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黑暗中,一個影子動了動,是魏光亮醒了過來。他坐起身來摸索著香煙和打火機,啪的一聲脆響,他把火苗在齊東平臉部上空來回晃動。齊東平緩緩睜開眼睛,馬上伸手把火苗扇滅:“老魏,咱們要節約氧氣。”

“沒事,坑道沒堵死。給你一支?”

“是啊,堵死了的話,咱們早都光榮了。我還是忍著點,要不氧氣不夠。”齊東平打個哈欠,看看夜光表,“六點半了。真不錯,一口氣睡了十個小時。”

魏光亮時吸時吐,一個紅點時明時滅。

又是啪的一聲脆響,火苗再次閃現,是魏光亮要找水壺。找到了,他擰開蓋子,朝嘴裏猛灌一通。齊東平想製止他,最終沒有開口。他覺得魏光亮夠不容易的了,有困難自己多克服就是。如果台車上有水的話,問題基本能得到解決。想到這兒,齊東平猛地站起來四下尋找台車,意外發現東邊角落裏躺著一個應急燈,他激動地撲過去把它一把摟到懷裏,就像父親摟過一個久而未見的小兒子。

“謝天謝地,還有這個寶貝。”他喃喃著。

有了應急燈,坑道裏就有了光明,齊東平和魏光亮大為振奮。齊東平爬上台車,把蓋子打開,擰開排水閥,剛仰起脖子把水灌進嘴裏,馬上“呸呸”地又吐又嘔。

“怎麽了,不能喝?”

“不但沒法喝,喝了恐怕還要中毒。”

“對不起,東平。”魏光亮很歉疚。

“沒關係。喝光了也好,當個尿壺用吧,尿可別浪費了。”

齊東平吩咐魏光亮掌燈,他去看上水管裏有沒有水。兩人找到上水管終端龍頭,齊東平擰開閥門,裏麵一滴水也沒有。

“慘了,水管可能被砸斷了。唉,真背。”齊東平哭喪著臉,“現在是一點一滴都不能浪費了。咱們接著睡覺吧,睡著了就不需要吃喝。”

兩人找到相對舒適的地方,並排躺下。齊東平把應急燈關掉,黑暗中兩人屏聲靜氣,希望再入夢鄉。

“東平,你睡著了嗎?”過了一會,不堪黑寂的魏光亮輕輕問道。

“沒有,咱們別說話,一會兒就能睡著。”

“不行啊,肚子餓得咕咕亂叫,頭暈眼花的根本睡不著。東平,你陪我說說話吧,說話能轉移注意力。”

“好吧。你說,我聽著。”

“哎,東平,如果這兒有老鼠,你敢吃嗎?”

“老鼠?那不敢。小時候頑皮,逮著什麽都敢往嘴巴裏塞,就老鼠不敢,別說吃,一想到都惡心。”

“我就吃過老鼠。”

“你?不可能,你別吹了。”

“真的,我在廣州吃過‘三響’。”

“什麽叫‘三響’?”

“就是小老鼠蘸芥末。筷子夾住剛出生的小老鼠,它會叫一聲:朝芥末碟裏一戳,它又叫一聲;再放到嘴裏一咬,它最後叫一聲,一共三聲,所以叫‘三響’。”

如果肚子裏有食物,齊東平一定會惡心得吐出來,他不敢聽更不敢想象下去:“不說它了,說點好吃的吧。我聽說那魚翅吃起來像吃粉絲湯?”

“瞎扯!像粉絲湯的魚翅,要麽是魚翅的品質太差,要麽是廚師的手藝不精。真正上等的魚翅,經過特級廚師的炮製,出鍋時的樣子就像一架法國幻影戰機,你吃過一回就會惦上了。”

“有北京烤鴨好吃嗎?”

“這不能比。你說是烤紅薯好吃還是燒雞好吃?”

“那倒也是。”

“東平,你知道我現在最想吃什麽嗎?”

“不是魚翅就是燕窩,反正是高級玩意兒。”

“錯!正確答案是烤紅薯!”

“烤紅薯?為什麽?怎麽著也得是一隻黃澄澄油花花的燒雞腿吧?哎喲,不能說了,再說下去,我的口水要流出來了。”齊東平咂咂嘴。

“我對烤紅薯最有感情,小時候我吃得最多的就是它。”

“怎麽會呢?你最愛吃它?”齊東平很驚訝。

“東平,咱們是患難之交,不,是生死之交,咱倆能不能活著出去現在還是未知數,如果能活著,我也會把你當親兄弟,所以從現在起我什麽都不瞞你。以前對不住的地方請你多擔待。其實我跟你一樣,也是窮人家的孩子,隻是因為偶然因素,我才有了教授爹媽和中將舅舅。”

“真的啊?”齊東平驚奇得坐了起來。

“我還能編出故事來騙你啊?”

