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這一天,心情舒暢的鄭浩約林丹雁一起去工地檢查安全措施,他“唯一的情史”還沒講完,石渣場就到了。偌大的石渣場上搭有一個竹木結構的骨架,架子上覆蓋著高空遮障偽裝網。前天刮風下雨把偽裝網掀走很大一角,至今沒有修複。看著殘缺的偽裝網,鄭浩皺起了眉頭。恰好這時一輛大翻鬥車開過來,轟隆隆把一車石渣傾倒在場上。鄭浩沉下臉衝司機喊:“你下來。偽裝網還沒修複,怎麽能往這兒倒石渣?誰讓你們出渣的?”
司機跳下車耷下眼皮:“營長讓我們出的。”
不遠處,齊東平領著魏光亮等十多人正走過來,鄭浩馬上衝齊東平喊:“帶隊的士官,把你的人帶過來。”
“是!右轉彎走,立定!”齊東平跑到鄭浩麵前敬禮,“總指揮同誌,大功團一營一連一排前往陣地,請指示。領班員、代理排長齊東平。”
魏光亮看看鄭浩又看看林丹雁,一臉的疑問和不悅。
“齊排長,你們應該先修複偽裝網再出渣。你馬上派人去拉偽裝網,把破了的地方都補起來。這麽馬虎,太危險了!”
“是!一班長,你們班去拉防護網。”
“是。一班的,向後轉,跑步走——”方子明喊。
魏光亮陰陽怪氣的聲音從隊伍裏冒出來:“有必要這麽杯弓蛇影嗎?人家的衛星真想拍這裏的話,這種偽裝網根本不頂用。”
鄭浩眉頭皺得更緊,他耐下性子:“如果敵人知道準確的坐標,這種偽裝網是沒有用。但是我們絕不能自己把自己給暴露了。我要告訴張營長,這錢絕不能省,還有,刮大風下大雨後一定要派人來渣場察看。一旦出現這種情況,就不能出渣。”
“誰愛盯這窮山惡水的峽穀啊?”魏光亮又冒出酸不拉嘰的一句。
“有人愛盯。美國有這個愛好的人不少,台灣的所謂陳總統也喜歡這個項目。小魏,回頭我再給你講防奸保密的嚴峻形勢。”鄭浩苦口婆心。
齊東平領著十幾個人跑步離開,魏光亮一邊跑一邊回頭張望,眼睛像探照燈般往林丹雁臉上掃射。
林丹雁裝沒看見,故意仰起臉笑吟吟地看鄭浩:“我從小就喜歡看這種場麵,令行禁止,雷厲風行,陽剛氣十足。”
魏光亮終於不回頭了。
鄭浩用探究的目光凝視著她:“是啊,看一支部隊有無戰鬥力,這種細節很重要。丹雁,我嚴肅起來是不是也挺嚇人的?”
“不是嚇人,是威風凜凜。監軍的風采,今天讓我一覽無餘。”
“是嗎?有你喜歡的陽剛氣嗎?與石團長相比呢?”
林丹雁陡地拉下臉來。鄭浩這樣對自己說話,她覺得不僅是諷刺,簡直可以說是放肆,她難以接受。“與石團長相比”,什麽意思?猜疑?打探?挑釁?她想發作,又覺得那樣的話未免顯得自己氣度太小,而且似乎有被戳中心病之嫌。林丹雁忍了忍,盡力顯得心平氣和:“鄭副參謀長想審問些什麽呢?隻要不涉及隱私,我都可以如實回答。”
“丹雁你別誤會,我沒有任何別的意思,隻是開個玩笑而已。”
事實上,話一出口鄭浩就感覺到了不妥,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他沒有辦法收回,隻好硬著頭皮偷看對方的反應,所以早就覺察出林丹雁的極度不快,心裏有些誠惶誠恐。聽林丹雁這麽一說,他偷偷噓出一口氣:“我隻是覺得你們好像很熟悉,你在他麵前遠比在我麵前更本色更……心裏多少有點……今天才知道答案,原來是因為他的陽剛氣。我這麽說希望你別介意,因為我對你沒有保留,什麽都願意向你坦言。”
林丹雁舒展開臉容,一笑:“你扯到哪兒去了!為什麽有時候我會在他麵前好像無拘無束的樣子?因為他是我的哥哥!用一個法律術語來表述吧,十八年前,他和他愛人是我的監護人。還有,我讀大學的學費也是他們出的。他是我哥哥的戰友,我們不是兄妹勝似兄妹。”
“噢,原來如此。”鄭浩鬆了一口氣,但一種異樣的感受又湧上心頭,它混合著多種成分,錯綜複雜難以言表。
林丹雁看他一眼:“請繼續講你的戀愛故事吧。這個休止符也太長了點,前麵的旋律都快模糊了。是你先追的她,還是她先追的你?”
