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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五榮將信送到武昌時,王敬德正和高仁傑在自己屋裏說得正投機。高仁傑在廣濟那兒稱病閉門謝客,不問政事,暗地裏跑來武昌,為自己的前途做些雞鳴狗盜的勾當。他在廣濟當代理縣令,心裏總是不踏實,一旦原縣令銷假複任,他就得交出官印,所以他就總有一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感覺。他在四川候補了一年,來湖北又候補了三年,好不容易弄到一個官職,若再退回去當候補,當年父親捐巨款為他討回的功名就廢了。他不惜花錢同王敬德套上了近乎,目的就是想讓他在邁柱大人麵前多幫自己說些話。

二人正在商議如何行事,家人領楊五榮進來了。

讀過楊同範的信和狀子,王敬德心中暗喜,他將蓮兒失蹤之事一一問過楊五榮,楊五榮在此事中浸泡多時,自然是回答得天衣無縫。

王敬德吩咐家人備了酒菜,讓楊五榮吃了好往回趕,自己則拿上書信狀子來見邁柱大人。

邁柱大人心情不好,正坐在書房裏生悶氣。他昨夜和一個婢女調笑了幾句,被夫人發現,結果二人鬧了一晚上,天亮時還不罷休,隻是因為要到衙門處理公務,二人才暫時歇下。

王敬德進屋後,邁柱的樣子讓他又一陣暗喜。他先將麻城的事說了一遍,再將那信和狀子遞上去。

邁柱見了信和狀子,不禁大怒,一連說了三聲王八蛋湯應求。竟敢說老子沒什麽了不起!

王敬德說,這個湯應求,前番回信說案子已了結,可是沒隔幾天苦主就來申訴,現在又找到了屍首,這父母官真不知是怎麽當的。麻城是鄂東北的重鎮,湯應求這番作為實在有負大人厚望。

邁柱罵了一陣後,火氣消了一些,他說,我一直有意撤換他,可總是下不了決心,這麽多的屬下,就隻有他沒有給我送過禮,可見他為官清廉,這也是難得的。

王敬德說,大人有所不知,據我所聞,湯應求也來送過禮,隻是被人擋了回去。

邁柱說,這是他不諳此道,更證明他的清廉。

王敬德不敢再多說,又回到先前的話題上來,他說,這楊蓮兒被殺一案已拖了很久,沒想到越搞越複雜,如果傳入京城恐怕對大人也不利。所以我想大人還是當斷則斷,不能再猶豫了。

邁柱想了想說,我打算派人去複審此案,同時搞清此案內幕。湯應求的職務先不動他,等搞清之後再說。

王敬德忙說,我看此事讓廣濟縣代縣令高仁傑處理很合適。

邁柱說,怎麽我聽說此人強硬有餘,懷柔不足。

王敬德說,依愚見這正說明他敢作敢為。

邁柱說,這也對,當初有人也是如此評價我的。

王敬德說,大人太誇他了,他哪有本事和大人相比呢!

邁柱笑了起來,說,行,就讓高仁傑去。給個限期他,讓他斷清此案,我要看看他強硬到什麽程度。

王敬德趕緊提筆將文書寫好,又請邁柱用了印,然後火速發往廣濟、麻城和黃州。

王敬德回到家裏,一番敘述未完,高仁傑就已喜上眉梢。王敬德最後將話說得很明,隻要湯應求一倒,麻城知縣非他莫屬。

高仁傑千恩萬謝了一番,然後離開武昌,他嫌轎子慢,騎著馬一直跑回廣濟。剛到家還在梳洗,總督衙門的文書就到了。

高仁傑立即挑了一個叫吳義的仵作,也顧不上同妻子作一回親熱就匆匆赴任。路過黃州時,他順便拜見一下知府蔣嘉年。蔣嘉年並不怎麽欣賞他,他很知趣,喝了一杯茶便告辭上路。

高仁傑到達麻城後,並沒有按湯應求的安排住進縣衙,而是住驛館。然後貼出告示,讓知道楊蓮兒被殺一案內情的人盡快前來舉報。這一切他都沒有和湯應求商量,也不向他通報。

告示剛貼出,楊同範就登門拜訪來了。

高仁傑本來不喜歡秀才舉人,因為自己考了十幾年,最後還是捐了個功名,所以他對秀才舉人有一種本能的厭惡。但是他和楊同範說上幾句話以後,就開始喜歡上他了。

楊同範告訴他,這案子有四大疑點:第一,湯應求和塗如鬆一向來往甚密,案發之後湯應求先是不理,然後開始拖,最後又根據那沒有證人的通奸情況,將塗如鬆無罪開釋。第二,有人懷疑縣衙內所有的人都受了塗如鬆的賄賂,不然怎麽這大的縣衙內竟無一人同情楊家,而偏袒塗家。第三,河灘上的女屍問題,湯應求倉促當眾宣布結果,隻能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心中有鬼而急於掩飾。第四,這麽重大的人命案,湯應求從不主動向上報告情況。

