溫度高些,所藏東西大概也隻能這般**,不禁受了感動,大著舌頭掏那些隻穿比基尼的東西,以李報桃。

“要說呢,整個不值得。可是要隻有熊掌沒有魚,我看黑鍋不好。秦檜是個鏡子。”

“你也說紅鍋好?”

“紅鍋好!撫恤金漲價了,你還有個弟弟待業,當兵是個出路。大嫂嗎,背個紅鍋等於在她心上繡個紅字,說不定能出落成一個聖母。曹雪芹說女人是水做的骨肉。大嫂這水渾是渾了點,可總還比那泥巴強。最好呢,什麽鍋也不讓她背,散了吧。”

“難!我三十三歲才成這個家。精通三門外語在這方麵毫無用處,前後見了十五個,不容易。男女上出點事,我能理解,隻要生個帶把的,散就散吧,我娘早盼瞎了眼。本想這回能一了百了,誰知這仗又不打了,以後咋辦?紅鍋黑鍋,這般地步了,還挑什麽?”張交響癡迷地摸摸腰間的槍。

楊情書自飲一杯:“都難,我家的洋房你知道吧?狗屁!我回上海睡上鋪,下鋪睡著哥和嫂,甭提晚上那滋味兒了。在上海,搞對象就是搞房子。”

這時,保衛幹事來收繳腰間的硬家夥。張交響對酒再無興趣,魂不守舍地在屋內踅幾圈,倒頭睡了。

王木貴趕到大本營,槍彈大都收繳完畢。

“老馬,不丟一槍一彈,不易呀,”王木貴把燦爛的一個笑丟給馬林,“你先休息兩天,剩下的事讓我來辦吧。”

“我沒事,”馬林誠懇地說:“你剛坐了一夜的車,別累病了。”

“老馬,治病要緊呢,我已派人去南京那邊聯係去了,完了這件事,你就先回南京療養,說什麽今年你也該和嫂夫人團圓了。有這樣好的部隊,你還不放心?”

“說得是,”馬林歎道,“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新陳代謝的事,想也無法。”

從馬林屋內走出來,王木貴看見在雪野裏徘徊的尹秀英,兀自歎了一口氣。他轉身對政治處林副主任道:“安排尹參謀隨老馬先期回大隊。”仰臉望見太陽早偏西了,忽然問:“石昆和林佳出去多久了?”

“不知道,”林副主任埋怨道,“聽說馬隊長給每人三天假,石昆和她的關係……”

王木貴輕輕點點頭,獨自一人朝石筍群走過去。

張交響瞄瞄左右,尾隨過去。

王木貴怔了一會兒,伸出大手:“是小張啊,差點沒認出來,都成了衣裳架了。”

“政委,這仗不打了,我轉業的事……”

“別忙嘛,據反映你的表現很不錯嘛,你還年輕,多留心部隊的思想動向。”

“你說抓現行?”張交響遲疑地問。

王木貴恰當地表示了失望:“這隻是問題的一個方麵,小林這兩年出道了,你和她是同班同學,也該在這方麵用點心,我的高才生。”

“我的情況很具體……”

“組織會考慮的,”王木貴說完就走了。

張交響空洞的雙眼盯住那個十幾米高的石筍,呆了。

王木貴一夜沒合眼。前半夜,他逐個看望了小分隊隊員,後半夜,他和林副主任一起擬定了立功人員名單,並推敲上報小分隊工作情況的詳細提綱。七點二十分左右,他掐滅一支剛燃的金絲猴,無遮掩地打個哈欠。

“小林,上午把情況梳一梳,中午你以政治處名義給馬隊長匯報匯報,聽聽意見。”

“你呀,”王木貴生氣地站起來,“鋒芒太露了,做政治工作的,要牢記:凡事要留有餘地。老馬是隊長,不管他聽不聽,都要報,這是個規格問題。最後怎麽定,反正給他匯報過,天塌了,每人總要分一塊頂著吧?”

“是是,”林副主任恭恭敬敬道:“我看問題還是太淺,不像政委你,總能高屋建瓴。還有一點我不明白,為什麽要給林佳立功而不給石昆立功?”