“你真幸運。”齊東平心中五味俱全。

“以正常的眼光來看我的確很幸運,可人有時候就是賤,我有時候會想,這樣的際遇對我來說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假如我跟親生父母一起長大,我又會是什麽樣子的呢?肯定不會有現在的這些痛苦吧?可惜人生沒有假如……”

“老魏,你不能那麽想,你要感激你的養父母和中將舅舅。你要是一直生活在農村,當你飯都吃不飽家裏人有病都沒錢看的時候,你就會深刻體會到,人生最大的不幸是貧窮。”

“是啊,我也知道自己是無病呻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可是——唉,所以說……其實,我很讚成‘知識越多越反動’這句話,知識分子就是毛病多,毛主席說的不改造不行。”

“別這麽說,我佩服你還來不及呢。老魏,咱別說話了,繼續睡吧,睡不著也得養養神。一點動靜都聽不到,沒兩天他們扒不到我們。”

魏光亮叫起來:“我的媽,還要兩天啊?”

“別泄氣。求生的時候,意誌最重要。”

無論洪東國怎麽勸說,石萬山仍然固執己見,非要睡到一號洞口去,說是睡在那兒能隨時了解情況,心裏也才能塌實。其實這隻是一個方麵。另一方麵是,他的潛意識裏有對萬一出現死人後果的懼怕。鄭浩明確反對目前的救人方案,自己的一言一行更要“對得起觀眾”。隻是石萬山不願深究這一點,甚至都不願承認它的存在。反正現在我都睡到坑道口了,我的指揮位置二十四小時都在這裏了,你還怎麽說?石萬山有了些孩子般的賭氣心理。

清晨,林丹雁戴著藍色頭盔來到一號洞口,遠遠就聽見裏麵有鼾聲如雷。近前一看,石萬山和衣躺在蚊帳籠罩著的鋼絲**,酣睡的臉容純真無邪得像孩子。她隔著一層紋紗凝視著,臉熱得厲害心跳得可怕。她想趕快離開,腳下卻動不了,隻好把眼睛移開。床頭搭著石萬山一件外衣,林丹雁忍不住用手輕輕而深情地撫摸起來。這時,一輛翻鬥運輸車拉著一車石渣從洞中出來,她嚇了一跳,立刻退後幾步,正要轉身離開,石萬山被轟隆隆的聲音吵醒了。他迷迷瞪瞪睜開眼,看見林丹雁,覺得奇怪:“你還沒走?快回去,女人熬夜多了容易長皺紋。”

沒能及時逃離的林丹雁,幹脆大大方方地麵對他:“你睡糊塗了,現在是早上了,我來報到的。不過你能生出憐香惜玉之心,還真讓我感動。”

“都早上了?”石萬山一躍而起,既是著急,也是為了掩飾難堪。他扭過臉,走到水龍頭前涮洗幹淨了,才把臉正對著林丹雁:“你們的結論如何?能不能投入大型機械大量兵力營救?”

“經過八小時小規模的營救嚐試,我們技術組認為,再次大麵積塌方的可能性不大。”

“不大是多大?”

“這我沒法回答,發生了就是百分之百。”

石萬山煩躁地來回踱步:“不行,我需要精確的答案。一旦再發生塌方,後果就嚴重了。你們必須給我精確的回答。”

林丹雁不做聲。

石萬山停住步子,看著緘默的林丹雁,見她蒼白的臉上掛著兩個大黑眼圈,馬上自責起來:“對不起丹雁,我太心急了,顧不得你們太勞累了。謝謝你們,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林丹雁受不住他的目光,別過頭去:“你呢?”

“我還要看一看,再想一想,有十分的把握才敢下決心。”

“是不是跟石頭打交道太多,你已經變成鐵石心腸了?別的事情你鐵石心腸左顧右慮倒也罷了,救人的事情,能等得了你左看右想嗎?人命關天,不能再拖延,這一點鄭浩說得沒錯。”林丹雁冷著臉說完,轉身就走。

石萬山久久盯著她婀娜的身影和疲憊的步態,百感交集。

林丹雁回到房間,周亞菲已經把早餐給她準備好了,姐姐似的吩咐她:“快把稀飯喝了,涼了味道就不好了,這小籠包是我搶來的,好吃得很。”

“謝謝。我現在不想吃,睡眠太少,沒胃口。”

周亞菲強行把飯碗塞到林丹雁手裏:“不行,睡眠少,抵抗力本來就下降,再不吃,身體還不得垮了?洞裏那兩個就夠讓人憂心的,總不能又搭上一個吧?”

林丹雁拿眼睛斜睨她:“你最憂心的,恐怕是洞裏其中的一個吧?”

周亞菲跳起來,做出要胳肢林丹雁的樣子:“你敢跟我使壞,我就把你心裏的秘密揭穿!”

“說得跟真的似的。你說吧,我有什麽秘密?我很想知道。”

“算了,看在這幾天你太辛苦的分上,我先饒了你,以後——哼哼!”

“小黃毛丫頭,還敢威脅我?以後看我怎麽收拾你!”

周亞菲咯咯地笑,趁機問道:“丹雁姐,你說今天不可能挖到他們?”

“明天恐怕也挖不到。”

周亞菲托著下巴看林丹雁喝粥,不一會兒就眼睛發直喃喃自語起來:“如果有足夠的水和空氣,他們還能撐個幾天,如果……”一下又忍不住讓話溜出嘴邊,“丹雁姐,你說什麽叫禍不單行福無雙至,這個魏光亮就是,唉!”

“心疼了吧?我說你心裏有了他,你還嘴硬!”

“我是同情心,同情弱者!”

