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鈴鐺

陳年舊事

阿墨河在這裏是向西流的。

清澈的河水湍急地沿著竹溪壩滑了過去。秋冬,河麵上有一些枯黃的楠、樟、椿、柚樹葉子漂過。很少有魚。壩子西南,阿墨河撞上了哀牢山,便鑿出一個深潭。

竹溪壩的街道都通向河邊,時下已有百十來戶幾百人的規格。壩上的人都開有農田。後來,幾個長著金色頭發、碧色眼珠子的人風餐露宿,沒日沒夜地滿山瘋跑。這使竹溪壩的人驚慌不已,以為大地要裂開一個大口子,把竹溪壩吞進去似的,因為這些人的穿著不像羅羅也不像僾尼人,都生著一張煞白的死人臉。鐵匠陳佝僂著身子尾隨了好幾天。他是壩上最見不得陌生人的老一輩,四十五歲才得了小苦瓜這根獨苗,一有閃失老陳家就絕了。他遠遠地看著那些人拿小錘子在山上敲敲打打,把一些黑黑的石頭塞進背囊中。第三天中午,他來到一個藍眼珠子蹲過的地方,見地上有一堆穢物,伸出鼻子嗅嗅,咂咂嘴,知道和他家茅坑裏的味道差不多。他把這個偉大發現告訴給壩上德高望重最有學問的周恩隆。周大老板不屑地用鼻孔哼了一聲:“這是些洋人。”洋人,周恩隆也沒見過,他查了周家大事記,上麵有他爺爺的爺爺見過洋人的記載,乾隆皇帝請過洋人吃飯。

接下去,來的洋人越來越多,小鐵路也沿著山穀伸了進來。說是竹溪壩一帶的山下深藏著大量的錫,還有金子。後來,又來了一些傳教士。這些傳教士領著一幹人在壩子邊上查看,正麵碰上了周恩隆的兩個小兒子,老三裕聰和老四裕慧。老三還在想剛才打獵的三個洋人手中的鐵管子閃出的青光怎麽會殺死遠處的一頭山羊,老四好奇地走到一位中年教士身邊,伸出小手摸了摸夾在教士掖下的一本厚書。教士慈愛地摸摸裕慧的臉,笑問道:“喜歡嗎?”老四點點頭。中年傳教士對一幹人說:“這是上帝的意誌,就建到這裏吧。”這一幕看得周恩隆心驚肉跳。

隨後,開礦的炮聲,修建教堂的叮當聲,接連不斷,直到教堂有秩序的鍾聲響起之後,炮聲才顯得微不足道。周恩隆看著大批的人擁向竹溪壩,就再沒睡過一個安生覺。韃子忽必烈的後代,老回回,還有鍾聲,攪得他心神不寧,可怕的是礦上出現了紅櫻頂戴。

他們周陳孔楊四家就是被這些紅纓頂戴追殺得四零五散的。父親領著他們逃到這裏正是一天的清晨。樟樹葉子把剪碎的陽光澆在父親紙一樣慘白的臉上。父親在貴州中了清兵一箭,箭傷一直沒好。父親躺在紅土地上,睜開眼看看他周圍的婦孺,又看看山坳裏這個壩子,張開幹裂的嘴唇囁嚅著:“一百年來,我們四家患難與共,在此危難之際,更要相互扶持。我們四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今後,這兒就是我們的家,多生養,多讀書,會有那麽一天的。”他從懷中摸出一個紅綢子包,莫名其妙地歎道:“金鈴鐺啊金鈴鐺!”

一百多年前的一個冬夜,清皇宮鎮國之寶金鈴鐺丟失,禦膳房周陳孔楊四家遭劫。乾隆皇上丟了珍寶,又吃不到可口的飯菜,龍顏大怒,三天內殺涉嫌官員四家計二百四十餘口。後查訪得知:周陳孔楊四家做賊。萬裏追殺,百餘年不止。

金鈴鐺有茶盅大小,內壁光滑如鏡,撞出聲音深厚純正,可傳至方圓五裏,入耳後心魄激**,兩膝發軟。相傳,金鈴鐺係黃帝采昆侖山赤金,奉天帝之命所鑄,外壁鑄文字一千零八十一個,難如天書,天文地理無所不含,帝王興替曆曆在目。得金鈴鐺者,終要得天下。當年努爾哈赤親到明宮盜得鈴鐺,後來才有崇禎皇上吊死煤山歪脖樹,吳三桂迎接清兵入關,李自成兵敗被殺。

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一個消息傳遍了竹溪壩:大清朝完了,宣統皇帝被迫退位,孫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臨時大總統,中華民國成立。周恩隆捧起家譜和大事記老淚縱橫。他讓裕聰為他研墨,顫抖著手在紙上寫道:宣統三年,中國沒有皇帝了。

一九一二年三月,袁世凱就任臨時大總統。一九一五年十二月,袁世凱恢複君主製,稱中華帝國皇帝。一九一五年十二月,袁世凱稱帝後,蔡鍔在雲南發動起義,宣布雲南獨立。一九一六年三月,袁世凱做八十三天皇帝後下台,六月死去。一九一六年六月,黎元洪恢複共和製,就任大總統。

國家六七代人的精神支撐被踐踏得支離破碎,卻又留下一絲希望。周恩隆看著這顛來倒去的政治風雲,美夢噩夢一起做。想想這百十來年都是殺來殺去,這十幾年更是依靠武力,知道自己已經無可奈何。他把金鈴鐺珍藏起來,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周家大院喜慶的鞭炮還沒有燃盡,災難又降臨了。事後,周恩隆怪罪父親當年選錯了居住地點。黃河、長江這些有神靈的江河都是向東流的。阿墨河為什麽要向西流?

老大裕德剛剛十歲的時候,一個外鄉人趕著一頭毛驢,馱著四五匹綢子來賣。那時竹溪壩剛剛有了模樣,周家開了一爿雜貨店。漢子來後,賊亮的眼珠子,朝山上轉轉,山青;朝壩子掄掄,感到壩子正要發達;朝周家大院看看,一派興旺氣象,又見一頑童坐在櫃台裏高聲吟誦《大風歌》。交了布匹又死看了頑童一眼,數著銅錢問:“公子貴庚?”周恩隆忙答道:“犬子剛剛十歲,下麵還有三個小畜牲。”“老哥好福氣。可憐見的,內子三十二歲才添小女,今春剛滿八歲。”周恩隆看漢子是那種機靈人,心念一動!“一個女婿半個兒,如不嫌棄,就給兩個娃娃定了。”漢子滿口答應。七年來,往來不斷。姑娘長到十五歲,棉絮被套已用了兩床。周恩隆知道後,歡喜道:“也快,轉眼工夫就可以生養了。那就快搬過來。家裏的事越來越雜,裕德娘死得早,該有個女人操持。”

兩家都忙著辦喜事。

漢子在女兒喜期前半個月,舉家搬到了竹溪壩。周家的幾個孩子個個知書達理,他暗自驚歎自己的眼力,親家這幾年是在發旺發粗,看來這後半輩子有依靠了。吃回親酒的時候,他吃了兩隻雞,兩斤牛肉,喝了三四斤黃酒,然後瞪大一雙紅眼,大聲說:“親、親家,亂了,亂了,鈴鐺要應驗,裕德做了皇上,我就是國丈了,哈哈哈哈……”大廳裏黑壓壓一片人都放下筷子。周恩隆驚得一把按住漢子的嘴:“親家,可不敢胡說。裕德,裕德!快扶你爹去上房休息。他醉了。都喝,快趁熱吃菜。”看來是裕德為討好老丈人出賣了周家的秘密,周恩隆心裏恨恨的。

酒席散後,周恩隆癱在圈椅裏,抹了一把冷汗,悲歎一聲:“天哪!這可怎麽辦?”天漸漸暗了下來。大廳裏的殘湯剩萊沒人敢動。大事記上的一筆又一筆都活動起來。記得爹咽氣前把他叫過去,用遊絲一樣的聲音對他說:“研墨,想想還得記下這一筆:同治十年,天下大亂,田四浪起事已有十五年。那時周陳孔楊四家居安太久,都住在貴州興義附近。孔家老大秋天失蹤。清兵在大年三十圍了村子。你爺爺、你大伯,四家在那天死了一百零四口。血流成河了。你大伯殺出血路把金鈴鐺交給我,隻說了一句:小心二哥,就咽氣了。咱們四家,麵上雖和,可人心難測,稍有差錯就毀了。”

越想越得防備:“裕聰,掌燈。”他翻身站起朝門外喊,“裕德、裕智、裕慧都進來。”大的十七,小的十一,一排站好。“都跪下!”裕德心神不寧,隻盼著家訓早點結束,他已經體會到結婚有一種奇趣。裕聰用一雙陰鬱的眼睛盯住父親,裕慧看見父親目光如炬心裏就慌,很想逃進一個僻靜的小屋,老二裕智很喜歡看父親威風凜凜的樣子。

“你們都老大不小了,有些事該明白,咱們家不同一般。裕德!心到哪裏去了!”

裕德忙支起脖梗:“爹,我在聽。”

“你要慢慢學會料理這個家。這些天覺不要睡得太死。”說完,他尋出幾塊紅綢連夜去找鐵匠陳。

父親的訓斥並沒有妨礙裕德又度過一個喧囂的夜。三兄弟就睡在新房的隔壁。後半夜,裕慧被一陣陣的女人低聲尖叫驚醒了,這已經是第四次,他有點害怕了。左邊,二哥裕智蚊子唱歌一樣輕的鼾聲正勻。裕慧把頭轉過半圈,看見兩道幽藍的光亮直射房梁。“三哥,嫂子為什麽要叫?”裕聰壓低聲音:“不要說話!”裕慧低聲咕噥一句:“我怕!”把手伸過去,裕聰大人一樣握住裕慧的小手,眼睛眨都不眨。漸漸地他感受到了某種欲望的慢慢膨脹,他在一種渴望當中漸漸走進了無聊和孤獨。因為他想得頭疼,總也體會不到這類事情的心迷神醉之處,哪怕一些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最後,他在跨過房梁的歎息一樣的呻吟中慢慢入眠。

這一夜很平靜。

哀牢山把這裏圍起一塊十來裏見方的盆地,山腳下有景頗的寨子,哈尼的寨子,零星的傣家人還沿著阿墨河搭起了竹樓,往南翻過完全被竹林掩映的青山,就是彝族、白族、拉祜族的天下。火把節的時候,竹溪壩的漢人、回回才放下手中的活計翻過山去熱鬧一番。哀牢山有土匪,竹溪壩的人隻是聽說。奸女人要算是惡事,一經傣家女人很輕鬆很幸福地談出她有多少男子,這事情多少也帶有點玫瑰的顏色了。殺人叫人驚恐萬狀。剽悍的景頗人也這麽認為。

他們是騎著馬過來的,把夜的靜溫,連同裕聰幽甜的夢境都踏碎了。大嫂回門去了,裕德大哥在**的輾轉聽上去再沒有絲毫的情趣,兩夜欠下的瞌睡像債務一樣沉重地壓在裕聰的眼皮上。當他睜開惺忪的眼時,看見院內點著了火把,一片吵鬧聲破窗而入。

兩三個嘍囉把小弟兄三個推到大廳的時候,大廳裏人影晃動,家裏代表著尊嚴和威儀的圈椅裏端坐著一位斯文模樣的中年人。父親在一邊垂手而立,身後架著兩把景頗人的劈山大刀。裕聰開始感到恐懼了。中年漢子從椅子上起來,走到周恩隆麵前。

“我找好久了,我爹臨死還在說。你何必再固執下去,打江山要靠刀和槍。不過你們周家人丁真旺,四個公子。當年鐵木真也是領著四個兒子打天下。老哥這幾年恐怕也聽說過我的脾氣,我不亂動刀的,你知道。兄弟我再艱難,也沒到竹溪壩借過柴米。如今不同了。亂世出奸雄。袁大頭做了皇帝,他先前是什麽東西?蔡鍔這混蛋也扯起了人馬,搞什麽雲南獨立。我就上了山。你家祖上不過是禦膳房的一個小總管。這回算兄弟借你的寶物,事成之後,不會叫你隻管一個禦膳房。”

周恩隆始終昂著頭。他依舊朗聲答道:“大王弄錯了,我們祖籍河南,鹹豐年間家遭災荒才流落漂泊至此。你說的什麽金鍾,小的家裏哪裏會有?我隻在竹溪壩種幾畝薄地,做點小本生意。大王喜愛什麽就拿好了。”

中年漢子冷笑一聲:“瞞不了我,早查過了。我知道那是你家的**,不出點血你也不會交出來。聽說你剛娶了兒媳婦?”他走到裕德麵前,“這是大少爺吧?”

周恩隆上前一步:“他才十七,借什麽隻管對我講。”

“明年就又是一茬人。都死了,這皇帝夢也不好做了,留一窩寡婦守著你個孤老頭子,也是件趣事。下手吧。”

裕德哼都沒哼一聲就倒下了,血腥四溢。裕聰死盯了漢子一眼,看清了他右臉頰上有一顆亮亮的黑痣。

“不是我無情,這年頭,誰有情?三天之後,我派人來取。取不來,等二公子娶了親,我再來。”他把一把劈山大刀摔在八仙桌上。

裕慧暈了過去。裕智冷漠地看著地上那攤血。周裕聰眼睛盯著騷亂後愈加顯得空空****的院子。阿墨河水平靜地流淌著,對壩子裏發生的一切都顯得漠不關心。

教堂的晨鍾敲響了。

楊約瑟神父天一亮就跑進周家大院,腋下夾著福音書。楊約瑟是他的中國名字。在神學院讀書的時候,他就渴望能到中國來。到中國後他受盡了磨難,在個舊附近宣傳天主教義差點被毒蛇咬死;麵對著空無一人的廣場仍舊要唾沫星子亂飛以示自己的忠貞不渝,就這樣,他也從來沒有動搖過把十字架插遍全中國。這種發生在他眼皮底下的殘暴叫他驚悸不已。他來到停放屍體的小床邊,看著哭得昏天黑地的女人。她的父親睡了兩夜一天,酒醒之後知道女兒已經做了小寡婦便用一根竹筷把嘴搗個稀爛。楊約瑟神父安詳地問周恩隆:“我可以為你兒子祈禱嗎?”周恩隆很漠然地點點頭,好像他對這件大悲慟充耳不聞。楊約瑟神父翻開福音書,左手按在裕德冰冷的額頭上。他吟誦起來,語調抑揚頓挫,情感清淡平和,兩張眼皮低低下垂。世上再難想象出還有比這更充滿慈愛的聲音。裕德家的不再哭泣,周恩隆再無法進行周密的思索,整個竹溪壩的人們都飄飄欲仙,在這仁慈的聲音當中看見一隻碩大的紅日從阿墨河的源頭躍出哀牢山。祈禱用一支聖歌結束,楊約瑟神甫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裕慧用迷醉的目光盯著神甫。神甫從衣服裏摸出三個精巧的楠木十字架,掛在裕智、裕聰、裕慧的胸前。神甫一走,裕聰一把扯下十字架扔在地上,小聲說:“臭狗屎!”他一看見那個尖頂的教堂就要想到墳墓,就要想到驚走河裏遊魚天上飛鳥和一切自由自在飛翔生靈的可惡的鍾聲。

小晌午的時候,周恩隆身著皂色長袍,頂著西北風站在深潭南麵那塊巨大的鵝卵狀石頭上。石頭周圍,黑壓壓的人扇麵排開。金鈴鐺的故事像是要在這裏結束了。周恩隆打開紅綢子包,金鈴鐺在陽光下光芒四射。他隻說一句:“誰要就拿去吧。”毫不吝惜地鬆開手,鈴鐺的入水聲清晰可辨。

在金鈴鐺出手的瞬間,他在痛悔早些時候為什麽沒有想到這麽辦?“裕德不該死啊。”

第二天,土匪頭子派人取貨,他坦然地對那些人說:“在深潭裏,去取吧。殺刮存留一概由你們。”

那些土匪在深潭裏撈了五天徒勞無功。三個月內,深潭裏漂出十五具屍體。他們赤條條下水的時候心裏都存有一個金黃色的夢,上來之後臉上都僵著遺憾。有人這麽評價:“這不像逛青樓,出一身臭汗,丟幾塊大洋就完事了,這是拿小命在賭,那東西靈不靈還難說。”

一百多天,屍臭氣彌漫了整個山穀,河水總有一股叫人嘔吐的怪味,沿河居住的姑娘把成筐成筐的梔子花瓣揉成碎末倒進河中,水的味道仍不褪,街道上到處還可以見到嘔吐的穢物,好像每個人都剛剛懷了孩子似的。並且那氣味始終有哭聲陪伴。有人說鈴鐺在潭裏成了精,把三十裏外墨江鎮上的陰陽師程古槐請來除了妖,還是沒人敢下河洗澡。直到芒種前後莫名其妙地漲了一次大水,氣味才算消失。

那些死了丈夫死了父親死了兄弟死了情人的男男女女剛剛從悲慟中走出來,立馬開始憎恨老周家的人。他們早忘了給裕德出殯時自己也灑下過真誠的眼淚。老周家的人死絕了,或者早把鈴鐺交給土匪,不就太平無事了?歹毒的念頭像雨後的菌子一樣快地產生。

裕聰是竹溪壩的少年領袖,那雙眼睛似乎就沒人敢去攀比。這樣足勁的兒子幾乎讓所有的家庭都黯淡無光。裕聰生來敢於冒險,他正是在這一點上被那些老奸巨猾的大人們利用了。大人們告訴他:沉進河裏的鈴鐺能夠換幾隻畫眉鳥和八哥。他一下想起了不久前做的一個夢。一位眼睛會說話的小姑娘喊他一聲“小哥哥”,又對他說:“小哥哥,你能捉一隻銀杏樹上的畫眉鳥嗎?”他對大人們說要把金鈴鐺撈上來,換幾隻畫眉鳥養起,等著夢中的小妹妹。

他站在大鵝卵石上,赤條條的。用一條弧線劃破晴空的時候,根本沒去想十幾個人跑幾裏路來看他跳水有什麽意義。

人們焦渴地注視著水麵,一串氣泡從水底漂上來,等了好久再漂上來一串。他們都知道彼此心底有一個心照不宣的共同願望,隻不過佯裝不知罷了。他們在這漫無際涯的等待當中,發泄著凝結太實的鬱憤。水泡一個個在水麵上爆炸,他們開始不自在起來。剛要為自己這麽對付一個孩子懺悔,裕聰抱著金鈴鐺上來了。他穿好衣服,誰也不看,就往家裏走。

巨大的恐懼壓迫著河邊的人。

“這娃娃成精了!”“莫非這打來打去,將來天下還要姓周?”

