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轉眼就到了又一個盛夏。
盛夏時節,南方的陽光無比毒辣,地表溫度高居不下。官兵們在悶熱的坑道和洞庫裏,從泥水和石渣裏將不斷流淌出來的泥澤打包,然後一包一包往外背,衣服上的泥巴幹了還濕,濕了再幹,不多長時間,一身衣褲泥乎乎濕漉漉,貼到身上又濕又冷又粘又沉,幹活時十分礙手礙腳。後來,小夥子們幹脆把全身扒得隻剩下一條大軍褲衩幹活,渾身幹脆也被泥巴被覆,人被糊得隻露出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半天下來,粘在頭上身上的泥巴結成盔殼和鎧甲,蹭得全身奇癢難當。下工後,一點點一層層地“丟盔棄甲”,衝涼時,才發現泥巴和褐石中的有毒元素早已滲透到了皮膚毛孔中。
就這樣日複一日,幾乎沒有人身上不潰爛,而最讓他們難堪難言難受的則是爛襠,走路成了別扭難看的羅圈腿不說,別的地方奇癢潰爛流黃水還好辦,想抓想撓要治要曬,都不用避諱別人,可爛襠起來,誰好意思沒完沒了往那個地方抓抓撓撓的?治起來不方便,要曬時更麻煩,畢竟營區裏有女兵有家屬。
晚上,山溝裏吹不進一絲涼風,板房裏悶熱得像蒸籠,官兵們根本沒有辦法入睡,尤其從北方來的小夥子,一個個熱得坐在**伸長著脖子直喘氣。外麵雖然也不涼快,但至少不像板房裏那麽悶,因而,戰士們都穿著大褲衩出來,四處遊**。
這種情形,被由張中原陪同過來視察的石萬山洪東國盡收眼底。
“營區有女兵,誰讓你們穿著**出來的?你們自己看看,像個什麽樣子!”平常睜隻眼閉隻眼的張中原,當著團領導的麵自然要有態度。
魏光亮趕快說:“對不起營長,是我做主同意的。我們在路口放了女賓禁入的告示牌。這鬼天氣,一點風都沒有,隻穿個**還爛襠呢,要是再捂得嚴嚴實實,還不知道會是什麽樣的情況。”
“行,反正七星穀裏女的少,少數服從多數。我特別批準:天黑後,你們隻穿**不犯忌,不過活動範圍隻限於一營營區,不得越雷池半步。”石萬山衝著魏光亮喊,“光亮,你聽見沒有?”
“報告團長,我聽見了。不過我要抗議,為什麽你隻點我的名字?好像我就會越雷池似的。”魏光亮不滿。
“這叫防患於未然,知道嗎?對了光亮,**防爛襠,苦楝樹樹皮熬水再加上狼毒汁塗抹,對治爛襠有效果,你們不妨試一試。”石萬山拍拍他肩膀,以示撫慰。
“團長,政委,我們為什麽不能裝空調呢?現在咱們中國絕大多數城鎮居民都用上了空調,美國士兵幾十年前就在用空調、睡席夢思床,他們並沒有垮掉嘛。”魏光亮蹬鼻子上臉。
“裝空調的事情,我們正在搞調研,等調研結果出來再說。小魏,你們還是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辛勞呢。”洪東國笑眯眯。
張中原陪同石萬山和洪東國往坑道裏去,張中原倒是第一次發現,居然有十多個戰士坐在坑道內歇息,還有人躺在地上睡著了。
“起來!坑道裏睡覺,像話嗎?”張中原這回是真生氣。
坐著的早站起來了,睡著的被驚醒,都鯉魚打挺起來,一個一級士官囁嚅:“報告首長,宿舍太熱,我們實在睡不著,坑道裏涼快……”
“坑道是工作區域,而且要考慮安全因素,再涼快也不能睡覺,你們都回去,以後不能再來這兒休息了,聽見沒有?”張中原板著臉。
戰士們如獲大赦,爭先恐後朝外跑。
等戰士們都跑遠了,洪東國說:“看來這睡覺的問題不解決確實不行。戰士們勞動強度太大,長時間缺少睡眠,身體受不住。”
“就是啊,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所以我說必須盡快買空調。老洪,你那個調研就到此為止吧,期望你盡早投我一票。”石萬山說。
洪東國沒有回答,臉上依然笑眯眯。
三個人走了過去,誰也沒發現身旁的被覆模具裏有人在酣睡,他們的腳步聲談話聲也沒能吵醒他。模具裏的人是連日來勞累過度又嚴重缺乏睡眠的方子明。很快,過來十幾個戰士攪拌泥漿,駱玉中把拌漿機與管子接好,兩個戰士拿著灌漿大管子登上腳手架,把兩個噴頭塞進模具裏。自動化攪拌和灌漿設備啟動,冒著熱氣的水泥石子漿慢慢灌入,漸漸把方子明的雙腳埋住。
方子明迷迷糊糊做了個夢,夢見自己長出了兩個翅膀,往家裏飛去,卻因為雙腿灌了鉛般的沉重,怎麽也飛不動,他很惱火,拚命掙紮著縱身一躍,這一躍,沒有讓他飛上天空,卻讓他徹底醒了過來。他想翻身,雙腿卻怎麽也動不了,他半抬起身子一看,頓時毛骨悚然哭爹喊娘:“救命啊,我被活埋了,快來人啊——”
駱玉中嚇了一跳:“怎麽回事?”