“周亞菲小姐,洞裏埋著兩個人呢,你怎麽不同情另外一個呢?就這魏公子,還算弱者?”

“我的話還沒說完,你的大帽子就扣下來了。”

林丹雁放下筷子和飯碗,舉手表示息戰:“算了算了,你是心理學學士,自然知道愛情有時候其實就是同情心,有時候呢,甚至在仇恨的屍體上茁壯成長。我困死了,沒精神跟你爭了。”

周亞菲親昵地上前摟著她:“真精辟啊!問姐姐最後一個問題,你的愛情呢,主要元素主要根基是什麽?”

“小妹妹,本人無可奉告。”

大清早,鄭浩出外逡巡,迎麵遇到一營二排三排正喊著口號跑步出操,他很生氣,衝進廣場大聲嗬斥:“停下!停下!你們居然還有心思出早操?”

戰士們停下來,愣愣地看著他。

值班中尉向他行禮:“報告首長,我們沒接到不出早操的命令。”

是啊,這不是他們的錯。鄭浩一時無語,恰好看到張中原穿著髒兮兮的工作服走過來,立刻上前為自己解圍:“張營長,人救出來了嗎?”

“還沒有。”

“那你回來幹什麽?”

張中原囁嚅著:“方案還沒定下來,團長命令我回來休息。”

“真是不可理喻!”鄭浩拂袖而去。

鄭浩徑直去找洪東國,神情和口吻都十分嚴肅:“洪政委,人命關天。我以師前指總指揮的名義,提請大功團團黨委注意:如何科學地搶險救人是一回事,但救人的態度必須端正。兩個戰友正埋在洞裏生死未卜,這邊呢,睡大覺的睡大覺,唱歌出操也照常,太說不過去了吧?人是感情動物,不是冰冷的機器。”

“鄭副參謀長提醒得非常及時。”洪東國當即給李和平撥電話,“李參謀,命令一、二、三營,在主坑道險情排除前,暫停出早操,不準唱歌。”

“軍歌也不能唱嗎?”李參謀在那邊問。

“軍歌嘛……”洪東國在這邊哼哼,拿眼睛瞅鄭浩。

“軍歌當然可以唱。”鄭浩說。

“軍歌當然可以唱。”洪東國對著電話筒說。

“老洪,我談點也許不成熟的意見,生命對誰都很寶貴,但是絕不能因為搶險救人存在著危險,就畏首畏尾裹足不前。坦白地說,我對你們在十幾個小時裏幾乎無所作為有意見。這絕不是給你們施加壓力。”鄭浩說完,轉身就走。

洪東國苦笑一下,拿起電話要撥,想了想後又放下,走出屋去。

鄭浩回到房間,拿起聽筒按下幾個號碼,在電話將要接通時又急忙按下。呆呆地坐上一會兒,想了想,終於下定了決心。他撥通號碼,等待對方的聲音。

“喂,哪位?”話筒裏成南方的聲音也是不急不躁。

鄭浩臉上頓時**漾出笑容:“政委您好。是不是影響您鍛煉了?”

“沒關係。小鄭大清早找我,還找到家裏來,自然是有事要說。”

笑容變成感激,鄭浩一臉虔敬:“謝謝政委。我急需匯報大功團搶險救人的事情。政委,人命關天,可出事到現在都過去十多個小時了,大功團依然毫無作為!我認為是石萬山的指導思想有問題,他怕再出事故,既不肯投入兵力也不肯投入大型機械設備。這樣會使洞裏的人失去生還機會啊。我提醒過他們,可我這個師前總指揮分量不夠,人家根本不放在眼裏,隻能求助於您了。您是否能給我一個授權,讓我代表您處置這件事?”

“小鄭,不要發牢騷,石萬山是個老工兵,曆險無數,救人他是行家,我們都要信任他。當然,今天上午我會召開師黨委會,把你的反映提出來,讓大家加以研究討論。”

“謝謝政委!政委您了解我,我不是個不講分寸的人吧?可是,或許恰恰是我凡事太謙讓了,才導致今天這種局麵。政委,我有負您的栽培,讓您失望了,真對不起,我很難過……”鄭浩幾乎帶著哭腔。

“小鄭,這些話你就更不應該說了。你要記住,你的成長,是黨培養部隊培養的結果,不是我成南方個人的恩德。你的能力和品行大家都清楚,就不要斤斤計較一時得失了。你在七星穀的身份特殊,說話做事,要多識大體講大局,對你對大功團都有利。”

“是!謝謝政委,我一定謹遵教誨!”鄭浩豁然開朗。

放下話筒,成南方拿起紅機子話筒:“師長,吃了嗎?我想了想,覺得咱們還是暫時不去七星穀為好。我提議今天上午召開黨委會,把事情先議一議。”

顧長天左手握話筒,右手拿麵包,啃一大口:“行!”

“坦白地說,正是因為魏光亮生死未卜,我才覺得咱們現在不能去。我們已經離開一線多年,搶險救人,石萬山他們才是行家。如果我們匆匆忙忙飛過去,基層那些出生於普通家庭的官兵會怎麽看?”

“還是你成政委細致啊!不過,我們得多督促多提醒他們。”

“那是,督促他們加快進度,提醒他們注意安全,對吧?”