“凡事都有個輪回,帝王姓氏三千年一回轉,這是天意。”

“有回我看見裕聰在河邊睡著了,一條青蛇從一個鼻孔爬到另一個鼻孔。蛇是什麽?是小龍!”

裕聰回去挨了一頓臭打,父親逼著他把金鈴鐺再一次沉入深潭。

殺死裕德的土匪頭子聽說這事後,敬慕周恩隆與世無爭的處事,聲稱他孔某人餓死荒山也不再動竹溪壩一粒稻米。

竹溪壩的真正繁榮和發達要歸功於大錫礦。那兩道細長的鐵軌竟縮短了哀牢山與外界的距離。滿滿的一車礦石運出去,捎帶回來一批又一批開礦的人。有一天,鐵匠陳背著一搭新打好的鐮刀、鏟子去個舊賣,兩天就打了一個來回。回到竹溪壩,他逢人就說:“天下原來是這般小。”

修建鐵路、修建教堂、洋人吆喝中國人從山底下挖黑石頭,竹溪壩的人都沒真在意。那個冒著黑煙的車頭,帶著十二節車廂駛進礦區,竹溪壩的大部分人被這龐然大物驚呆了。這五花八門的新奇開始讓他們眼花繚亂。工人們索性把家眷也帶來了,把她們安置在錫礦對麵的竹溪壩,先是住草棚子,後來就蓋起房子在這裏定居。竹溪壩在不知不覺中膨脹起來。

周家雜貨店的生意跟著興隆。周恩隆雇了七八個夥計,自己抽出身專心於三個兒子的教育。把院子向前拓了,又蓋了房,基本上成了一個三進四合院。二道門裏一邊是客廳一邊是書房。客廳內屋修了一個煙炕。每天教三個兒子吟誦《中庸》、《大學》、《論語》。專門為大兒媳婦用正楷抄錄了《烈女傳》、《女兒經》,供她在後院自修。老二讀漢高祖的《大風歌》,“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總讀不出父親要求的氣勢,挨了不少竹板。天下確實是大亂了。大清朝真的徹底完了,壩上有人嫌辮子礙事私下剪了去,也沒有一個人覺著這是大逆不道,會有滅頂之災。周恩隆憋著一股勁兒要把每個兒子都變得滿腹經綸。他希望這天下一直不太平才好。

一天早上,裕聰吟讀兩遍《朱子家訓》,瞅見父親去小解,忙溜出去,找那個住在玻璃房子裏的大胡子羅爾礦長。

羅爾正蹲在門前刷牙,嘴角流著白沫子。裕聰站在羅爾身邊,覺得白沫子散發的氣味很受用。“羅爾,我刷牙也可以嗎?”羅爾拍拍他的頭:“當然可以。我打算在河上修座橋,你冬天過來就不用脫鞋了。這樣也可以方便住在壩子裏的人,吸引更多的工人,工錢就可以節約一大筆。”一個金發碧眼的漂亮女人從屋裏走出來。裕聰當即驚得目瞪口呆。這幢玻璃屋簡直是一個高明的魔術師,無窮無盡地變出漂亮女人。裕聰有些窘促,一半因為女人也在看他,一半因為這個女人的**比上個禮拜三見到的越南姑娘的更加茁壯。“真是漂亮的小夥子。”女人撲過來抱住裕聰親了一口。那陣異樣的震顫一直持續了很久。

因為有了教堂,竹溪壩的人有了禮拜的概念。“羅爾,先去教堂,還是先早泳?”“該把昨晚的臭汗洗洗,別褻瀆了上帝,罰我們下地獄。”“什麽時候變得虔誠起來了?”“身在異國他鄉,總有一種不安全感,就隻好求助於上帝。準備一下,這位中國朋友是一位很好的水上夥伴。”這一陣嘰哩咕嚕的對話,裕聰根本沒有聽,他在想大嫂為什麽從來就沒有肆無忌憚地笑過。

“露易莎,你怎麽當他的麵換遊泳衣?”

“羅爾,你沒看他還是個孩子?”

“孩子,孩子,你這麽教育他真是災難,你看他的眼睛在盯著你看呢。”

“你吃醋了,哈哈哈哈……我愛上他了,你和他決鬥吧。”

羅爾礦長在露易莎右麵那一瓣豐碩的屁股蛋上打了一巴掌。

真好玩,裕聰想。

為了逃避讀書,裕聰愛上了田裏的活兒。沒過多久,他就能把所有的農活都幹得十分漂亮。自從裕聰從水潭裏撈出金鈴鐺,周恩隆就對這個兒子另眼相看了。能做大臣皇帝,關鍵是命。那件事情不可思議地提高了周家在哀牢山地區的聲望,想和他家聯姻的富戶鄉紳很多。慢慢地,他發現裕聰在許多方麵都與眾不同:他豁達、仗義、機靈、有謀略,更重要的一點,他很有號召力。相比之下,裕智就顯得心地狹小,易於走極端。裕慧則小小年紀倒像是已經看破了紅塵。想想,就想重點培養裕聰,要讓他到大學堂見識見識。

一天,裕聰從田裏回來,肩上背了一串肥大的田雞。周恩隆有點不高興,當即把他叫到大廳。

“聰兒,你已經十五了。整天在田裏晃也不是個事。”他想和兒子談一些仕途經濟建功立業等嚴肅問題,忽然覺得還沒到時候,便又老生常談地勸,“還是多讀書吧。”

裕聰皺皺眉頭,冥想了好久。

“爹,古人雲:民以田為本,君以民為本。舍本而求末,常常事倍功半。再說我的學業並沒荒廢。我知道世界很大,學問很多,都想學一學。”

兒子臨時抱佛腳挖空心思投其所好的回答,聽上去非常受用,周恩隆認真地說:“我們周家不同一般。”

“我知道,先前我們家給皇帝老子做飯。五尺男兒要有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的大氣概。做飯終究是下九流的行當。不過,不過,你不是常說皇帝早沒有了嗎?”

聽了兒子這番話,周恩隆當成兒子開竅了,心裏想著離秋天還遠,送他到昆明讀書之前,再讓他逍遙半年吧。裕聰想著那一串田雞,焦躁得快要暴露真相的時候,父親發話了:“是啊,種田也是門學問,你下去吧。”

“是。”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田雞的皮剝了,拎著一串紅嘟嘟的肉去找做飯的劉媽。

似乎一切幸福都伴隨著災難從這個春天開始了。

裕聰相信:有時候夢是現實的先兆。他已經捉到了三隻非常好看的畫眉鳥,開始,他把它們裝在一隻竹編的籠子裏,沒過幾天,其中一隻因為羽毛沒有其他兩隻的漂亮絕食而死。裕聰又編了一個漂亮的小屋把另外兩隻分開。最初幾天,他從鳥叫當中重新體驗了夢境中的溫情。每天清晨,當第一縷陽光濺落進鳥籠的時候,裕聰總是佇立在那裏,熱情如熾,著魔似地看著兩隻漂亮的小鳥。裕慧央求要分給他一隻,裕聰總是十分吝嗇地堅決回絕。

姑娘是在他躺在河邊花叢裏冥思苦想的時候出現的。他睜開眼睛,便看到了姑娘披散在肩上的長發和那像是畫出來的長長的睫毛。姑娘眨眨會說話的眼睛:“小哥哥,你家在鎮上麽?”

這一聲小哥哥喊得他火辣辣地渾身顫抖,他麻木不仁地點點頭。

“我怎麽沒見過你?”姑娘眼睛撲閃一下。他害臊得心裏直想哭,為什麽要騙她,點頭幹嗎!“我家住在竹溪壩。”“是那個有鈴鐺的壩子嗎?你能幫我捉住那隻花蝴蝶嗎?你的眼睛為什麽這麽好看?”這已經是一個少女了,她會任憑天性自然流露地表現出自己的青春了。裕聰看著那隻飛來飛去的花蝴蝶,笨得怎麽也捉不住,姑娘早笑倒在花叢裏。

第二次見麵,裕聰知道姑娘叫楊雪娟,並不是多情的傣家女子。

一切都是在這半遊戲狀態中開始的。

“小哥哥,你能從河裏抓條小魚嗎?你爹叫你讀書嗎?我最恨讀書。”

姑娘總是喜歡一下子提出一連串的問題,裕聰隻能一件一件實話實說:“書要讀很多,我爹怕是想讓我做皇帝的,我不喜歡。”

姑娘笑了:“你爹真笑人,我爹也是,說我生就一副娘娘相,整天抱怨中國沒皇帝。你說說這笑不笑死人?整天要我作詩作畫。有一回我偷看黛玉葬花,不知不覺就讀出聲,剛讀一句‘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我爹就來啦,把我一頓好罵。真煩死了,我最喜歡他出門。”

“我還能見你嗎?”裕聰覺得這姑娘的話很受用,也不覺得難為情,期期艾艾地懇求。

“你不怕你爹打你就能見著。”

一個初夏的傍晚,裕聰已經叫半天的等待折磨得不成樣子。姑娘出現的時候,他仍然表現出了曠日不減的激動。“娟娟,你看這是什麽?”

“畫眉鳥!我多想有一隻呀!”

裕聰這回很大方:“你要喜歡,這兩隻都送給你。”

姑娘羞紅了臉:“我又不是穿筒裙的傣家女。一人一隻,這樣我才敢要。”

兩個人默默地相互看著,都感受到了另一顆心髒的跳動。裕聰問:“你做沒做過一個夢,向我要畫眉鳥?”

楊雪娟認真地想了半天,惘然地搖搖頭。

裕聰不無傷感地輕歎一聲:“原來你沒做過。”

這點遺憾並沒有形成障礙,這種自由自在的約會勢不可擋地把兩顆心推到一起。第一次親嘴是在晚霞的沐浴中,在充盈著花草香氣的阿墨河邊,是裕聰忽然間想起了露易莎才提出這樣要求的。兩個人都表現出了沒有經驗的興奮,這使整個過程顯得短促而雜亂無章。楊雪娟陷入前胸鼓脹帶來的驚喜中不能自拔,裕聰相對從容一些,還能分辨出娟娟領口飄溢出的晶瑩發亮的奶香味氣息和露易莎身上的香水氣味完全不同。

“小哥哥,你真好,太好了。我最愛看你的眼睛。你真是那個撈出金鈴鐺的小哥哥麽?我爹常講起鈴鐺的事,你為什麽不說話?”楊雪娟按著起伏不定的鼓鼓胸脯語無倫次。

“我要娶了你,用花轎把你抬到竹溪壩。”

父親不容分辯的決定,殘忍地中斷了這種如癡如醉的生活。秋天到了,裕聰進了省城昆明的一家學堂。

曹仁的祖上從未有過什麽輝煌可寫。這是他談到先祖的時候避重就輕輕描淡寫或者故弄玄虛的重要原因。他十三歲應童子試榜上有名,二十三歲應鄉試及第。正當他雄心勃勃想大展雄才偉略的時候,政治形勢**起了秋千,就鬱鬱而不得誌,牢騷滿腹。省政府正是看中他中過舉人這一點,才任命他為哀勞縣令。洋人、土匪自然不會聽他的,各個鄉鎮的鄉紳也隻是看他先前是光緒舉子,才賞給他一個笑臉。倒是景頗、哈尼、彝、白、傈僳人的首領還想著他是哀勞縣的父母官,出了什麽事均要去找他處理。他幾次到竹溪壩巡視,多少知道了周家的家淵,交談幾次都很投機,相互間很佩服對方的學識。周恩隆把曹仁視為上賓,每次曹仁來到壩上,總要把曹仁拉到煙炕上,親自為曹仁燒一口上等雲土。後來,雙方來往就頻繁起來。

年前,曹縣太爺去法國留洋的女兒回來了。兒子先前在唐繼堯手下做事,後來在一次火並當中被勤務兵從背後捅了一刀。有一回,周恩隆誠懇地對曹仁說:“這天下將來是年輕人的,過兩年你就到竹溪壩養老吧。三個兒子任你挑。”曹仁早就存了聯姻之心,於是把煙槍放好:“哪兒有大麥不熟小麥先熟的道理?那就裕智吧。”婚事在煙炕上就定了。

女兒回來後變了許多,吃飯時不用筷子,刀叉和瓷碗的撞擊聲使得曹仁長時間食欲不振。女兒還經常抱怨縣城裏沒有電燈,洗澡不方便,化妝品買不到等等。最後撒著嬌央求曹仁再籌一筆款讓她再出去兩年,父女兩個發生了爭執。女兒說:“到國外一看,我忽然發現中國像一口巨大的棺材。青春、愛情、才華,都隻會在棺材裏爛掉。”曹仁一聽火了:“你還要上天!我一個子兒也沒有。明天就把你嫁人了。費了多大事才出去一趟,盡學些烏七八糟。從明天起,不準用刀叉。”女兒賭氣要走。母親小河一樣的眼淚讓她心軟了。自己在國外待了兩年,骨子裏仍是一個中國女人,什麽也做不了主。再一賭氣,婚事也答應了。

周裕智在竹溪壩礦上做監工,很得礦長羅爾的賞識。新婚的時候還批給裕智兩個月假。蜜月的生活和曹秋雁在法國初試雲雨的感覺大不相同。她喜歡毫不掩飾地把誇張了的呻吟變成撕裂一樣的號啕。似乎能從叫聲中找回在國外的自由來。這種平靜的生活一直維持很久。她在教堂的鍾聲裏,在河南岸的燈火中,在和露易莎用法語用英語的對話裏,多少尋找到了一種新的心理平衡。有一回曹秋雁問羅爾礦長:“你有沒有把竹溪壩變成小巴黎的雄心?”羅爾摸摸額頭上的皺紋笑而不答。

這次婚姻周恩隆非常滿意。它無形中又提高了周家在哀勞山地區的威望。將來幹大事的時候用得著。方圓幾十裏村寨部落的首領都帶著禮物前來賀喜。大擺酒宴三天,喝到興起處,周恩隆對幾個首領說:“這錫是你們這一方的寶物。哀牢山一帶山清水秀,世世代代養育你們。洋人這一開采,靈氣就沒有了。本來我不該說這些。可自古以來,我們漢人和你們景頗人、僾尼人、傣人都親如兄弟,不說心裏憋得慌。”

眾首領聽完,良久不語。

英法軍隊在這一年的八月進駐竹溪壩錫礦,他們先住帳篷,一個月後,一座圍牆上安有鐵絲網的軍營拔地而起。從此以後,竹溪壩可以聽到音樂,周末的時候,軍營裏還有紅燈綠燈閃爍的小型舞會。教堂做禮拜的時候,人們可以看到巴菲裏昂·傑西中尉、費南多·吉爾少尉,身著筆挺的法英兩國軍服走過架在阿墨河上的水泥拱橋,他們兩人都常說:“我們為了驕傲而戰鬥。”

沒過多久,曹秋雁就和他們熟識了。有一天是禮拜天,曹秋雁在教堂門口開玩笑地說:“看見你們帶著手槍進教堂,我覺得十分滑稽可笑。”傑西說:“看著這裏的山水,看見你這樣多情溫柔的東方女人,我就想請求上帝讓我多活幾年。”“你想打我的主意,簡直做夢。我可是結過婚的,真弄不明白你們為什麽要到中國來。”吉爾說:“我父親二十幾年前到過中國。他從中國故宮帶回去一幅畫,是一幅宮女遊春圖。我就是為了那景色,當然更為了溫柔,才要求到越南去的,可惜貴國給我們的自由太少。”熱辣辣的柔情毫不吝惜地潑給曹秋雁。“中國女人活得很艱難。”“法國沒能徹底改變你。”傑西歎息一聲:“你是第一個叫我真正動心的中國女人,可惜你結婚了。”吉爾語言中流露出無限的傷感。

二十幾名英法軍人奉命長期駐守錫礦。竹溪壩錫礦不再平安無事。鐵路被破壞了幾次,有一天下午,錫礦發生了爆炸事件,晚上,羅爾的妻子露易莎被一支毒箭射死。羅爾忍著巨大的悲慟去找德高望重見多識廣的周恩隆辨認,周恩隆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這是景頗人的箭。”後來軍隊來了,二兒媳婦經常晚上去河那邊跳舞,周恩隆不能容忍,阻攔了幾回。曹秋雁忍了幾次就不客氣了:“我爹還中過舉人,臭規矩也沒有這麽多。”周恩隆沒想到自己又一次弄巧成拙。

周裕聰回到竹溪壩,身體已經完全發育成熟。回來之後好多天,都不在家,晚上才回來睡覺。有人看見他天天早上沿著阿墨河向懷遠鎮那邊走,傍黑的時候垂頭喪氣沿河回來。他在懷遠鎮敲開了二十八戶人家,在石板街上碰到七十二個人,重複了九十九遍“知道一家姓楊的住哪裏嗎?”結果徒勞無獲。第五天,他把白天也用來睡覺了。周恩隆看見兒子回來後神情恍惚,心裏暗自後悔:“莫非讀書讀呆了?”

