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敵人的第一批轟炸機臨空的時候,趙永勝帶著偵察連距鳳凰嘴渡口還有三裏地。湘江千百年來在這一帶多次改道,在鳳凰嘴渡口東邊衝出了兩三裏寬的開闊地。幾千名紅八軍團和紅九軍團官兵在這片開闊地上變成了敵人轟炸機的活靶子。
趙永勝和齊長貴剛把陶百川和周三才從棗紅馬上拽下來,滾到一個大坑裏,幾十枚五百磅的航空炸彈就炸響了。棗紅馬和幾百名紅軍戰士瞬間被炸飛了。沙石飛進坑裏,幾乎把他們掩埋。機載重機槍響著,紅軍官兵一行一行地栽倒在開闊地上。
周三才從沙土裏伸出頭,哭喊著:“我的耳朵,我的耳朵,聽不見了,聽不見了——”
陶百川掙紮著站起來,趙永勝立刻躍起,把他撲倒在大坑裏。
敵人的第二批轟炸機扔下了他們的第一批炸彈,沙石再次把陶百川他們蓋住了。
趙永勝站起來,吼道:“待著,別動!還有第二回。你們快過來,快過來。”
七八個劫後餘生的紅軍戰士木然地站在大坑四周,抬頭望著天空。趙永勝爬過去,把這幾個紅軍戰士一一拉進大坑。
趙永勝大喊道:“都聽著!別亂跑!飛機很快就會回來,我們要等他們把炸彈丟完。川伢子,三娃子,記著,等會兒往江邊跑,一定要跟著我和長順。你們幾個分分工,你們倆負責觀察空中,你們幾個找這種大坑。不要慌。”
十來個人躲在坑裏,看著空中。兩個轟炸機群相跟著從東北方向俯衝過來,投彈,掃射。快要跑到水邊的紅軍官兵成片成片地倒下。機群拉升起來,朝桂林方向飛去。
趙永勝站起來喊:“都有了!目標——湘江!跑步前進——注意看西南方向,空中——”
十來個人跑出大坑,朝著湘江鳳凰嘴渡口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北去的湘江離他們越來越近,被炸斷的浮橋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趙永勝拉著陶百川朝左前方邊跑邊喊:“往浮橋上遊跑,準備泅渡!不要慌,遊過中線,往浮橋西段漂。”
周三才扭頭一看,驚叫一聲:“飛機——一大片飛機——”他掙脫了齊長貴的手,呆立在江灘上。
黑壓壓的一大片轟炸機從東北方向俯衝過來。
趙永勝大叫道:“跳進那個水坑裏!”他把陶百川朝江灘上一個大水坑的方向一推,接著折返幾步,拉起周三才往水坑方向跑。
炸彈在他們身後和左右相繼爆炸。趙永勝把周三才猛地一推,周三才像一枚出膛的炮彈一樣射進水坑。兩枚炸彈在趙永勝身後爆炸,趙永勝的身體飛起一米多高,向左前方飛了四五米,最後重重地摔在水坑旁邊。
齊長貴在水坑裏大叫:“連長——連長——”
陶百川大喊:“趙大哥——”
兩個人要往坑上爬。
趙永勝擺擺左手:“別上來!我忘了湘軍也有飛機。等第二次……”他從右腋下抽出左手,鮮血順著他的手指往水裏滴落。
齊長貴執意往上爬。
趙永勝左手掏出手槍,槍口指向齊長貴:“下去……下去……飛機俯衝過來了,你們……在水裏憋氣……彈片和石塊,殺傷力很大……你們五個,炸彈一響……兩人一組,保護他倆泅渡……一人作為預備隊……齊長貴任小組長。倒在湘江邊上……我不甘……過了江……跟著走……跟著人多的部隊走……川伢子,我……不能送你們去見毛主席……飛機……潛下去——”
七個腦袋消失在大水坑裏。幾枚炸彈在水坑邊爆炸,碎石一片片地落在水坑裏。機載機槍的子彈在水坑裏打出一串水花,一股殷紅的血從水坑底下冒出。
趙永勝一看,驚得坐了起來:“川伢子——三娃子——”
六顆腦袋相繼從水坑裏冒出來。
趙永勝喊:“快上來!快——桂軍的飛機還會來……快——”
陶百川正往水邊移動,一個紅軍戰士的遺體從水底浮了上來,驚得他愣住了。
“他死了!”趙永勝喊,“快上來!忍住冷……脫掉……脫衣服……一鼓作氣……快……快去泅渡!快!”