一個戰士豎起耳朵聽:“好像模具裏有人。”
“啊!”駱玉中大驚失色。
幾個人趕快爬上模具架子,果然見到方子明在裏麵拚命掙紮。
一見到他們,方子明哭了起來:“媽呀,我的腿完了,我完了……”
駱玉中和一個戰士架著方子明的胳膊,用力把他拽了出來,再抬到地麵,方子明把腿縮起來,用手摸著腿,哼哼唧唧:“老天保佑我,千萬別高位截癱啊……”
見他的腿能伸縮自如,駱玉中知道沒有問題,便在他腿上狠捶一拳,方子明疼得哇哇亂叫,駱玉中笑:“癱不了,照常能娶漂亮媳婦。”
方子明放心了,剛咧開嘴笑,一見石萬山他們過來了,馬上又把臉繃起來,做出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駱玉中暗自發笑。
“趕快帶他去處理一下。”石萬山吩咐。
駱玉中他們趕緊抬著方子明離開。
“老洪,買空調的事不能再拖了,咱們要是繼續調研下去,還不定要出什麽事呢。”石萬山神色憂慮。
“我現在就投你的票。搞調研不過是想找點實例,堵堵反對者的嘴。這樣吧,我提議明天召開黨委會,專門研究這個問題。”
洪東國說的反對者是鄭浩,石萬山心底湧上一股暖流:“謝謝政委!”
洪東國白他一眼:“你謝我幹什麽?難道他們就不是我的兵嗎?”
兩人相視而笑。
“張中原,馬上把你們營需要多少台空調統計出來,另外,裝空調前這幾天,讓下班回去的戰士住進多功能廳,那個地方電扇多,又寬暢。”石萬山吩咐。
“是!”
石萬山回到自己的板房,沒想到鄭浩正在門口等著他,詫異地連說“稀客”,鄭副參謀長有什麽重要指示?
鄭浩笑說我哪來的指示,是有事要請石兄幫忙,咱們去吃夜宵吧,一邊吃一邊聊。石萬山忙說不餓,還是請鄭副參謀長光臨寒舍吧。
“石兄,我想請你幫我做一回紅娘。”甫一坐定,鄭浩笑著開門見山。
實際上,為走不走這步棋,鄭浩猶豫過很久。石萬山在二炮係統的影響力和運作能力,自己以前都低估了。事到如今,自己如果繼續韜光養晦下去,肯定不會有什麽好結果。想來想去,鄭浩決定用林丹雁投石問路,看看石萬山到底是個什麽態度。如果對方答應幫這個忙,至少說明他對自己還算光明磊落襟懷坦白,自己在七星穀再忍辱負重下去,也才有意義。
“要我做紅娘?你不是拿我開涮吧?”
“我哪敢拿石團長開涮呢?給你說實話吧,我現在有比較強烈的結婚衝動。”
“鄭副參謀長,你這個鑽石王老五不至於病急亂投醫吧?你找誰做紅娘也找不到我頭上啊,我上哪給你找姑娘去?”