“你好像是我肚子裏的蛔蟲啊,對我的心思知道得這麽清楚,哈哈哈哈!”“獅子王”又亮出他招牌的大笑。

放下電話後,鄭浩又拿起話筒,想把大功團目前的搶險救人實情告訴鍾懷國,幾經猶豫後,他還是決定暫時先緩一緩再說。他把話筒又扣了回去。

得不到魏光亮的最新消息,鍾素珍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昨天上午,鍾懷國秘書小呂半暗示性地告訴她光亮出事了,她當時就幾近崩潰,晚上更是通宵達旦失眠。一大早,她紅腫著眼睛頭重腳輕地趕到哥哥家。鍾素珍躡手躡腳地閃過鍾懷國的書房,輕輕推開鍾懷國秘書的房門,進去後立刻把門關上。

呂秘書吃了一驚,趕緊站起來:“阿姨好。”

“小呂,請你給鄭浩打個電話。”

“阿姨,對不起,首長交代過……”

“小呂,你現在聽我的好不好?算我求你了。光亮生死未卜,他做舅舅的不著急,我這做媽的放心不下啊,”鍾素珍幾欲淚下,“我要聽小鄭說實情說詳情,萬一光亮有個三長兩短,也好以最快的速度趕過去,請你幫幫我。”

不知所措的呂秘書心中老大不忍,猶豫再三後還是開始撥電話:“大功團嗎?請找鄭浩……”

話音未落,鍾懷國進來了。

呂秘書傻了眼。鍾懷國從他手裏接過話筒,用力扣下。

鍾素珍的眼淚“嘩”地流下來,呂秘書耷拉著腦袋等著挨批評。

鍾懷國沒有發火:“素珍,我理解你的心情,我難道就不著急不心疼嗎?可咱們要相信光亮,更要相信部隊。咱們給大功團給鄭浩打電話,自然會給他們造成壓力,這是很不合適的。洞裏不是還有光亮一個戰友嗎?人家就不是父母的兒子?人家的父母怎麽辦?”

“哥,我實在是忍不住……你放心,我不打了。”鍾素珍抽噎著。

“這就對了。”鍾懷國轉過頭,繃著臉正告小呂,“我再說一遍,誰也不準往大功團和工程兵師打電話。這是命令!”

經過周密的分析和縝密的思慮,石萬山終於下定決心,投入全部兵力和大型設備搶險救人。他命令二營長王德田,務必在四十分鍾內親自帶一個加強連趕到一號洞,同時帶一輛扒渣車和兩輛翻鬥車過來。

下完命令,石萬山頓感身心輕鬆,一屁股坐下來,悠然地抽起了煙。煙是向別人要來的。幾年前,因為妻子汪小青和兒子石小山的強烈反對,他徹底戒煙了。他並不是怕身體因抽煙落下毛病,而是覺得妻子事事順從自己,惟有在抽煙這事上堅持不懈地與他作鬥爭,不聽從她實在有點說不過去。兒子是他媽媽的跟屁蟲,雖然無比崇拜父親,可隻要是他媽媽反對的,他也就堅決反對,哪怕對偶像父親。自己欠妻子和兒子太多,何況當時還有——還有那一個擁抱和親吻被妻子撞見,使他一直愧疚在心。因而,他差不多拿出當年張學良戒大煙的毅力,終於把二十年來除了睡覺幾乎不離口的香煙給拋棄了。可今天,他非常想抽一支,想得沒有辦法擺脫這個念頭,他對自己說,就抽一支,不會再上癮的。

吞雲吐霧著,石萬山感到很愜意。突然他一拍腦袋:“糟了!”

他立刻把煙掐滅,跳起來,朝供水站跑去。他一路責罵自己:你這笨蛋,你這混蛋,居然會忘記試供水係統!

石萬山趕到時,張中原正好帶著方子明等趕到。方子明機靈,馬上打開閥門。

石萬山叫住方子明:“小方,你快去洞裏吩咐他們查看輸水管。如果水管沒被砸斷,你們每隔兩小時就朝洞內供水五分鍾。中原,你要指派專人管供水。”

方子明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如果水突然輸不進去了,那就是他們把水龍頭給關了,就說明他們還活著。”

“關了吧。他們要是睡著了,水會把他們給淹了。”張中原也開了竅。

看看水表的指針仍在轉動,方子明放心了,他關上閥門,撒腿就跑。

“中原,這幾個戰士就在這兒守著,眼下,每隔一小時供水兩分鍾。”

張中原說:“以後洞裏一定要存些幹糧和純淨水,還要存些牛奶。”

“好,這筆錢由團裏出。”石萬山朝張中原遞眼色,“你過來一下。”

兩人往外走,張中原心裏嘀嘀咕咕的:“團長,又有什麽事啊?”

“壞事。政委讓我告訴你,你家後院起火了。”

“什麽?”

“強扭的瓜不甜!你小子怎麽會犯這種迷糊呢?想當爹,你兒子他媽不配合,你當得成嗎?”

張中原咧開嘴笑:“這麽說,我真有革命的後代了?”