王木貴笑笑,拿過一聽黃桃罐頭:“都說這中國罐頭好吃難開,先前我也這樣看,久了就不想吃這東西,如今不同了,你看,我就用一般水果刀,關鍵是用巧勁兒。石昆是匹難馴的烈馬,但凡難馴,都有好腳力。馴還是不馴?馴!一物降一物,林佳是根結實的繩子。你說該怎麽辦?”

林副主任眼裏竟有了佛教徒見了釋迦牟尼金身才會有的那種光芒:“高,把繩子做成套馬索。政委,你休息,我這就去整理。”

王木貴很滿意地點點頭。正要躺下,機要員闖了進來,遞過一份傳真電報。

“今晨七時三十分,對方朝八號哨所開槍,令你隊迅速組織人員查清對方真實意圖,以配合外交鬥爭。”

“你沒報馬大隊長?”

“肖副參謀長指示,從今天起,一切業務都向你請示報告。”

“亂彈琴,故意給我難堪,”王木貴用力揮動著拳頭,“都打響了,馬隊長還怎麽休養?我命令你,業務上的事情要先報馬隊長。走,和我一起去。”

馬林身體已極度虛弱,每隔半小時就需要吸一次氧,尹秀英一見王木貴進來,肝火一下子燒起來。

“王大政委,老馬返老還童了,連個司機都指示不動了。再耽誤三兩天,怎麽向你交代呢?你把老馬交給我,又不給派車……”

“秀英一一咳咳,老王,你有事?”

“這個宮副處長真是的,我隻說軍區正在開展百日安全競賽,戰備解除了,車跑多了怕出事,他竟敢這麽辦。尹參謀,實在對不起了。老馬,你的氣色可不大好。”王木貴向前走幾步緊緊抓住馬林的手。

“老王,看你說的,”馬林掙紮著要坐起來,王木貴不讓,“老王,你一來坐陣,我這心裏也踏實了,老毛病,不礙事。這次任務完成得不錯,就是怕虎頭蛇尾,最後出問題。”

“老馬,按說呢,今天就該送你回去住院,可是……”王木貴欲言又止。

馬林這時才發現門外站著機要員,忙坐起來:“老王,我真的不礙事,到底怎麽啦?”

“也沒什麽,石昆和林佳昨晚沒回來,今早上我已派人去找了。他們去哪兒,大概是跟你說過的。”

馬林支吾道:“是,是說過,石昆早說過要拍點資料,該多去幾個人才對,這一刮風就容易迷路。”

“早上睡不著,就轉到機要上,正巧收到這份電報,恐怕還得你唱紅臉我敲邊鼓。”

馬林一翻身從**跳下來:“老王,都火燒屁股了,還你的我的。秀英快通知各小組,進入一級戰備!”

尹秀英鼻子哼了哼,沒有動。

王木貴忙站起來:“我去安排,秀英還是留下吧,你這也離不開人。”

馬林托著下巴,自語道:“是走火?引我們打第一槍?外交上談崩了?不對,崩了早通知下來了。到底為什麽?加個砝碼,施加壓力?”

“老馬,你看這仗能打起來嗎?”

“近期不大可能。”

“這我就放心了。”

“全方位搜索,晝夜值班,爭取兩天內摸清原因。老王,你看呢?”

“我沒意見,我這就去布置。”

王木貴信心百倍地走出小屋,吹響了緊急集合哨子。

馬林吸了幾口氧氣,黯然道:“石昆和林佳今晚要是再沒回來,多半是出事了。我多次對他講,驕兵必敗,到底應驗了。”

張交響聽說那麵開槍了,興奮得像是個懷春的少女,雙頰的高原紅開得更加燦爛。他把檢修十個天線的任務緊緊抓住。準備工作就緒後,他握住楊情書的手,無可奈何道:“紅鍋就這一個機會,我也不想放過,她命好,也沒有辦法。聽人說王政委他哥幹了三年還是個下士,一死,就出了個王木貴,九狗一獒,我信這話。”楊情書正去值班,胡亂應兩句就分手了。

張交響檢修完第十根天線,再次失足從那最高的一個石筍上摔了下來。這回頭觸了石頭,再也沒人能喚醒他。

石昆和林佳狼狽不堪爬回大本營的時候,馬林正支撐著身體為張交響整容。王木貴鐵青著臉站著。林副主任拉住楊情書了解情況。

林問:“小張平時有沒有什麽異常言行?滑下來應該腿先著地,這是常識。”

楊情書兩眼發直,木木地看著張交響。

林問:“其他的話有沒有?”