“我是真的需要你幫忙,隻有你才能幫這個忙。”
“什麽意思?你就直說了吧,我實在受不了你這彎彎繞。”
“好,我直說了。自從認識林丹雁女士以來,我始終認為她就是我理想中的那一半,一直想向她求婚。可是我又怕貿然求婚會遭到拒絕,不瞞石兄說,我在這方麵臉皮太薄,心理承受力很差。萬一遭到她拒絕,我擔心自己這一輩子都會懼怕婚姻,所以想勞兄台大駕。”
石萬山緊盯著他眼鏡片後的眼睛:“林丹雁你又不是不認識,還需要紅娘嗎?再說,你為什麽會選擇我呢?做思想工作,洪政委比我強多了。”
鄭浩坦然迎著他逼人的目光:“我聽說她與你和嫂子的關係非同一般,而且看得出來,她比較聽你的。”
“你說的都是曆史了,林丹雁的脾氣,你也了解一些,什麽事她會聽別人的安排?我的話同樣不管用。對不起,我實在幫不了你這個忙。”
“石團長實在不肯幫這個忙,我也不能強人所難,算我打攪了。但關於安裝空調的事情,我還想說幾句。我不同意給戰士宿舍安空調。”鄭浩決定唱黑臉了——石萬山根本沒把我這個師前指總指揮放到過眼裏,自己不能一忍再忍。
“鄭副參謀長,天太熱了,戰士們都睡不好覺,而我們偏偏又在打惡仗。覺都睡不好,當然不會有戰鬥力,所以——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前天晚上,士官方子明因為長時間缺少睡眠,竟然在被覆模具裏睡著了,差一點……”
“這事我也聽說了,它與安不安空調沒有直接關係。我一直反對你們打疲勞戰,而方子明差點被被覆在坑道裏,恰恰是因為你們進行了長時間的疲勞戰,他們的身體承受不住造成的。我做了調查,這一個半月裏戰士們每天平均工作近十三個小時,他們是人,不是機器!我告訴你,你這麽做遲早會出事的,而且難免會出大事!”說著說著,鄭浩激動起來。
“現在是在打仗,而且,我們也注意到了戰士疲勞的問題,正在想辦法解決。給他們宿舍裝空調,正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鄭副參謀長,在關心戰士的問題上,我們殊途同歸嘛。”
“石團長,我們部隊做事不能不算政治賬吧?我提醒你考慮一下這事的政治影響。我們所在的這個縣是國家級貧困縣,人均年收入不足一千元,我們駐紮在這樣的窮地方,幹部戰士都住裝有空調的房子,合適嗎?買個幾台櫃式機,給食堂和會議室安上,這個還說得過去。軍隊要忍耐,要吃苦,不能和別人攀比。”
“戰士們為國家付出了那麽多,我看也沒什麽不合適的。鄭副參謀長不是在下命令吧?”
“我在盡師前指總指揮的職責。組織上沒賦予我否決大功團黨委決議的權力,我沒資格下達這個命令,但是,駐大功團的師前指,有權監督大功團工程款的使用情況!”鄭浩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拉門出去。
就購買安裝空調的事情,第二天的團黨委會爭論激烈,支持者和反對者幾乎各占一半,勢均力敵。但在洪東國的支持下,在石萬山的力挺下,黨委會最後以四分之三的票數通過決議:裝空調,不裝進口的,裝國產名牌機,官兵一致一視同仁。根據統計,每個營共需三匹的櫃式空調十八台,一點五匹的壁掛式空調六十台,大功團共有三個建製營,另有團部和師前指,共計需要櫃式空調八十一台,壁掛式空調二百七十台;按國產名牌空調機的均價計算,每台環保健康型的櫃式空調大約需要七千到八千塊,每台一點五匹的環保健康型空調大約需要兩千塊。一次性裝備到位,大約需要一百萬出頭,加上線路改造等費用,總共需要一百二十萬左右。
石萬山作出闡釋:空調不是生活奢侈品,而是為了提高工程效率的基本生活用品:他提出建議:為了防止夜長夢多,咱們明天就去辦,每個營去三台車,把這一百多台空調一次性買回來。
沒人再提出反對意見。
團黨委會的最終決議,鄭浩是事後才得知的。這一次他幾近震怒:石萬山太不把他當回事了,他石萬山憑什麽不把他堂堂師副參謀長放在眼裏?這不僅僅是挑戰他鄭浩的個人尊嚴,簡直是無視師前指的存在,甚至是對師領導集體設置師前指決策權威的蔑視!
後來一直閑置在抽屜裏的香煙,再次被鄭浩翻騰了出來。
接連抽完幾支煙,鄭浩抑製住了狂亂的情緒,調整好了心態和狀態,站起身來。他去找石萬山。
推開石萬山的門,鄭浩笑吟吟的;見到笑吟吟的鄭浩,石萬山心裏犯了嘀咕。
“稀客稀客!鄭副參謀長大駕光臨,有何指教?”石萬山迎過來。
“豈敢豈敢!專門來向石團長表示敬意。陸、海、空三軍,我還沒聽說過哪一軍給戰士宿舍裝空調的,隻有我們二炮的大功團敢吃這隻螃蟹。石團長到底是石團長,敢為三軍先,鄭某深表佩服!”
“鄭副參謀長的意思我明白。實話實說,我們確實跟他們都不一樣,我們是戰略導彈工程兵,和平年代裏,隻有我們還天天在打仗。”
“天天在打仗一說以後可以商榷,即便天天在打仗,空調也不是武器吧?照此下去,戰士的木床板以後沒準還得換成席夢思?”
