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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塗如鬆打招呼的事,並不是湯應求有意安排的。他隻是在聽說楊五榮上訴之事後,對李獻宗說過,塗如鬆與蓮兒的事有可能鬧大,因為邁柱大人一直在找他的茬子,然後撤他的職。所以,當李獻宗第二天告訴他,說塗如鬆一個人悄悄出門去找蓮兒去了時,心裏不由得暗暗稱讚他會辦事。他當時不作聲,隔了一天,才裝作無意地說李獻宗這一陣太辛苦了,他決定發給十兩銀子給他作了犒賞。
往後的日子,不斷有消息傳來,說楊五榮此回上告告準了。
湯應求暗地裏派人跟蹤過楊五榮,見他形態果然是喜滋滋的。跟蹤的人還意外地發現,楊五榮有事沒事總和楊同範泡在一起。
這情況讓湯應求格外煩惱起來。他明白,這上訴的狀子一定是楊同範幫忙寫的。楊同範雖不是訟棍,可那筆頭比訟棍還厲害。這還是次要的,關鍵是楊同範和邁柱大人的幕僚王敬德熟識。通過王敬德,楊同範和邁柱大人搭上了鉤,隔三差五地給邁柱大人寫信,盡管邁柱大人從未給他回過一封信,可他畢竟能給人家寫呀。湯應求雖是一縣之首,但他從不敢隨便給邁柱大人寫信。為了塗如鬆的案子,他勉強動了一回筆,到現在心裏還不踏實。他實在不知道邁柱大人見了他的信後會是怎樣一種表情。前幾天,黃州知府蔣嘉年非常婉轉地在信中告訴他,讓他多注意一個叫楊同範的秀才,說這人有事沒事總在和邁柱衙門裏的人聯絡。湯應求直到這時才明白,楊同範為什麽敢為了那樁沒有請其赴宴的小事,公開同自己叫陣。同時也預感到這個楊同範日後一定會找機會鬧出更大的事來。
現在,情況明擺著,楊同範已經插手攪和蓮兒失蹤一案,他隱隱約約地覺得情況不妙。
湯應求正在苦思冥想,李獻宗匆匆地走進來,說縣城西邊二十八裏的舉水河灘上發現了一具腐爛了的屍體。看樣子像是死了好幾個月,先是被沙掩埋,今天早上才讓一群野狗扒出來。保正發現後一邊讓人看守,一邊讓人來報告。
湯應求聽完後,忍不住脫口問道,會不會是蓮兒?
李獻宗說,現在還不能斷定是男是女,隻有讓李仵作驗過之後才能斷定。
湯應求說,立即叫李仵作前去查看,同時告示全縣所有走失人口的人家派人前去認屍。
李獻宗正待走,湯應求又說,不行,我得親自去。你也要去。
差役沿街敲了一遍鑼後,不管家裏有無丟失人口,那些閑著沒事的人,都一齊往舉水河擁去,想看個熱鬧。
塗老太太在屋裏聽見鑼聲後,先是吩咐鳳兒去打聽,鳳兒回來說了一遍,她馬上聯想到蓮兒,自己又到門口親自問了一回。回屋後地怎麽也放心不下,就叫周老頭也去舉水河。周老頭走後,她仍覺得不踏實,後來,她忍不住叫上兩乘轎子,同鳳兒一道也隨後攆去。
湯應求的官轎到達河灘時,河灘上已聚了不少人。
差役分開一條道,讓湯應求他們進到屍體附近,正要驗屍,楊五榮從人群中衝出來,嘴裏大聲哭喊著,姐姐,姐姐,你死得好慘啦!
差役們上前攔住他,湯應求說,你連屍體都沒看清,怎麽知道就是你姐姐?
楊五榮說,我知道,她昨天托夢給我,說自己今日要在舉水河上顯身,讓我來替她申冤報仇。
湯應求說,如果驗屍結果是個男的呢?
楊五榮說,男的也是我姐姐!