這一番話正是高仁傑所需要的,他沒料到一來麻城就有了知音,當即就叫隨從聽差備了酒菜上來。

酒至半酣,楊同範說,依小生之見,蓮兒屍首附近一定也埋著她的遺物,大人若在重新驗屍的同時,著人掘地尋找,說不定就能找著。一旦有所發現,那湯應求和塗如鬆設下的騙局就不攻自破,大人你就成功了一大半,剩下隻是要那案犯的口供了。

高仁傑當即說,明日一早,我就帶人去舉水河。

高仁傑一高興多喝了幾杯,人就有了幾分醉態,忍不住吐出了將此案翻過來,整倒湯應求後自己取而代之的心思。楊同範裝作不明白仵作之事,問在一邊作陪的吳義。

楊同範說,你們這一行也真神秘,那天李榮李仵作,隻憑一根銀針,然後就說那冤死之人是個丫環,患有花柳病後投河而死。

吳義說,那也不一定,事情往往還有它反常的一麵。

這一說,楊同範似乎來了勁,便將聽來的驗屍經過都對吳義說了。其實,楊同範心裏知道,仵作這一行,凡是搞複查的,是絕對不讓知道先前的結論,免得受別的因素的影響,使複查變得不公正。

楊同範的話,吳義都聽進去了。吃過飯後,他借故走到吳義房中,掏出二十兩銀子塞給他。嘴裏卻說,他在這兒被湯應求欺壓多時,這次他們來幫他出這口氣,真是太感激了。如果湯應求倒了台,他一定再來重重酬謝。

吳義不看銀子,卻說,楊相公,時間不早你也該回去歇歇了。

楊同範心領神會,乘機告辭。

路過塗家時,他看見鳳兒正在門口張望。楊同範今日心情極好,忍不住多看了鳳兒幾眼,然後忍不住暗暗吃驚,這鳳兒如何比蓮兒更有魅力,而自己先前竟沒發現。

楊同範回家後,本來要找蓮兒快活一回,哪知蓮兒下身來了紅,他隻好退而找妻子。脫了衣服以後,他才發現妻子的肚子真的大了起來。

第二天,楊同範邀上楊五榮不早不晚地來到了舉水河邊。

高仁傑已經來了,由於是複查,看熱鬧的人更多,吳義在驗屍,另有一幫差役在河灘上亂尋亂刨。

不一會兒,吳義就向高仁傑報告說,死者骨骼纖細,顯然是嬌生慣養的女子,無頭發係被人有意割去,左肋上有重創的傷痕,顯然是被人用重物擊打致死。

吳義剛報告完,那些在沙灘上舞鋤使鍬的差衙忽然發了一聲呐喊:他們在兩尺多深的沙子裏找到一隻包袱。

高仁傑上前一看,包袱裏盡是女人的衣物用品。他拎著一件衣服正在察看時,楊五榮不顧一切地衝上去,邊哭邊喊,這是我姐的東西!

差衙們正要阻攔,高仁傑下令放他過來。

楊五榮將那衣物一一都認了,然後滿臉淚水地跪在高仁傑麵前,大聲哀求說,清天大老爺,你可要為民作主呀!

高仁傑當即傳令,回城升堂審問一應有關人員。

高仁傑進了城直奔縣衙而去,其他領了令的差役則分頭去傳喚被告原告證人等一應有關人員。

高仁傑進到縣衙時,湯應求正在大堂上審問周牛兒。

高仁傑徑直來到湯應求麵前說,湯大人,楊蓮兒被殺一案已有重大線索,高某要即刻審理,請大人退堂,此案留待日後再審。

高仁傑如此傲慢讓湯應求氣滿肺腑。自從高仁傑來麻城後,他去驛館幾次,高仁傑竟借故不見。現在他又當著案犯如此羞辱自己,他真想下令讓衙役們將他轟出去,若不是李獻宗在一旁輕輕咳嗽一聲,他已將令牌擲下了。

湯應求強忍著怒氣,下令退堂。他自己也要走,高仁傑卻將他喚住,要他坐在一旁,說不定到時會有事求教於他。湯應求也想看看高仁傑有些什麽招數,就留了下來,和高仁傑並排而坐。

隨著楊五榮、楊天興、趙當兒,以及塗老太太的到堂高仁傑宣布升堂。

趙當兒的證詞與先前沒有兩樣。楊五榮則多了些湯應求包庇塗如鬆的訴說。楊天興則陰陰地不作言語。

輪到塗老太太說話時,她先說塗如鬆並非出逃,而是出外尋找蓮兒,然後再將自己如何發現蓮兒與人有奸的經過說了。

高仁傑立即駁了回來,說,自古捉奸要雙,你連單也沒有,如何能證明蓮兒與人通奸,念你年事已高免去當庭杖責,若再謊騙本官,定懲不饒!