第十五天,他去看了羅爾。看見屋裏又換了一個女人,就問:“露易莎呢?”羅爾神色黯然,吃力地抬起手朝河邊一指。那裏有一個隆起的土丘,長滿了青草。羅爾再也沒有往日的熱情,胡子都懶得修剪了。見羅爾再也沒有笑聲,裕聰便要告辭。“朋友,忘了告訴你,露易莎是我的妻子。這一輩子,我隻愛她一個人。我來到這裏開礦,完全為了她。真正愛一個人要耗盡畢生的心血,慢慢你就會懂。”

裕聰在河邊愣了很久,娟娟連個影子都捉不住了。他衣服都沒脫,一頭紮進河裏。

剛進屋換好衣服,二嫂推門進來了。

“三弟,你瞞不了我,一定是愛上什麽人了。那一定是天仙一樣的姑娘。”

裕聰遲疑地一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偷偷地愛不是越軌嗎?”

“你還留過洋哩,怎麽樣?還不是一台花轎就抬了過來,連新郎長沒長胡子都不知道。”

“你忘了我是女人。三弟,有時候不能太頂真。以你的人品,窩在竹溪壩真屈了。你穿上軍服真是一個無與倫比的美男子。英雄出亂世,別為一個女人想不開,世上好女人多的是。”

裕聰對二嫂的暗示渾然不覺,陰鬱的眼睛閃出**的火花。

“從軍?從政?救國救民?算了吧。你到外麵看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到處都是背井離鄉的人。我這輩子什麽都不想幹,好好地過日子,家裏有田,餓不死。”

“你激動的時候真迷人,你這麽做爹怕是不答應。”

“在昆明天天躲來躲去,什麽也沒學到,爹能殺了我?”

院子裏黃果蘭開得正盛,裕聰透過低垂的枝葉,看見掛在耳房房簷上的鳥籠,裏麵空空****。他想起了另一隻鳥籠。“幾年前那個傍晚既是一生幸福的開始,同時也是終結。”他想。

一天晚上,全家圍在一張方桌上吃飯,桌子上鋪有桌布。這完全是曹秋雁一意孤行的結果。以前周家在重大節日的時候才起用這張八仙桌。隻有老大媳婦對這些新規矩置之不理,盛完飯就躲進自己的小屋。那間房裏的擺設一點兒都沒有改變,裏麵隻多了三百多雙男人穿的布鞋。

曹秋雁聽見從裕聰嘴裏傳出的咀嚼聲越來越響,她簡直不能容忍了:“三弟,你坐相,站相,都沒說的。能不能把吃飯的毛病改一改?”

這兩天,裕聰已經在外麵聽到一些風言風語,他感到二嫂對自己的熱情潛在著巨大的危險,他抬起頭,用手剔剔牙。

“積習難改,二十年了。”

“不識好歹!”

曹秋雁把勺子往桌上一扔,憤憤離去。

“三弟,你二嫂也是為你好。”

“二哥,我很清楚。”

鐵匠陳去個舊賣鐵器嚐到了甜頭,以後,隔三岔五,總要乘小火車去一趟個舊。在個舊的大街上,有個討飯的小姑娘蓬頭垢麵,向他伸出一隻肮髒的手。他從懷裏摸出兩枚銅錢,不禁心念一動,問小姑娘:“你家裏還有人嗎?”姑娘搖搖頭。“願不願意到我們家去?”姑娘點點頭,鐵匠陳領著灰老鼠一樣的姑娘把青石板街麵踩得咯咯響,走進鐵腥氣洋溢的小院。實際上姑娘已經不小,和鐵匠陳十六歲的兒子小苦瓜同歲。半年多的溫飽生活,徹底把灰老鼠變了個樣子。圓房那天,選擇在月亮很圓很亮的八月十五,眾人吃了酒去鬧房的時候,才忽然發現那雙受驚兔子一樣的眼睛是那樣光彩照人,三個月之後,人們見到鐵匠陳仍會不由自主地嘖嘖幾聲。鐵匠陳總是不厭其煩地說:“老天爺眼睛亮著呢!好心總得好報應。”人們逐漸知道姑娘叫林素娥,是四川人。

裕聰晃**一個多月開始下田。一開始,他就抱著一個強烈的願望,想以殘忍地折磨肉體,徹底忘掉第一次撞擊他的天性,並迸射出永遠難以泯滅火花的娟娟姑娘。頭三天他得到了死一樣的沉睡。誰知半個月之後,心又在不知不覺中飄飄然了。他扔下地裏的農活在懷遠鎮住了三天,帶著徹底絕望回到竹溪壩。他呆呆地一個人坐在河邊數著天上的星星,期待著每天晚上從河對岸飄過來的憂傷的歌聲。

“裕聰哥,你該回去了,天涼了。”

林素娥已經在這種暮色中出現過三次。這種水一樣的溫情多少撫平了裕聰燒焦灼心。

十一

“你也不小了,先成個家,想出去走走也行。做買賣始終不是正事,你該知道的。”

裕聰想出去做買賣,當然主要目的是想踏遍哀牢山尋找娟娟姑娘,去找父親商量,父親這麽答複了他。

“爹,我不想成家。”

老人的眼睛瞪大了:“我還沒死,這個家我說了算。裕慧也該娶親了,整天往教堂裏跑,心都變了,說個人也好讓他收收心。你是該出去闖一闖。一百多年了,咱周家流了多少血?氣都出不順,指望你混出個樣子,也給咱家出出氣。當年祖上偷了鈴鐺是想活個人上人,誰想一溜下坡,一日不如一日。你該好好想想。爹這幾年心全在你身上。那頭已經找好了,墨江鎮程天師的女兒。天師飽讀詩書,滿腹經綸,這樣人家的小姐自然知書達理,將來可以作個左右臂膀。”

看著父親已經花白的頭發,裕聰不由自主地答應了。

“爹,我聽你的,辦吧,越快越好。”

想起要不了多久就要娶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女人,他不由得仰天大笑。一切都混亂了,陰差陽錯。父親執著到不見棺材不掉淚,他本意也不願意離開竹溪壩。“安分守己,樂天知命”,那幾年的《中庸》、《大學》竟沒白讀。他開始喝酒,醉了又喝,喝了又醉。

一天早上,教堂的鍾聲把他吵醒。屋子是完全陌生的。他完全睜開眼睛,看見一雙淚光點點的眼睛正安靜地端詳著他,一雙堅挺的**告訴他身邊睡的不是四弟裕慧。“裕聰哥,你睡著的時候好看極了,我一直都這樣看你,一夜都沒眨眼。”

他記得昨晚喝了酒才晃到河邊的。以後發生的一切都恍恍惚惚。林素娥沒和他說話,直接把他扶到**。一切都在黑暗中進行。“裕聰哥,一看見你那雙眼睛我心裏就難受。看醉成什麽樣子了。”接著像小雞啄食一樣親親他的嘴唇、他的前胸。在一陣畫眉鳥的啼鳴當中,他從從容容地邁出了沙漠。

女人受了莫大的委屈,兩個臉蛋上頓時鑿出兩條細細的溪流。

“除了小苦瓜,我誰都沒要過。可我一見你,心就收不住。你和我老早夢見的一個人一模一樣,身上的味道都是一樣的。”

“你也做過夢?真他媽怪事。為什麽她沒做過,你做過。怎麽就你一個人在家?”

“我爹上個舊去了。小苦瓜到縣上治病去了,裕聰哥,我不是個壞女人,你說我不是,你一說,我心裏就好受了,晚上你待我真好……”

“都一樣,就這一回。我對不起啟明兄弟,我是個畜生,是個狗雜種。娟娟不知留給哪個王八蛋糟蹋去,要成親了我也該是這樣,就是這種活法。”

十二

半空中烏鴉叫一聲

初一十五要死人

願死我的親丈夫

別死我的心上人

丈夫一死好再嫁郎

心上人一死就玩不成

可以確信,這首歌謠不屬於哀牢山地區像爛漫的山**一樣多的民歌,應該是程秀英新婚後不久創作出來的。程秀英唱的時候,可以把“丈夫”唱得叫人毛骨悚然,“心上人”三個字怎麽也唱不出味來。因為“心上人”是她夢中的人物,主要是為惡心周裕聰才編出來的。她自小就學習《易經》、《八卦》、《女兒經》,早背得爛熟。

她帶來了許多禁忌。這些禁忌由程天師告訴給妻子,再由做母親的告訴給女兒,譬如許多神靈的生日和忌辰,夫妻絕對要分開住。她嚴格地遵守著這些家訓,在最痛苦最悲傷的日子裏也沒有破例,還有關於家族祭日、節日對神靈的供奉中,祭品的備製,什麽時候擺出什麽供品,甚至瑣碎到桌椅如何擺設,筷子要對準哪個星宿……這些東西和曹秋雁帶來的改革之風背道而馳。兩個女人間的磕磕碰碰接連不斷逐步升級,經曆了漫長的指桑罵槐之後,就開始了麵對麵的戰鬥。有一天,曹秋雁憋不住又去跳了一回舞,程秀英見她進了後院,高聲罵:“真不要臉!”曹秋雁怕驚動了公公,咽下一口氣,四五天沒有出大門。一直等到程秀英又在唱那支歌謠,剛唱一半,曹秋雁破門而入:“我是和外國人好,可我對裕智也好。你算什麽東西,做姑娘時候就是一個破爛貨。心上人,心上人,心上人死了你也不會掉個眼淚豆。”裕德家的正在納鞋底子,聽到那歌聲再也坐不住,衝出門來參加戰鬥,她不是用那終年不講任何話的嗓子,而是用那根納鞋底的針,直指程秀英的臉,在距離目標三毫米的位置停下,寒光閃爍。程秀英倔強地站著,抓散了頭發,含著眼淚仰臉望著房頂,“周裕聰,周裕聰,你竟這麽待我,你不得好死,打雷劈了你吧。”曹秋雁見大嫂為自己說話,忙湊過去:“大嫂快撕她的嘴。”裕德家的用鼻子哼一聲,拿著鞋底子走了。三妯娌從這天起都孤獨地躲進自己的小屋,擺出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周恩隆在一次飯後重申了一條家規:“婦道人家,最好不要在外麵拋頭露麵,周家的人該有周家人的樣子。”

第二天夜裏,月光還是這麽好,壩子裏靜極了,隻聽見河裏傳過來幾聲單薄的蛙鳴。程秀英當著裕聰的麵,把衣服一件一件解開脫下。裕聰冷冷地盯著秀英:“我一點兒都不喜歡你,你應該知道。是爹把你娶過來的,不是我要娶你。你太冷了,還沒有這月亮溫和。以後你就自己過吧。”他把衣服搭在肩上,掩上門消逝在月光裏。

他想起下午在河邊林素娥曾丟給他一句話:“今晚我一個人住。”於是他重重地敲響了河邊那間小屋的窗欞。

十三

楊約瑟神甫在學習世界地理的時候,就知道中國的版圖很大。中世紀後半葉,歐洲的史書上開始出現“黃禍”一詞。他後來研讀了中國民族史,暗自慶幸蒙古人沒有宗教。忽必烈那時過於相信武力,到後來竟沒有在歐洲留下絲毫的文化印記。文化絕對不僅僅是寫在書本上的那些。深藏在人心裏,散發在空氣中的,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化。楊約瑟神甫來中國十多年了,才逐漸明白這一點。有一天他去周家找裕慧,無意間發現裕德家那間小屋裏堆了半間房的布鞋,女人毫無表情地吟誦著經文,猛然間,他嗅到了幾年前這個大院的血腥。這個女人獨守空房的意誌叫他不寒而栗。他知道他傳教的工程太艱巨了。同時他把希望寄托在裕慧這種人身上。裕慧對天主教教義出自天性的深刻理解,他的要改變中國的現狀必須從宗教中尋找途徑的見解,均使楊約瑟欣喜之極。他給教皇寫了一封長信,詳細地闡述了自己的看法,並建議在中國的雲南建立一個教區,自薦任這個教區的第一任主教。信是讓巴菲裏昂·傑西中尉帶走的。可還沒等到教皇的回複,裕慧卻潑了他一瓢冷水。

“我爹要我結婚,日子都定了。”

周裕慧一再強調他這一生都要獻身於宗教事業,卻沒敢采納楊約瑟神甫讓他逃婚的建議。最後神甫作了讓步,希望裕慧能以天主教徒的身份,在教堂舉行婚禮。裕慧想了半天回答說:“回去和我爹商量商量。”

新娘仍是用花轎抬來的,周恩隆聽裕慧說要在教堂舉行婚禮,嚴肅起來:“你從小就聽話,可別惹我生氣。”

因為家裏多個程天師的女兒,婚禮不可避免地多了幾道繁瑣。布置花堂,布置洞房,迎親送客,都在程秀英從容不迫的指揮下順利進行。這種有條不紊的工作,把二三十個人弄得精疲力竭,焦頭爛額。婚禮的整個過程,周裕慧都神情嚴肅、鬱鬱寡歡,臉上始終沒有流露出一絲新婚的喜悅。鬧洞房的時候,滿屋裏響著露骨的玩笑,他臉上的表情一直沒有更改過。楊約瑟神甫在拜完花堂之後為新婚夫婦祝福。周恩隆頭天晚上才決定允許神甫祝福。因為他對程秀英那麽諳熟祖先留下的老古董特別不高興,好像比他還懂得多。他這麽做是向小輩們提個醒:這個家是他說了算。裕慧的婚事,成的也偶然,去縣城買雲土,碰到一個行家,一說話,像是八百年前就認識,再一深談,原來是幾十年前在貴州散失的楊家兄弟,一個有兒子,一個有姑娘,馬上就定了。

“娟娟。”

“小哥哥。”

無法更改了,連夢都不能再做。當晚,他喝了酒,又一次敲響了小苦瓜家的窗子。

程秀英知道裕聰壩上的朋友多,一兩晚不在家住也不在意。這一次連續五天沒在家裏過夜,她出門隨便問了一個孩子,什麽都清楚了。她不能再忍受,顧不得體麵,去找林素娥。林素娥在那個鐵腥氣十足的小院裏接待她。

“你,你別纏他了,還給我。”

林素娥笑著在她麵前晃兩趟。

“我又沒搶,為那樣要還?”

“我,我哪點對不起你?”

“是你對不起我,我和他相好的時候,你還在家裏做大小姐呢。你給他生個兒子,他就回去了。”

“我會生的,求求你,這樣我怎麽辦?”

“嘻嘻,覺都不跟你睡,為哪樣能生?”

笑聲震落幾片黃銀杏葉子。

十四

槍、炮和漂亮的軍服有這樣一種魔力,擁有的人要不了多久就會覺得虛無飄渺,其它人又想擁有它們,最好讓它們喋喋不休地吵鬧,變成一場戰爭。這和人們的結婚差不了多少。周裕智終於明白妻子為什麽喜歡跳舞了。妻子早就失去了蜜月那種熱情。身體經常不舒服。偶爾有打牙祭樣的恩典,事後也常常抱怨他沒有溫情不會體貼缺乏教養,像牲口一樣隻顧自己快活把她當做工具看待,根本不知道這是一門很高深的藝術,需要知識需要豐富的內心世界,甚至需要精通一切可以讓這門藝術達到輝煌的種種技術。裕智不知哪裏出了問題,就挖空心思地從自己身上尋找原因。由於修煉不得要領,有幾次竟半途而廢。曹秋雁火起,辛辣地嘲笑道:“你家侍候過皇上一點兒不假,要不怎麽會生出你這個閹雞。”裕智不明白妻子那顆不可捉摸的心裏為什麽會有那麽多怪頭怪腦的念頭。

礦是人家開的,自己是人家手下一個無足輕重的小監工。他不知道該怎麽辦。打了妻子,妻子一顆眼淚豆都沒掉,把胸脯挺過來:“看你那窩囊樣,你去殺幾個人,那時再來打我。”他找到小苦瓜打了一把鋒銳無比的牛角尖刀。

走進軍營,一幹人正在過聖誕節。看見靠牆的一排槍,他記起來童年時候看見過那種殺死一頭山羊的青紫閃光。他臉色陰沉,喝了兩杯雞尾酒就告辭了,手心裏盡是汗珠子。“沒有槍不行。”好幾天他都在想這些。

“三弟,我們當兵去吧。”

“你回來大半年了,早晚這裏盛不下你。在這兒活人太憋氣。我手下要是有支隊伍,我就先殺回竹溪壩,把狗日的全宰了。”

裕聰仍不說話,他在想,戰爭開始已經有十多年了,它帶來了什麽?山河破碎,群雄爭霸。內地路邊到處可見屍骨。饑餓、瘟疫,遍布全國的每個角落。到過中原去的同學講出來的更是慘不忍睹、慘不忍聽。唐繼堯是怎麽處理強奸女中學生的士兵的?隻關了三天禁閉!這就是雲南的政府。北京政府下令向請願的學生開槍,報紙上文人騷客義憤填膺寫文章,屁用也不頂。他不願意留在昆明,更不願意加入這場沒完沒了的戰爭。相比之下,竹溪壩的空氣要純淨得多。何況他心裏不知什麽時候又萌動著一種叫他後怕的東西。

“二哥,人各有誌,我知道勸不了你。有些人確實該殺。我實在想安靜。將來也許我會走這一步,現在不行。四弟中了邪一樣,這個家總得有人管吧,幾十畝地,還有鋪子。爹見老了。這你都知道。”

裕智還不死心。

“三弟,你自小就會辦事,到了隊伍裏也好有個照應。再說到誰手下才能升得快些呢?”