“不瞞鄭副參謀長說,前年我就有這種想法,隻不過目前條件還不成熟。條例上好像也沒有明令禁止戰士不能睡席夢思嘛,隻要硬度合適,睡席夢思肯定比睡木板舒適。”
鄭浩強忍住不快:“石團長真是我二炮的弄潮兒啊,什麽潮流都敢領,連貪圖享樂方麵也不甘人後。”
“鄭副參謀長過獎。我石萬山自慚還沒達到你說的這麽高境界。我今天也把話撂這兒了,除非立刻就撤我的職,否則,三天內,大功團的官兵都能住進裝有空調的房間。你要不這麽說,我們還未必有這麽高的效率,謝謝你的提醒,我現在就開始交辦!”
“我知道在你這兒我的話橫豎不起作用。不過我告訴你,你石萬山眼裏可以沒有我,沒有師前指,但隻要還在師前指總指揮這個位子上呆一天,我就要盡到一天的職責。我說話不管用,還有上級組織嘛,我就不相信大功團能淩駕於導彈工程兵師之上!”
“鄭副參謀長請便。我早已有話在先:一切後果,由石萬山一人承擔!”
鄭浩拂袖而去。
營房裏,食堂裏,團部辦公室,官兵們的宿舍……到處都在安裝空調。到處的熱火朝天,在鄭浩的眼裏是無法無天。他十分惱怒,奮筆疾書一份上訴師部的報告,江建華認為措辭過於激烈,建議他修改後再上呈。鄭浩固執己見,說原則問題絕不能讓步,並說假如結果是石萬山正確,自己立馬走人。他鄭重地在報告上蓋上大功團師前指的公章,讓江建華馬上傳真給師部值班室。江建華說服不了他,隻好無奈地從命。
敲門聲響起,是兩個戰士抬來了空調機,要給師前指辦公室安裝。鄭浩麵無表情,聲音不怒而威:“這兒不需要空調,請你們抬回去。”兩個小戰士感受到室內壓抑的氣氛,不敢多說話,更不敢違抗他的命令,趕緊抬著空調離開。
意氣難平的鄭浩起身去找洪東國。
石萬山正在洪東國辦公室商量空調費用開支問題,見鄭浩進門,石萬山和洪東國都站起來,鄭浩說:“洪政委,石團長,明人不做暗事,我特地來告訴你們,我剛才給師黨委呈了一份報告,申明了師前指對裝空調的態度。我轉述一下報告主要內容:工程尚在進行中,挪用工程款購買大批空調的做法是錯誤的,必須馬上糾正。”
“鄭副參謀長,挪用工程款裝空調的帽子太大了,我石萬山承受不起。買空調的錢是從施工管理費中開支的,作為工程指揮長,我有開支施工管理費的權力。”
“施工管理費?一百多萬?”
“沒錯。工程竣工後,如果審計出這筆錢有問題,責任由我這個法人負。”
洪東國說:“鄭副參謀長,購空調款走施工管理費賬目,是團長和我剛商量出來的辦法,我們正想向你匯報呢。為了節省出這筆錢,我們製定出了一個提高效率、節約開支的細則……”
“難道你們要先掛賬,找到名目了再衝減?”
石萬山說:“關於這一百多萬如何開支,我們也向師裏請示了。”
“誰批準的?”
“還沒等到批示。戰士們太艱苦了,我們搞先斬後奏也是迫不得已,何況工程施工條例中有規定,指揮長擁有先斬後奏的特權。”石萬山態度強硬。
“既已先斬後奏,你們還說什麽向我匯報?”鄭浩鐵青著臉,轉身就走。
“老鄭……”洪東國追出去。
石萬山當即抄起電話:“張中原,我命令你,二十四小時內,改造好一營和團部所有房間的線路,保證大家明天晚上一定用上空調!”
“買回來的是空調,又不是豆腐,放上一兩天,能變餿不成?”張中原樂嗬嗬的。
“鄭浩告狀了,萬一師裏下令停止安裝,我可不敢抗令不遵。”
“對呀!”張中原一拍大腿,“我趕快告訴光亮他們,別調試了,先打開所有包裝箱,把室內機掛上,再把包裝箱扔得越遠越好。”
“混蛋!哪來這麽多餿主意?”石萬山笑罵。
張中原得意:“名師出高徒啊,我師傅是石萬山啊。”
“你可別栽贓!我啥時候教過你這麽損的招?”
“青出於藍勝於藍嘛。團長再見,我得趕快找光亮他們去。”
魏光亮正在殷勤地為林丹雁周亞菲安裝調試空調:“好了,兩位小姐今晚可以享受幸福的睡眠,做個甜蜜的美夢了。”
“隻要夢裏出現了你,準是噩夢,絕對甜蜜不了。”周亞菲斜他一眼。
“這好像是有感而發啊,是不是以前夢見過我啊?”魏光亮很愜意。
周亞菲情知失言,臉熱了熱,把頭一扭:“去去去,誰夢見你啊,別臭美!”
