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中央紅軍被迫撤離中央蘇區進行戰略轉移,已經快一個月了。為了保證中央縱隊首長的安全,為了不給沿途群眾日後帶來麻煩,身為中華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主席的毛澤東,在離開中央蘇區時建議他和中央縱隊的其他首長住進老百姓家裏時一律用化名。一個月來,特別是近半個月來,中央縱隊的警衛部隊都在嚴格執行這項規定。這樣,毛澤東住進陶家時身份就變成了魏蒼生所說的“大老李”了。

魏蒼生趁著陶家一家四口在豆腐房兼廚房給中央縱隊首長做菜的機會,提醒他們這幾天絕對不要打擾首長大老李的工作和休息,如有需要,均由馬天來和一個叫小吳的戰士負責轉達。魏蒼生最後解釋說:“這樣做,對你們,對我們,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大老魏的這個提醒,讓陶柳氏和陶家駒頓時有些擔心起來。南京城有個蔣委員長,長沙城有個何鍵主席,他們可都是共產黨和紅軍的死對頭。家裏住的紅軍這個官肯定不小。每做一個菜,大老魏嚐過了,還要叫馬天來嚐。每一道湯,大老魏品過了,也要叫馬天來品一品。這說明什麽?說明怕有人在這飯菜裏做手腳,說明住家裏的這個紅軍大官的官實在是太大了。紅軍一走,會不會有個“秋後算賬”?太有這個可能了!母子倆交流了盛滿恐懼的眼神,先後表示自己是懂規矩的人。陶家駒當即威脅兩個孩子說:“這幾天誰進了堂屋,我就打斷誰的腿。”

大老魏端著最後一個菜,馬天來端著一竹籠米飯出去了。案板上擺著一碗紅燒肉、一碗酸菜魚、一碗魔芋燒鴨子、一碗鯽魚燉豆腐。這是大老魏讓陶柳氏留給他們一家四口吃的。陶百川和周三才早餓了,拿起筷子就要吃菜。

“等等!”陶家駒閃身擋在案板前,“媽,你到門口瞧著。百川,三才,你們聽著,家裏住紅軍大官的事情,打死都不要對別人說!一旦有人問起,隻說家裏住了個養馬的大老李。”

“別嚇著孩子!”陶柳氏擺擺手,“讓他倆吃,吃飯又不用耳朵。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自然是不能說家裏住了共產黨的大官,但也不能說咱家隻是借給紅軍養馬了。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這裏又不是深山老林沒人煙,瞞不住的。看他們餓的,我看還是要跟他們說說家慧和三才他爹跟過彭德懷鬧紅的事。”

陶家駒接了一句:“不跟著瞎鬧,現在還能活著。”

“你說怎麽辦?”陶柳氏生氣了,“生死那是命!沒看見嗎?每道菜,每個湯,要兩個人嚐過了,等一袋煙的工夫,這才端上去,這是信不過你和我!以前,隻聽說皇上吃飯要用銀筷子試試有沒有毒,今兒算是長見識了。吃飯吃飯,溝呀坎的,要一個一個過,先過了眼前這道溝吧。”

一家人心裏都存了事,這頓意外得來的豐盛的牙祭,個個都吃得無滋無味的。

放下飯碗,陶家駒顧不上抽水煙,忙出去牽了小白進來,給小白蒙上眼罩,開始磨豆漿。

一家人正在豆腐房裏忙,大老魏進來喊道:“婆婆,我們大老李首長看你們來了。”

“大老李”彎了彎瘦成衣服架子的頎長的身子進了豆腐房:“老人家,大兄弟,兩個小侄子,喲,還有這位長相奇異的小毛驢,我毛……我大老李給你們鞠躬了。”說著,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使不得呀,使不得。”陶柳氏也鞠躬,同時一手按住一個孩子的頭,讓他們也鞠躬,“紅軍首長,這可不行。”

大老李道:“老人家,你聽我說說,就知道我該不該鞠這個躬了。七年多了,這是我第一次吃到這麽豐盛的家鄉菜啊,一次差不多吃了個滿漢全席,撐得我這個躬都鞠得不到位,有點敷衍了事的樣子。紅燒肉和米酒,簡直就是我小時候記得的那個味道。這個味道,自從我離開韶山衝到長沙上學,就再沒嚐過。沒嚐過,是因為我能做這種味道的酒和紅燒肉的母親到天上住去了。老人家,你說我該不該鞠這個躬啊?”