楊情書聲音很澀:“他說過九狗一獒,他說過想讓小弟當兵。”

林追問:“沒別的了?”

“再就是爭論紅鍋黑鍋問題……”

王木貴的臉色越來越黑,伸手把林副主任的筆記本搶過來幾把撕碎,“你搞什麽名堂?亂七八糟幹什麽?就你長了嘴?小張身體本來就不好,這些天已經很疲勞了,你記著,這是以身殉職!你問那些不覺得臉紅?”

馬林把軍用白床單罩住張交響,大聲道:“他死而無憾,死得其所。”

“林副主任,”王木貴指著他鼻子道,“我是黨委書記,老馬是副書記,這種事還輪不到你來做主。你去詳細了解一下小張的工作情況、身體情況,他一定有心髒病,馬上整個事跡材料,再亂彈琴我撤你!還不快去!”

“你們還有臉回來!說輕點,是無組織無紀律,重一點就是臨陣脫逃,該槍斃你們。每人先寫份檢查交過來。

石昆張張嘴,沒有動。

“怎麽?”馬林向前走幾步,“委屈了?告訴你沒當俘虜已經是你們的造化。還有你這林佳,一個女同誌,到了戰場,就到處亂跑,太不像話了!”

“我有重要情況要報告。”石昆先把撿的報紙和畫報遞過去。

“是不是還有**撲克?內地早有了,屢禁不止,”馬林把畫報扔在地上,“大軍事家,這不足以將功補過。”

“老馬,”王木貴走過來扶馬林坐下,“你先消消氣,人回來了就好,你該聽他們說完,小心官僚。小林,這是從哪兒撿的?”

林佳把了解到的邊境情況材料遞過去,眼淚撲嗒撲嗒直掉。

王木貴粗看一遍,忙遞給馬林:“天呢,這不就是今天早上那一槍。得來全不費功夫。宮副處長,馬上派車把材料送到軍區。老馬,你就隨車回去治病吧。小石真有你的,這可立了大功。”

馬林冷笑道:“即便是製止一場戰爭,這處分也不能免。”

“老馬,這好說,”王木貴笑道,“你該高興才是,這批年輕人真不錯,有膽有識,你快收拾收拾出發吧,這病可耽誤不起。”

傍晚時分,小分隊收到軍區的嘉獎電。八時,新華社播發了兩國外交會談取得突破性進展的消息。

王木貴從第二天起一個人閉門撰寫小分隊的工作總結。總結中請求軍區給在執行任務中光榮犧牲的張交響授予榮譽稱號。石昆的檢查王木貴收到後托林佳轉了回去,並請林佳傳話:不要背包袱,馬隊長也是出於好心,立二等功隻是個時間問題了。

石昆知道後,話一下子少了許多,整天大猩猩一般沉思著,整個身心像是都去解答哈姆雷特提出的問題。林佳一見,有點六神無主了,她又一次感到男人的心不可捉摸。臨撤走那天,她對石昆說:“這終究是喜事。王木貴變化真大,真沒想到他人情味還蠻重。你說話,多個朋友總比多個敵人強。”

石昆勉強笑笑:“二等功很好,退休後可以多拿百分之十的工資,這就是和平和發展時代的現實,我超脫不了。在這一點上,老馬真偉大。”

“這就對了。”林佳如釋重負,“王政委還要主持儀式與張交響告別,你去不去?”

“不去能行嗎?”

人們三三兩兩低頭向石筍群走去。那裏埋著張交響。

“好大的太陽,”林佳抬頭看看天,“等會兒要脫帽致敬,你等一會,我去擦點防曬霜。”

防曬霜自然是高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