空調驅逐了七星穀裏晝夜陰魂不散的仲夏溽熱,戰士們睡覺甜了,吃飯香了,精神自然飽滿了,用上空調第一天,戰鬥力增加了近三成。
這樣一來,師前指辦公室的搖頭風扇,便成了大功團團部十幾間簡易板房裏碩果僅存的電扇。電扇風是熱的,鄭浩和江建華經常汗流浹背,一天一夜過去,他們身上多處長了痱子。
看見江建華熱得不時拿報紙扇風,鄭浩很過意不去:“對不起建華,讓你跟著受苦了。”
“領導說哪兒的話。不用空調挺好,至少我們享受的是原生態的空氣。”
兩人都笑了。
鄭浩說:“其實,我並不是非要反對改善戰士的生活條件,也不是非把裝空調這事弄黃了才罷休。我反對他們采取的方式。用工程管理費來說事就行了?工程管理費又不是破籮筐,什麽爛菜幫子都能往裏扔。”
“鄭哥,我真不忍心看著你這麽苦自己。其實你一邊享受著空調,一邊等待著上級的裁決不好嗎?白天還好過一點,通宵熱得睡不著覺最熬人了。你看你瘦了這麽多,眼睛都凹進去了。”
“不行,我有我做人做事的原則。在上級對這件事沒下結論前,我絕不會放棄自己的立場。唉,這麽明顯的問題,師裏怎麽就不管呢?照這樣下去,石萬山以後什麽事不敢幹?”
“也是,他膽子確實太大了。”
“建華,我呆在七星穀的日子恐怕不會長了,當初真不該勸你來這個鬼地方。”
江建華吃驚:“你真的鐵了心要走嗎?去哪兒?回師部?我倒沒事,反而覺得很值,因為這兒讓我長了不少見識。”
大功團請求為官兵宿舍安裝空調的報告,鄭浩請求辭去大功團師前指總指揮的報告,同時呈到了顧長天和成南方的案頭。
石萬山振振有詞:買空調的一百多萬不是工程款,而是施工管理費,並且我們不是把它用在吃喝玩樂上,而是購買能提高工程效率的基礎用品;七星穀又不存在空調電費問題,七星溪每年都水量很足,我們的小水電站發的電足夠用了。如果出了問題,我這個龍頭工程的指揮長擔當全部責任。石萬山列舉出因天氣太熱、勞累的官兵們嚴重缺乏睡眠的種種苦楚,煽情處差點讓“獅子王”落下淚來,恨不得自己能掏出錢來給戰士們安裝空調。
鄭浩的闡述也很在理,他曆數自己去到大功團後的種種際遇,說自己始終很尊重石萬山和洪東國,凡事都與他們溝通,征求他們意見,從來都顧全大局不計較個人得失,現在也絕不是感情用事;我們導彈工程兵是一支有著光榮傳統的部隊,這個傳統就是艱苦奮鬥敢打硬仗,我們“工兵精神”的前兩句是什麽?紮根山溝,拚搏奉獻!這次是麵對建設什麽樣的軍隊的大是大非問題,所以自己絕不做任何妥協。石萬山根本不聽勸告,因此而導致師前指已無法在大功團開展工作,即便這樣,自己的請辭也完全是出於公心而非私怨。
兩人針尖對麥芒到這種程度,實在讓顧長天成南方感到為難,無奈之下,他們隻好關起門來商量計策。照例,成南方等著顧長天先開口。
“成政委,看來咱們的如意算盤打錯了,原來想的是石萬山和鄭浩兩人的性格一剛一柔,正好能夠互補,處事風格不一樣也不容易產生衝突,以為他們會是黃金搭檔,沒想到會是這種狀況。你看這事怎麽處理?我聽你的高見。”
“我倒是想先聽聽顧師長對大功團安裝空調的態度。”
“說實話,看了石萬山請求為大功團官兵宿舍安裝空調的報告,我真不忍心反對,再說,他的理由非常充分。以前我們工程兵住什麽房?幹打壘的土房,現在呢,住上了活動板房;最早我們是用鋼釺打幹眼,後來我們裝備了風鑽,現在我們又裝備了鑿岩台車:還有運送石渣和被覆,也全部都實現了機械化。社會在進步,生產力也在大力發展,石萬山裝空調是為了提高效率,也是與時俱進的曆史觀。三十八九攝氏度的高溫下,我們自己也不能正常辦公嘛,為什麽就不能讓辛勞了一天的戰士們睡個好覺呢?裝備出效率是真理。美伊戰爭,伊軍的潰敗就與美英聯軍裝備精良關係最大。都二十一世紀了,我們究竟該怎麽樣建設白領工兵隊伍,我認為還需要解放思想。這事如果處理不當,我們可能會犯錯誤。”
顧長天對石萬山的袒護不出成南方所料,成南方拿起桌子上鄭浩的報告,遮住自己的眼睛:“我同意你的說法,不過鄭浩曆數的樁樁件件也都有理有據,小鄭你我都了解,他是個有度量有涵養的人,不到忍無可忍,不會出語如此激烈態度如此決絕,他阻止安裝空調也不能說毫無道理,而且師前指意見也是上級意見,他石萬山完全當成耳旁風,甚至都不屑於解釋和溝通一下,這也太自以為是了吧?我的看法是,空調可以裝,但石萬山也得敲打,老是搞先斬後奏,搞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怎麽行?再不敲打,以後他的眼裏還能有誰?”