鄭浩眼神朦朧起來:“我還真說不清楚。”
鍾懷國的擔心並不多餘。
自從中國開始擁有導彈,外界就從來沒有停止過對我導彈部隊的追蹤,孫丙乾和黃白虹就是為境外情報部門工作的。寰宇華夏公司先後把主營業務鎖定於魔鬼穀和七星穀,不惜投入大量資金和人力,不惜使出包括錄用高麗美的種種手段,其“醉翁”之意就在於導彈陣地。最近一段時間裏,他們快速建成了漢江範圍內針對七星穀的秘密監視係統,其中之一就在漢江市郊的寰宇電腦城地下室裏。
高清顯示屏上七星穀穀口處的十字路口,一輛輛汽車從正前方道路迎麵駛過來,車型、車牌號和車上的貨物,以及坐在駕駛副駕駛位上的人員,全都顯示得清清楚楚。孫丙乾露出滿意的神情:“效果不錯。一定要二十四小時錄像。”
黃白虹從背後摟住他的腰,把臉貼到他背上:“有必要嗎?”
一輛軍牌切諾基從遠處駛來,孫丙乾和黃白虹立刻全神貫注地盯著,很快,切諾基從他們眼前疾馳而去。
“這是一單大生意,任何商機都不能放過。妙就妙在這是進出七星穀的唯一通道。這樣,我們就能知道他們用了多少鋼筋水泥,它的大概規模就能估算出來。”孫丙乾抓住伸過來的兩隻白藕般的手,撫摸著。
“要搞清它的坐標不容易。我從三個方向觀察過,想接近它非常難。”
“既要盡力而為,又不能輕舉妄動。化驗工作開始了嗎?”
黃白虹抽回手,從坤包裏拿出一張照片放到桌子上:“喏,這條小溪從七星穀流出。這座橋,距他們的第一個檢查站是五公裏,第一個檢查站離七星穀穀口八公裏。前天已經在這裏取水樣了。”
“嗯,一定要搞清楚它的主坑道有多深。”
黃白虹長歎一聲:“唉,要是林丹雁能合作就好了。”
“別做白日夢了,還是在高麗美身上多下工夫吧。她那個營長丈夫怎麽樣,什麽時候能回來?”
“她剛上班不久,我怕顯得唐突,暫時沒有問這些。欲速則不達嘛。”
“慢慢來吧。改裝的十台電腦什麽時候能到?”
“下周。”黃白虹又把身子往他身上黏糊,孫丙乾揪揪她的臉蛋,“小騷狐狸精,走吧,與市國資委主任約定的時間到了,那方麵的生意也不能耽誤。他們的話怎麽說的?兩手抓,兩手都要硬。哈哈哈哈!”
孫丙乾黃白虹把高麗美當成一枚手中棋子,高麗美對這種險境一無所知。高薪白領職位像天上掉餡餅般落到她頭上,使她興奮得暈頭轉向,連自己的生理周期都忘記了,這些天,隻有不時發作的嘔吐症,給她添加些許人生苦惱。嘔吐好一些日子後,她才突然想到是否有可能避孕失敗,才急急忙忙請假去醫院檢查。
漢江市人民醫院大樓裏,婦產科診斷室不斷人出人進,過道兩旁的長條椅子上,坐滿了候診的老中青婦女,有的神情焦灼,有的充滿希冀。高麗美神色暗淡,手裏緊緊攥著一張化驗單,焦急地在過道裏來回地走,等到護士唱號“高麗美,到三號診室。”她急忙進去了。
大夫歲數至少有六十多,一看就是醫院返聘的退休專家,這種返聘大夫不僅醫術高明,對待患者的態度一般也比較好。高麗美把化驗單放到大夫麵前,老太太好奇地問:“化驗結果都出來了,你還掛號來這兒幹什麽?”
“我看不太懂,不知道到底是懷孕了還是沒有懷孕,請你告訴我。”
慈祥的老大夫笑起來,看起來她心情不錯,甚至還跟高麗美饒舌:“小姐,咳,現在不太好用這個稱呼了。大妹子,瞧,這種舊時候的稱呼又時興了,真是風水輪流轉。大妹子,是不是盼孩子盼得過了頭,都不敢相信自己懷孕了?尿液檢測結果是陽性反應,也就是說你懷孕了。”
高麗美笑不出來,把一枚小藥片遞給老太太:“我一直堅持避孕啊。請你幫我看一下,這是不是最新的特效探親避孕藥?”
老太太捏住藥片,對著光線左照右照,然後問:“這藥是你買的,還是你丈夫買的?”