陶柳氏忙說:“我這手笨心拙的,做得肯定沒你母親她老人家好。”

大老李指指地上擺放的幾木盆泡黃豆:“豆腐和豆花,那叫一絕,一般人家是做不出來的,我的媽媽也做不出這種味道。我們韶山衝,有一家姓朱的,能做出這種味道。小時候,吃豆腐朱家的豆腐豆花,那是要起大早去排隊的。這朱家,一天隻做六個豆腐四桶豆花,不求大富,求的是個殷實平安。聽說這種豆腐豆花,要點石膏還要點鹵水,我以為這就是方法了。到了井岡山,到了瑞金,我讓人試過兩樣東西都點,沒有成功,看來還是有秘方的。大兄弟,是不是呀?”

陶家駒朝石磨上的木鬥裏倒了半盆泡黃豆:“首長懂得可真多。方子是您說的方子,再沒什麽訣竅了,剩下的隻是個熟能生巧。這隻是個溫飽手藝,誇不得,不值誇。”

大老李笑了:“放心,我不開豆腐房,更不會在這香花嶺開豆腐房。魏蒼生——”

魏蒼生忙站直了:“到!”

大老李指指地上的木盆:“多找幾個大木盆,泡上他十幾盆,讓大兄弟這幾天多受點累,給縱隊和挑夫隊每天送幾個香花嶺的好豆腐。”

陶百川說:“不行,不行,毛驢小白會累死的。一天它頂多磨五六個豆腐。”

大老李伸手摸摸陶百川的頭:“放心,讓這個大老魏找些人來推磨。燒火用的柴火,也歸他想辦法。豆子錢,還有工錢,一定給足。”

魏蒼生答道:“是!一定完成任務!”

大老李長歎一聲道:“你們家和我們家很像,正房兩邊有廂房,房子前麵有水塘。你們家房子比我們家寬敞,我們家比你們家多口水塘。兩位小朋友,陪我轉轉你們的家吧。”他轉身往外走。

魏蒼生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陶柳氏跟了出去:“大老李首長,這個高的是我孫子,矮的是我外孫。六年前,你們那個彭德懷,到了東邊的宜章搞那個打土豪分田地,我女兒女婿跟著他幹了,沒幹出個名堂,雙雙都把命丟了,這外孫隻好來了香花嶺。你們陪著首長四處看看,可別亂說話。”

大老李伸手拍拍周三才的頭:“那是一次輕率的行動。太對不起你了,孩子。還沒問你們叫什麽名字呢!大名和小名都說說。”

周三才說:“我大名叫周三才,小名叫三娃子。他是我表哥,大名叫陶百川,小名叫川伢子,陶川伢子。”

陶百川瞪了周三才一眼:“我不是啞巴。雞下巴,鴨下巴,都叫你吃了!多嘴!”

大老李笑了:“三娃子,川伢子,陶川伢子。鄉音真好聽!小的時候,我也是認了幹娘的,我的幹娘是塊大石頭,有人形。所以,我有個小名叫石三伢子。三娃子,你剛才侵占了你表哥川伢子發言的權利,這是你的不對。但是,他是弟弟,多說了話,也沒什麽,你當哥哥的不能生氣。你們是兄弟,要團結。走吧,咱們看看這好山好水。”

陶柳氏扶著門框看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也不知是福是禍。”

陶家駒換了一個空木桶接豆漿,拎了一木桶豆漿倒進大鍋台旁邊的大缸裏:“橫豎躲不過,熬吧。媽,你去叫他們幫著泡黃豆。還有,小白一會兒要歇歇,你讓他們過一會派人來推磨。十幾個,是十一二個,還是十七八個,也要問個準信兒。這一口鍋,日夜不停,一天也隻能做十一二個豆腐,他們要多做,得壘新鍋灶,還得買大鍋。錢的事,也要提提……”

“提什麽錢?”陶柳氏哀歎一聲,“能保全家平安就算燒高香了。”

馬天來帶著三個戰士跑過來:“奶奶,大叔,大老魏首長說了,從現在起,保證三個人幫你們做豆腐。一天能做十個就做十個,做不了十個就做八個,總之不能讓你們累著了。豆腐錢和你們的工錢單獨算,一天一結。這錢不能和調養主席,噢,大老李首長身體的錢混在一起。我這江西客家話,不知你們能聽懂不?”

陶柳氏連連點頭:“懂了,懂了。你們去找幾個大木盆來泡黃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