“這個我不清楚,反正是要殺人。”

幾天之後,兄弟倆在這裏分手了。

“二哥,少做點惡事。這些年中國人死得太多了。”

十五

錫礦的規模越來越大,已經開辟了六個井口。火車站又鋪了兩條軌道,建了四個裝貨的水泥台。羅爾礦長還有一個設想,利用阿墨河落差較大的條件建立一個小型發電站,這樣還可以節約一大筆燃料費。由於那時世界上到處都在進行著戰爭,或者為更大規模的戰爭作準備,錫礦石的價格幾乎翻了一番。

在一個春天的早晨,玫瑰花瓣上的露珠還沒來得及蒸發掉,羅爾礦長宣布了一項決定:工作製由三班改為兩班,工資增加百分之十,不願幹的可以到廠部結算。

一千多工人對這項決定極為不滿,都想尋找一個辦法能使工資增加百分之二十五到三十。家在竹溪壩的幾個小夥子找到裕聰,對他說:“你和羅爾礦長相好,去求求他。”裕聰當即答應了。

當晚,他在店裏結完賬,就過了河。推開門,一幫人正在賭錢。方桌上放一個細瓷帶蓋茶盅,裏麵有兩個精致的楠木骰子。羅爾把骰子放進茶盅遞給他。

“朋友,你們中國這種賭法很有意思,一晚上可以變成個百萬富翁,你押多少?”

“一個大洋。”

他接過茶盅,實際上把一生的幸福都押上了。揭開蓋子一看,一加一,骰子上的兩個小白點譏嘲地看著他。

這一輪巴非裏昂贏了。他拿過裕聰的一塊銀元。

又賭了三次,結果全是一加一,全是羅爾贏的,他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一直賭到身無分文,才想起來談增加工資的事。

羅爾聽後溫和地對他說:“朋友,這是不可能的。”

吉爾少尉湊過來:“周先生,你要知道,有了這礦,這些工人才能吃飽。你不要管得太多,免得傷了你我的感情。”說完,眯著眼笑笑,用手指彈掉沾在嶄新皇家軍服前襟上的一根頭發。

“這礦石可是中國的。”

傑西中尉端著一杯白蘭地走過來,抿了一小口:“朋友,不把它們挖出來,還不和石頭一個樣?”

羅爾提提褲子說:“朋友,不要關心政治,好好經你的商。部隊和管理人員所用的糧食,仍以當地最高價格買竹溪壩產的。”

過橋的時候,他第一個感覺就是想大哭一場。問題不是輸了買雲土的四十塊大洋,他押的是全部希望。“離開這裏,遠遠地離開這裏。”看見那個空鳥籠子,他決定了。

前幾天,他和楊雪娟有一場平靜得快要爆炸的談話。

“第三年,它什麽也不吃。二十天後也死了。”

“我到懷遠找過你,沒人知道姓楊的。後來,後來,就是這樣了。”

“那一年父親出了遠門,懷遠是我姑媽家。”

“秋天,我去昆明讀書了。”

楊雪娟勉強一笑:“讀書——命該如此。三哥,你準備怎麽辦?”

“你叫我什麽?為哪樣不叫我小哥哥?”

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低垂下去。

“別問了,我害怕自己。這樣也好……能看見你,什麽都有了。三哥,你別問了。”

“怎麽?四弟待你不好?”

“不!不!”驚慌的目光躲到一邊,“裕慧他,他待我很好。”

“他要是待你不好,我掐斷他的脖子。”

十六

林素娥肚子快要脹破了,照樣在壩子裏走動。青石板的響聲很大,鈴鐺一樣的笑聲從沒斷過。壩子裏無論老幼都受她快活氣息感染,一個個變得精神抖擻。她的肚皮膨脹之後,騸豬的手藝人再來壩上幹活,割出的那個物件再也沒人隨手丟給小狗,而是像對待山珍海味一樣,專門留給當家的壯陽。多年之後,男人們誇獎對方精神時還說:“你像是吃了火燒豬蛋。”

孩子生下來後,老人們承認自己老眼昏花,原以為是雙生子。隻是這個長著一個小雀雀的粉紅色肉團竟有九斤二兩。他的過分茁壯,使這個生產過程變得十分漫長。林素娥在疼痛難耐的間隙,流著淚對接生婆說:“我的媽呀,早知道這麽疼,就是生個真龍天子我也不幹。”

這一夜竹溪壩沒有一個人睡覺,那種撕人心肺的痛苦喊叫一直持續到第二天的黎明。老人、孩子一整夜在**輾轉反側。年輕的夫妻伴著這生命的先聲把整個黑夜都用於娛樂了。程秀英在裏屋擺起了神壇,念了一夜惡毒的咒語。第三天,林素娥抱著兒子驕傲地給賀喜的人看,孩子黑豆一樣的眼睛裏閃爍著亮光讓人們大吃一驚。

裕智去當兵了,傑西和吉爾也對她失去了熱情,曹秋雁守活寡了。她內心的孤做和崇尚優雅,成為一種障礙,限製了她向傑西和吉爾獻殷勤,她希望能平等。慢慢地,她非常憎恨程秀英。林素娥還沒有過完月子,曹秋雁就走進裏屋,抱起孩子到亮處看看。“多像我們家老三。”林素娥幸福地說:“是老三的,可別讓旁人知道了。”回到院子裏,曹秋雁懷著一種惡毒的愉快,用比母雞叫蛋還要響的聲音對楊雪娟喊:“你知道嗎?老三有兒子了。”楊雪娟正在修那個破舊的鳥籠子,隨口答道:“隻是沒聽三嫂說過。”曹秋雁很詳細地把整個過程作了添油加醋的描述,最後又說:“老三那時戀著一個姑娘,咱爹卻讓他娶個巫婆,也難怪。”楊雪娟聽呆了,鳥籠子摔在地上打了兩個滾。

十天之後,這個秘密在竹溪壩路人皆知。壩上像是發生了一次大地震。周裕聰再也不是那個知禮通達帶有神秘傳奇色彩的少年形象。他竟霸占了活人妻。

周恩隆不敢相信這事是真的。五十多年了,誰不誇竹溪壩的民風?如今胡子都半尺長了,兒子卻做出這種見不得人的事。這事要是真的,必須趕走逆子,要不這老臉怎麽見人?

兒子對傳說的這件事供認不諱。

“你這個畜生,你幹的好事!我怎麽對你陳大叔說?一百多年了,我們和陳家患難與共,你,你真羞死先人。”

裕聰站在那裏,咬著嘴唇,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言不發。

“你想想,你對得起秀英嗎?成親不到一年,你就做出這種醜事。”

提起程秀英,裕聰忍不住了,他抬起頭,激動起來:“是你要我娶她的。”

“孽種!”周恩隆拍著桌子,“你還頂嘴,你滾吧,走得越遠越好,永遠別回來。”

程秀英說了無數的好話想感動執拗的丈夫。並表示,隻要他浪子回頭痛改前非,她可以去求父親讓他留下,又暗示她以前做的是有些過分,改了還不好嗎?裕聰一句也沒聽進去,隻顧收拾行裝。最後,程秀英懇求說:“你走了,我怎麽辦?”裕聰走到門口,根本沒有看見妻子臉上掛著淚珠子,刀子一樣吐一句:“你生就一個守活寡的命。”

十七

周恩隆想不到一個好端端的家這麽快就四零五散了。曾經給他帶來希望和歡樂的四個兒子都離他遠去,裕德早走了,隻留下大廳青磚上的血痕和那個日漸蒼老的孤獨沉靜的女人。裕智出去半年,至今生死不明。那個尖頂教堂早把裕慧的魂兒勾走了。老三這一出走,這個大院一下子變得空空****。一個糟老頭守著四個年輕女人,還能叫個家嗎?裕慧幹脆搬到教堂去住了。教皇已經同意了楊約瑟神甫的請求,批準建立雲南哀牢山教區,果真任命楊約瑟為該區的主教。楊約瑟身份一變,就要經常外出到各處教堂查看。裕慧實際上成了竹溪壩教堂的神甫。星期日要做彌撒,錫礦的發達吸引來許多外國人,也帶來了罪惡,就需要找神甫懺悔。有這麽多事要幹,裕慧在家裏待的時間就極有限。

周裕慧目光剛毅地看著父親,平靜地說:“為了拯救墮落的人類。”

見兒子臉上寫著九死不悔,周恩隆隻好退一步請求:“我並不反對你到教堂來,能不能等你做了父親再說?”

兒子想了想,回答說:“這要看上帝怎麽想了。”

回到家裏,看見四個女人,周恩隆一下子被一張巨大的陰影籠罩,“老天爺,你存心叫我們周家斷子絕孫啊!”沒過幾天,他病倒了。四個兒媳婦輪流精心照料,老人的病仍沒好轉。

兩個月後,有人捎來消息:老二裕智還活著。

長時間的寂寞,共同的命運際遇,把曹秋雁和程秀英間的怨恨消解了一些。她們都允許林素娥帶著孩子來院子裏走動。楊雪娟對孩子表現出那種超乎尋常的愛讓兩位做嫂子的大惑不解。她常常抱住孩子沒完沒了地親,孩子一看見她就咯咯地笑。林素娥後來就加了份小心,她很怕這位用眼睛說話的女人奪走了她的**。孩子一直沒大名,都叫他小狗狗,鐵匠陳幾次提出要給孫子起個大號,林素娥堅決反對,笑著對兩個鐵匠說:“狗這東西賤,好養。”

裕智這時已經是陸貴廷手下的一個中尉連長,作戰時他身先士卒,深得上司的器重下屬的愛戴,他從來不下賭場,也不去青樓。不到,一年時間,他參加了大小四十七次戰鬥,連裏的兄弟換了兩茬,卻沒傷他一根汗毛。

在桂林漓江邊上,他看見一位背著畫夾金發碧眼的女洋學生,不能自持,用了暴力。事後,那姑娘居然一直跟著他。後來在一次遭遇戰中,一顆流彈打爛了她的頭。埋了女人後,裕智還在想:“為什麽她不是一個英國女人或者法國女人,而是一個意大利女人?”

十八

裕聰站在山坡上,目光越過眼前的一片青岡樹林。霧氣絲絲地抽進天空,那個大寨子就在那個山坳裏,晨光熹微之中呈出一片淡淡的青藍。溪水安靜地流淌,無數隻小鳥在自由地鳴叫,水牛懶怏怏地散步。他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裏還要好的去處了。盤古開了天地,給人類創造的就是這樣的生存環境。後來,在淵源千古日子的流逝之後,在人類拳頭大小腦袋裏的溝溝壑壑之中,智慧像孫猴子一樣從幹裂的岩縫裏生長出來,接著就是沒完沒了的超凡而又神奇的發明,就有了戰爭,就有了流血的看不見血的心靈的死亡,當然還有愛情帶來的各種瘟疫。人類發瘋了,把智慧膨脹到毀滅自身的邊緣。周裕聰首先想到了陶淵明的《桃花源》。古人已經知道逃離智慧了。

這裏真好。一幢幢閣樓全是由樹木壘成,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姑娘們十四歲生日那天,兩頰泛著桃紅,用三道紅布把烏亮的頭發紮在腦後,隨著新婚之夜的決堤,紅布才突然變成白色。好多天,裕聰都在沉醉,忽視了小夥子肩上也掛著能殺人的弓箭。這個寨子的人都講僾尼話,裕聰可以講日常用語。

剛進寨子的時候,年輕人都用警惕的目光遠遠追隨著他,他感到後腦勺發涼,急得手舞足蹈地解釋,也沒能使後腦勺暖和起來。後來,一個門牙缺了三顆,雙手抱著一個小水桶似的竹製水煙筒的老者擠進了人群,像打量牛犢一樣看著他,又伸出一隻青筋暴跳的手摸摸他背上的紅綢子包袱皮,昏花的老眼亮了一下:“是漢人兄弟?很久以前,他們來過一次,一個人坐著小車,手裏拿著一把鳥毛扇子,抓過我們的首領。你們的牛和馬都是木頭做的。”裕聰點點頭,他知道老人講的是諸葛丞相七擒孟獲的故事。

為了向寨子的人證實他身上確實流淌著漢族人的血,他用了半個月時間,把全寨子耕地的犁都作了改裝,這樣,隻用一頭水牛就可以輕鬆地拉上飛跑。寨子裏的小夥子有更多的時間練射箭,他們幫助裕聰在一個清澈的水塘邊搭起一個小木屋。

他知道寨子裏最漂亮的姑娘叫丹圖。一年一度的射箭比賽決定姑娘們的終身幸福,誰的箭法最好,最漂亮的姑娘就屬於誰。

單希去年射箭得了第一,丹圖卻沒有嫁給他,對他說:“你再拿兩次第一,我就嫁給你。”

裕聰覺得這是一件趣事。他發現寨裏小夥子的弓都用青岡木做,這種木頭質底不硬,一受潮就會變形。他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心血**左右,用堅硬無比、彈性極好的楠木做了一張弓。這項工作花去他十五天時間。他在弓上雕了兩條龍。

十九

丹圖姑娘很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奇怪的外鄉人。他幾乎天天要遊水。衣服上散發著一種奇怪的香氣,天天早上蹲在水塘邊用一根毛絨絨的東西清洗牙齒,她驚訝地瞪起水汪汪的一雙大眼。裕聰告訴她:“這樣,牙齒就不會像孟契老爹那樣被蟲子吃掉。”丹圖好奇地親親他的嘴,聞到一股甜甜的香氣。裕聰被姑娘身上那股水靈靈的鮮花氣息感動了,撕下一塊紅綢子對丹圖說:“用這個換掉你頭上的布條,天仙也比不上你。”

射箭比賽在秋天舉行,裕聰離家已有半年多了。結果,單希又奪得第一。丹圖突然問單希:“你能一箭射下兩隻小鳥嗎?”眾人以為這姑娘著了魔,才講出這種不可思議的話。“漢人大哥就有這本領。”比賽失敗的一幹人正為隻剩下一次機會懊喪,這下都吵著要見識見識。

裕聰一箭射下兩隻鳥。單希不以為然地說:“這是碰巧,有一回我也一箭射死兩隻野雞。”裕聰一時好勝,又舉起了弓。盡管寨子裏的人對裕聰接連創造奇跡習以為常,看到半空中一箭穿著兩隻鳥慢慢墜落,仍驚得半天合不攏嘴巴,其實,這種一箭雙鳥的技術隻運用了算術,估準了第二隻鳥和第一隻鳥的距離就行了。孟契老爹拿過裕聰的弓,看看兩條龍,對大家說:“他造的是神弓。”單希一下子絕望了。

在一個**香氣滿野飄**的晚上,周裕聰抵擋不住丹圖姑娘純粹得叫人心酸心疼的熱情,在神秘的王國裏又一次迷**了。在浪漫的遊弋當中,他弄不清楚在這一片肥沃的土地裏為什麽總是發生種豆得瓜的錯亂。他剛要為自己的行為後悔,一切都晚了。

丹圖驕傲地解下了頭發上的三道紅綢子。

共同的命運很快把一群年輕人聚集在單希的周圍。事情發生得太快,喜慶的酒還沒有釀,紅綢子就飄然落地。“單希,他是漢人,你不能放過他。”單希沒有理睬,黯然地說:“他射箭比我好。”“丹圖說三次第一才能娶她,漢人隻贏了一次。”“殺了他。”“他有神弓。”“孟契老爹瞎說,那是魔法,身上抹點雞血,弓就不靈了。”單希認定周裕聰壞了寨子裏的規矩,恐怕吹落三道紅綢子也使了魔。他同意把寨子裏的魔鬼幹掉。

當夜,十幾個人殺了十幾隻雞,將身上抹滿血腥,包圍了小木屋。他們扛著裕聰翻越十三道山嶺,涉過二十一條小溪,在黎明的時候,把裕聰吊在一棵銀杏樹上。

他睜開眼睛看見東方天際盡頭的一片魚肚白,心裏十分感激自己的生命能這樣快地結束。那次賭博就把什麽都預示了。“單希,射死吧!”單希看見周裕聰那雙深陷的眼睛裏射出兩道神秘的陰鬱,“曬死他,叫狼吃掉更好。”

五天後,單希再也不願聽到丹圖牝貓叫春一樣的哀鳴,他感到心裏有幾條小蛇在遊動,一個人來到銀杏樹下。樹上,隻剩下兩條白布在半空中飄**。

二十

周恩隆得到裕聰的口信,已經過了四年,裕聰出走的第二年春天,有人傳說裕聰在南麵紅河邊上叫哈尼人吊死了。人們忽然想起了程秀英唱的巫歌。程秀英把她男人詛咒死了,竹溪壩的人都這麽認為。在那四個多月裏,程秀英成了壩子裏最讓人瞧不起的女人。她真誠悲傷的哭泣,連心最軟的老太婆也感動不了,都說她是裝的。裕慧聽到這個消息,忽然記起了從童年到青年和三哥之間的情愛,為裕聰的死做了祈禱。四個月之後,又有消息傳來:裕聰做強盜了。老人們開始搖頭晃腦,模棱兩可地評說著:“這個裕聰,多仁義的孩子,怎麽會……”漸漸地,裕聰的生死對竹溪壩的人,已經無關緊要。人們把精力用於對付幹旱,對付錫礦減工資,防備小苦瓜老婆鈴鐺一樣的笑聲,照料孩子,哪有時間考慮別人是否幸福。

二兒子裕智回來了。他因為戰功卓著,已被晉升為少校團副。他留著小黑胡子,黑皮馬靴亮得可以照見人影。兩個衛兵朝門兩邊一站,他推開了門。曹秋雁愣半天,才認出眼前這位風度翩翩、氣質高貴的軍官是自己的丈夫。第二天早上,曹秋雁穿著丈夫帶給她的絲織透明睡衣,驚喜道:“三年多不見,你簡直無可挑剔,現在我真是喜歡死你了。”裕智斜靠在**,慢慢摸著新刮的臉:“他媽的,怎麽也恨不起你來。不過我這個人喜歡以牙還牙。”

吃過早飯,周恩隆問裕智:“將來這局勢,你看能成事嗎?”