“完全同意!我早就想敲打石萬山了,不敲打敲打他,他不知道馬王爺長幾隻眼!就他對待師前指的態度,這次得讓他作出檢討,在全師中層以上幹部會議上作出公開檢討。在這之前,他先得向鄭浩作深刻檢討,否則,鄭浩要是不肯回大功團師前指的話,我真要建議撤他石萬山的職!”
成南方笑笑:“鄭浩的工作我來做。再說,他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顧師長就請放心吧。”
桌上的紅機電話鈴聲響起,是鍾懷國聽了魏光亮的電話“告密”後打來的。
鍾懷國一口氣說了很多,態度很明朗:
順應新軍事變革潮流的事情,是符合最廣大官兵根本利益的事情,這也是群眾利益無小事。什麽是新軍事變革?新軍事變革後,我們的軍隊將是什麽樣子?都需要探討和摸索。大功團提出的以人為本的治軍理念,也許能引發一場治軍觀念上的革命。軍人也有普通人的需求,光榮傳統當然要講,不搞與時俱進的改革,是沒有出路的,這樣的軍隊早晚要被淘汰掉。我們的軍隊靠小米加步槍打出一個新中國,但如果死守著小米和步槍這兩個大寶貝不放手,我們的國家也發展不到今天,也不可能有今天給國人帶來安全的戰略導彈部隊。作為一個老工程兵,我個人認為,精神的力量不能削弱,物質的力量也不能低估,美英聯軍能在伊拉克取得速勝,我看就歸功於物質的勝利。當年,我們引進大型機械設備時也遇到過阻力,經過這麽些年的實踐證明,這條路走對了。我們的戰鬥力提高了很多倍,但我們這支部隊的性質並沒有改變……
顧長天恭恭敬敬,不斷點頭:“我完全同意老首長的看法。對,我也認為,大功團的嚐試是不是成功的,不宜過早下結論,要看它是不是真正能提高部隊的戰鬥力,是不是真正代表了新軍事變革的方向,是不是能受到廣大官兵的歡迎。端正了這個認識,費用的開支情況就不是主要問題。”
於是,“空調事件”既沒有受到批評,也沒有得到表揚,就這麽無聲無息地過去了。正所謂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七星穀裏有個神奇的小湖泊,無論怎麽下雨,它永遠不會漲水,多少年來,它隻是默默地惠澤當地百姓,從來沒有過泛濫成災,被老百姓尊崇為“神湖”。每逢晴好天氣:“神湖”則波光瀲灩五光十色,真是美不勝收。
休息日,魏光亮呼朋引類去“神湖”邊“曬襠”。十幾個戰士前呼後擁著他,來到“神湖”。魏光亮一聲令下,小夥子們嘻嘻哈哈地脫去衣褲,赤條條地躺到草地上或大石頭上曬太陽,害羞一點的則給自己的羞處蓋上一枚荷葉。魏光亮說他自己並沒有爛襠,隻是想來給美麗的“神湖”做個自然之子。他自由自在裸泳一通,穿上大軍褲衩後,躲到一塊巨石後的陰涼之地,一邊讀《計算機世界》,同時兼給大家放哨。
盛夏七月的太陽毒辣灼人,曬上一陣後,王小柱被烤得受不了了,揭開臉上遮陽擋光的荷葉,大喊:“連長,我曬得受不住了,你還要我曬多久嘛?”
“早著呢,要治爛襠,你就慢慢曬吧。沒有我的命令,不準起來。”魏光亮把頭埋在書裏,連眼皮都不抬。他根本沒把所謂“放哨”放到心上——除了偶爾迷路的放羊娃,誰會涉足這樣一個落英繽紛雲蒸霞蔚的世外桃源?
遠處,林丹雁和周亞菲沿著小溪朝上遊走來,一路上,周亞菲不時蹦蹦跳跳地采著野花,突然,她想起來上遊有潭清冽的湖水,馬上又蹦跳回林丹雁身邊:“丹雁姐,上麵有個潭,可以遊泳,咱們遊泳去好嗎?”