“槍法不錯,但你別高興得太早。朱彩雲剛才來了,詳細情況你抓緊問她去,這兒我先幫你盯著。小高是個有脾氣的人,這事你要小心處置。”

朱彩雲帶著兩輛大卡車進山,把大功團急需的方便麵和礦泉水送過來。為表負荊請罪的誠意和官兵們誠摯的謝意,洪東國專門領著李和平等一幹人馬到廣場上迎接。一見妻子,洪東國立刻伸手過去:“朱經理勞苦功高,這些東西我們正急等著要呢,你真是我的賢內助,大功團的好軍嫂……”

“少來這一套!夠不夠?”朱彩雲把他巴掌撥開。

“要看進度了。明天再弄些白糖和牛奶來吧。小李,你們抓緊把方便麵和礦泉水送上去,我先陪你嫂子回家一趟。”

李和平鬼笑。

洪東國瞪他:“笑什麽?瞧你那不懷好意的樣子!別想歪了。”

朱彩雲騰地臉紅起來。

一進家門,朱彩雲把高跟鞋一扔,往沙發上一躺:“還是這個家裏舒服。哎,救出來沒有,人怎麽樣?”

洪東國給她端茶倒水:“三天了,還沒什麽進度,隻怕凶多吉少。”

“這可就麻煩大了。那件事呢,你給張中原說了沒有?”

“什麽事?”

“高麗美懷孕呀。”

“還沒顧上呢,我把情況告訴老石了。你的工作做得怎麽樣?”

“前天晚上沒找到她,昨天和今天又忙乎這些事,沒工夫。回去後我再找她去吧。我說,你們最好還是讓張中原回去一趟。”

洪東國坐過去,摩挲著她額前濃密的頭發:“這火燒眉毛的,他能走嗎?”

“後院的火都燒到他頭發了,他不管行嗎?何況先是他的錯,他也得負荊請罪!不然,把你們慣的……”話被咚咚咚的敲門聲打斷,朱彩雲趕緊起身坐正。

洪東國打開門,張中原一臉的難為情:“政委,嫂子剛回來,本來實在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但團長比我還急……”

“中原,你說的什麽話呢,跟我們還見外嗎?再說我們老夫老妻的,怕打擾什麽?快進屋來,你不來我還要找你去呢。”朱彩雲把他拉進屋。

“嫂子,她怎麽樣?”張中原坐立不安。

“這兩天沒見到她,放心,明天我一回去就去找她。”

“這兒實在離不開,全拜托嫂子了。嫂子,不管什麽軟話你都先替我說了,她想怎麽懲罰我你都先替我應承下來。隻要留下這個孩子,這輩子我給她當牛做馬。”

“瞧這話說的,我都快掉眼淚了,麗美也不會是鐵石心腸,你就放心地等著當爹吧。”

張中原站起身,猛然一個鞠躬:“嫂子,謝謝你了。”

“這是幹什麽?使不得,使不得!”朱彩雲趕緊拉他。

洪東國責備道:“中原,你這是幹什麽?你日夜奮戰在搶險一線,這點事情,你嫂子還不該幫你嗎?”

夫妻倆把張中原送出門外,一回頭,洪東國立刻說:“哎,老婆,見了高麗美,過頭話也不宜說多了。當牛做馬的這些就別說了。”

朱彩雲白他一眼:“說又怎麽了?這就傷你們男人自尊了?這種話當然是假的,可女人都愛聽,知道不?”

“行,行,行,怎麽說由你。不過,生孩子是女人應盡的社會義務,張中原想要個兒子,用心也不是壞的嘛。”

“誰說是壞的了?我不正絞盡腦汁想幫他嘛。”

洪東國親她一口:“謝謝老婆給我生了個好兒子!我走了,雖說是久別勝新婚,但這種時候我不能躲在家裏跟老婆親熱。”

“誰讓你躲在家裏跟我親熱了?你不走,我還要趕你走呢!”

石萬山張中原以及洪東國夫婦,全都低估了張中原後院這場火的火勢,他們顯然忘記了世上不乏喜歡火上澆油的人。

得知張中原並沒在高麗美的通牒期限內趕回來,王輔文暗自竊喜:事情正朝自己希望的方向變化著。他不失時機地出現在高麗美家裏,對坐立不安憂心忡忡的高麗美進行攻心戰:“麗美,你好好考慮考慮,你真的不去醫院,我就馬上回公司。”

高麗美不說話,隻是不斷地唉聲歎氣。

王輔文拎著包站起來,做出要走的架勢:“麗美,不是我挑撥你們夫妻關係,確實是太說不過去了。你電話打了口信也捎了,他就是遠在美國,但凡心裏有你和這個孩子,也早該飛回來了,對吧?”

這話觸痛了高麗美的神經,她咬著嘴唇看著他,終於開口:“你等等。”

王輔文知道自己的話切中了要害,不能讓她再猶豫了:“我隻是提個醒,主意你自己拿。今天是星期五,做了,你可以休息兩天,下周一就能上班。你再猶豫一次又得等到下周。那時胎兒都兩個多月了,除非你把他生下來,否則隻能引產,一般的人流手術不行了。你別覺得難為情,我是當過丈夫和父親的人,有過經驗教訓,給你說這些,是不願意你吃更多的苦頭。”

“王經理,你是人事部經理,請你告訴我,為什麽公司非要規定我們五年內不準生孩子呢?如果我把孩子生下來,真的就會被解聘嗎?”高麗美想最後一搏。

“怎麽說呢,就像計劃生育是中國國策一樣,這也是公司鐵的紀律。你想啊,女職員一懷孕,就基本上幹不了什麽活,生育時還要休產假,工資要照給不說,還要這個醫療費那個保險費,不給就違反了勞動法,公司還得當被告,你說公司怎麽辦吧?你要是公司老板,也不願意供著她們是不是?”