“丈夫買的。大夫,這藥有什麽問題嗎?”
“你丈夫是不是特別想要孩子?”老大夫很機智。
“是,而且特別想要兒子,都快想瘋了。”
“你呢,暫時不想要孩子,對不對?”
“嗯。一年見不了幾次,沒法養。”高麗美心裏直著急。
“你們兩地分居?”
“他在部隊。”
“這就對了。告訴你吧,這種藥片是新近上市的多種維生素片,大小、顏色和包裝都與你說的特效避孕藥很像。你丈夫真費了心啊。大妹子,你歲數也不算小了吧?也該做母親了。”老太太把藥丸包進化驗單裏,遞給高麗美,“注意三個月內不要同房。萬一病了,不要亂吃藥。”
“這個混蛋、騙子!我要找他算賬!”高麗美惡狠狠罵道,黑著臉接過東西,疾步衝出診斷室,衝出過道,衝出醫院,一直衝到醫院外麵的街頭磁卡電話亭前。她抽出錢包裏的磁卡,插入電話機,開始撥王輔文辦公室號碼:“經理,我是高麗美。我身體不舒服,想請一兩天假。”
王輔文滿口答應,還關切地問這問那,並說公司可以給她派車,被高麗美謝絕了。王輔文又叮囑她不要跟他講客氣,有什麽困難盡管說,看完病一定要給他去個電話,免得他擔心。
“好的,謝謝你。”失神地站上一陣後,高麗美攔住一輛出租車,直奔朱彩雲擔任經理的漢江大本營服務公司而去。一進門,她把化驗單和藥片朝桌上一拍,破口大罵:“張中原這個騙子,無賴,王八蛋!”
“麗美,怎麽回事?”朱彩雲驚詫莫名。
“張中原,他,他讓我懷孕了。”高麗美哭了起來。
“懷孕了不是大喜事嗎?”
“喜個屁!公司要求女職員五年內不能生孩子,他又不是不知道。成心想把我變成個純粹的家庭婦女,好把我捆到他的褲腰帶上!他騙我吃維生素片,說成是特效避孕藥,嫂子,你說這是人幹的事嗎?”說著說著,高麗美放聲大哭。
“麗美,別哭了,中原可能是太想要個孩子了,他絕對不會是你說的那樣。”
“不行,他得給我說清楚!”高麗美一把拽過軍線電話,語氣很衝:“給我找張中原!”
大概對方回答張中原現在不能來接電話,她氣得將話筒一把砸到話機上。“王八蛋!”不知她是罵丈夫,還是罵接線員。
“麗美,你冷靜一點。”朱彩雲遞過去一杯茶水,靜靜地看著她。
“不行,我現在就找他去!”高麗美推開杯子,霍地站起身。
“他們那兒出事了,你現在去也沒用,中原根本顧不上你。有什麽事讓嫂子幫你,好嗎?”朱彩雲溫言軟語勸慰著。
完全沉浸在悲憤中的高麗美根本聽不進去,轉身就走。
出了大本營,高麗美的心情壞透了,對張中原也恨到了極點。自己嫁了個大騙子,這個騙子把自己給毀了,現在她滿腦子都是這種想法。她一刻也等不及地要去七星穀。剛抬手攔下輛出租車,她又遲疑著揮手讓出租車走了。漢江離七星穀八十多公裏,打車去罵一頓丈夫的成本實在太高了。怎麽辦呢?這時,她想起了王輔文的殷殷叮囑,王輔文說過公司可以給她派車,說過她有什麽困難盡管說……那就請他給自己派個車吧。
車很快就來了,由王輔文親自駕駛。高麗美心裏湧上感激:“經理,謝謝你。”
“又見外了不是?英雄救美,何樂不為?”
趕到七星穀第一道檢查站,沒有特別通行證的他們自然進不去。高麗美不死心地與哨兵交涉:“麻煩你給他打個電話,說我看他來了,讓他跟我說句話。”
“嫂子,張營長就是打來電話我也不能讓你進去,我隻認團部和大本營發的通行證。你有什麽話,我可以轉告張營長。”
高麗美竭力忍耐住情緒:“好,你告訴張中原,明天他要是不回家,後果自負!”轉身拉開王輔文的車門,還沒坐定就罵起來,“真他媽的見鬼!”
王輔文安慰她:“跟大兵生氣,不值得。要不咱們回吧?”
高麗美默默地點點頭。車行路上,高麗美忽然幽幽地歎道:“唉,我怎麽會攤上這麽一個人呀!”