這話讓周圍的人一齊笑了起來。
湯應求說,將他拖到一邊,別妨礙我們。
差役們架著楊五榮,順著河灘拖出老遠。湯應求見李榮已開始驗屍,就向四周打量了一下。一扭眼中,他覺得有人在盯著自己,定下來一看,竟是楊同範。他裝著沒看見,將目光移向別處。同時,心裏暗暗祈禱,希望李榮能驗出個男屍來。
順河而下的秋風,將那股惡臭吹得滿河灘都能聞到,圍觀的人群被迫往後退了退。在一片騷亂之中,湯應求一眼發現了塗老太太,剛入眼時他還不相信,接著他又發現遠處河岸上停放著的轎子,他這才確信無疑。湯應求心裏一沉,忍不住暗自罵道,這老東西怕是發瘋了,在別人眼裏你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湯應求低聲吩咐李獻宗幾句。
李獻宗離開湯應求,裝作繞著人群尋視,慢慢地走到塗老太太身後。塗老太太隻顧從人縫裏看那李榮手拿銀針在屍體上戳戳探探,沒有注意李獻宗的到來,李獻宗猛一開口,她竟嚇了一跳。
李獻宗壓低聲音說,你來幹什麽?
塗老太太說,別人能來我就不能來?
李獻宗說,你沒聽見楊五榮在哭姐姐嗎!你這樣作在別人眼裏隻能被看作是心虛的表現。
塗老太太說,我不心虛,我隻是不踏實。
李獻宗說,好了,你快走吧,趁楊五榮還沒發現你。若被他發現,鬧起事來,你這又是一條證據。
這時,鳳兒開口說,老夫人,你先回去,我在這兒看著就是,有什麽消息後我馬上就回。
塗老太太沒辦法,隻好同意了。
湯應求見塗老太太離去後,心裏稍稍定了一些。
楊五榮還在一邊一聲接一聲地哭姐姐,一聲接一聲地罵塗如鬆,偶爾也罵一兩下昏官貪官。
李榮終於察看完了。
看見李榮在收拾工具,湯應求等不及上去問,是男的還是女的?
李榮說,女的。
湯應求一愣,說,你沒搞錯?
李榮說,錯不了,有那一雙小腳擱那兒,怎麽會錯呢!
湯應求忍不住嘟噥一句,這下可麻煩了,被楊五榮哭成真的了。
李榮說,大人放心,這女屍不是蓮兒的。第一,女屍的手指關節較粗,死前一定是個幹粗活的丫環。第二,死者頭發全部脫落,因此有可能是個尼姑。第三,屍體雖然腐爛,但仍能看出死者生前患有花柳病,如果是花柳病導致頭發脫落,那麽她活著的時候一定是個妓女。第四,這女人不是被殺的,因為屍體口腔裏有不少泥沙,這是嗆水時帶進去的,如果是先弄死再拋屍河裏,口腔裏就不會有沙。因此,她極有可能是被花柳病折磨不過,而投河自盡的。第五,根據屍體所處位置,應該是六月底那場洪水下來時淹死的。
聽李榮這麽一說,湯應求情緒又好了起來。他大聲對周圍的人說,本縣現在告訴大家,死者是個女的,年齡在十六歲上下,生前患有花柳病,頭發已完全脫落,是落水淹死的。大家回去請協助本縣訪一訪,看有沒有六月底失蹤的尼姑和丫環或者妓女,得到消息來報信的人,本縣付給他賞銀五兩!
他剛一說完,楊五榮又衝了上來,大聲叫道,不許你胡說八道,她是我姐姐,是我姐姐!她不是淹死的,是被塗如鬆害死後埋到這兒的!
湯應求不理他,扭頭對李獻宗說,回縣衙。
他正要走,楊同範忽然攔在他前麵。
楊同範說,湯大人,你這樣做恐怕有所不妥吧。現有苦主認屍,你卻不予理會,還想三言兩語就將這事了結,這叫全縣百姓怎麽心服口服。
湯應求內心有些火,他說,我堂堂知縣說的不算,未必要由你這小小的秀才說了算!