周裕智用手拍拍手槍套:“爹,用這個摘個省長烏紗帽戴戴沒問題。”

省長在過去是三品官,周恩隆覺得老二這兩年是出息了。

這天晚上,周裕智站在河邊看著南邊輝煌的燈光目光複雜。他在家裏住了十天就走了。

半個月後,費南多·吉爾在個舊遭人暗算,一顆子彈從他後背打了進去。死的時候,他已經是英國皇家陸軍的中尉。

又過了兩個月,周恩隆聽說裕聰做了“紅河哀牢山保家軍”的總司令,再也顧不得做父親的尊嚴,向裕聰遞去了和解的秋波。雇的信使為了六塊大洋,在路上受盡了折磨,把皺皺巴巴的信遞給裕聰,六塊大洋隻剩下一個銅板。

信的大意是說:知道你迷途知返,為父十分高興,如果軍務忙的話,可以考慮把秀英送來。信上說的“老二媳婦不爭氣,裕慧執迷不悟”等句子含糊不清,裕聰很費解。

他不願寫信,拿了二十塊大洋交給信使:“告訴我爹,我準備秋天回去住一段。”

二十一

一個土匪砍斷了白布,把明晃晃的刀架在他肩上,第一句話就問:“你會不會寫字?”

那時他還沉浸在對死亡的徹骨感受裏,糊裏糊塗點點頭。

“算你媽的命大。”一個疤瘌臉說。

他開始做這些土匪的軍師,做一天可以活一天。軍師也就是綁票之後寫個黑帖,分贓時打個算盤的角色。經他的手,向四個富戶下了八封黑帖,最後,兩家送來了銀元,撕了兩個肉票。他曾想逃跑,又想過自殺,結果都沒幹,總夢見自己殺了人。稀裏糊塗過了一年多。

有一天夜裏,他們襲擊了一個傣家寨子。分完了贓物,他又在想逃跑的事,牆的那一麵是一間草屋,窸窸窣窣的響動一直沒停,幾個人鬼鬼祟祟進進出出。過了一會兒,李大眼提著褲子,跑過來喊他:“周大哥,該輪到你了,這回你可別推了,好得很。”他站起來,閉上眼睛,一拳把李大眼打翻在地。裏麵傳來一個打抱不平的聲音:“裝什麽蒜,你也幹淨不到哪去,大王正一個人消受呢。”

他用兩年時間,吞並了大小四十二股土匪。成立“紅河哀牢山保家軍”的當天,他製定了詳細的法令。他當著六個大隊長的麵宣布:“再出現綁票、奸女人者,殺!我們要好好地幹出個樣子。”

二十二

如果不是接二連三的差錯,他命裏注定要老死在這片紅土上。當了司令之後,他並沒有獲得二哥裕智那種良好感覺。隊伍是拉起來了,沒有軍餉,還得去偷,去搶,要麽就得投靠軍隊。他很想有一個安靜的環境,考慮一下三千多人的出路。

李大眼很早就把裕聰回家的事告訴了周恩隆,隻是說具體日子沒定。周恩隆很想和裕聰談一談。兩個兒子都出息了,他心中睡了多年的東西又活動起來。他並沒有因為裕聰曾幹過殺人越貨的勾當而羞愧。朱元璋當年做過和尚,劉備賣過草鞋。關鍵是你後來成沒成器,周司令的大名在哀勞山已經有口皆碑。因為有了他,強盜才從這裏銷聲匿跡,夜裏才可以睡得安生。壩上的人又開始談當年金鈴鐺的事。因此,周裕聰這次回來真有點衣錦還鄉的味道。可惜他不知道壩上的人早改變了對他的看法,獨自一個,悄悄地回來了。

後半夜的時候,他慢慢走過水泥橋。背後的礦區更加發達。房子已經建到深潭邊上。讓桂花香包圍的熟悉得叫他想流淚的壩子越來越近,麻木了幾年的溫柔之情不能抑製地萌發了。幾年來,他顧不得思想一切往事。那股濃濃的鐵腥氣味徹底喚醒了他仔細的記憶和已經淹沒很久的感覺。他想起這個院子內曾給他如火如荼熱情的女人。他在窗欞下站了很久。小苦瓜和鐵匠陳大叔都活著,他想起來了。

最後他還是敲了,女人一開門,見是他,驚喜得眼淚直流。除了女人的熱情更加迷狂之外,一切都今非昔比了。皮膚失去了光澤,肌肉不再有彈性。他剛想到歲月的流逝不至於這麽快地摧殘這水靈靈的花朵,即刻辨別出女人身上有一種混雜的汙濁氣息。他點著燈,驚訝地看見陰影裏一個小**睡著四個小孩。這幾年,林素娥又生了一對雙生子和一個女兒。女人臉紅了:“裕聰哥,我對不起你。那一年聽說你死了,小狗狗又病了一場,我就……”燈光的照射下,他發現女人身上深深淺淺、大大小小的磨難要深重得多,無法想象。他隱隱約約有些內疚:“別說了,是我毀了你。”他第一次帶著溫柔而憐憫的愛心和女人溫存。

二十三

壩上的人大多數都來看望了他,都很願意聽一段他這幾年的傳奇經曆。前三天,他講了一些純粹有根有據的事情,後來他隻好添油加醋地講,再後來,人越來越多,他隻好不客氣地說:“你們總不能讓我編吧?”

周恩隆自始至終都豎起耳朵聽,最後隻剩下他一個聽眾的時候,他突然問:“殺死你大哥的孔昭通是不是你親手殺的?”

周裕聰最不願別人提起這件事,因為李大眼為了替裕聰報仇,殺了孔昭通一家八口,其中包括孔昭通七歲的女兒。小姑娘安詳而又稚氣的小臉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

“爹,在這件事上,我難逃公道。”

周恩隆覺得裕聰什麽地方不如裕智那麽盡如人意,張張嘴卻什麽也沒說。

裕聰模模糊糊地感到,父親仍在他麵前布置陷阱,他自己除了掉進去之外,竟別無其他的選擇。他漸漸厭惡父親那張臉了,藏在那張臉背後讓他害怕的東西竟層出不窮。他剛想出去到河邊散散心,甚至沒有來得及辨出鳥籠子讓楊雪娟修補多次的痕跡,幾個光屁股嬉水時的朋友擠進大門。

“裕聰哥,帶我們出去當兵吧。”

“狗日的洋人心太黑。”

“工資又降了百分之十。”

“光今年就死十個了。一個子兒也不給,硬是一條破席卷了埋了。”

裕聰苦笑著,不厭其煩地解釋,想盡可能地用語言說明,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一片淨土,所有可以比較好壞高低的隻有一個純潔度,竹溪壩相比較起來,算是一個極樂世界了。說來說去,沒一個人相信。

“那你能不能去說說,人死了給買口棺材。”

裕聰知道這事非常難辦,連忙推辭。

“你是司令了,手下有那麽多條槍,怕什麽!他們隻有四十幾個人。”

明知道要碰壁,他還是走進了河南岸的軍營,這次他帶著槍。

“朋友,”羅爾生氣了,“你變了許多,聽說你也信奉武力了?但願你不是來威脅我。你不是以官方的身份來的,我根本不予理睬。我早說過,不願幹的可以走。撫恤金?不是來到礦上早凍死餓死了。這還不夠人道?希望下次見麵,能談一些彼此愉快的事情。”

裕聰垂頭喪氣,邁進大門,他看見楊雪娟正在望著鳥籠子發呆。女人一臉憔悴,眼睛裏燃著幽藍的火苗,人生的韶華時光駛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港灣,沒有一個人有力量留住它。

楊雪娟看看裕聰,無限傷感地說:“三哥,你見老了,看到你的樣子,我就想到一隻疲憊的大灰狼。”

裕聰在家裏住了一個月,才發現裕慧已經是神甫打扮,半個月見不到一次麵。

十月的一天,**開得正盛。程秀英正沉浸在吃了就吐帶來的喜悅裏。她給**澆了兩桶水,一抬頭,看見大門進來兩個哈尼族漢子。他們帶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一個人手裏捧著一張散發著楠木芬芳的長弓。一個漢子吃力地用漢話說:“這是周司令的孩子,這是他的神弓。告訴他,丹圖死了。周司令是個好人。”漢子把弓遞過去,又拿出一支箭,“我們僾尼、景頗人武裝了。要我們幫忙,拿著這箭找我們。周司令是個好人。”

隻用看看孩子那張小臉,程秀英什麽都清楚了。裕聰回來後,她忍不住問一句:“丹圖是姑娘嗎?”裕聰點點頭。“她死了。”裕聰看著孩子,良久不語,愣了半天,用哈尼話對小孩說:“記住,你叫周丹圖。”

單希來的時候,他和二哥在河邊坐著。

裕智已經晉升為中校團長,他的隊伍已經開到個舊附近。他專程回來,是想和裕聰攜起手,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裕聰感到二哥變得十分陌生,說的話字字句句都見血。裕聰直覺地感到,二哥已經邁上了通向死亡的道路。

“三弟,你還等什麽?你現在把隊伍拉過來,憑你三千多人馬,至少給你個團長。再過兩年,這雲南就是姓周的天下,看這局勢,說不定還能打出半壁江山。”

裕聰訕笑一聲:“你這話爹最喜歡聽。”

裕智根本沒有注意到已經話不投機。

“爹也是為我們好,哪一家的小輩不想著光宗耀祖?你還猶豫什麽?滇南的土匪不是一下子就叫你吃了?我就缺你那種謀略。”

“什麽金鈴鐺,團長、師長,都臭狗屎一堆。我是逼上梁山,不願意再幹了。我當初的處境,你不是不知道。”

裕聰把雙手深埋在頭發裏,眼前的河水看著心就發冷。

“三弟,你不要太固執,沒有軍餉,吃什麽?弄到後來就無法收拾,到那時候,你不得不把刀架在父老鄉親的脖子上,向他們要錢。說實話,良心在這年頭還有幾兩重?揣摸著它還在那裏放著,就不錯了。就說洋人在這裏開礦吧,成火車成火車拉走了,政府還要派軍隊保護鐵路。別人在家裏偷你老婆,你還得站在門口放風,就是這個道理。都怕洋人,我怕個屌,先把錫礦改改姓再說。”

裕聰知道二哥講的道理有點歪,可究竟還是個道理。二哥去進行戰鬥,至少目標很明確,統治一大片人,為了自己的光榮,為了大堆大堆的銀元。自己為了什麽?簡樸單純生活的好處?見鬼去吧。他隱約覺得,開始一件事情很容易,結束它要難於上青天。他清楚地意識到,以前的小娟娟,現在的老四媳婦,按理說早已經與他不相幹的女人,臉上掛著的悲淒孤獨的憔悴,又牽動了他心裏的某一個部分,讓他進退都很難。他一個石子接一個石子往河裏投,激起的水珠子濺滿他一臉。

二十五

多年來,裕聰從來沒對這個怪物一樣的教堂產生好感。記得它剛落成的時候,他和四弟正在河南邊那片青草地裏捉蛐蛐,裕慧拉著他,指著教堂說:“三哥,你看那個漂亮的房子像什麽?”他裝模作樣地看看,“像個墳包包。”由於教堂的鍾聲敲碎了他無數個少年美夢,他一直沒有進過這個道貌岸然的怪房子。

他帶著槍,像當年傑西和吉爾那樣,大步邁進去。裏麵幽靜陰森無比,高高的房頂上升著幾個上為三角形下為長方形的天窗,幾根神秘的光柱伸了進來。進到這裏麵,誰都想攀援著那些光柱逃出去。大概那上麵就象征著天堂吧。

這些年楊約瑟一直有個願望,想把竹溪壩的教堂變成哀牢山一帶的宗教之都。牆上掛了幾幅臨摹中世紀和文藝複興時期藝術大師宗教題材的油畫——喬爾喬納和丁托雷托的《逃往雅典》、《耶穌蒙難》,還有拉斐爾的《聖女的婚禮》。在一間小廳裏放了一架管風琴,準備給合唱班伴奏用。由於風箱破了兩個洞,拉出的聲音就像是得了結核病的遊吟詩人的吟唱。楊約瑟用了畢生的智慧修它,也沒有使它哼出一支像模像樣的聖歌。

裕聰走到那架管風琴旁,看見裕慧身穿黑色教士服,目光嚴肅而安詳地站在聖壇前。聖壇上放著一本翻開的《舊約》,一個外國女人跪在他麵前,把一隻戴著白手套的纖細的手讓裕慧拉住。下個禮拜,她就要和巴菲裏昂·傑西上尉在這裏舉行婚禮,她現在來向神甫懺悔她長達五年之久的漂泊流浪的賣**罪孽。

“現在,跟我讀第四章第一百三十八小節。”

裕聰再也按捺不住,一股怨恨之噴薄而來:“四弟!你在幹什麽!”

“拯救一個墮落的靈魂。”

“見你的鬼!”裕聰一拳打過去。弟弟倒在地上,隨著女人一聲牝貓一樣的尖叫,一股腥鹹的**,流過裕慧好看的下巴,滴到他胸前的小楠木十字架上。

“你還是救救你自己吧,你像是喝了迷魂湯一樣。你睜開眼看看,娟娟那麽好的姑娘叫你折磨成什麽樣子了!你先救救她吧。”

裕慧慢慢扶著椅子爬了起來,發直的眼睛盯著陌生的三哥。

“三哥,”老四平靜地說,“膨脹的欲望使你無可救藥。懺悔吧,也許對你有所幫助。”

裕聰知道說服不了老四,臨走的時候又威脅說:“你還想當教皇!再不回去睡覺,我就一把火燒了教堂。”

二十六

兩年前,日本人侵占了中國東北。英法德等國也紛紛提出新的要求:擴大租界,允許派更多的軍隊保護他們在中國領土上的礦產、企業。國民政府在這個問題上態度十分曖昧。英法商人很害怕有朝一日太陽旗插到他們的左右前後,讓他們舉步艱難。他們大大地加快了撈錢的步伐。竹溪壩錫礦似乎在一夜之間又鑿出三個井口。小火車像梭子一樣忙碌著。羅爾礦長已經五十多了,他很希望在兩年之內,在中日兩國宣戰之前,把哀牢山下深藏的錫礦石全部挖出來。盡管他也知道這個念頭非常荒唐簡直不可思議。

“礦上冒頂了!小苦瓜也在裏麵。”

林素娥還沒回過神,那人一腳踩到街上青石板上的青苔,一個滾打起來,顧不得去抹臉上的血汙,又大喊:“礦上冒頂了——礦上冒頂了——”

整個壩子驚慌起來。因為正值農閑,許多家的男人都在礦上打短工。女人一想起當家的早晨還沒回來吃飯,嗷嗷地驚叫起來。呼喚名字的聲音,孩子驚恐萬狀的哭喊,潮水一樣湧過水泥橋。

不知為什麽,盡管小苦瓜在她那肥沃的土地上耕耘十餘年顆粒沒收,聽到冒頂的消息後,她什麽旁人都沒想到,首先想到小苦瓜。

小苦瓜摸摸頭頂的礦燈,伸了一個懶腰。又一個月過去了。他正想著領了工資給老婆扯幾尺白布做件內衣,頂棚上響起的聲音嚇得他倒退三步。一個外地漢子喊了一聲:“不好,要冒頂了。”話音未落,一個山崩地裂的聲音把他們永遠留在黑暗之中。三百二十七個生命同時開始人生的彌留之際。三號井、四號井通向光明的道路被攔腰斬斷。

繼續開工?還是先救人?羅爾礦長無法很快作出選擇。報廢了兩口井,損失已經夠大了。不能全礦停工。

上千人用手用鍬挖了一整天,漸漸醒悟這麽做是徒勞的。黃昏的時候,男人們首先清醒過來,回到壩子裏商量辦法。隻有幾個女人一直幹到黎明,抱一塊石頭喊一聲:“孩子他爹,你可要等著。”

幾個老太婆去求程秀英卜吉凶。程秀英拿出一支箭遞過去:“找僾尼人試試看,他們會找洋人的。”那個丹圖姑娘是個僾尼人。她忘不了僾尼人。她想看看洋人會把僾尼人怎麽樣。

“把二號井和三號井挖通。年輕時我在東北挖過煤,用了這法子才活到今天。不過那樣一幹,二號井也就廢了,洋人不會幹的。救命如救火,再過兩天,挖出來也沒用了。大家都要帶家夥。”

二十七

這一天,太陽甚至比平時出來得要早。血乎乎的大盤子滾出樹梢的時候,楊雪娟正在看那個鳥籠子,當時她聞到空氣中散發著一股血腥氣,並沒十分在意,男人們到礦上去的時候,拿了案板上的菜刀,奪過女人手中做針線活的剪子,都掖到褲腰裏。

沒人下井了。

幾個漢子找到羅爾,要求分幾個小組輪換在二號井和三號井之間打一個通道。羅爾冷冷地拒絕了。就是停工三天,也不能在這一點上作出半點讓步。降兩次工資,沒有撫恤金,也曾這麽熱鬧過。他十分清楚,對付這樣一幫烏合之眾,用強硬和耐心就足夠了。

他挺起肚子,大聲對喧鬧的人群喊:“不要再鬧了,快上班吧。礦上出了這樣的事,我心裏很難過,可這是上帝的旨意。他們的靈魂都要進天堂的。”

巴菲裏昂·傑西的妻子,那個曾和六種膚色男人親近過的、在五個國家播種下露水愛情的法國女人,腆著大肚子走到人群前麵。她用一截兩寸長的鮮紅的指甲刮刮右臉頰上的蝴蝶雀斑,很驚奇地發現這一群像綿羊一樣老實像黃牛一樣悶聲不吭的男人臉上怎麽會出現刺眼的閃光。教堂的鍾聲響了。今天是禮拜天,經常礦上許多人要去教堂做彌撒。周裕慧仍像往常一樣,安詳地耐心地等待第一個虔誠的教徒。人群從草地裏步步逼向軍隊,似乎他們被閻羅殿的小鬼輕柔的呼喚迷住了,九頭牛再加上十二匹蒙古純種白龍馬也拉他們不回。

靜極了。

讓人迷醉的神奇寂靜。

山坡的竹林裏,幾十個背著弓箭的漢子摸了下來。

就是在這個時候,周丹圖掙脫了林素娥的手,從露易莎的墳包後麵躥了出去,眨眼沒入寂靜的人群裏,女人伸出一隻手,隻抓住了一截楠木神弓的斷弦。

“操家夥,殺了這狗屎不如的洋人!”