一見這架勢湯應求就知道高仁傑是在敲山震虎,其意是指向自己。

接下來詢問李榮和吳義,兩個仵作當堂爭執起來。一個說是丫環,一個咬定為小姐。高仁傑並不阻止,當二人爭吵到熱鬧之際,高仁傑忽然喚人拿出一隻包袱,然後問湯應求知不知道裏麵裝的是什麽,是在哪兒發現的。湯應求早一刻鍾已聽見前往舉水河探聽消息的差役說了詳情,但他仍然裝作不知道。

高仁傑小聲說,這是在那女屍附近發現的,苦主已認出它是楊蓮兒的遺物。顯然是凶手藏在那裏的,隻是我想不通,湯大人竟然有此疏漏,讓高某撿了個便宜,這大概就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吧!

湯應求自從聽見差役說高仁傑在河灘上找到一個包袱後,心中不免連連叫苦,他想不通自己當初為何沒有想起這一點,不管這包袱是否有詐,當初自己沒有讓人搜尋,現在肯定陷入了被動。高仁傑怎麽挖苦他也隻好忍受。

湯應求無奈地說,湯某不才,所以邁柱大人才派高大人前來複查。

高仁傑不和他說了,扭頭打開包袱,問,堂前各位,有誰認識這些東西?

一直不作聲的楊天興見了這些東西,天崩地裂般地叫了一聲,蓮兒,這是蓮兒的,蓮兒,你死得好慘呀!

楊天興這一哭,大堂之上有些亂。高仁傑忙拍了一下驚堂木,將哭聲壓下去。

高仁傑又問塗老太太,這可是你家媳婦的衣物?

塗老太太這時已失去了鎮定,慌亂地說,它是蓮兒的,蓮兒失蹤後,它一直放在箱子裏!

這時,湯應求看出一些破綻來,就說,高大人,楊蓮兒失蹤已有大半年了,如果那女屍真是楊蓮兒,湯某想不通為什麽屍骨都爛了,而這衣物還鮮豔如初。湯某以為其中恐怕另有蹊蹺,還請高大人斟酌!

塗老太太聽了此話也在一旁叫起來,我兒是無辜的,一定是有人別有用心,故意栽贓陷害。

高仁傑一聽此話,頓時勃然大怒。他說,此物證是本官親自發現的,照你的意思那是本官在陷害你了?來呀,將這刁婦重責二十大板!

幾個差役拖了板子上來,將塗老太太按倒在地。正要打時,鳳兒在一旁大聲叫道,慢著,我有話要說!

高仁傑問,你是什麽人?

鳳兒說,我是塗家丫環!

高仁傑說,這是大堂,容不得戲耍,你若講不出正經道理,當心刑法無情。

鳳兒說,我若講得出來,請大人饒了我家主母。

高仁傑當即允了。

鳳兒眼角一挑,柳眉一豎,忽地將手指向湯應求說,我家少夫人失蹤後,湯大人曾向主人索要錢財,那天我親眼看見他拿走一匹綢布。主人入獄之後,他又借照顧之名,索要金銀。然後,他讓我家主人每天住在李書辦家裏。還有那些獄卒,一天到晚要賞銀。他還通風報信說案子要重審,讓我家事先作個準備。

塗老太太第一個醒悟過來,大聲說,鳳兒,湯大人是好人,你不能信口雌黃。

鳳兒說,我沒有瞎說,高大人不信可派人到湯大人屋裏去搜,看有無綢布。

高仁傑初聽此言也不免吃驚,但更多的是喜,他沒料到自己這麽輕易地就將湯應求的尾巴抓住了。不過他畢竟多想到一層,因為邁柱大人還沒有授權自己如何懲治湯應求,所以他裝腔作勢地說,鳳兒不得誣告湯大人。

鳳兒說,我沒有誣告。不信你可以問湯大人,看他拿沒拿過綢布。

高仁傑正待要問,湯應求先開口了。他說,是拿過,但那是塗如鬆送給我的。

高仁傑說,一匹綢布是小事。鳳兒,我問你一宗事,你家主人塗如鬆到底做什麽去了?他現在何處?

這話一出,塗老太太和周老頭頓時麵色蒼白。

鳳兒想了一陣後說,他隻說是去找蓮兒。

高仁傑說,去了哪兒?

鳳兒說,可能是去了漢口。他說蓮兒是個婊子,漢口的婊子多,隻能去那兒找。

楊五榮在另一邊叫起來說,不許罵我姐。

鳳兒說,我沒罵,是主人說你姐是婊子。

楊五榮說,你再罵,出了大堂我撕你的嘴。

高仁傑大怒說,楊五榮,你敢在大堂之上威脅他人,來呀,給我重責三十大板!

湯應求手下的衙役本來就氣惱楊五榮,一聽此言立即圍上來,三下兩下就將他打得一片血肉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