王輔文看她一眼:“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咱們是同病相憐。”
高麗美驚訝地側過頭,瀏覽著他長滿絡腮胡子的胖圓臉。
王輔文佯作不知,臉不改色眼不眨地開著車。
高麗美收回目光,猶豫一下,借王輔文手機給朱彩雲打電話:“嫂子,請你給張中原傳句話,最遲明天晚上,我在漢江見不到他的話,可別怪我把事做絕了。”
“麗美你別這樣,牙齒跟舌頭還要打架呢。我馬上給他打電話。你在哪兒?嫂子去看你……”
高麗美打斷她:“謝謝,不用了。嫂子,請你轉告他,就說我受夠了,讓那些坑道給他生兒子吧。”
從這一時刻起,高麗美的命運軌道開始朝另一方向拐去。
主坑道石質變化異常,張中原正在團部參加技術分析會,沒有接到朱彩雲的電話,不知道妻子已經向他發出了如此嚴厲的最後通牒。
團作戰室裏大顯示屏顯示出主坑道剖麵圖,已開鑿的部分用綠色表示,未開鑿的部分以紅色標示。石萬山、鄭浩、洪東國和林丹雁圍成半圓圈,站在顯示屏前討論下一步施工方案,張中原站得稍後一些。
為了表示對施工技術並不外行,而且經驗來自於實地勘察,鄭浩搶先開口:“我和林工剛去主坑道看過,這一段的石質不好,應該加固。”
石萬山馬上接過話茬:“謝謝鄭副參謀長提醒。我們注意到了石質的變化,從前天白班開始對這一段用上了新奧法技術,采取了錨杆掛網噴射砼的方法,以防止大麵積塌方。不知鄭副參謀長有何指教?”
“談不上指教,更多的技術問題,我還需要向各位、尤其是石團長請教。”
“不敢當。順便向鄭副參謀長匯報,我已經下達了通知,三個營都要由主官帶隊,認真查看各石渣場的偽裝網情況。他們保證以後一定讓鄭副參謀長滿意。”
如果這些話由洪東國說出來,鄭浩就不會有特別的感覺,可它們是打石萬山嘴裏出來的,他聽著就覺得很刺耳。一口一個“鄭副參謀長”,這不是恭敬,而是明確表示我和你拉開距離,甚至有“你不過是師部的一個副參謀長而已,少幹預我們內政”的弦外之音;什麽叫“他們保證,以後一定讓鄭副參謀長滿意”?嚴厲保密措施是反間諜鬥爭的需要,難道我是為了給自己找良好感覺嗎?可是,石萬山這些話又都說得冠冕堂皇,句句是理滴水不漏,讓鄭浩無從發作。
鄭浩決定避其鋒芒出其不意:“林工說,這種石質其他陣地也遇到過,他們並沒有采用錨網噴支護。我請林工算了一筆賬,一米錨網噴支護就要多用掉一千二百元……”
一口一個“林工”,是拿她做擋箭牌,還是別的什麽意思?石萬山不正麵回答他,眼睛盯著林丹雁:“林工,你的意見是不花這筆錢?”
“我並沒這麽說過。安全第一永遠是我這個技術總監的原則。”林丹雁沒好氣。每當這兩個性格氣質各不相同的男人同時與她在場,她就感到別扭,特別是他們因為觀念看法和行為方式不同而針鋒相對時,她更加無所適從。平心而論,鄭浩為人處世很有分寸,說話做事都不過分,一直鍾情愛慕著她,卻因為尊重她,因為她不愛他,便默默忍受著嫉妒和痛苦的折磨,始終沒有捅破最後的窗戶紙。石萬山呢,鋼筋鐵骨頂天立地,凡事坦然磊落敢作敢當,不僅是她迄今為止唯一的精神戀人,還是對她有著大恩大德的親人。夾在這麽兩個人之間,她隻能盡量不偏不倚,努力踩好平衡木。可現在,她覺得鄭浩完全是拿她當槍使,石萬山簡直是把她架到火爐上烤。她有些惱恨他們。
洪東國打圓場:“老鄭,老石,你們發現和擔憂的是同一個問題,我們現在要考證的,就是需要不需要采用錨網噴支護,這個事情我們多聽林工的。”
石萬山說:“老洪,我認為從一千九百米開始,就該打錨網噴支護了。前些天,我每次路過這一段,心裏總是發毛,直覺老感到這一段也許會出事。”
鄭浩臉上浮出一層笑:“憑直覺?”