楊同範說,恐怕你我說的都不算,非要邁柱大人說的才算!
湯應求這時已被激怒了,他差不多吼了起來,說,你利用邁柱來壓我,邁柱有什麽了不起,邁柱他也還要聽皇上的。
楊同範冷笑一聲說,湯大人,你自己將這話記好,別忘了!
楊同範一走,湯應求人就懵了,站在河灘中央不知該做什麽,若不是李獻宗提醒,他連轎門也不知道怎麽跨。
河灘上,楊五榮的聲聲哭喊,像刀子一樣在湯應求心中攪動著。
湯應求一走,看熱鬧的人都往死屍跟前擁。
鳳兒一聽到湯應求的那番話,腿就軟了,眼淚也差一點流了下來。她無力去擠,跟在人群後麵亂碰亂撞,實在攏不去後,她幹脆就在沙灘上坐了起來。
慢慢地,人群都散去了。
連楊五榮也不哭姐姐了,起身往河岸方向走。
河灘上隻剩下鳳兒和那個揮著鐵鍬,準備將女屍就地掩埋的保正。
鳳兒走攏去時,正埋頭幹活的保正驚了一下,說,你走路怎麽不出聲,我還以為女屍複活了。
鳳兒不作聲,她蹲下去,將女屍從頭到腳細細看了一遍。也不知過了多久,保正將沙坑挖好了,要過來拖女屍。鳳兒看了看沙坑後,讓他再挖深一點,別讓野狗再扒出來。
保正疑心地問,你認識她?
鳳兒搖搖頭說,我同情她!
鳳兒拿了些碎銀給保正,看著保正將沙坑挖深許多後再將女屍埋進去,她才開始往回走。
鳳兒走到河岸上,見四下無人,突然往草地上一倒,然後大聲哭起來。
鳳兒哭得正起勁,忽然覺得有人走過來了。睜開眼睛一看,卻是周老頭。
周老頭走近了問,鳳兒,你這是怎麽啦?
鳳兒擦了一把眼淚說,沒什麽。
周老頭說,沒什麽那又如何哭得這樣傷心?
鳳兒說,聽湯大人說那女人可能是個丫環,我就想到自己的事,這才傷心的!
周老頭說,你不會落到那個地步,我看塗相公似乎是愛你都愛不過來呢!
鳳兒說,我一個幹粗活的丫環,有什麽可愛。
周老頭說,可你和別的丫環不一樣,你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姐。
鳳兒說,我哪有做小姐的福分。
周老頭說,我不說了,你還是早點回去吧,別哭壞了身子,你現在的身子金貴得很呢!
鳳兒抬頭看了周老頭一眼,起身正要走,周老頭說,那邊有個轎子,是我為你準備的。塗家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要為塗家的子孫後代多盡點心。
周老頭這自言自語般的幾句話,說得鳳兒又開始流起眼淚來。周老頭看著她一副意味深長的樣子。
鳳兒上了轎後,一個人躲在裏麵淚水流得更多了。
正走著,轎子忽然停下來,周老頭在外麵叫,鳳兒,你出來一下。
鳳兒擦幹眼淚,撩開轎簾走出來。
周老頭指著不遠處的兩個人說,你眼力好,看看那是不是楊家的人。
鳳兒看了看,果然是楊五榮和楊同範,二人一邊走一邊交頭接耳地說著什麽,一副神秘的樣子。
周老頭說,我們趕上去,聽他們說些什麽。
上轎後,轎夫加快了腳步,不一會兒就攆上了楊五榮和楊同範。周老頭兒走在頭裏,剛剛聽見他們說一句:“光這樣還不行,一定要有物證。”往下他們聽到動靜,停住不說了。
轎子挨著他們過去時,鳳兒從簾子後麵伸出頭來看了他們一眼。
楊五榮剛好和鳳兒對視了一下,等不得轎子遠去,他就稱讚說,好標致的丫環!