“哎呀,你早不說,咱們都沒帶泳衣啊。”林丹雁很遺憾。
“咳,現在時興裸泳,咱們今天幹脆也時尚一把,怎麽樣?”
“裸泳?我可不習慣,萬一來人怎麽辦?”
“哎呀沒事的。姐姐給我放哨,我給姐姐放哨,不就沒事了?走吧走吧。”周亞菲撒著嬌,對林丹雁生拉硬拽,林丹雁隻好半推半就地跟她走。
兩人繞過一塊巨石,正好繞到魏光亮的身後。戰士們的**圖頓時映入兩人眼簾,周亞菲“啊”的一聲,捂住雙眼,林丹雁臉紅耳赤,趕快把眼睛看向別處。
七星穀的兩個美女居然從天而降!戰士們慌作一團,不要命地“撲通撲通”往水裏跳。魏光亮聽到動靜,從書上抬起眼睛,看到林丹雁和周亞菲,嚇了一跳,知道大事不好,忙跑過來鞠躬:“對不起,實在對不起。你們是從哪裏鑽出來的啊?”
周亞菲氣憤地:“你們裸泳,為什麽不放哨?”
“對不起,是我在放哨,可我隻顧看書了,沒注意到你們過來,都怪我。大家是在治爛襠,哪有工夫裸泳,哎,對不起,請你們回避一下好不好?”
周亞菲馬上進入當醫生的狀態:“管用嗎?”
“比你們醫生說的管用。”魏光亮說完,小心翼翼看著她臉色。
“營區裏又不是沒有女人,附近還住著老百姓,你們怎麽就這麽不講究斯文呢?就是治病,至少也得派兩個崗哨嘛。”周亞菲又找茬。
“是,遵命。兩位小姐,你們是不是來遊泳啊?”
“不用你管。”周亞菲眼波一橫,櫻唇一嘟。
魏光亮心裏怦然一動,突然不敢正眼看她,也說不出任何話來。
一號洞庫的主坑道六千八百米到七千米高度的被覆段,出現了裂縫和滲水,按照以往專家的堵漏方案,怎麽堵漏都不行,石萬山和洪東國心急如焚地趕往現場,石萬山摸著牆體上的裂縫問張中原:“裏麵還有嗎?什麽時候發現的?”
“還沒有發現。那邊供水管的接頭有點漏水,開始大家都沒在意,再說現在上下班都坐這種板車,一晃就過去了,所以到今天早上才發現。”
“一共有多長?”洪東國問。
“裂紋從六千七百八十一米開始出現,一直到七千零三十三米,都有。一共有兩百五十二米出了問題。”
“愚蠢自大,廢物點心!”石萬山咬牙切齒,一拳砸到牆體上。
張中原驚懼地看著他,變了臉色。
洪東國不滿:“老石,你怎麽罵起人來了?罵人能管用嗎?”
“我沒罵別人,我在罵自己!每被覆一米就得花一萬兩千多塊,兩百五十二米,一下子就栽進去三百多萬!可我們連什麽時候出現了裂縫都不清楚,我這個團長總指揮長不是廢物又是什麽?”石萬山痛心疾首。
“好了,罵人罵己都無濟於事,還是抓緊想辦法解決問題吧。”洪東國說。
石萬山冷靜下來,問張中原:“泥夾石段通過了?”
“前天晚上已經打到了花崗岩層。”
“從現在起,先停止被覆,恢複正常開掘,二營和三營的增援部隊暫時歸建。”石萬山吩咐張中原。
“是。”
“老石,這是個不明原因的重大事故,咱們得立即上報,必須盡快查明原因。在上級調查小組到來之前,團裏要成立事故調查小組,先進行自查。”洪東國說。
“對!老洪你當團裏的事故調查小組組長。咱們先查施工日誌,看能不能查出來問題到底出在哪裏。”
在石萬山和洪東國向師裏報告之前,鄭浩已經把情況向成南方匯報,請求師裏盡快派工作組進駐七星穀,在工作組到達之前,希望師黨委授予他查封大功團施工日誌和來往賬目的權力。有句話溜到了嘴邊,但鄭浩還是硬生生把它給吞咽了下去,那就是:我認為這是一起責任事故,背後很可能存在著嚴重的瀆職和腐敗問題。他對自己說——沉住氣,誰能在水落石出的那一天笑出來,誰就笑得最美。
應鄭浩的要求,李和平把由作訓股保管的各種原始資料都搬了出來,來往賬目,第二季度的施工日誌原件,主坑道施工監控錄像帶,近幾個月主坑道所用的鋼筋水泥等入庫清單原始件等等,由鄭浩和林丹雁一起查閱。
幾天下來,各種資料都看了,事故原因依然不明了,林丹雁忍不住自言自語:“問題會出在哪裏呢?”