石塊幾乎和這喊聲一起衝出人群。大肚子洋女人被菜刀砍倒了。人流像火車輪子一樣從女人身上碾過,他們一個勁兒地向前,根本無暇顧忌腳下肚皮的爆炸聲。“開槍!”羅爾喊道。沒有人響應。左右兩側射過來十幾支冷箭,立刻有兩個英國兵撲倒了。“射擊!”巴菲裏昂·傑西上尉用英語重複一次。三挺機槍和五十幾支步槍同時嗒嗒響起來。開始人們隻看到一片火紅的亮點,後麵的人們感覺不到一點子彈的危險,把人流像潮頭一樣湧向高出地麵兩尺多的鐵路。那些機槍和步槍像割韭菜一樣,把人們一排排地割倒在鐵軌上,遠處看去竟像收割完了的稻田裏的一行行稻捆。

隨著一陣“媽呀媽呀”的喊聲,恐懼重新回到人們的意識裏麵。潮頭向鐵路兩邊流去,後麵的人流開始逃遁。六歲的周丹圖在這個時候被擁到路基上。墳丘後麵把手指咬爛的女人看見一隻小手朝半空中一伸立刻就不見了。

她抱起那個小人兒往回走的時候,槍聲早停止了。巴菲裏昂·傑西上尉叫人抬走了五六具士兵的屍體。有兩個到了另一個世界換了腦袋。羅爾辨認不出那兩具無頭屍體。都是上士,都身高一米八,脖子像是機器截斷的,碗口大的疤都在肥碩的喉結下麵一指。巴菲裏昂·傑西看看倒在血泊之中的新婚妻子,忽然弄不明白“驕傲”這個詞意味著什麽。他紅著眼睛一把奪過林素娥懷裏小孩的屍體,用一雙顫抖的手捧起女人的臉看著。女人黯然的眼神在陽光下倍加迷人。巴菲裏昂笑笑,回頭嗚哩哇啦用英語喊了一大通,十幾個士兵也笑,端著槍在他和林素娥周圍圍了一個半圈。他用難以置信的浪漫輕輕地解開了林素娥的衣服,把女人**裸地送到上帝麵前後,他把女人平放在厚密的青草地上。士兵們“嗚哇”地表現出驚奇。這樣身體豐滿勻稱的女人隻能從安格爾的油畫中才能見到,而這種屍橫遍野中的溫柔,則需要到16世紀魯本斯的作品中尋找。

竹溪壩的許多人自始至終目睹了整個過程,聽到鈴鐺一樣的聲音慢慢消逝在空氣裏。鐵匠陳摳出自己一個眼珠子,正要摳第二個,小孫女喊他一聲,他把手停在半空。他狼狐一樣哀鳴一聲:“畜生啊——這個家毀了!”

二十八

槍聲停止後,周恩隆小心翼翼走出家門。雜貨店的小二慌慌張張跑過來。

“老,老掌櫃的,洋,洋人殺人了,小少爺沒了。”

周恩隆用拐杖敲敲青石板。

“反了!反了!簡直無法無天。乾隆皇爺那會兒,洋人還給他下跪哩。你快去報官,讓曹親家來。”

曹仁已近耄耋之年。他帶了四五個兵,坐著兩人滑竿轎連夜趕到竹溪壩。

第二天早上,曹仁到現場查看一番,然後和羅爾礦長、巴菲裏昂上尉進行了一次正式會晤。

“貴國來到這裏開礦,出了這麽多人命,我代表本縣政府,請你們給一個解釋。”

羅爾礦長在桌子那邊彬彬有禮地說:“我是個搞企業的,政治上的問題該由兩國政府協商解決,目前,我所考慮的核心問題是怎樣恢複生產。”

巴菲裏昂上尉笑笑:“軍隊隻是國家機器,我們是奉命保護錫礦,雙方各有損傷,就讓這不愉快過去吧。”

一見曹縣長空著手回來,周恩隆急忙上前問:“親家,人呢?抓的人呢?”

二十九

林素娥這顆多情的種子在竹溪壩開出一朵散發著奇異香氣的花朵。花香使八個家庭發生曠日持久的戰爭,七個女人嚷著要跳阿墨河最終都沒跳成,九個家庭本著家醜不可外揚的原則彼此心照不宣地在竹溪壩和平共處。

如今她卻這樣去了,竹溪壩的人知道鈴鐺一樣的笑聲永遠消逝了。這個聲音曾經帶給他們無窮無盡的歡樂和苦惱。人們都從心底裏原諒了她,她是在四十六個男人帶著微笑的慢慢折磨中痛苦地死去的,她還以輕浮的帶著孩子氣的脾性教會了女人如何愛自己的丈夫,怎樣去熱愛所有的孩子。

周恩隆無法想象世上竟有人創造出如此新奇歹毒的法子殺人,他的汗毛都一根根豎了起來。他拿出一百塊大洋嘩地推到八仙桌上。

“賢弟,侄媳婦清清白白來到竹溪壩,也要幹幹淨淨地去。厚葬。”

鐵匠陳佝僂著身子:“大哥,你要做主。媳婦可是清白的,洋人作踐了她。多仁義孝順的孩子,壩上的人誰不誇她。如今撇下四個娃娃走了。天殺的洋人嗬!”

人們不會忘記那個灰老鼠樣子的小姑娘,更不會忘記那一雙受驚小兔子一樣迷人的眼睛。在那個鐵腥氣充盈的小院子裏開始了十分緩慢的清洗工作。程秀英點燃三炷香,把頭發披散了,男人們知趣地退了出去。

三十

周裕聰兩個月後才帶一個排的弟兄回到竹溪壩。他沒有趕上林素娥的葬禮。附近十幾個寨子都來了人,上千人聚在河南邊的草地上,看著那個黑漆棺材慢慢被紅土掩沒。

羅爾提出增加百分之五十的工資,硬是沒人幹了。

幾十個人挖了四十多天,也沒從礦井裏挖出一具死屍。那裏成了哀牢山地區最大的墳墓。每到夜晚,整個壩子香煙彌漫,哭聲不斷。

回來後,周裕聰用馬刀砍一根雞蛋粗的柳枝插在林素娥的墳頭。他在家住了七天,竟沒說一句話。

周恩隆看見裕聰整天一言不發,不禁大為光火。第八天早晨,他惱羞成怒,指著兒子鼻子尖罵道:“你這個沒心沒肝的混賬東西!你做了師長還不能為壩子作主,我這老臉往哪裏放?你手裏的槍光能吃豆腐?那一天壩子裏死了多少人!河水都染紅了。”

這七大,家裏來了八個老太婆,七十二個寡婦領著九十六個孩子。都哭哭啼啼說她們的兒子丈夫死得冤屈。裕聰連一顆眼淚豆都沒有掉。人們懷疑他變成一個鐵石做的怪物。他小時的仗義,近幾年做的除暴安良的事情,都像夢一樣。

“要是你二哥不去江西,他不會像你。”

周裕聰把手指的骨節捏得咯咯響,老半天才把低垂的頭抬起來。他望著街道上默默寡言小心翼翼張皇失措急急行走的失望的女人和孩子,用手擂了一下黑漆大門。

這次在家他就說了這一句話。五天之後,羅爾礦長和巴菲裏昂上尉在同一天夜裏神秘地失蹤了。

他實在太怕流血了。

就是為了不流血,他才答應了國軍方麵的條件。那時候,全國局勢緊張起來,軍隊大規模頻繁地調動。二哥的團也調到江西剿匪去了。二哥臨走前帶給他一封信,要他當機立斷,因為他作為一支獨立的軍事力量已經太顯眼了。果然,沒過多久,滇北大量軍隊都開到他的地盤附近。又過幾天,一個戴眼鏡的人來到他的指揮部。那人撩起長袍,端坐在太師椅裏。

“周司令,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仁兄這些年的英雄壯舉,省政府和中央政府都一清二楚,如今天下一統,識時務者都想混個好出身。周司令今後有何打算?”

周裕聰早知道不答應不行,就隨便說:“我不想搞政治,那玩意兒顛來倒去的。”

那人歡天喜地:“你到底不是共匪。”

“共匪是些什麽人?你們犯得著為那些捉摸不透的政治理想殺來殺去。”

“那是一幫喊著共產共妻的家夥。這樣下去,還得了!”

“你的小老婆一定不少吧?”李大眼插一句。

“不多不多,一共六房。”

“你該拿出幾個共共。”

“大眼!這是談正事。”裕聰又對眼鏡說,“挑明了吧,我不想和你談這些不著邊的政治,能給我個什麽官?”

“準備委任你個中校團長。”

裕聰冷笑起來,把眼瞪圓了。

“哄小孩吧。你能讓我這些弟兄再去扛長槍?我手下四千多弟兄,你問問他們答不答應,給個師長幹幹還差不多。”

眼鏡嚇得囁嚅起來,“我,我向政府轉達周司令提的條件。”

兩個月後,眼鏡帶來一張委任狀。

特委任周裕聰為雲南第三保安師上校師長。

委員長的手書龍飛鳳舞。

三十一

招安之後,就經常接到上麵的文件。

上峰有令,對雲南境內法、英、德等國的商人和軍隊,國軍都應回避、忍讓,各級在處理各種由洋人挑起的事端時,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裕聰看完那一紙紅頭文件,半天沒動。一想起少年時代和羅爾之間的友誼,他覺得太遙遠了。

他越來越覺得人這東西不可捉摸。一個清晨,他以一個英武的、凜然不可侵犯的軍人形象出現在羅爾和巴菲裏昂麵前。

“大眼,叫衛兵給他們鬆綁。”

他背著手,用一種捉摸不透的目光盯著山口絕壁上橫空出世的小鬆樹,已經看不出來他的狂怒是化成深藏地殼下的岩漿,還是化成一泓平靜的清水。他轉過身,突然對巴菲裏昂上尉說:

“向你的狗屁上帝禱告吧。”

巴菲裏昂·傑西上尉挺起胸膛,冷笑著一言不發。

羅爾看見一個士兵拿過來兩柄劍,寒光刺得他直想流淚。

周裕聰捧著劍走到巴菲裏昂跟前:“上尉先生,你挑吧。一對一。”

巴菲裏昂目光散亂,開始在初生的晨光中微微顫抖,他拿了一把劍。

周裕聰抖掉披風,仰起臉,把三尺長劍插入紅霞之中,輕輕地在劍鋒上吹了一口熱氣。

“這樣就公平了,來吧。”

兩人鬥在一起。

羅爾從裕聰刺出最後的致命一劍裏,深刻地感悟到,年輕時選擇到中國創業,是一個無法挽回的錯誤。

裕聰扔掉劍,看看躺在地上的巴菲裏昂,長歎一聲,隨後,他拔出左輪手槍喊道:“拿茶盅來。”

一個衛兵忙跑過來,把一隻細瓷蓋碗茶盅放在地上一尺見方的白布上。裕聰盤腿坐在白布一邊,把手槍放在草地上,從底兜裏摸出兩個骰子。

“羅爾,你過來。坐下。你還記得嗎?那一年露易莎死了,那時我也挺不好受,有天晚上你對我說了一句話,關於生活的。我到現在還十分感激你。現在,我拿二分之一的生命報答你。”他把手槍慢慢舉起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慘然一笑,“你贏了,你就自由了。這就說明我早就不該活下來,這條命給你,你輸了,說明我還有希望,這些年該活著。這些天我就想這些。死的人太多了,你知道。我兒子也死了,還有那個女人。你輸了也這麽辦吧。”

“大哥,你瘋了!”李大眼跑過來。

“大眼,回去!我哪能老輸?再說,你們都有了依靠。羅爾,還是我先來吧。”

他把兩個骰子扔進茶盅,蓋上蓋子,搖了好一會兒,把茶盅放到布上,半天沒有動,臉越來越麻木,好像折磨他多年的痛苦就要結束了。他把槍緊頂在肉上,自言自語地說:“還是一加一,你就走吧。”左手抖動著揭開了茶盅蓋子,結果是二加四。他睜開眼看看,“羅爾,看看你的運氣。”

羅爾抖著手搖動著茶盅,三十幾個人看得心驚肉跳。

裕聰看見四個白點,垂著手立在那兒,兩眼空洞無物,老半天才把槍遞過去。

“當時你該先救人,不用說了,你都知道,自己動手吧。”

槍響了。

“大眼,派人把羅爾送到河邊埋了,記住,露易莎墳西邊有棵青岡樹。”

他站在空曠的山穀裏長嘯一聲。

這件事做得密不透風。

三十二

周裕智去了一趟江西差點把命丟了。接連打了三場敗仗,一次比一次慘。這次失敗給他的政治前程罩上了一層慘淡的陰影。軍隊裏的派係鬥爭愈演愈烈。前些年群雄爭霸,日子還好過一些。如今好比跟著母親嫁給另一個男人。孩子得不得寵,就看做母親的**程度,回到個舊,他有些心灰意冷,很想回家住上一段。轉念一想,自己這種樣子回去,叫父親看見了,免不了要失望。派人去昆明打聽晉升的消息,帶回來的,全是不堪入耳的肮髒新聞。一個沒放一槍的團長,回來後把十六歲的女兒白白送給五十三歲的軍長做小老婆,在這次論功行賞中提升為上校師長了。“原來人都喜歡婊子。”他被自己這個發現嚇了一大跳。慢慢的,心更灰,開始想家了。

曹秋雁不明白為什麽她和裕智經過了那麽多喧鬧的不眠之夜,竟沒有把肚子弄脹。心裏老有一塊心病,盡管她確信裕智不會先她死去,她還是害怕出現這樣一個結果。她渴望有個孩子了。一想到大嫂令人發怵的生活,她就心驚肉跳。

裕智捎回一封信,及時地解除了她的焦渴。

“裕智從江西回來了,”她像小姑娘一樣滿院子亂喊亂叫,“他讓我去一趟。”

臨走的時候,周恩隆又特別叮囑:“叫他回來一趟,竹溪壩全靠他。”

一個月之後,曹秋雁才想起公公的叮囑。聽完,周裕智精魂一樣坐在那兒,然後把一個景德鎮細瓷茶壺摔了。

“幹掉!”

三十三

戰鬥沒打多久就結束了。兩千比七十。黃昏的時候,已經沒有槍聲。周裕智站在裝貨的平台上,迎著山口刮來的凜冽的秋風,威風凜凜。

“那個雜種上尉抓到沒有?”

衛隊把一個矮胖的上尉推了過來,胖子看著周裕智,一蹦三尺多高,用生硬的中國話叫著:“我抗議!這是踐踏條約的行為。中校,你會後悔的。”

“抗議你媽那蛋!”

裕智一槍就把他撂倒了。

“把他娘的都帶過來,在路基上站好。”然後,他走到曹秋雁麵前,也沒注意女人在顫抖,“是這地方吧?”曹秋雁看著四五十個英法士兵,驚慌地點點頭。

“衛隊,向前開步——走。”

他把手按在槍柄上,臉上露出果敢和冷峻的表情。這個時候,如果有誰告訴他,他曾經連雞都不敢殺,他會微笑著:“有這種事嗎?我做夢的時候才不敢殺雞。”曹秋雁望著丈夫,無法抵禦那種噴發著男性魅力的**,這畢竟是她多年前希望看到的形象。如今他什麽事都幹得出來。接著發生的事情徹底打敗了她,縣長小姐的優越感、留過洋的自豪被十幾支槍同時點燃的青紫色火光燒為灰燼。

“竹溪壩,我周裕智報答你了。開槍!”