楊同範說,還誇呢,人家是塗如鬆的人。
楊五榮便改口說,難怪姓塗的對我姐那麽狠毒,原來是又有人了。
楊同範說,我發覺這丫環剛才看你的時候眼神很特別,像是朝你暗示著什麽!
楊五榮說,莫不是看上我了,想勾引我!
楊同範說,你總是打丫環的主意,先前那個叫小雨的被你弄成那個樣子,你別以為我不知道。說真的,你覺得剛才這個丫環像不像小雨?
楊五榮說,我也說不準,但小雨有一頭好烏發,不會變女光頭!
楊同範說,也是。依我看,你應該跟上這個叫鳳兒的丫環,看她到底要你幹什麽。
楊五榮答應了,揚同範許諾隻要再有一點物證,他就修書邁柱大人。
進了城,楊五榮遠遠地跟著轎子來到塗家。鳳兒在大門口一閃不見了。他在門口轉了好久,天黑時分,鳳兒在門口露了一下麵,依然是看了他一眼,就馬上縮了回去。
又轉了一會兒,楊五榮忽然意識到。鳳兒如果有什麽事絕對不會在大門口與他交付。她一定要找個僻靜的地方。想到此,他立即從小巷裏轉到塗家後門。
巷子裏很黑,他還來不及看清四周景物,那後門就吱呀一聲開了,跟著鳳兒端著一隻馬桶走出來。楊五榮又驚又喜,連忙迎上去,嘴裏還叫了聲鳳姑娘。眼看就要捉到鳳兒的手時,鳳兒忽然將馬桶往地上一傾,一片臊臭東西濺了他半身。
鳳兒轉身進屋時,像是無意之中忘了關門。楊五榮見狀,顧不上罵人,連忙閃身鑽了進去。
楊五榮對塗家屋子很熟識,他正要摸進蓮兒的房,忽然聽見塗老太太問鳳兒哪來的一股臭氣。鳳兒說是自己倒馬桶忘了蓋蓋子。楊五榮知道是自己身上的臭味驚動了塗老太太。他退了幾步,將那沾染糞臭的長褂脫下來,放在牆角裏。這才摸進蓮兒的房。
楊五榮伸手悄悄地尋找箱櫃所在。摸了幾下,竟摸著一隻包袱。軟軟的,裏麵像是衣物。他顧不得細想,趕忙提上包袱,回頭又找上那件長褂,出了後門便往城外飛跑。
楊五榮一口氣跑到楊同範家時,楊同範正在暗室裏與蓮兒在**死去活來地折騰著。楊五榮叫了半天門,他才很不高興地穿上衣服出來開門。
兩個人打開包袱一看,是蓮兒的兩套完完整整的衣服,外加一些碎銀和首飾。
楊五榮將經過小聲對楊同範說了,楊同範認定這是鳳兒在暗中幫忙。他說,有鳳兒這樣的內應,這一回塗如鬆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脫了。
楊同範讓楊五榮連夜將這包袱送到舉水河灘上,那發現女屍的地方埋下,留待日後挖出來,就成了死證。
楊五榮走後,楊同範回到暗室。蓮兒依然是光著身子躺在被窩裏等他。
蓮兒問,這晚,五榮來幹什麽?
楊同範說,塗如鬆今天下午提著菜刀到你娘家找你,五榮不放心,就過來看看。
蓮兒歎了一口氣說,我這樣長久躲藏也不是辦法!我還是想回塗家去!
楊同範說,等我考上了狀元,我帶你去京城,在那兒誰也不認識你,你就可以公開露麵了。
蓮兒撒起嬌來,將一個光溜溜的身子,在楊同範懷裏偎得緊緊的。
楊同範一夜快活夠了,早上起來心情非常好,趁著蓮兒還在睡懶覺,他一口氣寫好了給邁柱大人的信。寫完後他又讀了兩遍,心裏覺得非常滿意,自認為是考上秀才以來寫得最好的一篇文章。所以,當楊五榮來拿信時,他忍不住說,假如塗如鬆和湯應求被他們告倒,這篇文章一定會流傳百世。