“一切問題的根源都是人本身。”鄭浩看著她,臉上掛著高深莫測的笑容。
林丹雁驚訝地:“你是說這不是一次技術事故,而應該屬於責任事故?”
“或許還是一起重大責任事故。”鄭浩收起笑容,嚴肅認真地說。
“重大責任事故?不經過調查,恐怕不好下這樣的結論吧?”
“當然需要調查。一切用事實說話。不過,兩百多米被覆過的坑道出現嚴重質量問題,直接經濟損失少說也有三百萬,這已經是重大責任事故了吧?總該有人為它負責吧?首先我就該負責。”
“可是,這次事故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禍,現在還並沒有查明嘛。”
“我們沒有查明,不等於上級調查小組來也會得出同樣結論。庫房裏還能取到樣品吧?”
“應該沒有問題。”林丹雁淡淡地回答。
“丹雁,我們不查了,請你現在跟我一起去師前指辦公室,把這些來往賬目、施工日誌、施工監控錄像帶、被覆用主材料進出庫清單等,放到保險櫃裏封存起來。封條上寫上我們兩人的名字。”
林丹雁的語氣和表情都冷冷的:“鄭副參謀長,對不起,恕我難以從命。我是技術總監,有責任盡快查清事故原因,所以我需要隨時查看這些施工日誌。”
“丹雁,我以朋友的身份提醒你,被覆用的水泥和鋼材,從出廠到用在主坑道裏,是經過了不少環節的,如果其中任何一個環節出了問題,都有可能導致今天的後果。在這種非常時期,我們還是先回避為好,於公於私都有益處。”鄭浩溫情脈脈看著她,溫言軟語。
林丹雁震驚地看著他:“你的意思是——?”
“除了讓事實和調查結果說話,我沒有別的意思。”
鄭浩的語氣並不強硬,卻讓林丹雁突然打了個冷顫。
晚飯後掌燈時分,林丹雁敲開石萬山的門。石萬山把身體堵到門口:“請問林工程師有何貴幹?”
“讓我進去說話。”林丹雁用力推他。
石萬山紋絲不動:“對不起,不能讓你進去。就算你現在不打算回避我,我也得回避你,請你給我留條活路吧。”
“你什麽意思?”林丹雁沉下臉。
“你要真不明白我什麽意思,那我就坦白相告。我現在分不清你是自己來的,還是代表別人來的,如果你是別人的代言人,那我祝賀你這個未來的將軍夫人。”
“好好,我丟人,反正我現在丟人丟到家了,無所謂。你要沒什麽事,那我就請你回去,行嗎?”
林丹雁又氣又恨:“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要不是看在小青嫂子對我的恩德上,我真不想管你的閑事!外麵說話不方便,你讓我進去。”
想到的確是隔牆有耳,石萬山隻好閃開身體。
“我問你,聽說你對洪政委說‘大功團以後就靠你了’,這是什麽意思?”一進屋,林丹雁的目光就幾乎逼到了石萬山的臉上。
一股熱流湧上石萬山心頭,他鬆開緊繃的臉,語氣軟了下來:“丹雁,你是真傻還是裝傻?”
“真傻。”
“幹的永遠鬥不過看的,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我智商低,請你解釋清楚。”
“幹的人會出錯,多幹多錯。丹雁,我的軍旅生涯怕是要畫上句號了,你好好幹吧,幹成個女將軍,也算不枉我一片苦心。”
“我暫時還沒這個奢望。我問你,你是不是貪汙受賄了?”
“你抬舉我了,我沒那個能耐。”
“那就是你毫無責任心,修出了豆腐渣工程?”
“你誇獎我了,我命苦,活不出那種瀟灑。”
“那你說這些喪氣話幹什麽?烏鴉嘴!”林丹雁瞪著他,眼裏湧上淚水。
“丹雁,看來你真的是傻。三百多萬打了水漂,我這個團長還能當下去嗎?再加上身邊還有那麽一個玩弄權術的高手,我這身軍裝還能穿幾天?”
淚水順著林丹雁的臉頰慢慢流淌下來。
“丹雁!”石萬山顫抖著聲音,突然捧起她的臉,溫柔地為她拭去淚水。
“萬山哥!”林丹雁心底的呼喚衝口而出,她再也控製不住火山熔岩般噴發的感情,把頭紮進他寬闊堅硬的胸膛裏。感受到石萬山微微顫動的身體,幸福和顫栗,多年來的期盼和委屈,一齊湧上林丹雁心頭。她“嗚嗚”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