“如果單位都這樣的話,所有女人都不生孩子了?”高麗美隻認這個理。

“那是另一個概念的問題了。你要是在國家的單位,沒問題啊,可你是在外資公司嘛,公司有約在先,對吧?這就怪不得公司啊,人,總要遵守遊戲規則嘛。”

見高麗美愣愣地看著自己,王輔文知道她聽不明白,便換成深入淺出的話:“時間寶貴,不扯那麽多了。麗美你想想,一個多月後你就能正式步入白領階層了,月薪四千塊,在漢江是高收入階層了吧?你要是被解聘了,還能找到這樣的單位和工作嗎?現在,大學生研究生甚至博士,失業的找不到工作的都一抓一大把,你找到這份工作,容易嗎?漢江市想得到你這職位的人,恐怕都成千上萬。”

“可是,我歲數也不小了……”高麗美還是下不了決心。

“年紀輕輕的,怎麽說出這麽老氣橫秋的話來?現在什麽時代了,醫療技術又發達,女人都是很晚才要孩子的。麗美,實話告訴你吧,你進公司是我拍板的。當時孫總和黃總在你和王潔之間無法取舍,因為王潔是市裏一個主要領導的親戚,他們便把決定權交給我,讓我全麵考核衡量。你的文憑和工作資曆都比王潔差遠了,但我寧可得罪市領導也要你,我圖什麽?圖個緣分!王潔現在還沒找到工作呢。你一走,她立馬就頂上來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高麗美被徹底擊倒了。想到張中原的自私和騙術,想到他帶給自己的麻煩,想到即將來臨的痛苦,越想越傷心,越想越生氣,一抬頭,她恰好看見桌上鏡框裏的張中原正對她笑著,仿佛正在為他的陰謀得逞而得意。她一下怒不可遏,上前抄起小相框就朝地上摔,咬牙切齒的:“張中原你這個騙子,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王經理,我們走。”

鎖上門,兩人肩並肩出去,情形倒真像一對夫妻。對門鄰居劉大媽從窗戶裏盯著,直到他們一起上了桑塔納,直到車子揚塵而去。劉大媽鼻子裏哼一聲,露出滿臉不屑,隻差朝地上吐唾沫了。

在醫院經曆了一番痛徹心肺的折磨,幾乎虛脫的高麗美被王輔文扶上桑塔納後,一直閉著眼睛讓自己恢複點元氣。車行一陣後停下,王輔文拍拍她慘白的臉:“麗美,醒醒,下車了。”

高麗美迷迷糊糊睜開無神的眼睛,看見車外是完全陌生的環境,猛然坐直身子:“這是什麽地方?”

“一個朋友到北京混去了,讓我幫他看房子。屋裏設備齊全,你在這兒養兩天,我照顧你也方便。”

高麗美急了:“不行不行!我不住別人的房子,我要回家。”

“急成這樣幹嗎?我能把你吃了?真是的。我們老家有句話說,雞屎當墨好人當賊,我看你就是把我當壞人了。”

“我沒有那個意思,太麻煩你了。”

“都什麽時候了,還講究那麽多客套。你那個破平房條件差不說,我也不好去照料你,萬一出個什麽情況怎麽辦?來吧,我扶你下車。”

想想也是。高麗美不設防了,伸出胳膊任由他攙著蹣跚前行。上樓梯時,她自己扶著扶手,一步一喘兩步一歇,後來幹脆停下不動了。

“怎麽了?”

沒有回答。虛汗從高麗美蒼白的臉上淋漓而下。王輔文立刻蹲下身子,示意她趴到背上去。高麗美緩過一點勁兒來,虛弱地說:“不用,我自己能走。”

王輔文二話不說,張臂將她橫抱著“噔噔噔”上樓,一邊氣喘籲籲地責備:“都什麽年代了,你還要搞男女授受不親那一套?要麽你以為自己是大明星?放心,沒人注意你。”

用鑰匙扭開鐵門,王輔文徑直往臥室走,把高麗美放到**,為她蓋好被子,轉身就去廚房。不一會兒,他端來一碗紅糖水煮雞蛋,放到床頭櫃上,把她扶起來。她有些尷尬地半躺著,眼睛不知看哪兒才好。

“你趁熱吃,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

王輔文一出門,高麗美立刻全身放鬆,端起碗狼吞虎咽起來。她的妊娠反應很大,一直吃不下東西,子宮裏那塊肉團一摘除,她立刻感到了饑餓。不管王輔文對她多好,他在跟前時她還是感到拘謹,現在他不在,她就完全可以不顧吃相。她覺得王輔文是故意離開,是善解人意,心裏又添了一份感激。

吃好了,她正想起**衛生間,聽到鑰匙轉動的聲音,便趕快又躺下去閉上眼睛。王輔文輕輕走進來,把一個塑料袋放到床頭櫃上,把碗收走。高麗美睜開眼,看到塑料袋裏裝的是衛生巾和女用內衣**,頓時臉燒得厲害。