六個人都沒動。
齊長貴喊:“連長——我們必須帶上你。他們倆水性不差,一人管他們一個,我和小李背你——”
趙永勝吐出一口鮮血,用手槍左右點著:“婆婆媽媽——混蛋……能成屁事!我不行了,我……知道……別過來!滾——”
齊長貴喊:“小李,抬上連長——”
話音未落,趙永勝已經用槍口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扣動了扳機。他身子一歪,倒在沙石灘上。
陶百川撲過去哭喊:“趙大哥——”
齊長貴跑過去撿起趙永勝的駁殼槍,掏出趙永勝口袋裏的地圖:“起來!抬上連長,走。”
六個人抬著趙永勝的遺體,跑向湘江邊。奔騰的江水中不停地漂過紅軍官兵的屍體,有時一兩具,有時五六具,時沉時浮。
齊長貴站在水裏,把趙永勝的遺體托浮在水麵上,流著淚說:“連長,湘江流過你老家湘潭,就讓江水送你回家吧。”
江水帶走了趙永勝的遺體。
齊長貴看看江上的屍體:“真慘!兩人一組,一人負責幫小兄弟,一人在上遊五米處遊,負責引導死去兄弟的屍體朝下遊漂去。出發!”
十分鍾後,他們遊過了江心,慢慢漂向鳳凰嘴渡口西岸的半截浮橋。浮橋的木樁攔住了上百具紅軍官兵的屍體。六個人沒費什麽勁就爬上了湘江西岸。
西南方向傳來了飛機的轟鳴聲。六個人**著身子,一口氣跑到山腳下的樹林裏。陶百川和周三才凍得渾身潮紅、嘴唇青烏,扶著樹渾身打戰。四個紅軍戰士,兩人一組合作,使勁把幾個人的濕衣服擰幹。
齊長貴用命令的口氣說:“先別穿,把你們的褲衩子脫了,擰擰再穿。”
幾個人穿上擰幹的衣服,才算緩過一點勁來。
齊長貴小心地打開濕地圖,仔細看著:“聽連長說,比都龐嶺更大更險的越城嶺,裏麵有個叫西延的大壩子,我們可以在那裏休整。毛主席過了湘江,肯定會往西延方向走。我們誰也不等,誰也不靠,也靠不上,往西延走吧。現在,我們的任務是拿錢買吃的。”
“我這兒有!”陶百川掏出擋過子彈的銀元。
齊長貴盯著陶百川看:“小兄弟,什麽意思啊你?啊?你什麽意思?”