把幾十具屍體扔到阿墨河漂走之後,他對一個親兵說:“去告訴老爺,通知壩上的父老鄉親安排兄弟們睡覺,從明天起,他老就是竹溪壩的鄉長,竹溪壩錫礦礦長。”

“難道這狗雜種回國了?”裕智罵罵咧咧。

三十四

壓抑了小半年的憤怒在壩子裏爆炸了。礦上打仗的時候,他們都像縮頭烏龜一樣躲在自己家裏。槍聲和鮮血與生命的消逝是緊密相關的,每個人心裏都很清楚這一點。他們聽說礦上的洋人已經全部讓裕智幹掉後,各戶人家都點燃了香燭。男人們漸漸有些失望了,因為這仇是別人替他們報的。他們出於對親人深沉的愛,懷著對洋人強烈的仇恨,想出了很多非常殘忍的報複方法。剜眼睛挖心並把這些血乎乎的帶有體溫的東西作為祭品,祭奠親人的亡靈。鐵匠陳以驚人的毅力克服了獨眼睛造成的難以想象的困難,終於打出了一把浸著劇毒鋒利無比的菜刀。因為他想,這些洋人既然許多年前拉的就是人屎,肯定還要吃五穀雜糧和菜蔬。他動員過十六個小夥子,硬是沒有一個人敢於冒著殺頭的危險,把這把菜刀送到洋人的案板上。後來,一個看見過洋人吃飯的中年人說:“他們吃飯用的刀叉都是銀子做的,閃閃發光,銀子遇毒會變黑。”這個打擊差一點兒使老鐵匠另一隻眼睛失明。

追溯那次慘案的原因時,憤怒的人們想到了那個屋內陰森無比的教堂。老人們回憶起壩子剛剛建設時期和平寧靜的生活。一個老者公布了自己的發現。

“自從有了那可惡的鍾聲,我家的公雞都不會打鳴了。可見那是個不祥之物。”

人們立刻想起楊約瑟神甫那張吊死鬼一樣慘白的臉。

“那是個掃帚星,一把火燒死他!”

後半夜的時候,他們把教堂周圍堆滿了幹柴。大火一直燒到第二天中午。

過了五天,裕聰第一個進入像太上老君煉丹爐一樣烏黑的教堂。他在那個隻會喘氣的管風琴旁發現了尼古拉神父和裕慧的屍體。一種不能言傳的痛苦表情僵在裕慧臉上。他的右手用力向前伸著,前麵是一本完好的《聖經》。

他們在大火中窒息而死。

三十五

“二哥,你簡直瘋了。你是拿幾千條生命在開玩笑。你根本什麽都不懂。你以為你這麽做竹溪壩就太平了?荒唐,荒唐!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竹溪壩又要血流成河了。你明白嗎?”

周裕智從來沒有像這些天活得瀟灑痛快。心裏頭再也沒有絲毫的惶惑不安。一切都是他說了算,他被這種難以置信的勝利、被鄉民們不著邊際的頌揚衝昏了頭腦。他派了兩個連的兵力把守了山口要地,打算在哀牢山豎起一杆旗子招兵買馬。江西已經有人反了,他為什麽反不得,他開始在夢中窺視更加顯赫的地位。在和妻子溫存的時候,常常能極富創造力地為妻子勾劃出一幅幅氣勢宏大的藍圖。說話的時候表現出的將來天下非他莫屬的氣概,差一點兒讓曹秋雁信以為真。女人甚至在想:當第一夫人似乎並不困難。

周裕智已經陷入自己的夢想中不能自拔,什麽話也聽不進去。

“三弟,”他笑笑,“不要以為你做了師長就可以教訓我。我從來不認為你是一個充滿感情的人,你本質上是一個寡情寡義的家夥。你給竹溪壩帶來了什麽?我至少給他們帶來了安寧和光榮。父親當然站在我一邊,他現在是竹溪壩的鄉長。”

周裕聰感到這場鬧劇越演越滑稽,父親竟坐在礦長的辦公椅上,樣子很威嚴。

周恩隆當了鄉長後立即頒布了一項法令:沒收洋人礦上的一切資產歸竹溪壩所有;決定為冒頂死去的三百二十七個人修墓立碑。口氣都是皇家氣魄,隻是沒有“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八個字。

裕聰拒不合作,周恩隆對這個兒子徹底失望了。

“裕聰,”周恩隆神色莊重地說,“你不再是我的兒子,我也不是你的父親。”

裕聰百無聊賴地走過河南麵那片草地,看到周圍都是荒涼景象。所有的人都變得無法相認了。壩子上到處都是狂熱的人群,對他的態度都冷若冰霜。院子內的**都凋零了,油漆大門已經斑駁。他看見楊雪娟正坐在太陽下放的一個竹椅子上修補鳥籠子,就站住了。

“四弟執迷不悟,我們家對不起你。”

女人望著那個鳥籠子出神:“都變了,跟影子一樣。他活著和死了沒什麽兩樣。”

裕聰披上大衣,再沒說話,領著他的騎兵排走了。

楊雪娟望著那個背影,心裏道:“小哥哥,你怎麽也變成這個樣子?這都是為什麽!”

三十六

十一月,周裕聰沒接到任何調動他的命令,帶著他的五千人馬北上了。他越來越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幹什麽。隻有一點他很清楚,不能再這麽活下去了,隻要他還能活上半年,一定要改變它。快到個舊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這次回來是想勸二哥懸崖勒馬,再也不要當兵了。

個舊的街上到處都是兵,據他估計,至少有兩個師。

“又調來一個師,真像是對付共產黨那樣興師動眾。”

“打仗這玩意兒,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別看隻有一個團,不好對付。”

聽了兩個低級軍官的對話,他知道擔心的事命裏注定發生了。他帶領一個騎兵連,沿著小鐵路追了過去。

周裕智被抓之後,副官的一個親兵隔著窗子朝周恩隆打了一槍,這顆子彈準確地打斷了他的坐骨神經。

平叛的部隊看見叛軍已經投誠,裕智被兩個士兵押著走過路基,他們便想衝進壩子,在手無寸鐵的鄉民中發發威風。他們被一隊騎兵阻攔在阿墨河邊。

李大眼橫馬立在橋頭,雙槍亂舞,對著紅土地上的一群散兵高聲斷喝:

“我們師座有令,過橋者格殺勿論,師座馬上就到。”

周裕聰下馬後神情肅然地走到二哥麵前。平叛總司令、保安第二師的馬師長眼珠子咕嚕一轉,背著手走了過來。

“周師長,令兄是交給你,還是由我來辦?”

周裕聰毫無表情,看著河北岸平靜而安詳的壩子,冷冷地說:“他罪有應得。”

周裕智吐他一臉唾沫,咬牙切齒地罵道:“周裕聰,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周裕聰迷惘地看了二哥一眼。他很清楚二哥就要被殺頭了。戰亂摧毀了一切,生活無法再從頭開始。這些年竹溪壩像一條血河在流淌。他隱約覺得這條河再也無法幹枯,一定要把壩子的血流盡似的。

馬師長感到後背發涼,他為自己仕途上有這樣一個冷酷的對手而悲哀。他決定當著裕聰的麵除掉周裕智。周裕聰一有動作,就可以參他一本。

“周師長真是巨眼英雄,大義滅親,正氣凜然,這次平叛,首功當推仁兄。”

周裕聰苦笑一下:“效忠黨和國家,親娘老子也不能認。我要去看家父了,少陪。”

“上鋒有令,要就地正法。”

“你看著辦吧。”

三十七

周裕聰趕到家裏,父親剛被幾個兒媳婦七手八腳救醒。

他一進屋,曹秋雁就紅著眼圈問:“他們會槍斃裕智吧?他死了,我可怎麽活!”

他目光很散:“二嫂,我救不了他。咱們周家,總不能一下子全完了。要死,也要一個一個輪。”

“三哥,你千萬不能這麽說。”楊雪娟急得什麽似的。

程秀英已經看不得任何女人對自己的丈夫表現出關切,她把小仁武放到地上:“在劫難逃,都死了才幹淨些。”

老人像秋天裏的蚊子,無力地哼了一聲,他睜開眼,看見裕聰坐在床邊。

不用誰勸他,他已經決定回來了。老天爺像是和他開個玩笑,推著他在血雨腥風裏轉了一圈,在他額頭上恩賜了三道深深的皺褶,又要把他推轉回來。

馬師長的副官進了院子,他來請裕聰參加審判。

周裕智到死都沒有理解弟弟的冷酷。他相信三弟要在哀牢山地區臭名昭著了。他是為竹溪壩複仇,為了家族和個人的光榮,勇敢地和死神親嘴的。在這一點上,懦弱的三弟根本無法和他爭輝。想到這些,他臉上就**漾著幾絲笑意。他腦子裏甚至還有一段空閑,讓他詳細地又把妻子的種種風情雅致一一品味一遍。在最後可數的幾個瞬間裏,執行的命令已經宣布了,他忽然發現自己原來是嫉妒弟弟的。他很想把這許許多多的怪念頭講出去,剛要張嘴,他就看見了射向他的那道青藍色閃光,接著一縷遺憾燒了他的心:妻子為什麽不會生養?他後悔自己沒能像弟弟那樣到處瀟灑地播種愛情,並獲得了豐饒的收成。他什麽也沒喊出來就撲倒了。

裕聰一直沉默地坐著,這時他麵向馬師長問了一句:“聽說你沒放一槍?”

馬師長對裕聰有點佩服了,就像一隻慓悍的豹子會敬佩另一隻更慓悍的一樣,很快就把殷勤獻上,他叫衛隊把劉副官帶了過來。

“你抓了周裕智有功,可你有罪在先,再說像你這種反複無常的婊子養的,留著也是個禍害,帶下去,就地正法。”

周裕聰撿起桌子上的白手套,看一看半空中懸著的灰色的太陽。

“馬師長,人非草木,誰能無情。我請求你恩準我埋斃家兄。”

“周師長,這就見外了。如果不是死命令,我馬某人絕不會辦這種絕情絕義的事。周師長,後會有期。”

三十八

東三省淪喪已經好幾年。到處都是學生遊行、請願和兵諫。到處都在流血。於是,軍隊仿佛在一夜之間醒悟自己當年一槍沒放是受了侮辱,便開始了備戰和練兵。練兵之前,進行了整編。裕聰土匪出身,加上莫名其妙參加了平叛,而叛亂首領又是他的親哥哥,就不再考慮他作為整編師師長的人選。裕聰很慶幸能以這種方式解脫折磨他許多年的困擾。政府為了安撫他的下屬,並沒有免去他的師長職務,專門為他在個舊從一個要回國的外國商人手裏買了一幢洋房,讓他有一個良好的環境等待新的任命。他並沒有在那幢花園式的洋房裏居住多久。一個初春的早晨,他聽到了一隻畫眉鳥的叫聲,很清脆,這一瞬間,他甚至幼稚地想:莫非時光又回轉過去了?他再也住不下去,他決定回竹溪壩。

在這許多年的漂泊生涯中,他回過多次家,也都曾作過短暫的停留,甚至在那次漫長的百無聊賴之中,神奇地不可捉摸地在沒有一點情愛的土地上結出一顆苦澀的果實。那時候,他從來沒有把自己再看成是一個竹溪壩人。他不是帶去災難,就是被壩子裏的人看成是救苦救難的觀音,他自己當時也是這麽想的,如今,他真正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回到竹溪壩時,他的心裏好像萌發了十五六歲時對這片土地的純潔的發自肺腑深處的眷戀之情。這曾經是一片多麽好的土地呀!山林間到處都有唱著動聽的歌的飛鳥。河水清得連魚兒都不忍心攪渾了它,青青的草地裏生出許多會打架的蛐蛐,還有那些銀杏、桂花,還有滿坡爛漫的杜鵑,在那樣的環境裏麵,他開始了牧歌一樣的少年生活,並初次品味到那種如醉如癡的靈魂的震顫,他踏著那些青石板悄然走過的時候,甚至沒有注意到那個充滿鐵腥氣的小院裏,獨眼老人正捧著一捧草木灰覆蓋香蕉皮一樣的小孩拉的屎。

“我的天呀,三哥,你簡直像是從灰窩裏爬出來的小公雞。”楊雪娟愛憐地看著他,“你真的不再打仗了?再鬥下去,雞頭上的毛都要掉光了。”

“再也不幹了,不幹了。我是走回來的,整整走了兩天。骨頭都酥了。大眼不讓我走,我就偷跑了。”

曹秋雁扭著細腰晃過來,上下把他打量一番:“三弟,你老多了。不過,你還是我見的第一號美男子。咱們家,嘻嘻,咱們家就你一個男人能幹動活了。”

裕聰看著**的二嫂,沒說話。

程秀英一直盯著裕聰的臉,這時才把孩子放到地上:“去,這是你爹。”

孩子好像不大相信這件事,怯怯地問道:“你是我爹嗎?”

周裕聰這才吃驚地發現,這個不該結出的果實已經這麽大了。那張小臉還是牽動了他身體的某個部分,他不由自主地在孩子臉上親了親。

“聰兒,聰兒,”裏屋的老人在喊,“是你回來了?是不是還要走?快扶我出去,這些天把我憋悶死了。”

老漢到了院子,望著天,很慈愛地對裕聰說:“你出生那天,就是這種好天氣。”

當天晚上,程秀英鄭重其事地告訴裕聰:“小仁武都兩歲了,答應我把不正經的毛病改了吧。”

周裕聰長歎一聲,他忽然明白,這些年叫他忍受不了的,不僅僅是戰亂、仇殺和死亡,那樣想實際是自欺欺人。

三十九

簡直沒過幾天,那種對土地對山水對壩子的眷戀之情就**然無存了。他生就不是一個本分的耕耘者,小家庭這塊土地上那種呆板的燃不起絲毫**和創造欲望的蒼白麵孔,一下子又把他趕到孤獨和陰鬱之中。他應該真正燃燒一次,像冬天裏常見的那種熊熊山火一樣燃燒一次。按說他的人生旅程已經走了一半,他應該很清楚自己了。可身上的一部分自己始終弄不大明白。那種焦渴和無聊到底是因為什麽?他身上有許多別人渴望的東西,權力和光榮,自己為什麽就莫名其妙地不喜歡這些呢?他被這種雜亂無章的感覺搞得迷迷糊糊。他又看見楊雪娟在修那個鳥籠的時候,才忽然把這樣幾件事聯係起來:弟弟死了,女人卻沒半點憂傷和絕望:她已經把這個鳥籠修了十年;她親吻小仁武簡直像是對待一個男人。他隱約覺得這個女人似乎在期待著什麽。這個發現叫他怦然心動。可他十分清楚這不過是追憶往昔的一個幻想,就像那清晨輕輕罩在青山上的淡淡晨靄,見不得陽光。然而這個不合實際的念頭卻在他心裏播下了一顆頑強的種子,似乎非要突破堅實的紅土地,開出一朵驚世駭俗之花不可。因此弟弟生命的消逝,這種隨意的幻想就少了一種障礙。越這麽想下去,他就被更深的孤獨困擾。他甚至慶幸那次和羅爾礦長用生命相賭的時候自己贏了,這樣他才有了一個機會體驗這種更加銘心刻骨的痛苦。再想下去,他害怕了。他甚至有些憎惡這個壩子,也痛罵過自己經過腥風血雨的洗禮之後,膽子越來越小了。但日子卻依然如故的平淡如水,沒有絲毫要發生巨變的意思,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他要陷入另外一個陷阱了,問題在於他非常渴望能跳下去。他又想,如果自己的生命在十五歲時候就終止,他也就沒有後來這些年的漂泊,也不會獲得榮耀甚至眾人的誹謗。他判別出這和一個快樂的小動物差不多之後,就感激這一段生活了。他漸漸發現自己很渴望沐浴在那水波**漾的目光裏,就決定彌補一下生活的缺憾。他已經忍受不了想和娟娟作一次長談這個強烈願望的折磨了。他選擇了一天下午,女人又取下那個鳥籠子的時候。

女人生氣了。

“三哥,你聽著,三哥,做這種遊戲你我年齡都顯老了。”

回到她房裏,她憤恨地流下了眼淚。她為裕聰一下子猜中了她的心事而哭泣。多少年了,她一直生活在這幻影當中,那是她一個人的秘密。她很害怕程秀英那雙鷹一樣的眼睛。逐漸地,她想起十幾年來半死不活的日子也確實沒有意思,就勇敢地開始思索這個問題。這是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在她沒有把握之前,她絕對不能讓裕聰再次傷害她可憐的自尊。她開始在裕聰不在家的時候,把狗狗領到大院裏。這項工作不久就有了效果。有一天程秀英看著大門外漸漸遠去的狗狗,惡毒地說:“有些人巴不得氣死我,走著瞧吧。”楊雪娟想裕聰又該心煩了,心一煩就會找她道歉。果然有一個早上,裕聰在前後兩院的甬道上問她:“你打算怎麽辦?”她覺得淚水都快湧出來了,咬牙切齒地說:“像大嫂一樣活下去。”看見裕聰茫然不知所措地立在那裏,她扭過頭:“你從來就不像個男人,從來不,懦弱、膽小,老實告訴你,在河邊的那個晚上,我就看不起你。”

四十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初夏,兩個人都已經焦渴難耐了。楊雪娟常到後院那間老房子裏。那裏是裕聰許多幻想產生的搖籃。她幻想著有一天裕聰會注意到她。

那次相遇絕不僅僅是個偶然。

女人剛剛坐到那張小**,她就聽到了熟悉得叫人心碎的腳步聲。裕聰抱兩床新被子進來了。

“時間過得真快呀,這裏原先是間多麽好的新屋,現在成了一個破爛的倉庫。”

他竟能分出精神,去發現時光帶來的令人心酸的破壞。

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沒有動,隻閃一下。

“遊**了十多年,才發現少年時的生活是多麽令人心迷神醉。問題是生活會重新開始,會給我們一個機會嗎?我常常想應該有。”

長時間的沉默開始了。蜘蛛幾乎可以在牆角積一張巨大的網。裕聰理順了打了結的生活,準備讓這些年插在他頭頂的虛幻的鮮花枯萎掉。

“小哥哥——”

那個聲音時明時暗地響了十餘年,他開始爆發自己的感情,傾吐自己多年來的一個希望。由於急促,他的話簡直成了毫無頭緒的胡言亂語,想直截了當地打開女人心中最隱蔽的甬道,卻走進一片漫無邊際的沼澤,無數個事情湧向心頭,到頭來隻剩下一束的人的目光。當他紅著臉講出他把林素娥和丹圖姑娘都當作一隻飛掉的畫眉鳥時,女人吃驚地笑笑。

“小哥哥,你為一個女人發瘋不是頭一次,簡直像魔鬼一樣。你真的太壞了,太壞了。你把我的心都撕碎了,無論如何是你毀了我平靜的生活,到了陰曹地府我也不能放過你的。你一往情深的懷念差一點兒讓我相信了。我再也無法聽進去你畫眉鳥歌聲一樣動聽的謊言。你真讓我生氣了。我不能不生氣,我不願意再為看到你而活著。你臉上的孤獨憂傷與我毫無關係。你是父親,你是丈夫,你是眾人傾慕的神話般的武夫。這些與我有什麽關係呢?小哥哥,你為什麽放不過我還要烤焦我?我知道你心裏難受,你恨自己恨不得殺了自己,可我能給你什麽幫助?我簡直還要恨死你。要是從前不認識你,我會滿足生活以為生活本來就是這個樣子,我會像大嫂一樣度過一生。可你為什麽不是老四而是老三?十年前你就把我推進一眼枯井,叫我怎麽饒恕你?你為什麽不說話?你叫我把什麽都講完了好笑話我?”