不一會兒,王輔文又輕輕走到門口往裏探頭,高麗美不好再假裝睡著,坐起來說:“王經理謝謝你。”

“你老是跟我客氣。我走了,餐桌上有你吃的東西。你什麽都別幹,千萬別沾冷水。明天我再來看你。”王輔文頭也不回地離開,但他能感覺得到,背上黏著高麗美充滿感激的目光。

搶險救人一刻也沒停歇。

“泥塊濕乎乎的,可能就在這兒了。”王小柱說。

大家加勁地一鎬一鎬挖下去,挖了幾分鍾,果然一股水柱衝天而射。

張中原跳起來,衝出洞口大喊:“團長,挖到斷水管了!”

“快把水管接好!”石萬山旋風般衝進來。方子明和王小柱動作麻利,很快把輸入一號洞的輸水管換成兩個輸入接口。

石萬山吩咐張中原:“馬上派人把滅火車開到這裏來,然後給水箱消毒。”

“給消防滅火車水箱消毒?沒聽說過。”張中原感到有些好笑。

“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石萬山看他一眼。

“是!”

消防車很快過來。張中原把高壓水龍頭接到輸水管子上:“可以了,試一下。”司機按下開關,高壓水槍開始往洞裏輸水。

盯著汩汩流水的水管,石萬山腦子裏陡然靈光一閃,水可以通過這種方式送進去,同樣液態的牛奶不也可以嗎?有了牛奶,他們就能夠補充能量啊。“行了,先關上。盡量把水箱刷幹淨。中原,你去醫務所要點治拉稀的藥來,把它拌到水箱裏後再送水。好漢還頂不住三泡稀呢,咱別好心辦了壞事。”

張中原嘿嘿笑起來:“團長,我理解了。你真是英明。”

“先別忙拍馬屁,我還有高招呢。你拿了藥,再帶一箱牛奶過來。”

坑道裏麵,齊東平打開應急燈,拿起水壺搖一搖,隻有淺淺的一點水聲。他歎口氣,把水壺塞給魏光亮:“老魏,最後一點水,你把它喝了吧。”

“你喝,我喝得夠多的了。”魏光亮把水壺往齊東平懷裏塞,“東平,我怎麽看不清你了?”

“我也看不清你。現在已經不覺著餓了,隻犯暈。”齊東平擰開水壺蓋子,喝下其中一點點,舔舔舌頭,把水壺又塞給魏光亮,“我喝夠了,你把剩下的這些喝了,要不你頂不住。”

魏光亮不再謙讓,把水一飲而盡,抹抹嘴:“咱們在洞裏呆多長時間了?”

“三天三夜。”

“徹底沒水了。要是還出不去,咱們怎麽辦?”

“還有半壺尿,勉強能支撐到明天……明天再沒水,咱們恐怕真要死了。他媽的,我真不甘心啊!這二十四年多我真是白過了啊。為了我考大學,姐姐早早就出去——去打工,可我連考兩年也沒考上,這就夠窩囊了;現在我爹病倒,又主要靠我姐寄錢治,我真是他媽的窩囊廢!人跟人真是不一樣啊!老魏,你隻比我大一歲多,你過得多風光啊,家庭背景就不說了,清華園你都住了六年!你現在死也值了。”齊東平覺得死到臨頭,幹脆痛痛快快地直抒胸臆。

“老魏,你真的覺著苦?你到底有什麽苦呢?”

“唉,有位哲人說人生最根本的問題隻有三個,我們從哪裏來?我們在幹什麽?我們往哪裏去?痛苦對非宗教教徒來說,都源於前兩個問題。我的痛苦根源,就在於我根本不知道我從哪裏來……”

齊東平哭笑不得:“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說好聽點,你這叫形而上的痛苦,說不好聽,你這叫無病呻吟!”

魏光亮搖頭擺腦:“你這話,又印證了一個哲學命題:從根本上來說,人是難以溝通的。算了,咱們不討論哲學問題了,說點實在的吧。如果能活著出去,你最想要的是什麽?”

“提幹!我提幹了,我姐就可以回家,嫁個老實厚道人過平安日子。”

“你說你姐在外打工是吧?在哪兒?打什麽工?”

“在廣州,當女工唄。”齊東平含糊其辭,生怕他刨根問底。

“那你對象是做什麽的?”還好,魏光亮沒有對他姐姐的事情進行糾纏。

“對象?要找到了才知道。”

“你從來都沒碰過女人嗎?”魏光亮充滿好奇。

“前年探家時別人給我介紹過一個,我拉過她的手。她很喜歡我,其實當時我要親她摸她肯定不會遭到拒絕。可惜我膽小,又覺得那樣做對人家不好,機會就這樣失去了。她才二十歲,身上有一種我說不出來的氣味,特別好聞。”

“那是純潔少女才有的體香。”

“瞧,你什麽都知道,肯定什麽都幹過了。真羨慕你啊。”

“這有什麽!女人嘛,得到了也就那麽回事。叔本華說,人生有兩大痛苦,一是欲望得不到滿足的痛苦,二是欲望被滿足後無聊的痛苦。哎,怎麽又扯到哲學問題上了。還是說你吧,那姑娘那麽喜歡你,你們幹嗎掰了?”