“直覺是第六感覺,它很微妙很重要。我與石頭打交道的二十多年裏,直覺幫過我很多忙,有時它甚至能救命。”石萬山討厭他那種笑容。
鄭浩訕訕然。
“我已經讓一營停止了放炮。打錨網噴支護的費用是意外開支,工程預算沒算進去,我正準備打一個追加預算的報告。”石萬山對洪東國說。
“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提醒一下,該花的錢一定要花夠,不該花的錢當然要節約。追加預算,需要師技術部和工程部論證批複,論證會上是要科學依據的。”鄭浩也看著洪東國說話。
洪東國說:“老鄭的提醒很有必要,毛主席說過,要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這省是什麽?就是節省。咱大功團也一樣,要多、快、好、省地建設好石破天驚龍頭工程。當然,我不是否定老石的意見,如果有必要,打錨網噴支護的錢也不能硬省,以人為本安全第一嘛。關鍵是調查研究結果。走,林工,咱們再帶上幾個技術人員一起去洞裏看看,多調查研究。老鄭,老石,走啊。”
“你們去吧,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鄭浩說。眼下,他實在不願意再與石萬山呆到一起。
誰也沒想到,災難很快就降臨了。
一號洞深處,齊東平衝著卡車上的方子明連喊帶招手:“快點拉過來,別磨磨蹭蹭的!這一段往下掉石頭,也得加固。”
“知道了。”卡車加速朝洞外開去。
魏光亮斜倚著一個腳手架,悠然點上一支煙。齊東平湊過去:“魏排長,要不,你回去歇歇吧?剩下這點活,我們攏一攏就完了。”
魏光亮拉下臉:“什麽意思?故意寒磣我是嗎?不知道我剛剛挨了嚴重警告處分、被降為上等兵、要聽你指揮嗎?”
一片好心被當成驢肝肺,齊東平有口難辯,囁嚅著:“我絕對沒那個意思。你把台車修好了,我非常佩服……”
魏光亮冷笑一聲:“算了吧。齊東平,咱們不是一類人,沒那麽多好說的。我抗不過命,命運讓我成了你的兵,我現在全認了,聽你的吆喝不就是了?”
齊東平心酸地說:“我知道人分三六九等,也從來沒想高攀你們這種上等人。”
突然,魏光亮頭頂的石頭開始晃動,往外的通道開始有石頭下墜。齊東平大叫“快,往裏跑!”豹子般衝過去,一把拽住魏光亮,拚命往坑道裏麵跑。
碎石亂濺,飛到士兵們安全帽上時發出脆響,很快,大片大片的石頭開始從洞頂往下墜落。齊東平和魏光亮先後被絆倒,兩人大睜著驚恐的眼睛,看著片片石頭紛紛揚揚,漸漸把坑道出口往死裏堵。
“天啊!”魏光亮顫抖著聲音,手腳並用往空曠處東爬西躲。
齊東平鎮靜下來,上下左右四處查看。“他媽的!一下塌下這麽多。”他罵道,躺在不遠處的兩個軍用水壺撲入他眼簾,他喜出望外,飛快地衝過去,把它們搶到手裏又撒腿往回跑。
一塊大圓石滾過來,直奔魏光亮,他嚇了一大跳,幸好石頭滾到腳邊就停住了。驚魂未定的他剛舒出一口氣,頭頂上的兩盞燈陡然熄滅,洞內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魏光亮頓時慌了神,神經質地一遍遍念叨:“完了,完了,這回可真完了,全完了。”突然,魏光亮歇斯底裏地用雙手拚命抓扒石渣,不一會兒雙手就血肉模糊,他筋疲力盡地癱到地上,號啕大哭。
“魏,魏排長,你千萬別緊張,精神一定要放鬆。”齊東平在黑暗中說。
“齊東平,你在哪兒?”魏光亮可憐兮兮的,鼻子還在一抽一抽。
“我在這兒。你別動,別碰著硌著了,我過來拉你。”
魏光亮站在原地,等待著齊東平過來救援。
齊東平跌跌撞撞摸過來,終於摸到了魏光亮,拉起他的手:“沒事的,你做個深呼吸把自己放鬆,我們必須養精蓄銳。人一高度緊張,就要多消耗一倍能量。”
魏光亮深深地呼吸,身體和精神果然都放鬆得多。
“咱們坐下吧,動作慢一點,先摸摸地下有沒有尖石頭。”齊東平說。
兩人蹲下身子,用手摸索一陣,然後坐了下來。
“魏排——我還是叫你老魏吧,來,喝口水,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齊東平用水壺捅捅魏光亮,魏光亮很聽話地接過去。
“就這兩個半壺水,咱們得省著喝。你沒傷著吧?”齊東平關切地問。
“沒有,謝謝你救了我。以後我就把你當救命恩人。”魏光亮由衷地說。
“別這麽說。工程兵,誰救誰都是常有的事,互為救命恩人,都是親兄弟。六年來,我被人救過五次,也救過七個人,逃生經驗夠豐富了,你別怕。”
魏光亮放下心來,從口袋裏摸出煙和打火機,啪的一聲點燃。兩人眼睛眨巴好一陣,才使瞳孔適應這星星之火。
“老魏,剛才你怎麽不點打火機?”