周三才搶著說:“趙連長和你們救了我們倆的命,我哥他……你收下吧。”
“見到毛主席,這塊有個坑的銀元是證據,懂不懂?”齊長貴伸出指頭點點陶百川的腦門,“一碼歸一碼。要不是這塊銀元救過他命的那個混賬牽走你家毛驢一去不還,哪有後來這一連串的事?連司務長攻打龍虎關那天犧牲了,我已經當了七八天司務長了,是代理的。”他從口袋裏取出一個小皮袋子,“偵察連還有十六塊大洋零四十八個銅壘子。花你們的錢,毛主席知道了,一定會批評我的。”
六個人朝著西延方向出發了。
陶百川和周三才哪裏知道,他們苦苦追尋這麽多天的毛澤東,已經落在他們後麵的界首渡口了。
昨天,中央縱隊從界首渡口渡江時,幾千個民夫抬了一路的壇壇罐罐堵住了浮橋。經毛澤東提議,周恩來下令,部隊才把這些累贅統統扔進江裏。這麽一耽誤,渡江的中央縱隊多挨了敵機的兩輪轟炸,至少多死傷了上百人。過了江,毛澤東決定不再跟著中央縱隊走了,誰勸他他都不聽。彭德懷理解毛澤東的心情——自己統領多年的中央紅軍大部分還沒過江,雖然兩年前他就不再擔任這支部隊的統帥了,可自己安全過江後抬腿就走,他確實做不出來。
毛澤東一夜沒睡,隻等到紅三軍團六師兩個團和五師從新圩撤下來的不足一千人從界首渡口過了湘江。一大早,毛澤東幹脆坐在界首渡口西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眼巴巴地盯著湘江東岸。在界首南邊五公裏的光華鋪,紅三軍團十師仍在阻擊桂軍,彭德懷隻好讓李天佑派一個班在毛澤東周圍警戒,以防不測。
中午十二點,北邊覺山鋪陣地還在紅一軍團手中,南麵光華鋪陣地也還在紅三軍團手中。中革軍委考慮到中央軍兩個師和桂軍兩個師已追至文市一線,下令紅一軍團和紅三軍團在湘江西的阻擊部隊於下午三時撤出戰鬥陣地,並炸毀江上的浮橋。
下午兩點五十分,也就是陶百川他們向西延方向追趕大部隊的時候,毛澤東還是不肯離開界首渡口。三軍團工兵營的八個戰士已經做好了炸掉兩座浮橋的準備,但毛澤東就是不肯離開。
彭德懷從江邊三官堂三軍團指揮部出來,交代說:“把幾尊菩薩請進去吧。打擾他們三天了,留幾塊大洋,算香火錢吧。”轉身看見李天佑,他驚問道,“指揮部都撤了,你怎麽還不走?”
李天佑朝渡口指指:“主席還要等……”
彭德懷大步走向毛澤東:“老毛,該走了。紅九軍團一小時前已趕到鳳凰嘴渡口。中央軍周渾元的幾個師已經追過來了,軍委命令三點鍾撤防、炸橋。走吧,老毛。”
毛澤東把半截煙朝地上一扔:“紅八軍團呢?三十四師呢?你的十八團呢?紅八軍團,那都是些還沒學會打槍的娃娃!三十四師的六千閩西子弟,跟著你我打了多少仗?你我都能叫出一千人的名字吧?湘軍、桂軍有什麽了不起?不是還沒有突破林彪和你彭德懷的防線嗎?再等等不行嗎?”
“不行!”彭德懷大吼一聲,“老毛!你兩年沒管軍隊,仗都不會打了嗎?紅八軍團昨天都給打散了。十八團,我的十八團昨天下午都呼叫不到了。李天佑能打吧?他的三千人,經新圩一戰,剩下不到一千了!這些損失,我兩天前給你報告過。紅五軍團三十四師,已經被敵人隔斷在灌陽大山裏了,你在這裏站成石頭也等不到他們了!紅一軍團損失多少,你去問林彪吧,肯定很慘。這兩天,在光華鋪,我的四師損失近兩千!就在昨天上午,在等你們過江的時候,團長戰死一個;師參謀長上去,不到一個小時,就橫著抬回來了!這打的叫什麽仗!”說著說著,彭德懷已是淚流滿麵。
毛澤東喃喃自語:“是這樣啊……要檢討,要深刻檢討,必須深刻檢討失敗的原因!”
彭德懷擦了一把眼淚:“把我都氣糊塗了。老毛,走吧。”
毛澤東手搭涼棚朝對麵看:“老彭,你看,那是不是我們的人?”
“那隻是些樹,沒我們的人了。”彭德懷命令道,“你們,架上主席,走!你們,準備炸橋!”
四個戰士流著淚,一邊兩個,架著搖搖晃晃、站立不穩的毛澤東朝西邊走去。
毛澤東淚流滿麵地扭頭回望鮮血染過的湘江:“六千閩西子弟,我毛澤東對不起你們。一萬多江西娃娃,我不該讓你們跟著我走,毛澤東愧對你們呀……”
八個工兵擦擦眼淚,啟動了爆破裝置。隨著兩聲巨響,兩座浮橋碎到空中,又緩緩落入湘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