四十一

這種不是遊戲的**潛在著極大的危險性。作為合夥同謀的他們,總能尋找到家裏人難得的疏忽,雙雙進入遲來的缺乏理智和慎重思慮的愛情當中。女人甚至悵然感歎著:“小哥哥,我們為什麽走了這麽多彎路?”周裕聰感到自己渴求的一種生活已經找到了。他的人生歲月本來就應該是這麽打發的。他把這種心情帶進了他的小家。程秀英幾乎相信丈夫害怕她惡毒的咒語,回心轉意了。那間小屋成了他們尋找到的失落的天堂。他們根本沒有注意一股淡淡的血腥已經跨過了房梁。他們歡愉時不由自主的呻吟把大嫂推進懷舊的尷尬當中,做鞋時把手指都紮爛了。

曹秋雁最先聞到這種帶著鮮花芬芳的氣息。

“弟妹,這是老古董的稱呼,我還是叫你妹子吧。你沒看見你比剛過門時還要年輕?眼睛整天像火團一樣。你也該有這一天。看到你愁眉苦臉的樣子,我就心疼。”

楊雪娟嚇得心都要跳出來了。

“二嫂,求求你,可不要瞎說。我完了不怕,三哥他,我,我再也不了。”

“怕什麽,妹子?”曹秋雁笑了,“三弟是個情種,值了。要不是他吃飯嘴巴嚼得震天價響,也輪不到你。他們三兄弟,就裕慧不是個東西,真巧讓你碰上了。三弟娶了那巫婆,算是倒了黴。真的不要怕。我看見你們快活,我也就快活了。”

這種好心的支持,竟是當頭一棒。楊雪娟左右為難起來。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她苦苦等待的,就是這麽一丁丁點兒。她知道如果貪婪恐怕連已經得到的都要失去。“隻要能看著他,也就夠了。”再一次見到裕聰時,她強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

“三哥,再這麽下去,總要抓的。再說,我們都不年輕了,真的。”

裕聰滿不在乎地說:“自打結了婚,我就當自己死了。娟娟,別那麽狠心。”

“小哥哥——這是怎麽回事?你說——”

這種沙土鑄起的河堤,如何也擋不住泛濫的洪水,那倒像是一架永動機,如果沒有意外的內部故障,隻能在毀滅性的外界打擊中才能安息。楊雪娟掉進一片汪洋之中,隻好隨波逐流。直到壩上來了不速之客,三個月的喧嘩才得到平息。

那是一個盛夏的清晨,楊雪娟看見李大眼和兩個衛兵在大門外翻身下馬。李大眼和裕聰嘀咕了好一會兒。

“狗東西!”

周裕聰罵罵咧咧騎馬上路了。

四十二

楊雪娟怎麽也想不到這個秋天竟會這麽漫長。縷縷陽光把她求生的希望一絲一絲地撕碎了。難道這個世界上的每一片土地都是春天播種秋天收獲麽?這種收獲對她來說太可怕了。三個來月,她沒有出過大門。“無論如何也要等到他回來,他會有辦法。”

狂熱的人群帶著滿臉失望離開那個破爛小院的那一天清晨,程秀英愛憐地打量著楊雪娟的身子,最後驚恐萬狀地說:

“妹子,你有病。”

楊雪娟慌裏慌張地搖頭。

“你是有病,要不治會死的。你身上長了一個瘤子。”

楊雪娟執意不肯吃藥。程秀英去告訴周恩隆。老人的眼光頓時發藍了。

“爹,裕慧家的有病,我給她配了藥,她不吃。她來咱家吃了不少苦,這回她有個三長兩短也對不起她死去的爹,你勸勸她。”

晚上,老人把楊雪娟叫來了。三人都沒說話。周恩隆斜眼看看昏暗處的楊雪娟,把玉石煙槍從床頭的小桌上拿起來。程秀英撚起一根細細的鋼針,放在煙燈上燒一會兒,插入瓷盤子上糖稀一樣的雲土裏。屋內開始彌漫一種奇怪的香。楊雪娟看著程秀英不動聲色地做出一個圓錐狀油亮油亮的煙泡塞進煙槍。老漢貪婪地就著燈,吸了一大口。屋內的香氣更濃了。程秀英端出一碗冒著熱氣的中藥湯。周恩隆咳了一口痰,說話了:“裕慧死得早,你爹也走了,我們兩家一百年前就算是一家,我是把你當親閨女看。有病要治,你三嫂也是為你好。程天師精通醫理,我知道。聽話,趁熱喝了吧。”

楊雪娟額頭上滲出一層汗珠。散發著苦艾味的藥湯露出了猙獰的麵孔。她知道報應要來了。程秀英撚著鋼針微笑著看她。老人的目光閃爍著綠。一種荒謬的恐懼壓倒了她。她的神誌開始混亂,兩條腿一軟,給老人跪下了。

“爹,我沒有病,你們饒了我吧。”

老人看著她,歎了一口氣:“不要作踐自己,有病要治,你起來吧。”

“誰想快活,除非踩著我的屍骨過去。”

這個女人的鐵石心腸叫她膽顫心驚。後悔也來不及了,大嫂早不和她說話。曹秋雁把辦法都想盡了,最後對她說:“國外有一種藥,很管用。隻是你太不小心,發現晚了。哎,我也是,即便早,往哪裏去買?不如你和老三雙雙飛走吧。”

四十三

秋天的收成很差,竹溪壩的人都覺得大禍又要降臨了。不久就傳出一個消息:收成不好,是壩子裏要生出一個妖怪。壩子裏人心惶惶。

八個多月了,裕聰還沒回來,楊雪娟徹底絕望了。

一個傍晚,她隱藏在暮靄之中悄悄離開壩子。她沿著阿墨河向西,一直走到深潭邊。站在大青石上麵,她的心情忽然好起來。她很感謝三嫂給她的一切折磨都做得密不透風。正像她默默地來到這個壩子一樣,她決定以同樣的方式離開。這時候,她真誠地感謝壩子帶給她的一切歡樂和磨難。她望著昏灰的天空,很想再聽一聲畫眉鳥的鳴叫。她喊了一聲“小哥哥”,任何清規戒律都約束不了她了。那個世界自有那個世界的法則。最後一次浮出水麵,她心裏想:“三嫂愛三哥才這麽做。”她記起自己也曾希望過裕慧和程秀英早點死,就原諒了一切。

三天後,她還在水潭裏打旋兒,衣服被激流剝光了。她和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沒什麽兩樣。撈上來後,人們吃驚一個大門不出的寡婦肚子竟大了。

小仁武也突然病了,高燒不止。程秀英找到公公,冷冷地說:“這個家要斷子絕孫了,老四家的懷了一個妖怪,仁武眼看叫纏死了,裕聰不回來就沒辦法。”

壩子裏的老人也發現了這兩件事的關係,都擁進周家大院。那時,楊雪娟躺在**,身上罩了一張白棉布床單。幾個老太太掀開單子,看見一個泡得慘白的大肚子。

“老哥,是真的,還在動哩。你救救小仁武救救壩子吧。”

周恩隆坐在圈椅裏,黯然歎息:“家道衰敗,非人力可以挽回。”

獨眼鐵匠擠進來:“大哥,仁武得的是邪病,當年我家小苦瓜也得過,請了和尚念經才治好的。”

周恩隆眼睛一亮,看著程秀英說:“你想點法子。”

程秀英說:“試試。”

當下在院子裏擺了神案,程秀英披頭散發作法,半舞半歌跳唱一個時辰,氣喘籲籲地從神案上拿起一張火紙,裝模作樣看起來。

周恩隆忙問:“應了嗎?”

程秀英燒掉火紙:“神的意思,要這個家的青壯男人殺死這個妖精,別的沒法治。”

曹秋雁哭著撲過來:“狗屁神靈,你這個巫婆,人死了你也不能放過。我看見你叫仁武吃了藥才病的。”

四十四

離家半年多了,他又無可奈何地卷入軍界,他的下屬並入馬師長隊伍後,把這個師分成兩大陣營,尿不到一個壺裏去。馬師長為這事處心積慮。想消化掉那幾千人,又無甚良策,隻好請裕聰出山。

馬師長一見他就笑嗬嗬地說:“這是上峰的意見,意在精誠團結,一致抗日。”

訓完隊伍,馬師長可以高枕無憂了,裕聰正式收到了免職命令。

後來,軍部又翻出他上次無故參加平叛的事,左調查右調查,就是不讓他走。馬師長出麵作證後,這事才不了了之。當天,他就急匆匆往竹溪壩趕。

他走進院子,人們的臉上露出驚喜。他掀開床單,看見那張沒有血色,已經變得發青的臉上僵著一絲滿意的笑。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永遠關閉了。他抬起頭,看見掛在耳房房簷下的破舊的鳥籠子在清冷的天空裏瑟瑟發抖。

“幾時下葬?”

程秀英掐著指頭念叨一陣,對周恩隆說:“爹,現在就是好時辰。”

竹溪壩的人都出動了,盛況隻有林素娥的葬禮才能相比。周恩隆坐在椅子裏,幾個青壯漢子麵無表情地抬著。長長的隊伍漸漸把尾巴漫過水泥橋。

裕聰看見人們把楊雪娟赤條條地扔在紅土地上,再也忍不住。

“爹,她再有過錯,也該有口棺材,是我們家對不起她。”

幾個老人拉住他的手,痛苦流涕地把一切都講述了。他看著那一張張開合不休蒼老得再也沒有一顆牙齒的嘴,渾身開始顫抖。

“我不能幹,你們饒了她吧。”

人們清楚地看見那肚子又動了一下,幾個老人兩腿一彎跪下了,接著呼呼啦啦又跪下一大片。

“大侄子,你救救竹溪壩,救救吧!”

“你命大,小時候就撈起過金鈴鐺。”

“你打了這麽多年仗,一個指頭都沒掉。”

“你才能降住它呀。”

在一片懇求聲中,他大笑不止。

周恩隆焦急威嚴地喝道:

“聰兒!你以為你做了師長就可以目無尊長嗎?難道要我也給你下跪?殺一個孽種,救你的兒子,你都不幹?你要把我氣死?小二,把刀遞給他。”

他懵裏懵懂接過孔昭通留下的劈山大刀。他看見他自己殺了無數個人。他殺了林素娥殺了丹圖殺了疤瘌臉殺了羅爾殺了傑西,也殺死了娟娟……

那一道寒光徹底割斷了他與人世的一切聯係。

竹溪壩的人很吃驚,那個身首異處的妖怪沒有長成青麵獠牙,是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嬰。

四十五

當天夜裏,周裕聰把六顆黃澄澄的子彈擦了又擦。他站在那個紅土堆前什麽事情也想不起來。

槍響的瞬間,他隻產生了這樣一個怪念頭:為什麽我沒有勇氣當眾承認娟娟肚裏懷著我的孩子?

又是一二十年過去了,忽然有一天,竹溪壩的人都狂熱起來。政府號召土法上馬煉鋼鐵。陳狗狗成了年輕人擁戴的領袖人物。他覺得要是能在這件事上露一手,不但能夠改變自己三十多歲還娶不到老婆的悲慘命運,也許還能從此讓他們陳家揚眉吐氣。世道真是變了,小鐵匠也有了出頭之日。阿墨河還是向西流的,似乎沒有一點兒要倒流的意思,那個深潭可能更深一些,河裏仍是沒有幾條魚。陳狗狗進行了三天實地考察,決定把煉鋼爐建在深潭邊上。隻有幾個老人對煉鋼表示擔心:“狗狗,你爺爺在世時,想著煉金子,那一次可把人整慘了。”狗狗聽了聳聳鼻子,不以為然地說:“那是溫度不夠高,再說這一回是煉鋼。這玩意兒我熟得很,敲打十幾年了。”

爐子建成了,柴也砍得鋪天蓋地。下麵一步是把家裏的碎銅爛鐵放進去。三天之內,每家都拿了不少。爐子建得太大,隻裝了半肚子。竹溪壩開始一場挖地三尺的大會戰,鐵路和錫礦已經收為國有。一個在二十幾年前那場災難中失去一條腿的老人說:“我家的菜刀就丟在鐵路北邊的草地裏,兩天裏,人們在那片草地裏挖出二十把菜刀十把剪子還有兩千一百四十二顆彈頭。”

周仁武因為他父親當過師長,這幾年吃了不少苦頭。這次他很想表現一番,他把門鼻、鎖環、穿條都撬了下來,又在牆角的大老鼠洞裏挖出一隻半尺見方的鐵盒子。

大火燒了十四天,陳狗狗想得兩眼發黑,也沒有回天之力,他隻好痛苦地宣布:“我們失敗了,煉鋼爐漏氣。畢竟有了進步,它把鐵鍋、菜刀、秤砣、門鼻、子彈頭、剪子、大鐵盒子都燒熔了。”

四十七

周裕聰自殺後,程秀英的頭發開始脫落,蒼老的速度叫人吃驚。人們以為她馬上就要死了。出人意料,周恩隆一咽氣,她又開始了第二次青春。壩上的人都曉得她會巫術還會跳大神,以為她煉就了長生不老藥。幾個孝子向她討要,她說:“心情好。”後來一心一意教仁武讀書。

知道那個鐵盒子確實熔進深潭邊那個大鐵疙瘩裏,她像死了親娘老子一樣痛哭流涕。

“仁武,你殺了我吧——你這個敗家子兒,你把咱家的金鈴鐺毀了。”

周仁武笑了:“娘,你不是說夢話吧?金鈴鐺早毀了。幾十年前就沉到潭裏了。”

“那是假的,沉的是你爺爺叫鐵匠陳造的一個銅鈴鐺。鈴鐺是咱家的**呀,你這個敗家子。我還有什麽指望?

她瘋了,滿壩子唱著這樣一支歌:

半空中烏鴉叫一聲

初一十五要死人

願死我的親丈夫

別死我的心上人

丈夫死了我再嫁郎

心上人一死就玩不成

故事新編

光陰荏苒,周仁武的兒子周遺古已經在北京大學讀書。這一年夏天,他帶著家在浙江奉化的小巧玲瓏的女朋友回家消夏。和他們同來的還有四個日本留學生。在學校裏,他嘴邊掛著這樣一句話:“我們竹溪壩,極棒!”又不說怎麽棒,這種故弄玄虛弄得大家心癢,都要來見識見識。

錫礦早就恢複了生產。政府把三百二十七具屍骨挖出來葬在一起,修了墓,立了碑。碑文好長好長。大意是如何反殖民統治,知底細的人明知驢頭不對馬嘴,但因為是封給死人的,也都沒說破。水電站也建起來了,竹溪壩開始用電燈照明。

他們回來的當天,正趕上火把節。彝族、白族、傈僳族、納西族、拉祜族和附近景頗族、傣族的幾百對青年男女聚集在樹林裏的一片空場上狂歡。

周遺古一邊和女朋友溫存,一邊講著自己的遠大理想:“我想寫一部書,關於文化的。”

姑娘嬌嗔一聲:“現在不要聽,上場跳舞吧。”

就在這個時候,幾個日本留學生尖叫起來:“喲——這是我們祖先的舞蹈。”

場上幾十對彝族男女正在表演節奏鮮明,情緒歡快的阿西跳月。男的彈著大三弦,女的身著盛妝,男女相對跑三步,在空中像體操運動員一樣來一個原地旋轉一百八十度,伴著響亮的擊掌聲。幾個日本人再也按捺不住,手舞足蹈著跑進人群。

狂歡一直進行到子夜。

周遺古拉著女友的手從深潭裏走出來。姑娘穿著比基尼遊泳衣,深深的乳溝裏墜著一個小巧的金十字架。他們站在大黑鐵疙瘩前沉默不語。周遺古突然被一股心血**左右。

“我想把金鈴鐺從裏麵分離出來。”

姑娘大吃一驚:“你開國際玩笑,難道你想重鑄一個金鈴鐺,當皇帝?要知道,那個時代一去不複返了。”

周遺古沉默了半晌,突然莫名地長歎一聲:“爺爺和四奶奶超前意識太強。”

小姑娘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襲來,她拉住周遺古:“Dear!(親愛的)我有一個感覺,總會有一天你要離開我。”

周遺古眼睛盯著女大學生,意識到這個問題是一個亙古就無法解開的謎。他笑笑:“關鍵是現在我還愛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