“一緊張就給忘了。”魏光亮有些不好意思,遞根煙過去,“東平,來一支。”
聽到這個稱呼,齊東平高興得笑了:“希望你永遠叫我東平。”
“沒問題。”魏光亮點上煙,猛抽一口,又給齊東平點上。
“真是好煙啊!一塊多一包的孬煙,隻配給它提鞋。”齊東平深深吸上一大口,煙灰瞬時長出一大截,他馬上把煙掐滅,“老魏,再抽一口你也掐了吧。煙癮來了,聞聞就行,不過癮就嚼一支。這一段高壓風管還沒架過來,萬一坑道給堵死了,咱少抽支煙,也許能多活個十分八分鍾。”
“對啊,氧氣!我怎麽把它給忘了。”魏光亮把煙踩滅,“東平,你說咱們能活著出去嗎?”
“當然能。營長、團長他們肯定有辦法。老魏,閉上眼睡吧。咱們盡量少說話,能睡著一定要睡。人睡著了,能量消耗得少。”
“你能睡得著嗎?”
“睡不著也得睡,這回你得聽我的。”
“我聽你的。”
卡車剛到洞口處,方子明就聽到坑道裏傳來打雷般的低沉悶響,他感覺大事不好,大喊:“停車!好像是冒頂了,快停車!”
卡車停下,戰士們紛紛跳下往回跑,衝到最前麵的王小柱被眼前的塌方景象驚呆了。“我的媽呀!排長沒出來,還有魏光亮,怎麽辦啊?”他無頭蒼蠅般亂竄亂找,然後扯開嗓門大喊起來,“排長,排長——”跟上來的戰士都被眼前的廢墟驚得目瞪口呆,聽到王小柱大喊“排長”,也一齊跟著叫喊起來。
方子明罵:“叫個屁!王小柱你瞎跑個球,快去報警!快!”
王小柱穩住神,飛跑出去,按下電動報警器。淒厲尖嘯的警報聲驟然響起,接著,緊急集合的尖嘯軍號聲,尖利急促的口哨聲,全都混合到一起,劃過長空,在營區上空回**;旋轉著藍燈的救護車也驚叫著,朝一號洞庫狂奔。七星穀所有的官兵都往一號洞庫飛奔而去。
看著已被塞死的坑道,石萬山老鷹抓小雞般一把抓住王小柱:“快說,還有幾個人沒出來?”
“兩,兩個,齊排長,還有魏,魏光亮。”
石萬山捶胸頓足:“完了。晚了,還是晚了。”
搶險的官兵蜂擁而至。越來越多的人擁擠過來。石萬山大喊:“都擠到裏麵來管什麽用?先出去!都給我出去!”
官兵們又紛紛往外撤。
“王小柱,你先留下。”張中原喊。
王小柱折回來。
石萬山開始運籌帷幄調兵遣將:目前,搶險作業麵頂多隻能保留五個人作業,但兩邊得馬上各設四個安全員;林丹雁等技術人員要以最短時間給塌方定性,看能否大規模通過塌方段進行營救:張中原馬上派一個班擔任技術人員的警衛,其他人先在外麵集結待命;王小柱和方子明跟他一起去團部,以了解出事地點的具體方位;這兒的局麵,暫時交由洪東國政委負責管理。
石萬山剛走出十多米遠,林丹雁立刻朝碎石堆爬去。
“丹雁,你小心啊!”洪東國關切地叮囑。
石萬山不由自主地回頭,他看到一個嬌小的身軀,在廢墟堆中踉踉蹌蹌地行進。恰在這時林丹雁也正看他一眼,霎時,千言萬語都在她眼睛裏表達。石萬山眼睛一熱心裏發酸,腳步略有遲疑,然後毅然掉轉頭去,加快步伐往外走。
李和平早已按照石萬山的電話指示,把一號洞庫的所有幻燈片準備好了。石萬山他們一到,他立刻把一號洞庫的切麵放大圖投射到白屏上。
石萬山對方子明和王小柱說:“仔細回想一下,你們離開那個位置時,他們兩個在哪裏。用教鞭指。”
方子明閉上雙目,沉浸到回憶中。片刻後,他睜開眼睛,拿起教鞭指著一個點:“東平好像在這個地方,魏,魏光亮,”他把教鞭挪了挪位置,“站在這兒。應該沒錯!小柱,你看對不對?”