“她寫信來提出分手,我也不能死乞白賴地纏著人家啊,就同意了。”

“她為什麽要提出分手?”

“不知道。不說了,咱們睡吧,說太多了又得喝水。”

齊東平閉上眼睛,腦海裏浮出鄰村小翠長長的辮子,紅撲撲的臉蛋,水汪汪的大眼睛,還有飽滿誘人的胸脯來。那時候,小翠的來信雖然閃爍其詞,他還是看明白了,知道自己是受姐姐名聲牽累了;小翠提出分手,是迫於家裏的壓力,是不得已而為之。他翻一個身接著想:小翠現在該做母親了吧?發胖沒有?生了兒子還是閨女?幸好自己當時沒有得寸進尺,否則還不把人家給害了,城市現在是開放得很,可農村還講究那個。

小翠漸漸隱退而去,齊東平終於昏沉沉睡著了。

事故第五天,顧長天和成南方再也坐不住了,他們決定馬上飛抵七星穀。當鄭浩等陪同兩位師首長走到一號洞口時,石萬山還在**鼾聲如雷。

石萬山被驚醒,睜開眼睛,嚇了一跳,立刻翻身下床,舉手敬禮:“報告師長政委,我,我正在睡覺。”

顧長天又是瞪眼又是憐惜:“我真不知道該不該讓你繼續睡覺。”

“師長,我確實太困了。”

“什麽態度!不像話。”成南方火了,“生命是不能再生的。”

大概因為剛從夢中驚醒過來,石萬山的腦子仍糊糊塗塗像短路了一樣:“政委,在大功團,生命一律平等,沒有貴賤之分。我不會害他們,我隻是沒有救他們,沒有不惜一切代價。我願為我的決定負責,甚至上軍事法庭……”

越聽越覺得不像話:“獅子王”獅吼起來:“夠了!過來,說說情況。”

就在石萬山跟著顧長天他們往團部走時,齊東平睜眼醒來,此時又是差不多十個小時過去了。他聽到魏光亮那邊有動靜,便問:“老魏,醒了?”沒有回答,反而連剛才的動靜也沒了。齊東平覺得奇怪,想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卻是一陣頭暈眼花,軟綿綿的身子差點摔倒。他隻好慢慢地坐起來,打開應急燈,看見魏光亮正在悄悄抹臉上的淚水。他嚇了一跳,趕緊搖魏光亮的胳臂:“老魏,你怎麽了?沒有生病吧?”

淚水刷地從魏光亮眼睛裏湧出來:“東平,我昨天說那些關於女人的話,是硬撐麵子的。其實我很愛我女朋友,很在乎她,我們跟梁山伯祝英台一樣,是同窗共讀數載啊!可她恨我沒有去美國,也是寫信來提出分手,我真的非常痛苦。我想見她,哪怕隻見上一麵,能把我的心剖給她看,我就死而無憾了。還有,我至今沒弄清楚自己的身世,就這樣死了,我也不甘心啊!”

“老魏,你別說了,你說得我受不了。”

魏光亮陡然站起來,再次瘋了似的衝到石堆裏,拚命用手扒著碎石頭,不一會兒雙手就沾滿了血汙,他也不管不顧。齊東平撲過去,使盡所有的力氣拉住他:“不能這樣!靠我們四隻手是絕對逃不出去的。我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存體力。”

穹頂正好落下來一顆小碎石,砸到魏光亮背上。魏光亮一屁股癱到地上,又一次號啕大哭起來。

“老魏,別哭了!哭不僅消耗體力,也耗費身體水分。”

“我不管!反正也活不了了,遲早都是死。”魏光亮嘟囔著,哭聲卻漸漸消失。

齊東平強打起精神,舉著應急燈從一個石堆爬到另一個石堆,霎時,他的身體猛然一抖——一個幾乎被全部埋沒掉的水龍頭,正在角落裏期待他的光臨呢!

眼淚一顆顆滾落下來。哭夠了,齊東平用盡吃奶的力氣喊:“老魏,快來,我看見水龍頭了!”

喊完,他身子一溜倒在地上,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

魏光亮齊東平大口大口吞咽著,然後又哭又笑。

魏光亮掙紮著爬起來,把手伸向龍頭,用盡全身力氣來回轉動把手。

“老魏,你幹什麽?”

“我,我要告,告訴他們,我,我們,還活,活著。”

顧長天成南方鄭浩石萬山洪東國等都圍在水站的水表前,空氣緊張得仿佛凝固住了。

洞外,水表指針停一會兒後,又轉動起來。

“活著!他們還活著!”淚水在張中原眼眶裏打轉轉。

“換成牛奶!”石萬山大叫,他轉過身,“師長,政委,現在可以斷定,至少有一個還活著。”

方子明飛跑進消防車裏,按下一個綠色按鈕。

坑道裏,魏光亮和齊東平頭挨頭躺在一起,皮管貼著他們的鼻子,夾在他們的嘴邊。水不停地流,流著流著,清水變成了白色的牛奶。

魏光亮和齊東平先是驚呆住了,然後,兩張嘴巴像魚鰓一樣,慢慢地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