“對,對!齊排長更靠右些。”
“好了。你們歸隊吧。”石萬山轉頭吩咐李和平,“李參謀,把位置標上。”
“標過了。具體位置是,卡車離開兩千米時,齊東平和魏光亮在兩千零三十到兩千零五十米之間。”
“兩千二百米裏麵做了錨網噴支固,應該不會有大問題。”石萬山終於長舒一口氣,拿過教鞭指著屏幕,“小李你說,如果這一段也垮了,他倆能反應過來嗎?”
“如果隻有魏光亮一個人,有點懸。齊東平有經驗,他們問題應該不大。我想,他們也許能跑到兩千二百這邊。”
教鞭在屏幕上遊來移去,石萬山來回徘徊,不斷自言自語:“假定這邊都垮了,這邊應該還有近六十米,他們應該沒事……”
搶險救人計劃立刻在他腦子裏形成:二營三營的大規模救援部隊,應該先養精蓄銳;一營派一個連謹慎進入塌方區,其他人員先撤回來休息。另外,再從二營和三營各抽調一台扒渣機過去。
聽到冒頂事故的尖利警報聲,鄭浩急忙從辦公室往外跑,得知冒頂的是一號洞時他心裏一沉,直後悔自己剛才沒有跟洪東國他們一起過去。
他火速奔往一號洞,在洞口遇到紛紛出來的官兵,知道石萬山布置的搶險作業麵竟然隻投入五個人。當得知被埋在洞裏的有魏光亮時,他再也沉不住氣了,讓人把張中原找來,要求他馬上聚攏部隊聽候調遣。張中原既不能違抗石萬山的命令,又不能不服從鄭浩的指揮,左右為難無所適從,突然想到應該求助於洪東國,便拉著鄭浩往洞裏進,說洪政委就在洞裏,咱們現在進去看看,萬一有新的情況呢。
正向林丹雁詢問情況的洪東國見到他們,馬上迎上前來:“鄭副參謀長,你怎麽也來了?”
“我當然應該來,而且後悔來得晚了。洪政委,人命關天十萬火急的時候,石團長還讓大家原地待命,你也同意嗎?”鄭浩語氣很衝。
“是的,老石下命令時我在場,我沒有反對。”
“為什麽不抓緊救人?”
“鄭副參謀長,你別急,論救人,老石和中原他們的確比我們有經驗。老石交代了,等丹雁他們勘明情況得出結論後,才能做出決定。”
鄭浩一時找不到話說,轉而問林丹雁:“查明了嗎?情況怎麽樣?”
“現在還說不準。從這個地方來看的話,這個坑道應該能保得住,他們……”看見石萬山遠遠過來,下麵的話立刻變成“石團長來了”。
石萬山走近:“鄭副參謀長來了。”
“石萬山團長,人命關天,不能再搞螞蟻搬家了。”鄭浩一臉嚴肅。
“螞蟻搬家?我聽不明白。”
“搶險作業麵隻投入五個人,不是螞蟻搬家嗎?五個人能幹什麽?”
“鄭副參謀長,考慮搶險營救方案前,首先得判斷出他們是否還活著。”
“我不同意你這種說法。在沒看見他們之前,你怎麽能判斷出他們是死是活?他們隻要還沒確定為死亡,就必須馬上投入大量兵力實施營救,何況裏麵埋著大功團第一個清華碩士研究生!”
“對不起,鄭副參謀長,我也不同意你的說法。作為龍頭工程的法人和指揮長,我必須為全體官兵的安全負責,不管是碩士還是初中生,他們的生命同等重要。”
鄭浩氣得怒目圓睜,兩隻眼珠子似乎要從眼鏡片後蹦出來:“石團長,你這叫什麽話!我說過生命要分貴賤了嗎?莫名其妙!洪政委,從報警到現在,已經過去一小時十五分鍾了,請你告訴我,我這個師前指總指揮,該如何向上級報告?”
“實事求是,如實上報。”洪東國說。
“那好。請石團長告訴我,你們現在有什麽救人方案?”
石萬山盡力克製自己:“鄭副參謀長,我必須先征求工程技術總監林丹雁同誌的意見。林工程師,請你告訴我們,在沒有查明塌方段的情況下,能不能投入大型機械和大量兵力搶險救人?”
“暫時不能。”
“你聽到了,所以,我別無選擇。十五年前我們幹過蠢事,為救兩個人搭上了七個人,而且那兩人沒救出來。這樣的悲劇我絕不能重演。”石萬山臉色凝重,“鄭副參謀長,大功團黨委有過決議,在這種時候團長擁有獨斷的權力。”
“石團長,在這種時候你們是搞個人獨斷還是集體決議,我鄭浩無力幹涉;但作為特派的師前指總指揮,也就是你們眼裏的監軍,在這種時候我必須把所有情況都報告上去,這是我的權利,更是我的職責。還有,我建議,此事應該報告給鍾副政委,萬一……讓老首長先有個心理準備,總比冷不丁的給他說好。齊東平的家屬也應該通知到。”
洪東國說:“還是老鄭考慮得周全。”
“老洪,需要上麵支援的話,早點說,不要硬撐著。救人第一。”鄭浩走了。
“好的。老鄭,再見。”洪東國向他擺手。
“真是老機關,做事滴水不漏。”石萬山忍無可忍,冷笑起來。
“行了,你也別得理不饒人。”冷不防,林丹雁迸出這麽一句。石萬山和洪東國都饒有興味地看她一眼。林丹雁頓時臉紅起來。
“老洪,情況不太好,我剛才根據工程圖分析過了,如果還沒打上錨網噴支固的那六十米也塌了,這次將是馬拉鬆式的營救,即使以連為單位打車輪戰也需要五六天。好在這一段不是泥夾石區,裏邊暫時還能保證氧氣。”石萬山憂心忡忡。
“五六天?人還不都餓壞了。”林丹雁驚叫起來。
“人的耐餓極限是七天,而一旦盲目地大規模營救,後果不堪設想。兩害相權取其輕,隻能這樣了。”
“老石,我同意你的營救方案。”洪東國把手搭到他手背上。這種無聲勝有聲的方式,給石萬山以最大的信念和力量支持。
“政委,我有個請求,請你以團黨委的名義打電話向上級報告。”
“我正是這個想法。”
話音剛落,他的雙手被石萬山緊緊握住:“老洪,謝謝你的理解和支持。”
石萬山暗自慶幸,非常感激。每當關鍵時刻危難時分,洪政委都與自己一心一意,對自己予以全力支持。他甚至在內心裏叩問:石萬山,你何德何能?
“老石,你這話就見外了。”洪東國用力搖晃他的手。同誌情,戰友誼,朋友義,從兩個男人的手底下傳遞。
林丹雁的眼睛和心裏都有些濕潤。
“老石,丹雁,我得馬上回團部給上麵打電話,再見。”洪東國抽出手來。
“再見。我們還得留在這兒勘察。”石萬山說。
林丹雁衝洪東國做揮別手勢。洪東國一走遠,林丹雁立即換了表情和腔調:“你這麽處置,有沒有想過後果,萬一魏光亮真的光榮了呢?”
“真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算了,懶得跟你這獨裁者說話了。”林丹雁氣得掉頭就走。
石萬山追上去,口氣軟下來:“丹雁,你聽我說,即便魏光亮是老首長的親生兒子,我也會這麽處置的,因為這是最佳處置方案。如果他們已經光榮了,早一天晚一天找到他們,沒有本質區別。目前,事故原因和情況不明,貿然讓很多人冒著生命危險去救他們是不可取的。萬一造成更大犧牲,我怎麽向更多的父母交代?我相信,憑著魏光亮的聰明才智,加上齊東平的坑道生存經驗,會出現奇跡的。裏麵有台車,就會有足夠他們喝的水。曹雪芹說女人是水做的骨肉,而男人是一團汙泥,從生理意義上說,他錯了,男人的身體也是水做的骨肉。有水,他們就能生存七天以上。該想到的我都想到了,能做到的我會盡力去做。我問心無愧。”
林丹雁默默地聽著,靜靜地看著他。
“丹雁,我現在很大程度上要依賴於你——你們的勘察和研究結果。如果明天早上你能以科學的名義告訴我:石萬山,你可以動用你的全部裝備和人力,打一場救人的車輪大戰。我會,會把你當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來供。”
石萬山凝視著她。在石萬山深情而又內斂的目光下,林丹雁心如鹿奔,手足無措。她原以為,自己對這個男人已經不再有熱烈的愛情了,曾經如火如荼的少女情懷,後來難舍難棄的斷腸情愫,在無望的痛苦下,都已經默默地轉化成一份綿長的親情,這份親情潛入到骨子裏,使他在她生命中的角色,轉變為骨肉相連的親人。雖然從內心深處來說,她隻愛開疆拓土力拔山兮氣蓋世類的英雄,但冰雪聰明的她,何嚐不明白現實與理想之間有時甚至橫亙著天塹。多少次,她都試圖說服自己放棄飄渺的愛情理想,多少次,她狠下心來告誡自己,石萬山永遠隻能是你的恩人和親人。然而,隻消他用這樣的目光照耀她,隻消他用這樣的語言浸潤她,她畢盡心力營造而成的心靈堡壘立刻轟然坍塌。她既感到驚顫的幸福,又為自己悲哀:人,總是掙脫不開身心的本能。她明白了,一直以來,自己能夠全身心接受的,隻有眼前這個大情大性的大男人,她也明白了,自己為何一直感動於鄭浩的情意,卻始終不願讓他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